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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她是一个弱女子

早晨醒来的时候,冯世芬忽而在朦胧未醒的郑秀岳手上发见了那一只手表。这一天又是阴闷微雨的一天养花天气,冯世芬觉得悲凉极了,对郑秀岳又不知说了多少的教诫她的话。说到最后,冯世芬哭了,郑秀岳也出了眼泪,所以一起来后,郑秀岳就自告奋勇,说她可以把这表去送回原主,以表明她的心迹。

但是见了李文卿,说了几句冯世芬教她应该说的话后,李文卿却痴痴地瞟了她一眼,她脸红了,就俯下了头,不再说话。李文卿马上伸手来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冯世芬若果真不识抬举,那我也不必一定要送她这只手表。但是向来我有一个脾气,就是送出了的东西,决不愿意重拿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将这表收下,作为我送你的纪念品。可是不可使冯世芬知道,因为她是一定要来干涉这事情的。”

郑秀岳俯伏了头,涨红了脸,听了李文卿的这一番话,心里又喜又惊,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好。李文卿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倒觉得好笑起来了,就一边把摆在桌上的那黑皮小方盒,向她的袋里一塞,一边紧捏了一把她的那只肥手,又俯下头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快上课了,你马上去吧!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写信。”

她说了又用力把她向门外一推,郑秀岳几乎跌倒在门外的石砌阶沿之上。

郑秀岳于踉跄立定脚跟之后,心里还是犹疑不决。想从此把这只表受了回去,可又觉得对不起冯世芬的那一种高洁的心情;想把手表毅然还她呢,又觉得实在是抛弃不得。正当左右为难,去留未决的这当儿,时间却把这事情来解决了,上课的钟,已从前面大厅外当当当地响了过来。郑秀岳还立在阶沿上踌躇的时候,李文卿却早拿了课本,从她身边走过,走出圆洞门外,到课堂上去上课去了。当大踏步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她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以后我们通信吧!”

郑秀岳见李文卿已去,不得已就只好急跑回到自修室里,但冯世芬的人和她的课本都已经不在了。她急忙把手表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藏人了贴身的短衫袋内,把空盒子塞入了抽斗底里,再把课本一拿,便三脚两步地赶上了课堂。向座位里坐定,先生在点名的中间,冯世芬就轻轻地向她说:“那表呢?”

她迟疑了一会,也轻轻地回答说:“已经还了她了。”

从此之后,李文卿就日日有秘密的信来给郑秀岳,郑秀岳于读了她的那些桃红柳绿的文雅信后,心里也有点动起来了,但因为冯世芬时刻在旁,所以回信却一次也没有写过。

这一次的演说大会,虽则为郑秀岳和李文卿造成了一个订交的机会,但是同时在校里,也造成了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就是李得中先生和张康先生。

李得中先生老在课堂上骂张康先生,说他是在借了新文学的名义而行公妻主义,说他是个色鬼,说他是在装作颓废派的才子而在博女人的同情,说他的文凭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北大毕业者是他的一位宗兄,最后还说他在北方家乡蓄着有几个老婆,儿女已经有一大群了。

张康先生也在课堂上且辩明且骂李得中先生说:“我是真正在北大毕业的,我年纪还只有二十几岁,哪里会有几个老婆呢?儿女是只有一男一女的两个,何尝有一大群?那李得中先生才奇怪哩,某月某日的深夜我在某旅馆里看见他和李文卿走进了第三十六号房间。他做的白话文,实在是不通,我想白话文都写不通的人,又哪儿会懂文言文呢?他的所以从来不写一句文言文,不做一句文言诗者,实在是因为他自己知道了自己的短处在那里藏拙的缘故。我的先生某某,是当代的第一个文人,非但中国人都崇拜他,就是外国人也都在崇拜他,我往年常到他家里去玩的时候,看看他书架上堆在那里的,尽是些线装的旧书,而他却是专门做白话文的人。现在我们看看李得中这老朽怎么样?在他书架上除了几部《东莱博议》,《古文观止》,《古唐诗合解》,《古文笔法百篇》,《写信必读》,《金瓶梅》之外,还有什么?”

像这样的你攻击我,我攻击你的在日日攻击之中,时间却已经不理会他们的仇怨和攻击,早就向前跑了。

有一天五月将尽的闷热的礼拜二的午后,冯世芬忽而于退课之后向郑秀岳说:“我今天要回家去,打算于明天坐了早车到上海去接我那舅舅。前礼拜回家去的时候,从北京打来的电报已经到了,说是他准可于明日下午到上海的北站。”

郑秀岳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头又悲酸又惊异难过的状态,真不知道要如何说出来才对。她一想到从明天起的个人的独宿独步,独往独来,真觉得是以后再也不能做人的样子。虽则冯世芬在安慰她说过三五天就回来的,虽则她自己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是这目下一时的孤独,将如何度过去呢?她把冯世芬再留一刻再留一刻地足足留了两个多钟头,到了校里将吃晚饭的时候,才揩着眼泪,送她出了校门。但当冯世芬将坐上家里来接、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的包车的时候,她仍复赶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呜咽着说:“冯世芬,冯——世——芬——,你,你,你可不可以不去的?”

郑秀岳所最恐惧的孤独的时间终于开始了,第一天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在操场膳室,好像是在做梦的样子。一个不提防,她就要向边上“冯世芬!”的一声叫喊出来。但注意一看,看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席,心里就马上会起绞榨,头上也像有什么东西罩压住似地会昏转过去。当然在年假期内的她,接连几天不见到冯世芬的日子也有,可是那时候她周围有父母,有家庭,有一个新的环境包围在那里,虽则因为冯世芬不在旁边,有时也不免要感到一点寂寞,但决不是孤苦零丁,同现在那么的寂寞刺骨的。况且冯世芬的住宅,又近在咫尺,她若要见她,一坐上车,不消十分钟,马上就可以见到。不过现在是不同了,在这同一的环境之下,在这同一的轨道之中,忽而像剪刀似的失去了半片,忽而不见了半年来片刻不离的冯世芬,叫她如何能够过得惯呢?所以礼拜三的晚上,她在床上整整的哭了半夜方才睡去。

礼拜四的日间,她的孤居独处,已经有点自觉意识了,所以白天上的一日课,还不见得有什么比头一天更难受之处。到了晚上,却又有一件事情发生了,便是李文卿的知道了冯世芬的不在,硬要搬过来和她睡在一道。

吃过晚饭,她在自修室刚坐下的时候,李文卿就叫那老斋夫送了许多罐头食物及其他的食品之类的东西过来,另外的一张粉红笺上,于许多桃红柳绿的句子之外,又是一段什么鱼水之欢,同衾之爱的文章。信笺的末尾,大约是防郑秀岳看不懂她的来意之故,又附了一行白话文和一首她自己所注明的“情”诗在那里。

秀岳吾爱!

今晚上吾一定要来和吾爱睡觉。

附情诗一首

桃红柳绿好春天,吾与卿卿一枕眠,

吾欲将身化棉被,天天盖在你胸前。

诗句的旁边,并且又用红墨水连圈了两排密圈在那里,看起来实在也很鲜艳。

郑秀岳接到了这许多东西和这一封信,心里又动乱起来了,叫老斋夫暂时等在那里,她拿出了几张习字纸来,想写一封回信过去回复了她。可是这一种秘密的信,她从来还没有写过,生怕文章写得不好,要被李文卿笑。一张一张地写坏了两张之后,她想索性不写信了,“由它去吧,看她怎么样。”可是若不写信去复绝她的话,那她一定要以为是默认了她的提议,今晚上又难免要闹出事来的。不过若毅然决然地去复绝她呢,则现在还藏在箱子底下,不敢拿出来用的那只手表,又将如何的处置?一阵心乱,她就顾不得什么了,提起了笔,就写了“你来吧!”的三个字在纸上。把纸折好,站起来想交给候在门外的斋夫带去的时候,她又突然间注意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座。

“不行的,不行的,太对不起冯世芬了。”

脑里这样的一转,她便同新得了勇气的斗士一样,重回到了座里。把手里捏着的那一张纸,团成了一个纸团,她就急速地大着胆写了下面那样的一条回信。

文卿同学姊:

来函读悉,我和你宿舍不同,断不能让你过来同宿!万一出了事情,我只有告知舍监的一法,那时候倒反大家都要弄得没趣。食物一包,原壁奉还,等冯世芬来校后,我将和她一道来谢你的好意。匆此奉复。

妹郑秀岳敬上

那老斋夫似乎是和李文卿特别的要好,一包食品,他一定不肯再带回去,说是李文卿要骂他的,推让了好久,郑秀岳也没有办法,只得由他去了。

因为有了这一场事情,郑秀岳一直到就寝的时候为止,心里头还平静不下来。等她在薄棉被里睡好,熄灯钟打过之后,她忽听见后面冯世芬床里,出了一种的响声。她本想大声叫喊起来的,但怕左右前后的同学将传为笑柄,所以只空咳了两声,以表明她的还没有睡着。停了一忽,这的响声,愈来愈近了,在被外头并且感到了一个物体,同时一种很奇怪的简直闻了要窒死人的烂葱气味,从黑暗中传到了她的鼻端。她是再也忍不住了,便只好轻轻地问说:“哪一个?”

紧贴近在她的枕头旁边,便来了一声沙喉咙的回答说:“是我!”

她急起来了,便接连地责骂了起来说:“你做什么,你来做什么?我要叫起来了,我同你去看舍监去!”

突然间一只很粗的大手盖到了她的嘴上,一边那沙喉咙就轻轻地说:“你不要叫,反正叫起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面子的。到了这时候,我回也回不去了,你让我在被外头睡一晚吧!”

听了这一段话,郑秀岳也不响了。那沙喉咙便又继续说:“我冷得很,冯世芬的被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在她床上摸遍了,却终于摸不着。”

郑秀岳还是不响,约莫总过了五分钟的样子,沙喉咙忽然又转了哀告似的声气说:“我的衣裤是全都脱下了的,这是从小的习惯,请你告诉我吧,冯世芬的被是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冷得很。”

又过了一两分钟,郑秀岳才简洁地说了一句“在脚后头”。本来脚后头的这一条被,是她自己的,因为昨天想冯世芬想得心切,她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所以半夜起来,把自己的被折叠好了,睡入了冯世芬的被里。但到了此刻,她也不能把这些细节拘守着了,并且她若要起来换一条被的话,那李文卿也未见得会不动手动脚,那一个赤条条的身体,如何能够去和它接触呢?

李文卿摸索了半天,才把郑秀岳的薄被拿来铺在里床,睡了进去。闻得要头晕的那阵烂葱怪味,却忽而减轻了许多。停了一回,这怪气味又重起来了,同时那只大手又摸进了她的被里,在解她的小衫的纽扣。她又急起来了,用尽了力量,以两手紧紧捉住了那只大手,就又叫着说:“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我要叫起来了。”

“好好,你不要叫,我不做什么。我请你拿一只手到被外头来,让我来捏捏!”

