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峡寻诗
长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中：毕儿女无限依恋和热爱着长江。长江在哪里，到哪里去看长江？看源头，“长江发源唐古拉，各拉丹东雪山下”；看湖泊，“荷花映红水底天，八百里洞庭美如画”，这都可以。然而游人不能不看三峡。胡宏伟填词的《长江之歌》，随着电视系列片《话说长江》，已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歌曲：
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丰采；
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
游长江，听涛声，看巨浪，感受磅礴的力量，游人肯定要来三峡，因为三峡是美丽长江的标志性河段，是长江的冠冕。
长江从青藏高原奔腾而下，劈山切谷，滚滚东去，以气吞山岳的磅礴气势，造就了雄奇壮丽的三峡——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一道道急流险滩，惊涛拍岸；一座座奇峰峻岭，拔地刺天；一个个动人故事，千古流传。这无不使人梦魂激荡，神游三峡。杜甫笔下“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的峡江星河影动。李白笔下的三峡“朝发白帝，暮到江陵”，是惊险的水道，却有着快捷的行程，乘舟如同乘风，如同天马行空。古往今来，朽多少英雄豪杰在岸边出生成长，有多少文人才子在江上纵情歌咏。三峡是诗歌的圣殿。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诗人们无不眷恋着巴楚的风情万物，向往着峡江的开阔文明，长江三峡便成了一个重要通道，连接着诗人的生命旅程。在这里，他们奔放的豪情、涌动的诗情和着滚滚急逝的江流一次次撞击两岸，于是三峡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无法抹去的地名。不知是三峡成就了这些千古绝唱，还是这些千古绝唱重新塑造了三峡。三峡，融着深厚灿烂的历史文化。
唐代诗人来过三峡的很多，必须提到的是这么几位：李白轻舟过三峡，杜甫做客在夔州，乐天惊呼瞿塘险，诗豪轻歌“竹枝词”……沿着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的足迹，我们不妨在三峡做一次唐诗之旅。
李白轻舟过三峡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的李白是一位大旅行家，他一生游遍了半个中国，他的旅行值得中国旅游史大书一笔。他一生中曾三过三峡，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由于每次过峡时的际遇不同，诗的情趣也就因时而异了。
李白出生于中亚细亚巴尔喀什湖之南的碎叶河畔，幼时随父迁居绵州昌隆县，即现在四川江油。李白是在蜀中长大的，可以说是长江的骄子。文人自古出西蜀，李白自幼便对西蜀前贤司马相如和杨雄崇尚有加，他青少年时期，广涉“百家”，击剑任侠，曾登峨眉、上青城，游遍了蜀中。开元十三年春，二十四岁的李白怀着“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离开他深爱的蜀地，第一次向风景如画的三峡进发。首次出川的李白，风华正茂、胸怀大志，他的行程轻快潇洒，他写下《峨我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诗虽然只有四行二十八个字，中间却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五个地名，而且用得浑然天成，好像是诗人脚步飞动，情思轻灵，这是一路豪情一路歌的心态，这是青春英俊的神情。古人对此诗赞不绝口，评为“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视为绝唱”。乾隆皇帝叹曰“但见其工，则妙处不传”。全诗除“峨眉山月”外，几乎没有景物描写，除“思君不见”外，也不见言情，但读到“思君不见下渝州”时，已觉纸短情长情无限了。究其奥妙，就是因为上有“峨眉山月”、下有“影入平羌”这一无处不在、上下相伴的明月形象，月月呼应，明月深情地送人远行，明月融入了诗人因即将远离家乡的那份对亲情、对友情可亲而不可近、可望而不可及的无法割舍的情怀之中。
