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十九岁那年,去上阳茶场插队。茶场建在双石人山上,有十来名知青。大家都是镇海县的,集体住在茶场一排由仓库改建的平房里。
茶场的农活一般是修整茶园,采茶,制茶,种番薯、玉米等耐旱作物。山上灌溉条件不好,不适合种庄稼、蔬菜。和当地茶农一样,知青们吃的米和菜,要搭乘拖拉机专程下山到白峰、柴桥采购。茶场的拖拉机手驾驶技术高超,曲折颠簸的山道上左冲右突,上下翻腾,如履平地,头一次坐这样的拖拉机,都会脸色煞白。知青们白天劳动,晚上聚在一起吹拉弹唱,或者翻山越岭去茶农家串门,深更半夜才打着手电筒回来。想家了,就请假下山回家住上几天,来回都很方便。大姑在家时挑食、吃饭少,所以比较瘦小单薄,去茶场插队后不久,奶奶发觉她明显长结实了,脸圆乎乎的,吃饭胃口很好,人也很开朗。奶奶感慨道,人还是要劳动,多吃粗粮。
大姑与茶农的关系比较融洽,回家时经常带几位要好的朋友来玩,奶奶每每都热情地招待他们。一来二去,彼此像亲戚一样。有时候他们单独下山赶集,也到奶奶家里坐坐,喝口水,吃顿便饭再走。
放假的时候,我跟大姑去茶场玩。从柴桥镇出发往南,过紫石甘溪桥,就是双石人山的北坡。上山的路是砍柴人走出的小道,弯弯曲曲盘旋上升,到山顶,有两块人形的大石块相对而立,双石人山就是因此得名的。回头望山下,远处的村舍田畴历历在目,芦江河像一条白色的飘带闪着亮光,向东蜿蜒而去,消失在穿山港,更远处是苍茫的东海和岛屿。山里的生活平静、安逸,茶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我一个人在山上逛,爬树,摘野生板栗,在溪边捉鱼虾,或者翻看知青中流传的手抄本小说《绿色的尸体》、《一只绣花鞋》,晚上睡在一名茶农家里。我在他家吃过饭,他母亲很好客,山里人虽然拿不出好菜,但还是倾己所有。记得有一碗炒芝麻,异香扑鼻,嚼着似乎会出油,唇齿间余香回味绵长。山里住了一段时间,我搭乘茶场的拖拉机回家,机耕路颠得我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下了山,拖拉机手和几名知青到小饭店喝酒,喝得脸色酡红。再上路时,拖拉机明显不稳,到白峰小门村附近终于翻倒在沟里。几位动作敏捷的知青跳出了拖拉机,我摔在路边的一块石板上,下巴破了一个口子。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缝了几针,打了破伤风针。喝得最多的一位知青摔得很厉害,额头缝了十多针,满脸淌血一动也不动,很吓人。而拖拉机手却安然无恙,这一摔倒是醒了酒。留下那位受重伤的知青,其他人接着上路,回到家我惊魂未定。
大姑已经是一名地道的茶农,她决定要在茶场扎根一辈子。她与山里人谈起了恋爱,对方就是我在他家住过的那位茶农。奶奶对此事不是很满意,但她对大姑面临的处境又非常担忧。当时的茶场由一个壮年汉子把权,他有妻儿,对女知青却很感兴趣,有多名女知青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他来过奶奶家好几次,板着脸,说话慢条斯理。奶奶不敢得罪他,每次拿好酒好菜款待,酒后他呼呼大睡一通,醒来回山里去。奶奶明白他的用意,在这种情况下,只得同意了大姑的决定。得知大姑的事情后,那名壮汉对她的对象恨之入骨,一次终于找到了茬,把他绑住毒打一顿关了起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逃了出来,逃下山,敲响了我家的窗户。父亲起床,问清情况,把他安顿好。他在我家住了几天,又逃往他乡,躲避了很久。经过这一番磨难,大姑和他情更笃意更深了。
知青返城后,大姑顶替祖父的工作。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一概拒绝。他们结婚了。婚礼非常热闹,鞭炮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几乎整个茶场的人都来喝喜酒,大姑以前的知青队友们也都到齐了。这时茶场那名壮汉已经被判刑入狱,遭受过他蹂躏的女知青回城后,向政府检举告发了他。
那年春节,我们去大姑家走亲戚。吃过晚饭,一家人打着手电筒,兴致勃勃,笑语嫣然,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山路上。父亲腿脚不便,大家处处提醒他小心。弟弟的眼镜掉了,大家忙着寻找。半途中下起了雨,路有点滑,姑丈背起弟弟赶路。终于在大雨到来之前,我们赶到了姑丈家里。那一次夜半山行的遭遇,至今还经常被我们提起。
婚后,姑丈大姑和我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表弟出生后,由奶奶一手养大。三十多年过去,大姑经历了企业转制工龄买断,失业、再就业等多次转折,这期间充满了种种艰辛和曲折。姑丈的经历更加坎坷,他没有固定工作,先后干过苦力,做过生意,运气一直不好,走投无路之际,他又遭遇重大人生变故。在面临抉择的每个关口,面对何去何从的疑问,大姑和姑丈总是相互勉励,“我们是患难之交”。他们相濡以沫,共同度过艰辛,现在他们终于过上了安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