郑秀岳没有法子,就以一只本来在捉住着那只大手的手随它伸出了被外。李文卿捉住了这只肥嫩娇小的手,突然间把它拖进了自己的被内。一拖进被,她就把这只手牢牢捏住当做了机器,向她自己的身上乱摸了一阵。郑秀岳的指头却触摸着了一层同沙皮似的皮肤,两只很松很宽向下倒垂的奶奶,腋下的几根短毛,在这短毛里凝结在那里的一块粘液。渐摸渐深,等到李文卿要拖她的这只手上腹部下去的时候,她却拼死命的挣扎了起来,马上想抽回她的这只手臂上已经被李文卿捏得有点酸痛了的右手。她虽用力挣扎了一阵,但终于挣扎不脱,李文卿到此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了,就停住了不再往下摸,一边便以另外的一只空着的手拿了一个凉阴阴的戒指,套上了郑秀岳的那只手的中指。戒指套上之后,李文卿的手放松了,郑秀岳就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但当她的这只手拿过被头的时候,她的鼻里又闻着了一阵更猛烈更难闻的异臭。

郑秀岳的手缩回了被里,重将被头塞好的时候,李文卿便轻轻的朝她说:“乖宝,那只戒指,是我老早就想送给你的,你也切莫要冯世芬晓得。”

早晨天一亮,大约总只有五点多钟的光景,郑秀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向里床一看,李文卿的脸朝了天,狮子鼻一掀一张,同男人似地呼吸出很大的鼾声,还在那里熟睡。

把帐子放了一放下,鞋袜穿了一穿好,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下了楼,去洗脸去。因为这时候还在打起床钟之先,在挑脸水的斋夫倒奇怪起来了,问了一声“你怎么这样的早?”便急忙去挑热水去了。郑秀岳先倒了一杯冷水,拿了牙刷想刷牙齿,但低头一看,在右手的中指上忽看见了一个背上有一块方形的印戒。拿起手来一看,又是一阵触鼻的烂葱气味,而印戒上的篆文,却是“百年好合”的四个小字。她先用冷水洗了一洗手,把戒指也除下来用冷水淋了一淋,就擦干了藏入了内衣的袋里。

这一天的功课,她简直一句也没有听到,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她的心里头只有几个思想,在那里混战。

——冯世芬何不早点来?

——这戒指真可爱,但被冯世芬知道了不晓得又将如何的被她教诫!

——李文卿人虽则很粗,但实在真肯花钱!

——今晚上她倘若是再来,将怎么办呢?

这许多思想杂乱不断地扰乱了她一天,到了傍晚,将吃晚饭的时候,她却终于上舍监那里去告了一天假,雇了一乘车子回家去了。

在家里住了两天,到了礼拜天的午后,她于上学校之先,先到了太平坊巷里去问冯世芬究竟回来了没有?她娘回报她说:“已经回来了。可是今天和她舅舅一道上西湖去玩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叫她上谢家巷去可好?”

郑秀岳听到了这消息,心里就宽慰了一半。但一想到从前冯世芬去游西湖,总少不了她;她去游西湖,也决少不得冯世芬的,现在她可竟丢下了自己和她舅舅一道去玩了。在回来的路上,她愈想愈恨,愈觉得冯世芬的可恶。“我索性还是同李文卿去要好吧,冯世芬真可恶,真可恶!我总有一天要报她的仇!”一路上自怨自恼,恨到了几乎要出眼泪。等她将走到自家的门口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绝大的决心决下了,“我马上就回校去,冯世芬这种人我还去等她做什么,我宁愿被人家笑骂,我宁愿去和李文卿要好的。”

可是等她一走进门,她的娘就从客厅上迎了出来叫着说:“秀!冯世芬在你房里等得好久了,你一出去她就来的。”

一口气跑到了东厢房里,看见了冯世芬的那一张清丽的笑脸,她一扑就扑到了冯世芬的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了冯世芬的身体,她什么也不顾地便很悲切很伤心地哭了出来。起初是幽幽地,后来竟断断续续地放大了声音。

冯世芬两手抚着了她的头,也一句话都不说,由她在那里哭泣,等她哭了有十分钟的样子,胸中的郁愤大约总有点哭出了的时候,冯世芬才抱了她起来,扶她到床上去坐好,更拿出手帕来把脸上的眼泪揩了揩干净。这时候郑秀岳倒在泪眼之下微笑起来了,冯世芬才慢慢地问她说:“怎么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听到了这一句话,她的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落了下来,把头一冲,重复又倒到了冯世芬的怀里。冯世芬又等了一忽,等她的泣声低了一点的时候,便又轻轻地慰抚她说:“不要再哭了,有什么事情请说出来。有谁欺侮了你不成?”

听了这几句柔和的慰抚话后,她才把头举了起来。将一双泪盈的眼睛注视着冯世芬的脸部,她只摇了几摇头,表示她并没有什么,并没有谁欺侮她的意思。但一边在她的心里,却起了绝大的后悔,后悔着刚才的那一种想头的卑劣。“冯世芬究竟是冯世芬,李文卿哪里能比得上她万分之一呢?不该不该,真不应该,我马上就回到校里把她的那个表那个戒指送还她去,我何以会下流到了这步田地?”

一个钟头之后,她两人就又同平时一样地双双回到了校里。一场小别,倒反增进了她们两人的情爱。这一天晚上,冯世芬仍照常在她的里床睡下,但刚睡好的时候,冯世芬却把鼻子吸了几吸,同郑秀岳说:“怎么啦,我们的床上怎么会有这一种狐腋的臭味?”

郑秀岳听她不懂,便问她什么叫做狐腋,等冯世芬把这种病的症状气息说明之后,她倒笑了起来,突然间把自己的头挨了过去,在冯世芬的脸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她和冯世芬两人交好了将近一年,同床隔被地睡了这些个日子,这举动总算是第一次的最淫污的行为,而她们两人心里却谁也不感到一点什么别的激刺,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最亲爱的表示而已。

十一

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时候了。学校里的情形虽则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但冯世芬的近来的样子,却有点变异起来了。

自从上海回来之后,她对郑秀岳的亲爱之情,虽仍旧没有变过,上课读书的日程,虽仍旧在那里照行,但有时候竟会痴痴呆呆地,目视着空中呆坐到半个钟头以上。有时候她居然也有故意避掉了郑秀岳,一个人到操场上去散步,或一个人到空寂无人的讲堂上去坐在那里的。自然对于大考功课的预备,近来也竟忽略了。有好几晚,她并且老早就到了寝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声不响地去睡在被里。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后,她草草吃完午饭,就说有点头痛,去向舍监那里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来的时候,郑秀岳看见她的两眼肿得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一阵的样子。

正当这一天冯世芬不在的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门房走进了校内,四处在找李文卿,说她父亲在会客室里等着要会她。李文卿自从在演说大会得了胜利以后,本来就是全校闻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体又高又大,无论在操场或在自修室里总可以一寻就见的,而这一天午后竟累门房在校内各处寻了半天终于没有见到。门房寻李文卿虽则没有寻到,但因为他见人就问的关系上,这李文卿的爸爸来校的消息,却早已传遍了全校。有几个曾经和李文卿睡过要好的同学,又在夸示人地详细说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历史和李文卿的家庭关系。说他——李文卿的爸爸——本来是在徐州乡下一个开宿店兼营农业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里的一位木客暴卒了,他为这客人衣棺收殓之后,更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坟庄。后来他就一年一年的买起田来,居然富倾了敌国。他乡下的破落户,于田地产业被他买占了去以后,总觉得气他不过,便造他的谣言,说他的财产是从谋财害命得来的东西。他有一个姊姊,从小就被卖在杭州乡下的一家农家充使婢的,后来这家的主妇死了,她姊姊就升了主妇,现在也已经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了,他老人家发了财后,便不时来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于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对他的仇恨太深,所以于十年前就卖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产业,迁徙以杭州他姊姊的乡下来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娶过,儿女只有李文卿一个,因此她虽则到了这么大的年纪,暑假年假回家去,总还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铺。杭州的乡下人,对这一件事情,早也动了公愤了,可是因为他的姊姊为人实在不错,又兼以乡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过在背后骂他是猪狗畜生,而公开的却还没有下过共同的驱逐令。

这些历史,这些消息,也很快的传遍了全校,所以会客室的门口和玻璃窗前头,竟来一班去一班地哄聚拢了许许多多的好奇的学生。长长胖胖,身体很强壮,嘴边有两条鼠须的这位李文卿的父亲的面貌,同李文卿简直是一色也无两样。不过他脸上的一脸横肉,比李文卿更红黑一点,而两只老鼠眼似的肉里小眼,因为没有眼镜藏在那里的缘故,看起来更觉得荒淫一点而已。

李文卿的父亲在会客室里被人家看了半天,门房才带了李文卿出来会她的父亲。这时候老门房的脸上满漾着了一脸好笑的笑容,而李文卿的急得灰黑的脸上却罩满了一脸不可抑遏的怒气。有几个淘气的同学看见老门房从会客室里出来,就拉住了他,问他有什么好笑。门房就以一手掩住了嘴,又痴的笑了一声。等同学再挤近前去问他的时候,他才轻轻地说:“我在厕所里才找到了李文卿。她这几天水果吃得多了,在下痢疾,我看了她那副眉头簇紧的样子,实在真真好笑不过。”

一边在会客室里面,大家却只听见李文卿放大了喉咙在骂她的父亲说:“我叫你不要上学校里来,不要上学校里来,怎么今天忽而又来了哩?在旅馆里不好打电话来的么?你且看看外面的那些同学看,大约你是故意来倒倒我的霉的吧?我今天旅馆里是不去了,由你一个人去。”

大声的说完了这几句话,她一转身就跑出了会客室,又跑上了上厕所去的那一条路。

到了晚上,郑秀岳和冯世芬睡下之后,郑秀岳将白天的这一段事情详详细细的重述给冯世芬听了,冯世芬也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唉!这些人家的无聊的事情,去管它做什么?”

十二

暑假到了,许多同学又各归各的分散了。郑秀岳回到了家里,似乎在路上中了一点暑气,竟吐泻了一夜,睡了三日,这中间冯世芬绝没有来过。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亲准她出门去了,她换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头,想等太阳斜一点的时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冯世芬,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长久不来的。可是,长长的午后,等等,等等,太阳总不容易下去,而她父亲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车也总不回来,听得五点钟敲后,她却不耐烦起来了。立起身来,就向大门外走。她刚走到了大门口边,兜头却来了一个邮差,信封上的遒劲秀逸的字迹,她一看就晓得是冯世芬写来给她的信。

“难道她也病了么?为什么人不来而来信?”她一边猜测着,一边就站立了下来在拆信。

最亲爱的秀岳:

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大约我总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块地方的空气了。我也哪里忍心别你?因此我不敢来和你面别。秀岳,这短短的一年,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的一年,回想起来,实在是有点依依难舍!