月印万川人远行，诗人还是轻快地走了，他的心胸很广，他的天地很大。
“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李白放舟穿过瞿塘峡之后，就向巫峡疾进。船一到巫山，他就弃舟登岸，以无畏的意志和有力的步伐，一直登上巫山的顶峰，写下了《宿巫山下》：
昨日巫山下，猿声梦里长。
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
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
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
虽也听到了三声啼泪的猿鸣，虽也因怀想古人而落泪，年轻的诗人并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当一叶轻快的扁舟飞出西陵峡口之南津关时，诗人写下了《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长江水来自诗人的故乡，长江就是诗人的故乡，故乡水送诗人远行，千万里仍在心中。故乡水给了诗人激情，故乡水给了诗人灵性，故乡水帮诗人泼墨挥毫，故乡水助诗人诗情豪纵。此后，诗人轻尧舜，笑孔丘，弄朝中伶臣，戏九五至尊，登上了人生的巅峰，心中都有故乡水的奔涌。
然而，命运和诗人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的春天，一叶孤舟逆江而上，艰难地航行，船头之人鬓发零乱，目光迟滞，他望着脚下混浊的江水，心情极为沉重，他就是当年长安城里受到“降辇步迎”、“御手调羹”的李白，就是当年“酒斗诗百篇”、“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也是以负罪之身又回三峡的李白。安史之乱时玄宗曾令十六子永王李璘任江陵大都督，负责长江中游的防务，而当时正在庐山的李白，下山参加了永王的幕府，肃宗李亨即位，李璘因谋反被杀，李白因此受到株连，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县东），这是诗人赴夜郎途中路过三峡。此时的诗人，放眼前程，一路愁心，满腔苦水，愤懑和悲愁不言而喻。船过黃牛峡，李白写下《上三峡》：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黄牛滩中乱石星罗棋布，犬牙交错。其间，河道似九曲回肠，水急礁险，木船上水，十分吃力，古《三峡谣》云：“朝发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说明黄牛滩之险和过黄牛滩之难。李白借鉴了民歌的构思造境手法，又融入了自己被流放的愁苦心情，情真意切。
船过秭归，诗人想到自己与伟大诗人屈原的命运如此相似，不禁吟道：“远别泪空尽，长愁心已摧。三年吟泽畔，憔悴几时回！”（《赠别郑判官》）此时此地，在被流放者的眼里。连壮丽的三峡风光也大为减色，只觉得舟行太迟，令人逆境难熬了！
正当李白愁染白发、泪沾青衫之时，他听到了平反的诏令，这突如其来的赦令，使李白欣喜异常，他犹如脱笼之鸟，乃决计买舟东下，折返江陵。此时，他的满腔热血又开始激荡，浩瀚才思已经奔涌，诗人站在船头，眼望着这故乡的山水，如同昨日；听着这憾人心魄的猿啼，情思迥异。他笔势如山，文思喷涌，翻江倒海般地写出一首千古绝唱《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历来诗评家论此诗之妙，全在一个“轻”字，一个“还”字。“轻”字使人犹见水势之急、舟行之快，而李白如释重负、归心似箭的心情，也跃然纸上；“千里”之遥远而“一日”之短暂，这种时空的强烈反差，只是因为有一个“还”字，诗人已经五十九岁了，真的被长流夜郎的话，很可能就回不来了。此时的诗人，人在白帝，身在舟中，而激动的情思早就离开了三峡，甚至飞越了千里之外的江陵了呢！三峡山上的猿鸣，多少年来曾使无数迁客驳人听了为之垂泪感伤，而在诗人听来，却反而为他东归平添了乐趣。两岸的猿声，来不及多听，两岸的景致，也无暇细看，舟行如飞，归心似箭，尽管已是垂暮之年，尽管身历了险恶的政治风波，但诗人能够迅速地抛开生活中的一切不快，去寻找自己人生的乐趣，继续他一生不懈的追求。今天，读者不是仍然能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中读出李白那颗永远年轻的心灵，从中得到一种生命的启示与感召吗！李白乘的“轻舟”虽已消失了一千多年，但他此行留下的诗歌中对三峡的赞颂，至今仍在人们的心中回响。
