当师母告诉梁山伯,九妹就是祝英台,英台给他留下了许婚信物玉扇坠,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真挚的同窗友情,一下子升华为炽烈燃烧的爱恋。他一夜没睡好,雄鸡还没有报晓,就离开杭州万松书院,沿着钱塘道,兴冲冲赶赴上虞祝家庄。会稽府上梁村这位温良忠厚的书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他感叹同学三年,竟然没识破祝英台本是女红妆,上次他送她回家,一路上她借物喻情,水井照影她说分得出男女,独木桥上她比喻过鹊桥,他却浑然不晓听不懂其中的话外音。十八里相送到长亭,临别之际,她亲许小九妹,嘱他早备花轿前去迎娶,想不到九妹就是她自己……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段脍炙人口的“回十八”,是这部悲剧中唯一一段喜气洋洋的唱段。几年前,徐玉兰、王文娟、周宝奎带领红楼剧团几位弟子到北仑影剧院演出折子戏,引起轰动,其中就有章瑞虹的“回十八”。章瑞虹最得范派真髓,表演朴实爽朗,充满激情,又有自己的鲜明风格。“祝家庄上——”她在侧幕一声高腔,伴随着繁密的急板,从舞台左侧上场,一个亮相,接唱高亢豪迈又百折千回的“访英台”,博得全场如雷掌声和阵阵喝彩,引人追想当年范瑞娟大师的风采。不过“回十八”并没有被选进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是因为,这部小协是以小提琴为祝英台形象,主角是少女祝英台,大提琴梁山伯只是陪衬。
梁祝故事在很多地方都有流传,很多戏曲也都有梁祝题材的戏,各有各的精彩。京剧《柳荫记》由川剧改编,故事也是从“别家”开始到“化蝶”结束,注重刻画人物心理,李胜素上半场的小生扮相青涩、稚嫩,很“小清新”,又时时流露少女的俏皮与冰雪聪明,下半场大青衣端庄凝重,“楼台会”的悲伤是诗意、无奈的悲伤,悲痛中仍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与自重,“哭坟”并不哭天抢地,典雅华丽的比喻,意境优美的唱词,在沉痛中抒情。程砚秋的《英台抗婚》是程派绝响,故事从山伯访祝开始,注重“抗”,程腔的委婉幽咽很适合演绎祝英台的哀怨。众多梁祝戏都不如越剧的影响大,这其中,越剧《梁祝》被拍成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是重要原因。
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诞生是风云际会的时代产物,可谓水到渠成。乐曲选取梁祝故事中的几个关键情节,草桥结拜,共读同乐,长亭惜别,逼婚抗婚,楼台会,哭坟化蝶,通过小提琴和乐队的描摹,连缀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链,因此即使不知道梁祝完整故事的外国人,也能够大致听懂,就像我们听得懂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组曲。作曲何占豪曾在越剧团拉小提琴,他以尹派唱腔的一句起腔变化发展成优美深情的爱情主题,非常妙,非常美。“楼台会”用了《白蛇传》“断桥”唱腔,梁祝的对唱,凄凉而恋恋不舍。“哭坟化蝶”又从京剧、昆曲曲牌提炼而来。何占豪写小提琴旋律,陈钢配器。没有前者,就没有《梁祝》,没有后者;《梁祝》会是另一种样子。何占豪后来还写过很多作品,包括徐小凤唱红的《别亦难》。
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唱片版本很多,且不断有新的录音面市,都畅销不衰,各有可圈可点之处,拥有几种几十种唱片的乐迷比比皆是。
1978年6月的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激情介绍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并预告当晚八点《梁祝》将开禁播放。这是一个夏日炎热的夜晚,我早早守候在收音机旁,备好了白纸,削好了铅笔。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一首小提琴协奏曲,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而且当时我还没有看过越剧电影《梁祝》,一片懵懂。开播了,清甜的长笛描绘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柔和的双簧管渲染草桥畔桃红柳绿、百花争艳,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我快速记下一个个音符,后来小提琴在飞舞,我跟不上,停了笔。播完,我怔怔地发呆了很久,不知道这首乐曲向我打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地,但肯定有什么是值得我去探究。后来,我反复默读草草记下的几个音符,细细品味那动人的旋律。在还没有唱片,没有录音机的那几年,那几张纸片在一个少年的心中有着很重要的地位。