秀岳,我的自五月以来的胸中的苦闷,你可知道?人虽则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现在已经犯下了一宗决不为宗法社会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狭小的杭州。但是社会是前进的,恋爱是神圣的,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我们也要争我们的权利。

我与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发,去自己开拓我们的路去。

在旧社会不倒,中国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们是决不再回杭州来了。

秀岳,在将和自幼生长着的血地永别之前的这几个钟头,你可猜得出我心里绞割的情形?

母亲是安闲地睡在房里,弟弟们是无邪地在那里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饭吃不下的时候,母亲还问我“可要粥吃?”

我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到了十点多钟未睡,母亲还叫我“好睡了,书籍明朝不好整理的么?”啊啊,这一个明朝,她又哪里晓得明朝我将飘泊至于何处呢?

秀岳,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请你切不要去打听。你若将来能不忘你旧日的好友,请你常来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来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只恨我“母老,家贫,弟幼。”

写到了此地,我眼睛模糊了,我搁下了笔,私私地偷进了我娘的房。她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饱受过忧患的洗礼的脸色,实在是比圣母的还要圣洁。啊啊,只有这一刻了,只有这一刻了,我的最爱最敬重的母亲!那两个小弟弟哩,似乎还在做踢球的好梦,他们在笑,他们在微微地笑。

秀岳,我别无所念,我就只丢不了,只丢不了这三个人,这三个世界上再好也没有的人!

我,我去之后,千万,千万,请你要常来看看她们,和她们出去玩玩。

秀岳,亲爱的秀岳,从此永别了,以后你千万要来的哩!

另外还有一包书,本来是舅舅带来给我念的,我包好了摆在这里,用以转赠给你,因为我们去的地方,这一种册籍是很多的。

秀岳,深望你读了之后,能够马上觉悟,深望你要堕落的时候,能够想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别了,秀岳,等杭州的苏维埃政府成立之后,再来和你相见。这也许是在五年之后,这也许要费十年的工夫,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及身见到的了。

秀岳,秀岳,我们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冯世芬含泪之书

7月19日午前3时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就在大门口她立在那儿的地方“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娘和佣人等赶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倒在地上,坐在那里背靠上了墙壁。等女佣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头发也已经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阵,又拿信近她的泪眼边去看看,她的热泪,更加涌如骤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决然地立了起来,把头发拴了一拴,带着不能成声的泪音,哄哄地对坐在她床前的娘说:“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冯世芬的母亲!”

十三

郑秀岳勉强支持着她已经哭损了的身体,和红肿的眼睛,坐了车到太平坊巷冯世芬的家里的时候,太阳光已经只隐现在几处高墙头上了。

一走进大厅的旁门,大约是心理关系吧,她只感到了一阵阴戚戚的阴气。冯家的起坐室里,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静寂得同在坟墓中间一样。她低声叫了一声“陈妈!”那头发已有点灰白的冯家老佣人才轻轻地从起坐室走了出来。她问她:“太太呢?小少爷们呢?”

陈妈也蹩紧了愁眉,将嘴向冯母卧房的方向一指,然后又走近前来,附耳低声的说:“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晓得了没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饭也没有吃过,两位小少爷在那里陪她。你快进去,大小姊,你去劝劝我们太太。”

郑秀岳横过了起坐室,踏进了旁间厢房的门,就颤声叫了一声“伯母!”

冯世芬的娘和衣朝里床睡在那里,两个小孩,一个已经手靠了床前的那张方桌假睡着了,只有一个大一点的,脸上露呈着满脸的被惊愕所压倒的表情,光着大眼,两脚挂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边一张靠背椅上。

郑秀岳进了一间已经有点阴黑起来的房,更看了这一种周围的情形,叫了一声伯母之后,早已不能说第二句话了。便只能静走上了两孩子之旁,以一只手抚上了那大孩子的头。她听见床里漏出了几声啜泣中鼻涕的声音,又看见那老体抽动了几动,似在那里和悲哀搏斗,想竭力装出一种镇静的态度来的样子。等了一歇歇,冯世芬的娘旋转了身,斜坐了起来。郑秀岳在黝黑不明的晚天光线之中,只见她的那张老脸,于泪迹斑斓之外,还在勉强装做比哭更觉难堪的苦笑。

郑秀岳看她起来了,就急忙走了过去,也在床沿上一道坐下,可是急切间总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着这一位已经受苦受得不少了的寡母。

倒是冯夫人先开了口,头一句就问:“芬的事情,你可晓得?”

在话声里可以听得出来,这一句话真费了她千钧的力气。

“是的,我就是为这事情而来的,她……她昨晚上写给了我一封信。”

反而是郑秀岳先做了一种混浊的断续的泪声。

“对这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但是她既然要走,何不好好的走,何不预先同我说一说明白。应环的人品,我也晓得的,芬的性格,我也很知道,不过……不过……这……这事情偏出在杭州的……杭州的我们家里,叫我……叫我如何的去见人呢?”

冯母到了这里,似乎是忍不住了,才又啜吸了一下鼻涕。郑秀岳脸上的两条冷泪,也在慢慢地流下来,可是最不容易过的头道难关现在已经过去了,到此她倒觉得重新获得了一腔谈话的勇气。

“伯母,世芬的人,是决不会做错事情的,我想他们这一回的出去,也决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一时被剩落在杭州的我们,要感到一点寂寞,倒是真的。”

“这倒我也相信,芬从小就是一个心高气硬的孩子,就是应环,也并不是轻佻浮薄的人。不过,不过亲戚朋友知道了的时候,叫我如何做人呢?”

“伯母,已成的事情,也是没法子的。说到旁人的冷眼,那也顾虑不得许多。昨天世芬的信上也在说,他们是决不再回到杭州来了,本来杭州这一个地方,实在也真太闭塞不过。”

“我倒也情愿他们不再回来见我的面,因为我是从小就晓得他们的,无论如何,总可以原谅他们,可是杭州人的专喜欢中伤人的一般的嘴,却真是有点可怕。”

说到了这里,那只手假睡在桌上的孩子,醒转来了。用小手擦了一擦眼睛,他却向郑秀岳问说:“我们的大姊姊呢?”

郑秀岳当紧张之余,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挡驾的帮手,心上也觉松了不少。回过头来,对这小天使微笑了一眼,她就对他说:“大姊姊到上海去读书去了,等不了几天,我也要去的,你想不想去?”

他张大了两只大眼,呆视着她,只对她把头点了几下。坐在他边上的哥哥,这时候也忽而向他母亲说话了:“娘娘!那一包书呢?”

冯母到这时候,方才想起来似的接着说:“不错,不错,芬还有一包书留在这里给你。珍儿,你上那边书房里去拿了过来。”

大一点的孩子一珍跑出去把书拿了来后,郑秀岳就把她刚才接到的那封信的内容详细说了一说。她劝冯母,总须想得开些,以后世芬不在,她当常常过来陪伴伯母。若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她做的,伯母可尽吩咐,她当尽她的能力,来代替世芬。两位小弟弟的将来的读书升学,她若在杭州,她的同学及先生也很多很多,托托人家,也并不是一件难事。说了一阵,天已经完全的黑下来了。冯母留她在那里吃晚饭,她说家里怕要着急,就告辞走了出来。

回到了家里,上东厢房的房里去把冯世芬留赠给她的那包书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些她从没有听见过的《共产主义ABC》、《革命妇女》、《洛查卢森堡书简集》之类的封面印得很有刺激性的书籍。她正想翻开那本《革命妇女》来看的时候,佣人却进来请她吃晚饭了。

十四

这一个暑假里,因为好朋友冯世芬走了,郑秀岳在家里得多读了一点书。冯世芬送给她的那一包书,对她虽则口味不大合,她虽还不能全部了解,但中国人的为什么要这样的受苦,我们受苦者应该怎样去解放自己,以及天下的大势如何,社会的情形如何等,却朦胧地也有了一点认识。

此外则经过了一个暑期的蒸催,她的身体也完全发育到了极致。身材也长高了,言语举止,思想嗜好,已经全部变成了一个烂熟的少女的身心了。

到了暑假将毕,学校也将就开学的一两星期之前,冯世芬的出走的消息,似乎已经传了开去,她竟并不期待着的接到了好几封信。有的是同学中的好事者来探听消息的,有的是来吊慰她的失去好友的,更有的是借题发挥,不过欲因这事情而来发表她们的意见的。可是在这许多封信的中间,有两封出乎她的意想之外,批评眼光完全和她平时所想她们的不同的信,最惹起了她的注意。

一封是李文卿从乡下寄来的。她对于冯世芬的这一次的恋爱,竟赞叹得五体投地。虽则又是桃红柳绿的一大篇,但她的大意是说,恋爱就是性交,性交就是恋爱,所以恋爱应该不择对象,不分畛域的。世间所非难的什么血族通奸,什么长幼聚之类,都是不通之谈,既然要恋爱了,则不管对方的是猫是狗,是父是子,一道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末后便又是一套一日三秋,一秋三百年,和何日再可以来和卿同衾共被,合成串吕之类的四六骈文。

其他的一封是她们的教员张康先生从西湖上一个寺里寄来的信。他的信写得很哀伤,他说冯世芬走了,他犹如失去了一颗领路的明星。他说他虽则对冯世芬并没有什么异想,但半年来他一日一封写给她的信,却是他平生所写过的最得意的文章。他又说这一种血族通奸,实在是最不道德的事情。末了他说他的这一颗寂寞的心,今后是无处寄托了,他很希望她有空的时候,能够上里湖他寄寓在那里的那个寺里去玩。

郑秀岳向来是接到了信概不答复的,但现在一则因假中无事,写写信也是一种消遣,二则因这两个人,虽则批评的观点不同,但对冯世芬都抱有好意,却是一样。还有一层意识下的莫名其妙的渴念,失去了冯世芬后的一种异常的孤凄,当然也是一个主要的动机,所以对于这两封信,她竟破例地各做了一个长长的答复。回信去后,李文卿则过了两日,马上又来信了,信里头又附了许多白话不像白话,文言不像文言的情诗。张康先生则多过了一日,也来了信。此后总很规则地李文卿二日一封,张康先生三日一封,都有信来。

到了学校开学的前一日,李文卿突然差旅馆里的佣人,送了一匹白纺绸来给郑秀岳,中午并且还要邀她上西湖边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午饭。郑秀岳因为这一个暑假期中,冯世芬不在杭州,好久不出去玩了,得了这一个机会,自然也很想出去走走。所以将近中午的时候,就告知了父母,坐了家里的车,一直到了湖滨钱塘秀色酒家的楼上。

到了那里,李文卿还没有来,坐等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她在楼上的栏边才看见了两乘车子跑到了门口息下。坐在前头车里的是怒容满面的李文卿,后面的一乘,当然是她的爸爸。