这是李白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过三峡，他此后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杜甫做客在夔州
对于三峡，如果说李白是边走边唱，那么杜甫则是驻足长吟，特别是杜甫在夔州居住了将近两年，写下了古现存杜诗近三分之一的诗篇，为“诗城”、“诗峡”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篇章。唐代的夔州属山南东道，州治在瞿塘峡附近，与白帝城相连接，在今奉节县城东十余里的地方。大历元年（766）四月，诗人杜甫由成都辗转来到夔州，看见这里风光秀丽，不忍离去，又得到夔州都督柏茂林的资助，就在夔州住下来，直到大历三年的正月。
杜甫刚到夔州时，正临近炎夏，夔州四面多山，夏日气温较高，加之这年又逢干旱，体弱多病的杜甫对这种酷热很不适应，他就到较为凉爽的山腰客堂，居住了三四个月，至这年秋天才搬到西阁住下。西阁大概在水边，从杜诗看，西阁、江边阁、草阁均与水紧紧相连。杜甫在西阁写下了不少状物、写景、忆旧、咏怀的诗，瞿塘峡的山水名胜的地名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诗中。他用《夔州歌十绝句》概括夔州的全部形势：
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
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他的《白帝》一诗写白帝城和峡中雨景：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
这是杜甫诗歌艺术登峰造极之时，诗人广采博学，会聚熔铸，加上他对夔州的热爱，因而笔下之山水白云、城池树木，险要也罢，苍翠也罢，无不可亲可爱、意重情深。
大历二年三月，杜甫迁居草堂，从白帝城高处向北遥望，一条清溪蜿蜒南流，一直流到白帝山下，在瞿塘峡口汇入长江，这就是因杜甫草堂而得名的草堂河，杜甫草堂就在河边。这段时期里，诗人的生活算是比较安定的，不必再像“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那样到处漂泊。当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五十六岁的诗人独自登上了江边的一座高台。天高风急，猿啸声声，沙鸥不时回旋，秋叶纷纷飘落，看着奔腾不息的长江滚滚而来，诗人借酒浇愁，写下《登高》一诗，描述了这个扣人心弦的场面：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诗通过登高所见秋江景色，倾诉了诗人长年漂泊、老病孤愁的复杂感情，慷慨激越，动人心弦，被称为“杜集七言律诗之冠”。诗中的自然景物是通过视觉和听觉表现出来的，读者仿佛看到：在那依山临水的高台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诗人，在举目远眺，在倾耳谛听。全诗写登高所览之景，雄浑苍莽，在阔大雄健的气象之中，渗透着一股勃郁之气，悲愤而不激怒，凄苦而不消沉，在艺术上很见功力，为历来诗论者所推崇，明代胡应麟称赞它是“古今七言律第一”。
客居异乡，国运又未见转机，思乡忧国的惆怅难以排遣。目睹了安史之乱给唐王朝带来的重重创伤，感受着时代的苦难、生活的艰辛、仕途的坎坷、晚年的孤独，百感交集，汇聚凝铸。诗人虽已登高，读者似乎却感到了穷途末路。这时，离诗人的逝世，只有三年时间了。
在夔州凭吊杜甫，我们还是再来吟诵诗人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感受他当年那喜不自胜的激情。唐代宗广德元年（763）杜甫寓居在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县），这年正月，安史叛军头子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缢，河南河北相继收复。当时携家带眷流落在梓州的杜甫，听到唐军的胜利消息，喜不自禁，写下了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剑外，剑门关以南，指诗人寓居的四川一带。蓟北在现在河北省的北部。这首诗抒发了听到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消息后极度喜悦的心情，诗中突出地表达了一个“喜”字，从闻喜讯，到流喜泪、观喜容、呈喜态、唱喜歌、思喜归，无处不喜，前四句由“忽传”到“初闻”，再到“却看”、“漫卷”，几个连续动作把惊喜的心情描绘得生龙活现。后四句通过想像，尽力描写“喜欲狂”时的激动心情：诗人不但要高歌痛饮，而且恨不得乘着大好春光马上回到家乡，诗人的心早已沿着这一路线飞走了！