那个夜晚,成千上万的乐迷和我一起聆听的,是1959年中国唱片公司录制的第一个《梁祝》录音,首演者是俞丽拿,管弦乐队由上海音乐学院担任,指挥是樊承武,录音效果较差,但基本上能听出18岁的俞丽拿本真状况。俞丽拿在1980年、1985年、1992年都录制过新版本,指挥都是陈燮阳,乐团是上海芭蕾舞团乐队、上海交响乐团。20世纪90年代以后,俞丽拿和英国广播音乐会管弦乐团、俄罗斯爱乐乐团合作录制过两个新版本,指挥分别是李坚、张国勇,她是国内录制《梁祝》次数最多的小提琴家。另一位首演者沈榕,当年和俞丽拿是A、B角,中国唱片公司于1961年发行她的录音,乐队和指挥是同一班人马。比起俞丽拿“我是祝英台”的倾情投入,沈榕持客观态度“我说祝英台”,两个版本各有千秋。俞丽拿演奏得稍快,全曲近24分钟;沈榕演奏得稍慢,全曲近26分钟。现在对比起来,还是沈榕的耐听。太快,很多细节只能点到为止;不疾不徐,总体平衡较好。俞丽拿八九十年代录制的版本,全曲演奏长度基本上是25分钟以上,与首演相比,她对乐曲的理解更加深刻,虽有几个错音,但情感更加真挚,像“抗婚”、“哭坟”惊天动地、鱼死网破的气概,强烈的反封建色彩,更具有社会学意义。没有经历过类似人生况味的演奏家,是拉不出这样的效果的。后来她与儿子合作的版本,心态稍稍平和一些,呈现落落大方的精致美。
荷兰菲利普公司录制发行的窦君怡演奏的版本在资深乐迷中一直有很高地位。1985年,在上海音乐学院求学的窦君怡经层层选拔胜出,得到录制中国第一张激光唱片的殊荣,窦君怡的演绎清新真挚,中规中矩,在韩中杰指挥的中央乐团烘托下,少女祝英台如诗的情怀温婉、纯洁,激烈但不过激,与乐迷心目中的祝英台很贴近,这张唱片至今仍在再版。
西崎崇子录过七个版本的《梁祝》,保持最多纪录,得过香港“金唱片”奖,发行量也最高,这是她开唱片公司的丈夫独家策划运营的结果。她演奏得完美、干净,无可挑剔,情绪很阴柔,总体上评判,前几个版本都乏善可陈,据说后面的版本大有长进,但我已失去再听的欲望。
在男演奏家中,老一辈的盛中国录制的版本也有几种,但他的粗犷气质不适合拉《梁祝》。吕思清与郑小瑛指挥中央乐团合作的版本冷冰冰的,很炫技,速度快得像在飙车,乐团也很凌厉。后来吕思清与陈燮阳指挥的上海交响乐团在马可勃罗公司录制的版本好了很多,比较平正,不炫技了,但冷冷的感觉总还有。吕思清师出名门,比起同门师兄妹,他录过的唱片总数屈指可数,冷冰冰的感觉总是难以使人亲近。薛伟在雨果公司录制的版本比较温暾,乐迷给的好评不多,他比较理智,注重挖掘细节,想面面俱到,但缺乏总体把握,多处和乐团不合拍,这位26岁就被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聘用的教授好像有股浓浓的匠气味。
可以用“非常考究,无限深情”来概括刘云志独奏与李心草指挥中国交响乐团合作的版本,演奏时间虽然接近28分钟,但一点都没有拖沓的感觉,多次聆赏也没有听觉疲劳,这是国内最好的《梁祝》。刘云志的诠释细节丰富,精致但闻不到匠气,李心草的指挥也比较松弛,有行云流水般的灵气。这版《梁祝》温暖人心,非常优美。
我曾经认为外国人拉不好梁祝,但听了吉尔·沙汉姆的演奏我改变了这个看法,现在只能说,《梁祝》演奏得最好的是外国人。以色列的吉尔·沙汉姆是可与海菲茨、梅纽因等前辈相提并论的新一代大师,以其中国演奏家所不具备的恢宏气度和世界性视野,赋予《梁祝》新的生命力。对着乐谱听吉尔·沙汉姆演奏的版本,发现他非常精准,不夸饰,不炫技,严格忠实乐谱。他挖掘出的细节,他的乐思,是我以前没有听到过的。比如“惜别”,他是在用心代一位少女喃喃诉说,那对真挚友情的渴望让人肃然起敬;他的“抗婚”不是你死我活,而是绝望的呐喊;“楼台会”,他的绝望让人窒息,他与大提琴的对白是“哀莫大于心死”;“哭坟”,那是少女对黄泉之下的恋人的人间挽留,在清脆短促、穿透力极强的拍板衬托下,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潸然泪下;最后的“化蝶”,他不是简单的歌吟,更是在沉思,为什么会有这样美这样残酷的爱情故事。水蓝指挥新加坡交响乐团,是起伏有致地讲故事,起承转合,开头结尾都很完整,故事的高潮也不一惊一乍,我觉得他比李心草略胜一筹。
所有的唱片都比不过音乐会现场。多年前上海音乐学院青年乐团在老北仑中学礼堂上演《梁祝》,至今仍留在本地老乐迷的印象中。那个时候交响音乐会还不多见,《梁祝》的首演乐团来到小城,刮起了一阵旋风,这个由在校学生和青年教师组成的交响乐团,他们的生机勃勃,他们的富有激情,深深地打动了第一次欣赏音乐会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