李文卿上楼来看见了她,一开口就大声骂她的父亲说:“我叫他不要来不要来,他偏要跟了同来,我气起来想索性不出来吃饭了,但因为怕你在这里等一个空,所以才勉强出来的。”吃过中饭之后,他们本来是想去落湖的,但因为李文卿的爸爸也要同去,所以李文卿又气了起来,直接就走回了旅馆。郑秀岳的归路,是要走过他们的旅馆的,故而三人到了旅馆门口,郑秀岳就跟他们进去坐了一坐。她们所开的是一间头等单房间,虽则地方不大,只有一张铜床,但开窗一望,西湖的山色就在面前,风景是真好不过,郑秀岳坐坐谈谈,在那里竟过了个把钟头。李文卿的父亲,当这中间,早就鼾声大作,张着嘴,流着口沫,在床上睡着了。

开学之后,因为天气还热,同学来得不多,所以开课又展延了一个星期。李文卿于开学的当日就搬进了宿舍,郑秀岳则迟了两日才搬进去。在未开课之先,学校里的管束,本来是不十分严的,所以李文卿则说父亲又来了,须请假外宿,而郑秀岳则说还要回家去住几日,两人就于午饭毕后,带了一只手提皮箧,一道走了出来。

她们先上西湖去玩了半日,又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了晚饭,两人就一同去到了那郑秀岳也曾去过的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这旅馆的账房茶房,对李文卿是很熟的样子,她一进门,就李太太李太太的招呼得特别起劲。

这一天的天气,也真闷热,晚上像要下阵头雨的样子,所以李文卿一进了房,就把她的那件白香云纱大衫脱下了。大约是因为她身体太肥胖的缘故,生来似乎是格外的怕热,她在大衫底下,非但不穿一件汗衫,连小背心都没有得穿在那里的。所以大衫一脱,她的上半身就成了一个黑油光光的裸体了。她在电灯底下,走来走去,两只奶头紫黑色的下垂皮奶,向左向右的摇动得很厉害。倒是郑秀岳看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就含着微笑对她说:“你为什么这样怕热?小衫不好拿一件出来穿穿的?”

“穿它做什么?横竖是要睡了。”

“你这样赤了膊走来走去的走,倒不怕茶房看见?”

“这里的茶房是被我们做下规矩的,不喊他们他们不敢进来。”

“那么玻璃窗上的影子呢?”

“影子么,把电灯灭黑了就对。”

拍的一响,她就伸手把电灯灭黑了。但这一晚似乎是有十一二的上弦月色的晚上,电灯灭黑,窗外头还看得出朦胧的西湖夜景来。

郑秀岳尽坐在窗边,在看窗外的夜景,而李文卿却早把一条短短的纱裤也脱了下来,上床去躺上了。

“还不来睡么?坐在那里干什么?”

李文卿很不耐烦地催了她好几次,郑秀岳才把身上的一条黑裙子脱下,和衣睡上了床去。李文卿也要她脱得精光,和她自己一样,但郑秀岳怎样也不肯依她。两人争执了半天,郑秀岳终于让步到了上身赤膊,裤带解去的程度,但下面的一条裤子,她怎么也不肯脱去。

这一天晚上,蒸闷得实在异常,李文卿于争执了一场之后,似乎有些疲倦了,早就呼呼地张着嘴熟睡了过去,而郑秀岳则翻来复去,有好半日合不上眼。

到了后半夜在睡梦里,她忽而在腿中间感着了一种异样的刺痛,朦胧地正想用手去摸,而两只手却已被李文卿捏住了。当睡下的时候李文卿本睡在里床,她却向外床打侧睡在那里的。不知什么时候,李文卿早已经爬到了她的外面,和她对面的形成了一个合掌的形状了。

她因为下部的刺痛实在有些熬忍不住了,双手既被捏住,没有办法,就只好将身体往后一缩,而李文卿的厚重的上半只方肩,却乘了这势头向她的肩头拼命的推了一下,结果她底下的痛楚更加了一层,而自己的身体倒成了一个仰卧的姿势,全身合在她上面的李文卿却轻轻地断续地乖肉小宝的叫了起来。

十五

学校开课以后,日常的生活,就又恢复了常态。生性温柔,满身都是热情,没有一刻少得来一个依附之人的郑秀岳,于冯世芬去后,总算得着了一个李文卿补足了她的缺憾。从前同学们中间广在流传的那些关于李文卿的风说,一件一件她都晓得了无微不至,尤其是那一包长长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现在是差不多每晚都寄藏在她的枕下了。

她的对李文卿的热爱,比对冯世芬的更来得激烈,因为冯世芬不过给了她些学问上的帮助和精神上的启发,而李文卿却于金钱物质上的赠与之外,又领她人了一个肉体的现实的乐园。

但是见异思迁的李文卿,和她要好了两个多月,似乎另外又有了新的友人。到了秋高气爽的十月底边,她竟不再上郑秀岳这儿来过夜了;那一包据她说是当她入学的那一年由她父亲到上海去花了好几十块钱买来的东西,当然也被她收了回去。

郑秀岳于悲啼哀泣之余,心里头就只在打算将如何的去争夺她回来,或万一再争夺不到的时候,将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最初当然是一封写得很悲愤的绝交书,这一封信去后,李文卿果然又来和她睡了一个礼拜。但一礼拜之后,李文卿又不来了。她就费了种种苦心,去侦查出了李文卿的新的友人。

李文卿的新友人叫史丽娟,年纪比李文卿还要大两三岁,是今年新进来的一年级生。史丽娟的幼小的历史,大家都不大明白,所晓得者,只是她从济良所里被一位上海的小军阀领出来以后的情形。这小军阀于领她出济良所后,就在上海为她租了一间亭子间住着,但是后来因为被他的另外的几位夫人知道了,吵闹不过,所以只说和她断绝了关系,就秘密送她进了一个上海的女校。在这女校里住满了三年,那军阀暗地里也时常和她往来,可是在最后将毕业的那一年,这秘密突然因那位女校长上军阀公馆里去捐款之故,而破露出来了。于是费了许多周折,她才来杭州改进了这个女校。

她面部虽则扁平,但脸形却是长方。皮色虽也很白,但是一种病的灰白色。身材高矮适中,瘦到恰好的程度。口嘴之大,在无论哪一个女校里,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和她比拟的人来。一双眼角有点斜挂落的眼睛,灵活得非常,当她水汪汪地用眼梢斜视你一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也要被她迷倒,而她哩,也最爱使用这一种是她的特长的眼色。

郑秀岳于侦查出了这史丽娟便是李文卿的新的朋友之后,就天天只在设法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有一天寒风凄冷,似将下秋雨的傍晚,晚饭过后在操场上散步的人极少极少。而在这极少数的人中间,郑秀岳却突然遇着了李文卿和史丽娟两个的在那里携手同行。自从李文卿和她生疏以来,将近一个月了,但她的看见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同在一道,这却还是第一次。

当她远远地看见了她两个人的时候,她们还没有觉察得她也在操场,尽在俯着了头,且谈且往前走。所以她眼睛里放出了火花,在一枝树叶已将黄落的大树背后躲过,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一段,她们还是在高谈阔论。等她们走到了操场的转弯角上,又回身转回来时,郑秀岳却将身体一扑,劈面的冲了过去,先拉住史丽娟的胸襟,向她脸上用指爪挖了几把,然后就回转身来,又拖住了正在预备逃走的李文卿大闹了一场。她在和李文卿大闹的中间,一面已见惯了这些醋波场面的史丽娟,却早忍了一点痛,急忙逃回到自修室里去了。

且哭且骂且哀求,她和李文卿两个,在空洞黑暗,寒风凛冽的操场上纠缠到了就寝的时候,方才回去。这一晚总算是她的胜利,李文卿又到她那里去住宿了一夜。

但是她的报复政策终于是失败了,自从这一晚以后,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关系,反而加速度地又增进了数步。

她的计策尽了,精力也不继了,自怨自艾,到了失望消沉到极点的时候,才忽然又想起了冯世芬对她所讲的话来:“肉体的美是不可靠的,要人格的美才能永久,才是伟大!”

她无可奈何之中,就重新决定了改变方向,想以后将她的全部精神贯注到解放人类,改造社会的事业上去。

可是这些空洞的理想,终于不是实际有血有肉的东西。第一她的肉体就不许她从此就走上了这条狭而且长的栈道。第二她的感情,她的后悔,她的怨愤,也终不肯从此就放过了那个本来就为全校所轻视,而她自己卒因为意志薄弱之故,终于闯入了她的陷阱的李文卿。

因这种种的关系,因这复杂的心情,她于那最后的报复计划失败之后,就又试行了一个最下最下的报复下策。她有一晚竟和那一个在校中被大家所认为的李文卿的情人李得中先生上旅馆去宿了一宵。

李得中先生究竟太老了,而他家里的师母,又是一个全校闻名的夜叉精。所以无论如何,这李得中先生终究是不能填满她的那一种热情奔放,一刻也少不得一个寄托之人的欲望的。

到了年假考也将近前来,而李文卿也马上就快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她于百计俱穷之后,不得已就只能投归了那个本来是冯世芬的崇拜者的张康先生,总算在他的身上暂时寻出了一个依托的地方。

十六

郑秀岳升入三年级的一年,李文卿已经毕业离校了。冯世芬既失了踪,李文卿又离了校,在这一年中她辗转地只想寻一个可以寄托身心,可以把她的全部热情投入去燃烧的熔炉而终不可得。

经过了过去半年来的情波爱浪的打击,她的心虽已成了一个百孔千疮,鲜红滴沥的蜂窝,但是经验却教了她如何的观察人心,如何的支配异性。她的热情不敢外露了,她的意志,也有几分确立了。所以对于张康先生,在学校放假期中,她虽则也时和他去住住旅馆,游游山水,但在感情上,在行动上,她却得到了绝对的支配权。在无论那一点,她总处处在表示着,这爱是她所施与的,你对方的爱她并不在要求,就是完全没有也可以,所以你该认明她仍旧是她自身的主人。

正当她在这一次的恋爱争斗之中,确实把握着这个胜利的驾驭权的时候,暑假过后,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李文卿于学校毕业之后,在西湖上和本来是她住的那西斋的老斋夫的一个小儿子同住在那里。这老斋夫的儿子,从前是在金沙港的蚕桑学校里当小使的,年纪还不满十岁,相貌长得嫩白像一个女人,郑秀岳也曾于礼拜日他来访他老父的时候看见过几次。她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却又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因为将她自己目下的恋爱来比比李文卿的这恋爱,则显见得她要比李文卿差得多,所以在异性的恋爱上,她又觉得大大的失败了。

自从她得到了这李文卿的恋爱消息以后,她对张康先生的态度,又变了一变。本来她就只打算在他的身上寻出一个暂时的避难之所的,现在却觉得连这仍旧是不安全不满足的避难之所也是不必要了。