大历三年（768）正月，杜甫为实现他五年前居梓州时“即从巴峡穿巫峡”的愿望，遂买舟东出夔门。杜甫曾有诗曰“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他非常想回到长安去。然而，诗人没有来得及实现“便下襄阳向洛阳”的夙愿，就在出峡两年以后的秋冬之季，客死于湘江舟中，时年五十九岁，终了没能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洛阳。
一代诗圣在凄风苦雨中，在战乱和病魔的摧残下，离我们而去了。杜诗向有“诗史”之称，他的三峡诗同样如此。“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题遗山·山诗》），杜甫在夔州是客居异地，杜甫在夔州是艰难苦恨、双鬂早霜，然而正以如此，诗人沉郁顿挫的诗风才得到了极好的展示。我们为诗人的命运抱不平，也同时感叹艰辛的命运加上这峡江山水磨练成就了“诗圣”。
乐天惊呼瞿塘险
白居易青年时就仰慕三峡的美景，在他早年的名作《长恨歌》中曾热情地讴歌“蜀江水碧蜀山青”，这里的蜀江山水，当然应该包括三峡山水。连白居易本人也意想不到的是，他后来竟来到向往已久的三峡地区为官两载，真的能够饱览以前想像中的美景。真正看到了这山青水碧的江景，诗人的感受要丰富深刻了很多。
唐元和十三年（818）十二月，庄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司马任上的白居易得到敕令，升任忠州（治所在今重庆市忠县）刺史，他写下《除忠州寄谢崔相公》一诗，诗的最后两句是“忠州好恶何须问，鸟得辞笼不择林”，说明诗人离开江州，心情是很快慰的。于是，元和十四年三月，白居易携家人高高兴兴地乘船自九江溯流西上了，其中还有他的弟弟白行简，行简字退之，也是一位著名诗人。
他们进入西陵峡中，白居易的喜悦心情又添了几分，因为他竟意外地与顺江而下的诗人元稹的官船相遇。元白是二十多年的莫逆之交，当时就在诗坛并称，两人曾共同开创丁一代诗风，世称“元白体”。自五年前在京城送元稹赴任通州（今四川达川市）后，他们便再未相见。此次意外重逢，白居易不禁仰天长吟：“君还秦地辞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烟”，“夷陵峡口明月夜，此地相逢是偶然！”（《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当下白氏兄弟与元氏停舟畅叙别情，“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相聚三天后，他们相互依依相送，往返多次，还是没有别成。这时忽然听见江边山石间传来一阵阵叮叮咚咚的非常悦耳的泉声，三位诗人精神一振，于是再登岸一游。他们唤来仆人从荒草中割出一条路来，搬来船上的木梯绳索，倚岩攀登，先后四五次才登上水源，发现了一个美丽的石洞，“水石相搏，嶙嶙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三游洞序》）三位诗人徘徊其间，从晚上一直盘桓到天明，慨叹道：“斯境之胜地，天地间其有几乎！”遂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而去，这就是著名的“三峡洞”，也叫“三游洞”。
白居易继续逆江而上，他不断被三峡两岸的壮丽风光所打动，经过神女庙、昭君村，想起楚王巫山云雨和昭君出塞的故事，诗人——凭吊歌咏，时而是“神女台云闲缭绕”（《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时而是“昭君村柳翠于眉”（《题峡中石上》），他一路放歌，虽然“不知远郡何时到”（《入峡次巴东》），然而“犹喜全家此去同”，心情一直是不错的。
再往前走，进了瞿塘峡，诗人的轻松情绪一扫而空，瞿塘峡竟然使他改变了心情。初入瞿塘，展现在诗人眼前的是山高、水深、崖陡、浪急、石恶的峡谷。在峡中，诗人的木船似小小的芦苇在急流中飘荡，纤夫用竹篾做的纤绳在岸上艰难地拖拉，艄公在船上全力站稳脚跟支撑着船的平衡。身履险境，诗人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他写有《初入峡有感》记载当时的感受：