她和张先生的这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将隔断,而她的学校生活也将完毕的这一年冬天,中国政治上起了一个绝大的变化,真是古来所未有过的变化。

旧式军阀之互相火并,这时候已经到了最后的一个阶段了。奉天胡子匪军占领南京不久,就被孙传芳的贩卖鸦片,虏掠奸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闽海匪军驱逐走了。

孙传芳占据东南五省不上几月,广州革命政府的北伐军队,受了第三国际的领导和工农大众的扶持,着着进逼,已攻下了武汉,攻下了福建,迫近江浙的境界来了。革命军到处,百姓箪食壶浆,欢迎惟恐不及。于是旧军阀的残部,在放弃地盘之先,就不得不露他们的最后毒牙,来向无辜的农工百姓,试一次致命的噬咬,来一次绝命的杀人放火,虏掠奸淫。可怜杭州的许多女校,这时候同时都受了这些孙传芳部下匪军的包围,数千女生也同时都成了被征服地的人身供物。其中未成年的不幸的少女,因被轮奸而毙命者,不知多少。幸而郑秀岳所遇到的,是一个匪军的下级军官,所以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得从后门逃出,逃回了家。

这前后,杭州城里的资产阶级,早已逃避得十室九空。郑秀岳于逃回家后,马上就和她的父母在成千成万的难民之中,夺路赶到了杭州城站。但她们所乘的这次火车已经是自杭开沪的最后一班火车,自此以后,沪杭路上的客车,就一时中断了。

郑秀岳父女三人,仓皇逃到了上海,先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后来就在沪西租定了一家姓戴的上流人家的楼下统厢房,作了久住之计。

这人家的住宅,是一个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房东是银行里的一位行员,房客于郑秀岳她们一家之外,前楼上还有一位独身的在一家书馆里当编辑的人住在那里。

听那家房东用在那里的一位绍兴的半老女佣人之所说,则这位吴先生,真是上海滩上少有的一位规矩人,年纪已经有二十五岁了,但绝没有一位女朋友和他往来,晚上,也没有一天在外面过过夜。在这前楼住了两年了,而过年过节,房东太太邀他下楼来吃饭的时候,还是怕羞怕耻的,同一位乡下姑娘一样。

还有他的房租,也从没有迟纳过一天,对底下人如她自己和房东的黄包车夫之类的赏与,总按时按节,给得很丰厚的。

郑秀岳听了这多言的半老妇的这许多关于前楼的住客的赞词,心里早已经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了,只想看看这一位正人君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可是早晨她起来的时候,他总已经出去到书馆里去办事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总一进门就走上楼去的,所以自从那一天礼拜天的下午,他们搬进去后,虽和他同一个屋顶之下住了六七天,她可终于没有见他一面的机会。

直到了第二个礼拜天的下午,——那一天的天气,晴暖得同小春天一样,——吃过饭后,郑秀岳听见前楼上的一排朝南的玻璃窗开了,有一位男子的操宁波口音的声音,在和那半老女佣人的金妈说话,叫她把竹竿搁在那里,衣服由他自己来晒。停了一会,她从她的住室的厢房窗里,才在前楼窗外看见了一张清秀温和的脸来。皮肤很白,鼻子也高得很,眼睛比寻常的人似乎要大一点,脸形是长方的。郑秀岳看见了他伏出了半身在窗外天井里晒骆驼绒袍子,哗叽夹衫之类的面形之后,心里倒忽然惊了一头,觉得这相貌是很熟很熟。又过细寻思了一下,她就微微地笑起来了,原来他的面形五官,是和冯世芬的有许多共同之点的。

十七

一九二七——中华民国十六——年的年头和一九二六年的年尾,沪杭一带充满了风声鹤唳的白色恐怖的空气。在党的铁律指导下的国民革命军,各地都受了工农老百姓的暗助,已经越过了仙霞岭,一步一步的逼近杭州来了。

阳历元旦以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路军,真如破竹般地直到了杭州,浙江已经成了一个遍地红旗的区域了。这时候淞沪的一隅,还在旧军阀孙传芳的残部的手中,但是一夕数惊,旧军阀早已经感到了他们的末日的将至了。

处身于这一种政治大变革的危急之中,托庇在外国帝国主义旗帜下的一般上海的大小资产阶级,和洋商买办之类,还悠悠地在送灶谢年,预备过他们的旧历的除夕和旧历的元旦。

醉生梦死,服务于上海的一家大金融资本家的银行里的郑秀岳他们的房东,到了旧历的除夕夜半,也在客厅上摆下了一桌盛大的筵席,在招请他的房客全体去吃年夜饭,这一天系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天气阴晴,是晚来欲雪的样子。

郑秀岳她们的一家,在炉火熔熔,电光灼灼的席面上坐定的时候,楼上的那一位吴先生,还不肯下来。等面团身胖,嗓音洪亮的那一位房东向楼上大喊了几声之后,他才慢慢地走落了楼。房东替他和郑去非及郑秀岳介绍的时候,他只低下了头,涨红了脸,说了几句什么也听不出来的低声的话。这房东本来是和他同乡,身体魁伟,面色红艳,说了一句话,总容易惹人家哄笑。在他介绍的时候说:“这一位吴先生,是我们的同乡,在我们这里住了两年了,叫吴一粟,系在某某书馆编《妇女杂志》的。郑小姊,你倒很可以和他做做朋友,因为他的脾气像是一位小姊。你看他的脸涨得多么红?我们内人有几次去调戏他的时候,他简直会哭出来。”

房东太太却佯嗔假怒地骂起她的男人来了:“你不要胡说,今朝是大年夜头,噢!你看吴先生已经被你弄得难为情极了。”一场笑语,说得大家都呵呵大笑了起来。

郑秀岳在吃饭的时候,冷静地看了他几眼,而他却只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尽在吃饭。酒,他是不喝的。郑去非和房主人戴次山正在浅斟低酌的中间,他却早已把碗筷搁下,吃完了饭,默坐在那里了。

这一天晚上,郑去非于喝了几杯酒后,居然兴致大发,自家说了一阵过去的经历以后,便和房东戴次山谈论起时局来。末后注意到了吴一粟的沉默无言,低头危坐在那里,他就又把话牵了回来,详细地问及了吴一粟的身世。

但他问三句,吴一粟顶多只答一句,倒还是房主人的戴次山代他回答得多些。

他和戴次山虽是宁波的大同乡,然而本来也是不认识的。戴次山于两年前同这回一样,于登报招寻同住者的时候,因为他的资格身份很合,所以才应许他搬进来同住。他的父母早故了,财产是没有的,到宁波的四中毕业为止,一切学费之类,都由他的一位叔父也系在某书馆里当编辑的吴卓人负责的。现在吴卓人上山东去做女师校长去了,所以他只剩了一个人,在上海。那《妇女杂志》,本来是由吴卓人主编的。但他于中学毕业之后,因为无力再进大学,便由吴卓人的尽力,进了这某书馆而充作校对,过了二年,升了一级,就算升作了小编辑而去帮助他的叔父,从事于编辑《妇女杂志》。而两年前他叔父去做校长去了,所以这《妇女杂志》现在名义上虽则仍说是吴卓人主编,但实际上则只有他在那里主持。

这便是郑去非向他盘问,而大半系由戴次山替他代答的吴一粟的身世。

郑秀岳听到了吴卓人这名字,心里倒动了一动。因为这名字,是她和冯世芬要好的时候,常在杂志上看熟的名字。《妇女杂志》,在她们学校里订阅的人也是很多。听到了这些,她心里倒后悔起来了,因为自从冯世芬走后,这一年多中间,她只在为情事而颠倒,书也少读了,杂志也不看了,所以对于中国文化界和妇女界的事情,她简直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她父亲在和吴一粟说话的中间,她静静儿的注视着他那腼腆不敢抬头的脸,心里倒也下了一个向上的决心。

“我以后就多读一点书吧!多识一点时务吧!有这样的同居者近在咫尺,这一个机会倒不可错过,或者也许比进大学还强得多哩。”

当她正是混混然心里在那么想着的时候,她父亲和戴次山的谈话,却忽而转向了她的身上。

“小女过了年也十七岁了,虽说已在女校毕了业,但真还是一个什么也不知的小孩子。以后的升学问题之类,正要戴先生和吴先生指教才对哩。”

听到了这一句话,吴一粟才举了举头,很快很快地向她看了一眼。今晚上郑秀岳已经注意了他这么的半晚了,但他的看她,这却还是第一次。

这一顿年夜饭,直到了午前一点多钟方才散席。散席后吴一粟马上上楼去了,而郑秀岳的父母,和戴次山的夫妇却又于饭后打了四圈牌。在打牌闲话的中间,郑秀岳本来是坐在她母亲的边上看打牌的,但因为房东主人,于不经意中说起了替她做媒的话,她倒也觉得有些害起羞来了,便走回了厢房前面的她的那间卧房。

十八

二月十九,国民革命军已沿了沪杭铁路向东推进,到了临平。以后长驱直人,马上就有将淞沪一带的残余军阀肃清的可能。上海的劳苦群众,于是团结起来了,虽则在军阀孙传芳的大刀队下死了不少的斗士和男女学生,然而杀不尽的中国无产阶级,终于在千重万重的压迫之下,结合了起来。口号是要求英美帝国主义驻兵退出上海,打倒军阀,收回租界,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凡这种种目的条件若不做到,则总罢工也一日不停止。工人们下了坚固的决心,想以自己的血来洗清中国数十年来的积污。

军阀们恐慌起来了,帝国主义者们也恐慌起来了,于是杀人也越杀越多,华租各界的戒严也越戒得紧。手忙脚乱,屁滚尿流,军阀和帝国主义的丑态,这时候真尽量地暴露了出来。洋场十里,霎时间变作了一个被恐怖所压倒的死灭的都会。

上海的劳苦群众既忍受了这重大的牺牲,罢了工在静候着民众自己的革命军队的到来,但军队中的已在渐露狐尾的新军阀们,却偏是迟迟其行,等等还是不到,等等还是不来。悲壮的第一次总罢工,于是终被工贼所破坏,死在军阀及帝国主义者的刀下的许多无名义士,就只能饮恨于黄泉,在地下悲声痛哭,变作了不平的厉鬼。

但是革命的洪潮,是无论如何总不肯倒流的,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三月二十一日,革命的士兵的一小部分终于打到了龙华,上海的工农群众,七十万人,就又来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罢工总暴动。

闸北,南市,吴淞一带的工农,或拿起镰刀斧头,或用了手枪刺刀,于二十日晚间,各拼着命,分头向孙传芳的残余军队冲去。

放火的放火,肉搏的肉搏,苦战到了二十二日的晚间,革命的民众,终于胜利了,闽海匪军真正地被杀得片甲不留。

这一天的傍晚,沪西大华纱厂里的一队女工,五十余人,手上各缠着红布,也趁夜阴冲到了曹家渡附近的警察分驻所中。

其中的一个,长方的脸,大黑的眼,生得清秀灵活,不像是幼年女工出身的样子。但到了警察所前,向门口的岗警一把抱住,首先缴这军阀部下的警察的械的,却是这看起来真像是弱不胜衣的她。拿了枪杆,大家一齐闯入了警察的住室,向玻璃窗,桌椅门壁,乱刺乱打了一阵,她可终于被刺刀刺伤了右肩,倒地睡下了。

这样的混战了二三十分钟,女工中间死了一个,伤了十二个,几个警察,终因众寡不敌,分头逃了开去。等男工的纠察队到来,将死伤的女同志等各抬回到了各人的寓所,安置停妥之后,那右肩被刺刀刺伤,因流血过多而昏晕了过去的女工,才在她住的一间亭子间的床上睁开了她的两只大眼。

坐在她的脚后,在灰暗的电灯底下守视着她的一位幼年男工,看见她的头动了一动,马上就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头边。

“啊,世芬阿姊,你醒了么?好好,我马上就倒点开水给你喝。”

她头摇了一摇,表示她并不要水喝。然后喉头又格格地响了一阵,脸上微现出了一点苦痛的表情。努力把嘴张了一张,她终于微微地开始说话了:“阿六!我们有没有得到胜利?”