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
苍苍两岸间，阔狭容一苇。
瞿塘呀直泻，滟澦屹中峙。
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
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
紧张中诗人想到了死，紧张中诗人回顾起自己坎坷的一生，想到自己心怀忠信，仗义执言，却接连被贬；想起自己远离长安，身处荒蛮，历此险境，九死一生……诗人惆怅，诗人惊慌，诗人真担心自己会在此遇险，毫无意义地了此一生。在这样的担心中，诗人挨到了晚上，船仍在峡中，万千的愁思又纠缠在诗人的心头。他写下《夜入瞿塘峡》：
瞿塘天下险，夜上信难哉。
岸似双屏合，天如匹帛开。
逆风惊浪起，拨暗船来。
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澦滩。
这是一首诗史上少见的三峡夜航诗，诗中极言险、难、愁之情状。虽然诗的作者尚有争议，却不妨碍我们展开联想。在一千多年前的一个漆黑的夜里，一只木船在瞿塘峡中逆流而上，船上坐的是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或是杜甫，或其他的诗人。瞿塘峡峡窄流急，江面最窄处不足五十公尺，波涛汹涌，奔腾呼啸，令人惊心动魄，船上的诗人像其他乘客一样，随着木船的颠簸担心着，恐惧着，忧愁着；船上的诗人也和其他时候的诗人一样，随着木船的颠簸激动着，感慨着，心潮澎湃着，于是一首首好诗便从诗人的心头飞出，随着长江水、黄河浪飞进了炎黄子孙的心里，干百年后的人们再来到这里，咀嚼着这些耳熱能详的诗句，也会和当年的诗人一样心潮鼓荡。
暮春时节，白居易抵达忠州，开始了他的忠州刺史生涯。在他眼中，忠州仍是三峡地区，他在诗中称忠州为“巫峡中心郡”，在任期内先后写了一百多首诗，其中有很多篇幅用来歌颂忠州的山川风物。诗人对忠州这座峡中小城，也爱意深沉，他在这里劝农生产，省事宽刑，怜老爱子，开山修路，植树种花，留下了千古政绩，以至在他离任返京时，殷勤回首，发自肺腑地吟唱：“二年留滞在江城，草树禽鱼尽有情……”（《别种东坡花树两绝》）回到京城后，白居易对三峡仍不能忘怀，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游三峡：“再游巫峡知何日，总是秦人说向谁？长忆小楼风月夜，红栏杆外两三枝”（《寄题忠州小楼桃花》）。他对三峡恋情依依，竟形之于梦。可从那以后，白居易便再也没来过三峡，他的三峡情结，一直萦绕终生。
诗豪轻歌“竹枝词”
唐长庆元年（821），即诗人白居易离开忠州出峡的第二年，三峡又迎来了一位著名诗人，他就是刘禹锡。刘禹锡字梦得，因参加革新运动和写诗“语涉讥刺”得罪保守派和权贵，曾两度被贬出京。长庆元年至四年，他任夔州刺史。
古代川东一带的民间，流传着一种民歌，本名“巴渝辞”，又叫“竹枝词”，优美动听。白居易有诗（《竹枝词四首》）云：
瞿塘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
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暗鸟一时啼。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
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
这说明“竹枝词”在白帝城——带流行，声调悲凉，主要的歌者是“蛮儿巴女”，他们竟会唱到更深夜静。这种竹枝词的流传地区不限于三峡，实际上远及于荆江南北、洞庭之滨。不过它只是在民间流传，影响不大，还没有引起文人们的重视。
刘禹锡来夔州后，见到“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肥女谣》）的情景，便被深深吸引住了。第二年正月初春，风和日丽，草木吐绿，他专程到建平（今巫山县境内、古属夔州地区）听乡民们吹着短笛，踏着鼓点，唱起“竹枝词”来；看他们衣袖飘飘，纵情而舞。刘禹锡震撼了，他想起了屈原当年学习民歌写出了著名的《九歌》，他理解了好诗原在民间，他悟到了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于是就采风研习，创作出了竹枝词来，这在唐代诗坛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刘禹锡开了风气之先。
刘禹锡的《竹枝词九首》多是歌咏三峡风光和男女恋情的，其中也流露了他遭受贬谪后的愤懣和思乡的愁绪。他写白帝城春色：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写瞿塘峡天险：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写巫峡猿声：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写男女恋情：
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永流无限似侬愁。
这些诗无不清新明快、朗朗上口，似片片竹叶，映着江南春色，似节节竹枝，带着似水柔情，似根根竹篙，划来峡江涛声。刘禹锡《竹枝词》创作的极大成功，引起各代诗人的竞相效仿，使唐代以前对我国诗歌创作没有多大影响的竹枝词，成为诗歌创作的一种专门体裁。
在夔州任职的三年时间里，刘禹锡虽然只留下了两组共十一首《竹枝词》，但由于这些民歌体小诗反映了三峡地区的风土人情，有健康开朗的情调和浓郁的地方色彩，既吸收了民歌的特点，又更为凝练集中，语言通俗，清新明快，因此不仅在丈人中产生了较大影响，在群众中也广为传颂。《新唐书·刘禹锡传》载，刘禹锡“作《竹枝词》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群众的喜爱就是对诗人最公正的评价。明末清初的王夫之也赞誉刘的诗歌“宏放出于天然”，尊他为“小诗之圣”。
刘禹锡人称“诗豪”，其诗歌以劲健挺拔、慷慨豪放为特征，他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历来为人们称道，谁能想到这么一位坚韧刚强的汉子，诗中也有风情万种，诗中也有缠绵柔情。谁能想到这么一位五十岁的老人，竟有如此的激情，竟全力以赴地学唱民歌，而且唱得听者情动，白居易说“梦得能唱《竹枝》，听者愁绝”。
时至今日，人们还常常唱起刘禹锡的《竹枝词》来：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词中“东边日出西边雨”是实景，而“道是无晴还有晴”以“晴”通“情”，谐音两意，既明白如话，又含而不露，描绘出一位初恋的少女，忽然听到情郎的恋歌，乍疑乍喜的内心活动。也许姑娘心中早就爱上了这个小伙子，但对方还没有明确表态，今天从他的歌声中多少听出了点情意。情人的心啊，就像捉摸不定的天气，说它是晴天吧，西边却下着雨；说它是雨天吧，东边却又出着太阳。初恋的人们就是这样的忐忑不安，情思就是这样的微妙难言。
古往今来的诗人墨客，途经三峡，信步夔州城下，常不免要哼上几句脍炙人口的《竹枝词》。今天，三峡地区人们传唱的情歌，似乎仍与刘禹锡的《竹枝词》相通。请听：
江边杨柳一排排，欢根杨柳做船来。
千人万人我不渡，单渡情哥到花台。
依依不断三峡情
今天三峡已经成为一个大水库，“高峡出平湖”的梦想成为了现实，昔日的狂涛巨浪转化为源源不断的电能输送到华南大地。来到三峡，看不到过去的急流险滩，听不到昔日的惊涛骇浪，看到的只是平静的湖面，听到的是水声潺潺，两岸青山依旧，可似乎也没有过去那么凶险。然而我们仍旧要来三峡，要来看一看曾经梦魂萦绕的地方，要来寻找我们心中的峡江。
前几年曾经就是否修建三峡水库进行过激烈的争论，支持者反对者均大有人在，反对者从地质、生态、环保、移民、旅游等方面都提出过他们不无理由的担心。实际上，从人类诞生之曰起，用科学改造自然的步伐就从未停止。不论如何保护，大自然还是在不停地发生着变化，人们更多的是希望过去美好的事物永存，这当然包括着过去常在心中奔腾涌动的三峡的诗篇。
然而，变化是永恒的。滟澦堆曾在瞿塘峡之口，为夔门雄姿更添景色，1958年冬就被炸除了，“滟澦大如龟，瞿塘不可归；滟澦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澦大如牛，翟塘不可游”，就只能是一个历史上辛酸的歌谣了。今天人们读唐诗中的三峡景象，许多也都一去不返了，这是历史的必然。
国外曾就人力改造自然的大胆设想进行过比赛，据说获奖者提出的设想是炸掉月球，人类现在确实拥有着这个力量。炸掉月球的其他正负面影响暂且不论，只说古往今来的诗人们，要是没有月亮，让他们拿什么来怀想？今天的三峡少了许多惊涛骇浪，这也可能要影响到我们今天的诗人。如果李白再世，让他表决炸掉月球，他肯定不会同意，如果让他表决是否修建三峡水库，他肯定会双手赞成，因为李白想去很多的地方，恨不能由白帝飞到江陵，因为改造大自然也符合李白的豪情。至于激动人心的诗篇，古人已为我们留下了很多，今人可以歌咏峡江水库，可以歌咏动人的猿声。要多找寻一分豪壮，多感悟一分激情，还可以再颂唐诗，再感受急流澎湃、浊浪排空。