“大胜,大胜,闸北的兵队,都被我们打倒,现在从曹家渡起,一直到吴淞近边,都在我们总工会的义勇军和纠察队的手里了。”

这时候在她的痛苦的脸上,却露出了一脸眉头皱紧的微笑。这样地苦笑着,把头点了几点点,她才转眼看到了她的肩上。

一件青布棉袄,已经被血水浸湿了半件,被解开了右边,还垫在她的手下。右肩肩锁骨边,直连到腋下,全被一大块棉花,用纱布扎裹在那里,纱布上及在纱布外看得出的棉花上,黑的血迹也印透了不少,流血似乎还没有全部止住的样子。一条灰黑的棉被,盖在她的伤处及胸部以下,仍旧还穿着棉袄的左手,是搁在被上的。

她向自己的身上看了一遍之后,脸上又露出了一种诉苦的表情。幼年工阿六这时候又问了她一声说:“你要不要水喝?”

她忍着痛点了点头,阿六就把那张白木台子上的热水壶打开,倒了一杯开水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将身体动了一动,似乎想坐起来的样子,但啊唷的叫了一声,马上就又躺下了。阿六即刻以一只左手按上了她的左肩,急急地说:“你不要动,你不要动,就在我手里喝好了,你不要动。”

她一口一口的把开水喝了半杯,哼哼地吐了一口气,就摇着头说:“不要喝了。”

阿六离开了她的床边,在重把茶杯放回白木桌子上去的中间,她移头看向了对面和她的床对着的那张板铺之上。

只在这张空铺上看出了一条红花布的褥子和许多散乱着的衣服的时候,她却急起来了。

“阿六!阿金呢?”

“嗯,嗯,阿金么?阿金么?她……她……”

“她怎么样了?”

“她,她在那里……”

“在什么地方?”

“在,工厂里。”

“在厂里干什么?”

“在厂里,睡在那里。”

“为什么不回来睡?”

“她,她也……”

“伤了么?”

“嗯,嗯……”

这时候阿六的脸上却突然地滚下了两颗大泪来。

“阿六,阿六,她,她死了么?”

阿六呜咽着,点了点头,同时以他的那只污黑肿裂的右手擦上了眼睛。

冯世芬咬紧了一口牙齿,张着眼对头上的石灰壁注视了一忽,随即把眼睛闭了拢去。她的两眼角上也向耳根流下了两条冷冰冰的眼泪水来,这时候窗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白起来了。

十九

当冯世芬右肩受了伤,呻吟在亭子间里养病的中间,一样的在上海沪西,相去也没有几里路的间隔,但两人彼此都不曾知道的郑秀岳,却得到了一个和吴一粟接近的机会。

革命军攻入上海,闸北南市,各发生了战事以后,神经麻木的租界上的住民,也有点心里不安起来了,于是乎新闻纸就聚加了销路。

本来郑秀岳她们订的是一份《新闻报》,房东戴次山订的是《申报》,前楼吴一粟订的却是替党宣传的《民国日报》。郑去非闲居无事,每天就只好多看几种报来慰遣他的不安的心里。所以他于自己订的一份报外,更不得不向房东及吴一粟去借阅其他的两种。起初这每日借报还报的使命,是托房东用在那里的金妈去的,因为郑秀岳他们自己并没有佣人,饭是吃的包饭。房东主人虽则因为没有小孩,家事简单,但是金妈的一双手,却要做三姓人家的事情,所以忙碌的上半天,和要烧夜饭的傍晚,当然有来不转身的时节,结果,这每日借报还报的差使,就非由郑秀岳去办不可了。

郑秀岳起初,也不过于傍晚吴一粟回来的时候上楼去还报而已,决不进到他的住室里去的。但后来到了礼拜天,则早晨去借报的事情也有了,所以渐渐由门口而走到了他的房里。吴一粟本来是一个最细心、最顾忌人家的不便的人,知道了郑去非的这看报嗜好之后,平时他要上书馆去,总每日自己把报带下楼来,先交给金妈转交的。但礼拜日他并不上书馆去,若再同平时一样,把报特地送下楼来,则怕人家未免要笑他的过于殷勤。因为不是礼拜日,他要锁门出去,随身把报带下楼来,却是一件极便极平常的事情。可是每逢礼拜日,他是整天的在家的,若再同样的把报特地送下楼来,则无论如何总觉得有点可笑。

所以后来到了礼拜天,郑秀岳也常常到他的房里去向他借报去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的过去,她居然也于去还报的时候和他立着攀谈几句了,最后就进到了在他的写字台旁坐下来谈一会的程度。

吴一粟的那间朝南的前楼,光线异常的亮。房里头的陈设虽则十分简单,但晴冬的早晨,房里晒满太阳的时候,看起来却也觉得非常舒适。一张洋木黄漆的床,摆在进房门的右手的墙边,上面铺得整整齐齐,总老有一条洁白印花的被单盖在那里的。西面靠墙,是一排麻栗书橱,共有三个,玻璃门里,尽排列着些洋装金字的红绿的洋书。东面墙边,靠墙摆着一张长方的红木半桌,边上排着两张藤心的大椅。靠窗横摆的是一张大号的写字台,写字台的两面,各摆有藤皮的靠背椅子一张。东面墙上挂着两张西洋名画复制版的镜框,西面却是一堂短屏,写的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当郑秀岳和冯世芬要好的时候,她是尊重学问,尊重人格,尊重各种知识的。但是自从和李文卿认识以后,她又觉得李文卿的见解不错,世界上最好最珍贵的就是金钱。现在换了环境,逃难到了上海,无端和这一位吴一粟相遇之后,她的心想又有点变动了,觉得冯世芬所说的话终究是不错的。所以她于借报还报之余,又问他借了两卷过去一年间的《妇女杂志》去看。

在这《妇女杂志》的《论说栏》、《感想栏》、《创作栏》里,名家的著作原也很多,但她首先翻开来看的,却是吴一粟自己做的或译的东西。

吴一粟的文笔很流利,论说,研究,则做得谨慎周到,像他的为人。从许多他所译著的东西的内容看来,他却是一个女性崇拜的理想主义者。他讴歌恋爱,主张以理想的爱和精神的爱来减轻肉欲。他崇拜母性,但以人格感化,和儿童教育为母性的重要天职。至于爱的道德,结婚问题,及女子职业问题等,则以抄译西洋作者的东西较多,大致还系爱伦凯、白倍儿、萧百纳等的传述者,介绍到了美国林西的《伴侣结婚》的时候,他却加上了一句按语说:“此种主张,必须在女子教育发达到了极点的社会中,才能实行。若女子教育,只在一个半开化的阶段,而男子的道德堕落,社会的风纪不振的时候,则此种主张反容易为后者所恶用。”由此类推,他的对于红色的恋,对于苏俄的结婚的主张,也不难猜度了,故而在那两卷过去一年的《妇女杂志》之中,关于苏俄的女性及妇女生活的介绍,却只有短短的一两篇。

郑秀岳读了,最感到趣味的,是他的一篇歌颂情死的文章。他以情死为爱的极致,他说殉情的圣人比殉教的还要崇高伟大。于举了中外古今的许多例证之后,他结末就造了一句金言说:“热情奔放的青年男女哟,我们于恋爱之先,不可不先有一颗敢于情死之心,我们于恋爱之后,尤不可不常存着一种无论何时都可以情死之念。”

郑秀岳被他的文章感动了,读到了一篇他吊希腊的海洛和来安玳的文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竟涌出来了两行清泪。当她读这一篇文字的那天晚上,似乎是旧历十三四夜的样子,读完之后,她竟兴奋得睡不着觉。将书本收起,电灯灭黑以后,她仍复痴痴呆呆地回到了窗口她那张桌子的旁边静坐了下去。皎洁的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她探头向天上一看,又看见了一角明蓝无底的夜色天。前楼上他的那张书桌子的电灯,也还红红地点着在那里。她仿佛看见了一湾春水绿波的海来斯滂脱的大海,她自己仿佛是成了那个多情多恨的爱弗洛提脱的女司祭,而楼上在书桌上大约是还在写稿子的那个清丽的吴郎,仿佛就是和她隔着一重海峡的来安玳。

二十

新军阀的羊皮下的狼身,终于全部显露出来了。革命告了一个段落之后,革命军阀就不要民众,不要革命的工农兵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的夜半,革命军阀竟派了大军,在闸北南市等处,包围住了总工会的纠察队营部屠杀起来。赤手空拳的上海劳工大众,以用了那样重大的牺牲去向孙传芳残部手里夺来的破旧的枪械,抵抗了一昼夜,结果当然是枪械的全部被夺,和纠察队的全部灭亡。

那时候冯世芬的右肩的伤处,还没有完全收口。但一听到了这军部派人来包围纠察队总部的消息,她就连晚冒雨赤足,从沪西走到了闸北。但是纠察队总部的外围,革命军阀的军队,前后左右竟包围了三匝。她走走这条路也不通,走走那条路也不通,终于在暗夜雨里徘徊绕走了三四个钟头。天亮之后,却有一条虬江路北的路通了,但走了一段,又被兵士阻止了去路。

到了第二天早晨,南北市纠察队的军械全部被缴去了,纠察队员也全部被杀戮了,冯世芬赶到了闸北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外,仍旧还不能够进去。含着眼泪,鼓着勇气,谈判争论了半天,她才得了一个守门的兵士的许可,走进了尸身积垒的那间临时充作总工会纠察队本部的东方图书馆内。找来找去的又找了许多时候,在图书馆楼下大厅的角落里,她终于寻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陈应环的尸体。因为他是跟广州军出发北伐,在革命军到沪之先的三个月前,从武汉被派来上海参加组织总罢工大暴动的,而她自己却一向就留在上海,没有去到广州。