三峡，一条七百里的水廊牵动着一个民族的思绪，挥之不去的是关于三峡的民族记忆。这一条燃烧着豪情的历史走廊啊！是人，是诗，是文，他们才是三峡永不消逝的灵魂。“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不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江峡都永远奔腾鼓荡在人们的心中。
你从远古走来，巨浪荡涤着尘埃；
你向未来奔去，涛声回荡在天外……
旅行指南
白帝城
白帝城是瞿塘峡的起点，是三峡的著名游览胜地。船过奉节，顺流而下，遥望瞿塘峡口，但见长江北岸高耸的白帝山头上，碧瓦红墙，飞檐楼阁，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树丛申。白帝城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背依高峡，前临长江，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它显得分外雄壮。古诗曾做过这样的描绘：“突兀危城瞰大江，万波浮动势茫茫”，“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登上山巅举头西看，滚滚大江似一条彩带自西天飘荡而下，如古诗所吟“千江一线虎须口”，果真名不虚传；回眸东顾，瞿塘胜景尽收眼底；翘首仰观，白帝城殿门横楣上，郭沫若亲笔题写的“白帝城”三个斗大的金字苍劲道挺。白帝城犹如一颗在红绿丛中闪闪发光的明珠，牵动着每一个游人的脚步。现在的白帝城已成为三峡库区中的一个天然小岛，楼台亭阁与碧澄的湖水交相辉映，虽然少了一些险峻，然而又增加了一分柔媚。
白帝城的历史，迄今已有近两千年了。西汉末年王莽篡汉时，有一个叫公孙述的人，割据四川自立为蜀王，初建都于成都，后迁都至鱼腹县。公孙述观察鱼腹一带形势险要，就派人在此囤积兵马，积粮草，加固城防，牢守这一蜀东的咽喉重镇。公孙述想当皇帝，命其心腹搜寻吉兆祥瑞，为他制造舆论。不久，果然有人来报：城中白鹤井內，近来常有白气腾空，这是“白龙献瑞”，是要出新皇帝的吉兆。于是，公孙述就以“白”为标记，公元25年，公孙述自称“白帝”，将白龙献瑞的这座城池命名为“白帝城”，并将白帝城所在的山取名“白帝山”。汉代所建的白帝古城，至今还有城垣遗址残迹隐现，少数地段还保存完整，是我国保存较好的汉城遗址之一。
巫山神女
巫山十二峰以神女峰最富魅力。她耸立江边，峰顶云雾缭绕，细雨蒙蒙，沾衣欲湿，拂而觉爽。云雨中的青峰绝壁，宛若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国画。巫山云雨之妙，有唐代诗人元稹之诗为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五首》）。神女峰又叫望霞峰，位于巫山县城东约十五公里处的大江北岸。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位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的少女，故名神女峰。古人有“峰峦上主云霄，山脚直插江中，议者谓泰、华、衡、庐皆无此奇”之说。每当云烟缭绕峰顶，那人形石柱，像披上薄纱似的，更显脉脉含情，妩媚动人。每天第一个迎来灿烂的朝霞，又最后一个送走绚丽的晚霞，故名“望霞峰”。
秭归屈原故里
屈原死后，人们为他建庙筑坟，长久地纪念他。他死在农历五月初五日，人们把这一天当作一个节日，即端午节。屈原的家乡和中国南方广大地区有个风俗，每到这一天就要举行盛大的划龙舟比赛，据说划龙船就是表示救屈原的意思。人们每到端午节就要吃粽子，据说也同屈原有关。最初是汨罗江边的老百姓为了祭祀屈原，用米包成粽子投进水里去喂鱼，使鱼吃饱了不再去吃屈原的尸体。后来这习俗传遍了全国，甚至还传到了朝鲜、日本、东南亚各国。
据说“姊归”也是由于屈原而得名的，相传屈原流放途中路过家乡，他的姐姐闻讯归来看他，劝他要放宽胸怀。全乡的人都希望屈原不要悲伤，听从姊妹的劝告，古代“秭”和“姊”通用，因此这里得名秭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