中国的革命运动,从此又转了方向了。南京新军阀政府成立以后,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向各帝国主义的投降和对苏俄的绝交。冯世芬也因被政府的走狗压迫不过,从沪西的大华纱厂,转到了沪东的新开起来的一家厂家。

正当这个中国政治回复了昔日的旧观,军阀党棍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联结了帝国主义者和买办地主来压迫中国民众的大把戏新开幕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的恋爱也成熟了。

一向是迟疑不决的郑秀岳,这一回却很勇敢地对吴一粟表白了她的倾倒之情。她的一刻也离不得爱,一刻也少不得一个依托之人的心,于半年多的久渴之后,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比从前更猛烈地,更强烈地放起火花来了。

那一天是在阳历五月初头的一天很晴爽的礼拜天。吃过午饭,郑秀岳的父母本想和她上先施去购买物品的,但她却饰辞谢绝了。送她父母出门之后,她就又向窗边坐下,翻开那两卷已经看过了好几次的《妇女杂志》来看。偶尔一回两回,从书本上举起眼看看天井外的碧落,半弯同海也似的晴空,又像在招引她出去,上空旷的地方去翱翔。对书枯坐了半个多钟头,她又把眼睛举起,在遥望晴空的时候,于前楼上本来是开在那里的窗门口,她忽而看出了一个也是在依栏呆立,举头望远的吴一粟的半身儿。她坐在那儿的地方的两扇玻璃窗,是关上的,所以她在窗里,可以看得见楼上吴一粟的上半身,而从吴一粟的楼上哩,因为有反光的玻璃遮在那里的缘故,虽则低头下视,也看不见她的。

痴痴地同失了神似地昂着头向吴一粟看了几分钟后,她的心弦,忽而被挑动了。立起身来,换上了一件新制的夹袍,把头面向镜子里照了一会,她就拿起了那两卷装订得很厚的《妇女杂志》合本,轻轻地走出了厢房,走上楼梯。

这时候房东夫妇,似在楼上统厢房的房里睡午觉,金妈在厨房间里缝补衣服,而那房东的包车夫又上街去买东西去了,所以全屋子里清静得声响毫无。

她走到了前楼门口,看见吴一粟的房门,开了三五寸宽的一条门缝,斜斜地半掩在那里。轻轻开进了门,向前走了一步,“吴先生!”的低低叫了一声,还在窗门口呆立着的吴一粟马上旋转了身来。吴一粟看见了她,脸色立时涨红了,她也立住了脚,面孔红了一红。

“吴先生,你站在窗门口做什么?”

她放着微笑,开口就发了这一句问。

“你不在用功么?我进来,该不会耽误你的工夫吧?”

“哪里!哪里!我刚才看书看得倦了,呆站在这儿看天。”

说出了这一句话后,他的脸又加红了一层。

“这两卷杂志,我都读过了,谢谢你。”

说着她就走近了书桌,把那两大卷书放向了桌上。吴一粟这时候已经有点自在起来了,向她看了一眼,就也微笑着移动了一移动藤椅,请她在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马上在桌子这面坐了下去。

“这杂志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问着,他又举眼看入了她的眼睛。

“好极了,我尤其是喜欢读你的东西。那篇《吊海洛和来安玳》的文章,我反复地读了好几遍。”

听了她这一句话后,他的刚退色的脸上又涨起了两面红晕。

“请不要取笑,那一篇还是在前两年做的,后来因为稿子不够,才登了进去,真是幼稚得很的东西。”

“但我却最喜欢读,还有你的另外的著作译稿,我也通通读了,对于你的那一种高远的理想,我真佩服得很。”

说到了这里,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换上了一脸很率真很纯粹的表情。

吴一粟对她呆了一呆,就接着勉强装了一脸掩藏羞耻的笑,开闭着眼睛,俯下了头,低声的回答说:“理想,各人总有一个的。”

又举起了头,把眼睛开闭了几次,迟疑了一会,他才羞缩地笑着问说:“蜜司郑,你的理想呢?”

“我的完全同你的一样,你的意见,我是全部都赞成的。”

又红了红脸,俯下了头,他便轻轻地说:“我的是一种空想,不过是一种空的理想。”

“为什么说是空的呢?我觉得是实在的,是真的,吴先生,吴先生,你……”

说到了这里,她的声调,带起情热的颤音来了,一双在注视着吴一粟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同琥珀似的光。

“吴先生,你……不要以为妇女中间,没有一个同你抱着一样的理想的人。我……我真觉得这理想是不错的,是对的,完全是对的。”

吴一粟俯着静默了一会,举起头来向郑秀岳脸上很快很快的掠视了一过,便掉头看向了窗外的晴空,只自言自语地说:“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得很。”

郑秀岳也掉头看向了窗外,停了一会,就很坚决地招诱他说:“吴先生,你想不想上外面去走走?”

吴一粟迟疑着不敢答应。郑秀岳看破了他的意思了,就说她的父母都不在家里,她想先出去,到外面的马路角上去立在那里等他。一边说着一边她就立起身来走了下楼去。

二十一

晴和的下午的几次礼拜天的出去散步,郑秀岳和吴一粟中间的爱情,差不多已经确立定了。吴一粟的那一种羞缩怕见人的态度,只有对郑秀岳一个人稍稍改变了些。虽则他和她在散步的时候,所谈的都是些关于学问,关于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等空洞的天,虽则两人中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的话,但两人中间的感情了解,却是各在心里知道得十分明白。

郑秀岳的父母,房东夫妇,甚而至于那使佣人的金妈,对于她和他的情爱,也都已经公认了,觉得这一对男女,若配成夫妇的话,是最好也没有的喜事,所以遇到机会,只在替他们两人拉拢。

七月底边,郑秀岳的失学问题,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郑去非在报上看见了一个吴淞的大学在招收男女学生,所以择了一天礼拜天,就托吴一粟陪了他的女儿上吴淞去看看那学校,问问投考入学的各种规程。他自己是老了,并且对于新的教育,也不懂什么,是以选择学校及投考入学各事,都要拜托吴一粟去为他代劳。

那一天是太阳晒得很烈的晴热的初伏天,吴一粟早晨陪她坐火车到吴淞的时候,已将中午了。坐黄包车到了那大学的门口,吴一粟还在对车夫付钱的中间,郑秀岳却在校门内的门房间外,冲见了一年多不见的李文卿。她的身体态度,还是那一种女豪杰的样子,不过脸上的颜色,似乎比从前更黑了一点,嘴里新镶了一副极黄极触目的金牙齿。她拖住了郑秀岳,就替站在她边上的一位也镶着满口金牙不过二十光景的瘦弱的青年介绍说:“这一位是顾竹生,系在安定中学毕业的。我们已经同住了好几个月了,下半年想同他来进这一个大学。”

郑秀岳看了一眼这瘦弱的青年,心里正在想起那老斋夫的儿子,吴一粟却走了上来。大家介绍过后,四人就一道走进了大学的园内,去寻事务所去。顾竹生和吴一粟走上了前头,李文卿因在和郑秀岳谈着天,所以脚步就走得很慢。李文卿说,她和顾是昨天从杭州来的,住在上海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打算于考后,再一道回去,郑秀岳看看前面的两个人走得远了,就向李文卿问起了那老斋夫的儿子。李文卿大笑了起来说:“那个不中用的死鬼,还去提起他做什么?他在去年九月里,早就染上了弱症死掉了。可恶的那老斋夫,他于那小儿子死后,向我敲了一笔很大的竹杠,说是我把他的儿子弄杀的。”说完后又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阵。

等李文卿和郑秀岳走到那学校的洋楼旁门口的时候,顾竹生和吴一粟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各捏了一筒大学的章程。顾竹生见了李文卿,就放着他的那种同小猫叫似的声气说:“今天事务员不在,学校里详细的情形问不出来,只要了几份章程。”

李文卿要郑秀岳他们也一道和他们回上海去,上他们的旅馆里去玩,但一向就怕见人的吴一粟却向郑秀岳丢了一个眼色,所以四人就在校门口分散了。李文卿和顾竹生坐上了黄包车,而郑秀岳他们却慢慢地在两旁小吃店很多的野路上向车站一步一步的走去。

因为怕再遇见刚才别去的李文卿他们,所以吴一粟和郑秀岳走得特别的慢。但走到了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转弯角上,西面自上海开来的火车却已经到了站了。他们在树荫下站立了一会,看这火车又重复向西的开了出去,就重新放开了平常速度的脚步,走上海滨旅馆去吃饭去。

这时候黄黄的海水,在太阳光底下吐气发光,一只进口的轮船,远远地从烟囱里放出了一大卷烟雾。对面远处,是崇明的一缕长堤,看起来仿佛是梦里的烟景。从小就住在杭州,并未接触过海天空阔的大景过的郑秀岳,坐在海风飘拂的这旅馆的回廊阴处,吃吃看看,更和吴一粟笑笑谈谈,就觉得她周围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和吴一粟两人,只有她和他,像亚当夏娃一样,现在坐在绿树深沉的伊甸园里过着无邪的原始的日子。

那一天的海滨旅馆,实在另外也没有旁的客,所以他们坐着谈着,竟挨到了两点多钟才喝完咖啡,立起身来,雇车到了炮台东面的长堤之上。

是在这炮台东面的绝无一个人的长堤上,郑秀岳被这四周的风景迷醉了,当吴一粟正在叫她向石条上坐下去歇息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间倒入了他的怀里。

“吴先生,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不想再读书了。”

走在她后面的吴一粟,伸手抱住了她那站立不定的身体,听到了这一句话,却呆起来了。因为他和她虽则老在一道,老在谈许多许多的话,心里头原在互相爱着,但是关于结婚的事情,他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第一他是一个孤儿,觉得世界上断没有一个人肯来和他结婚的;第二他的现在的七十元一月的薪水,只够他一个人的衣食,要想养活另外一个人,是断断办不到的;况且郑秀岳又是一位世家的闺女,他怎么配得上她呢?因此他听到了郑秀岳的这一句话,却呆了起来,默默的抱着她和她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在脑里头杂乱迅速地把他自己的身世,和同郑秀岳谈过的许多话的内容回想了一下,他终于流出来了两滴眼泪,这时候郑秀岳的眼睛也水汪汪地湿起来了。四只泪眼,又默默对视了一会,他才慢慢的开始说:“蜜司郑,你当真是这样的在爱我么?”

这是他对她说到爱字的第一次,头靠在他手臂上的郑秀岳点了点头。

“蜜司郑,我是不值得你的爱的,我虽则抱有一种很空很大的理想,我虽则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恋爱,但我晓得,我自己的心是污秽的。真正高尚的人,就不会,不会犯那种自辱的,自辱的手淫了……”

说到了这里,他的眼泪更是骤雨似地连续滴落了下来。听了他这话,郑秀岳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因为她也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自家的已经污秽得不堪的身体。

二十二

两人的眼泪,却把两人的污秽洗清了。郑秀岳虽则没有把她的过去,说给他听,但她自己相信,她那一颗后悔的心,已经是纯洁无辜,可以和他的相对而并列。他也觉得过去的事情,既经忏悔,以后就须看他自己的意志坚定不坚定,再来重做新人,再来恢复他儿时的纯洁,也并不是一回难事。

这一年的秋天,吴卓人因公到上海来的时候,吴一粟和郑秀岳就正式的由戴次山做媒,由两家家长做主,定下了婚约。郑秀岳的升学读书的问题,当然就搁下来了,因为吴卓人于回山东去之先,曾对郑去非说过,明年春天,极迟也出不了夏天,他就想来把他侄子办好这一件婚事。

订婚之后的两人间的爱情,更是浓密了。郑秀岳每晚差不多总要在吴一粟的房里坐到十点钟才肯下来。礼拜天则一日一晚,两人都在一处。吴一粟的包饭,现在和郑家包在一处了,每天的晚饭,大家总是在一道吃的。

本来是起来得很迟的郑秀岳,订婚之后,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了,吴一粟上书馆去,她每天总要送他上电车,看到电车看不见的时候,才肯回来。每天下午,总算定了他将回来的时刻,老早就在电车站边上,立在那里等他了。

吴一粟虽则胆子仍是很小,但被郑秀岳几次一挑诱,居然也能够见面就拥抱,见面就亲嘴了。晚上两人对坐在那里的时候,吴一粟虽在做稿子译东西的中间,也少不得要五分钟一抱,十分钟一吻地搁下了笔从坐位里站起来。

一边郑秀岳也真似乎仍复回到了她的处女时代去的样子,凡吴一粟的身体,声音,呼吸,气味等她总觉得是摸不厌听不厌闻不厌的快乐之泉。白天他不在那里的将近十个钟头的时间,她总觉得如同失去了一点什么似的坐立都是不安,有时候真觉得难耐的时候,她竟会一个人开进他的门去,去睡在他的被里。近来吴一粟房门上的那个弹簧锁的锁匙,已经交给了郑秀岳收藏在那里了。

可是相爱虽则相爱到了这一个程度,但吴一粟因为想贯彻他的理想,而郑秀岳因为尊重他的理想之故,两人之间,决不会犯有一点猥亵的事情。

像这样的既定而未婚的蜜样的生活,过了半年多,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吴卓人果然到上海来为他的侄儿草草办成了婚事。

本来是应该喜欢的新婚当夜,上床之后,两人谈谈,谈谈,谈到后来,吴一粟又发着抖哭了出来。他一边在替纯洁的郑秀岳伤悼,以后将失去她处女的尊严,受他的蹂躏,一边他也在伤悼自家,将失去童贞,破坏理想,而变成一个寻常的无聊的有家室的男子。

结婚之后,两人间的情爱,当然又加进了一层,吴一粟上书馆去的时刻,一天天的挨迟了。又兼以季节刚进入渐欲困人的首夏,他在书馆办公的中间,一天之内呵欠不知要打多少。

晚上的他的工作时间,自然也缩短了,大抵总不上十点,就上了床。这样地自夏历秋,经过了冬天,到了婚后第二年的春暮,吴一粟竟得着了一种梦遗的病症。

仍复住在楼下厢房里的郑去非老夫妇,到了这一年的春天,因为女儿也已经嫁了,时势也太平了,住在百物昂贵的上海,也没有什么意思,正在打算搬回杭州去过他们的余生,忽听见了爱婿的这一种暗病,就决定带他们的女儿上杭州去住几时,可以使吴一粟一个人在上海清心节欲,调养调养。

起初郑秀岳执意不肯离开吴一粟,后来经她父母劝了好久,并且又告诉她以君子爱人以德的大义,她才答应。

吴一粟送她们父女三人去杭州之后,每天总要给郑秀岳一封报告起居的信。郑秀岳于初去的时候,也是一天一封,或竟有一天两封的来信的,但过了十几天,信渐渐地少了,减到了两天一封,三天一封的样子。住满了一个月后,因为天气渐热之故,她的信竟要隔五天才来一次了。吴一粟因为晓得她在杭州的同学,教员,及来往的朋友很多,所以对于她的懒得写信,倒也非常能够原谅,可是等到暑假过后的九月初头,她竟有一礼拜没有信来。到这时候,他心里也有点气起来了,于那一天早晨,发出了一封微露怨意的快信之后,等到晚上回家,仍没有见到她的来信,他就急急的上电报局去发了一个病急速回的电报。

实际上的病状,也的确并不会因夫妇的分居而减轻,近来晚上,若服药服得少一点,每有失眠不睡的时候。

打电报的那天晚上,是礼拜六,第二天礼拜日的早晨十点多钟,他就去北火车站候她。头班早车到了,但他在月台上寻觅了半天,终于见不到她的踪影。不得已上近处菜馆去吃了一点点心,等第二班特别快车到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她,和一位同她同来的秃头矮胖的老人。她替他们介绍过后,这李先生就自顾自的上旅馆去了,她和他就坐了黄包车,回到了他们已经住了很久的戴宅旧寓。

一走上楼,两人把自杭州带来的行李食物等摆了一摆好,吴一粟就略带了一点非难似的口吻向她说:“你近来为什么信写得这样的少?”

她站住了脚,面上表示着惊惧,恐怕他要重加责备似地对他凝视了半晌,眼睛眨了几眨,却一句话也不说扑落落滚下了一串大泪来。

吴一粟见了她这副神气,心里倒觉得痛起来了,抢上了一步,把她的头颈抱住,就轻轻地慰抚小孩似地对她说:“宝,你不要哭,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并不是责备你,噢,你不要哭!”同时他也将他自己的已在流泪的右颊贴上了她的左颊。

二十三

晚上上床躺下,她才将她发信少发的原因说了一个明白。起初他们父女三人,是住在旅馆里的,在旅馆住了十几天,才去找寻房屋。一个月之后,终于找到了适当的房子搬了进去。这中间买东买西,添置器具,日日的忙,又哪有空功夫坐下来写信呢?到了最近,她却伤了一次风,头痛发热,睡了一个礼拜,昨天刚好,而他的电报却到了。既说明了理由,一场误解,也就此冰释了,吴一粟更觉到了他自己的做得过火,所以落后倒反向她赔了几个不是。

入秋以后,吴一粟的梦遗病治好了,而神经衰弱,却只是有增无已。过了年假,春夏之交,失眠更是厉害,白天头昏脑痛,事情也老要办错。他所编的那《妇女杂志》,一期一期的精彩少了下去,书馆里对他,也有些轻视起来了。

这样的一直拖挨过去,又拖过了一年,到了年底,书馆里送了他四个月的薪水,请他停了职务。

病只在一天一天的增重起来,而赖以谋生的职业,又一旦失去。他的心境当然是恶劣到了万分,因此脾气也变坏了。本来是柔和得同小羊一样的他,失业以后,日日在家,和郑秀岳终日相对,动不动就要发生冲突。郑秀岳伤心极了,总以为吴一粟对她,变了初心。每想起订婚后的那半年多生活的时候,她就要流下泪来。

这中间并且又因为经济的窘迫,生活也节缩到了无可再省的地步。失业后闲居了三月,又是春风和暖的节季了,人家都在添置春衣,及时行乐,而郑秀岳他们,却因积贮将完之故,正在打算另寻一间便宜一点的亭子间而搬家。

正是这样在跑来跑去找寻房子的中间,有一天傍晚,郑秀岳忽在电车上遇见了五六年没有消息的冯世芬。

冯世芬老了,清丽长方的脸上,细看起来,竟有了几条极细的皱纹。她穿在那里的一件青细布的短衫,和一条黑布的夹裤,使她的年龄更要加添十岁。

郑秀岳起初在三等拖车里坐上的时候,竟没有注意到她。等将到日升楼前,两人都快下电车去的当儿,冯世芬却从座位里立起,走到了就坐在门边郑秀岳的身边。将一只手按上了郑秀岳的肩头,冯世芬对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之后,郑秀岳方才惊跳了起来。

两人下了电车,在先施公司的檐下立定,就各将各的近状报告了个仔细。

冯世芬说,她现在在沪东的一个厂里做夜工,就住在去提篮桥不远的地方。今天她是上周家桥去看了朋友回来的,现在正在打算回去。

郑秀岳将过去的事情简略说了一说,就告诉了她与吴一粟的近状,说他近来如何如何的虐待她,现在因为失业失眠的结果,天天晚上非喝酒不行了,她现在出来就是为他来买酒的。末了便说了他们正在想寻一间便宜一点的亭子间搬家的事情,问冯世芬在沪东有没有适当的房子出租。

冯世芬听了这些话后,低头想了一想,就说:“有的有的,就在我住的近边。便宜是便宜极了,可只是龌龊一点,并且还是一间前楼,每月租金只要八块。你明朝午后就来吧,我在提篮桥电车站头等你们,和你们一道去看。那间房子里从前住的是我们那里的一个人很好的工头,他前天搬走了,大约是总还没有租出的。我今晚上回去,就可以替你先去说一说看。”

她们约好了时间,和相会的地点,两人就分开了。郑秀岳买了酒一个人在走回家去的电车上,又想起了不少的事情。

她想起了在学校里和冯世芬在一道的时节的情形,想起了冯世芬出走以后的她的感情的往来起伏,更想起了她对冯世芬的母亲,实在太对不起了,自从冯世芬走后,除在那一年暑假中只去了一两次外,以后就绝迹的没有去过。

想到最后,她又转到了目下的自己的身上,吴一粟的近来对她的冷淡,对她的虐待,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能甘心。正想得将要流下眼泪来的时候,电车却已经到了她的不得不下去的站头上了。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在电灯底下,她一边缝着吴一粟的小衫,一边就告诉了他冯世芬出走的全部的事情。将那一年冯世芬的事情说完之后,她就又加上去说:“冯世芬她舅舅的性格,是始终不会改变的。现在她虽则不会告诉我他的近状怎样,但推想起来,他的对她,总一定还是和当初一样。可是一粟,你呢?你何以近来会变得这样的呢?经济的压迫,我是不怕的,但你当初对我那样热烈的爱,现在终于冷淡到了如此,这却真真使我伤心。”

吴一粟默默地听到了这里,也觉得有辩解的必要了,所以就柔声的对她说:“秀,那是你的误解。我对你的爱,也何尝有一点变更?可是第一,你要想想我的身体,病到了这样,再要一色无二的维持初恋时候那样的热烈,是断不可能的。这并不是爱的冷落,乃是爱的进化。我现在对你更爱得深刻了,所以不必拥抱,不必吻香,不必一定要抱住了睡觉,才可以表示我对你的爱。你的心思,我也晓得,你的怨我近来虐待你,我也承认。不过,秀,你也该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失业到了现在,病又老是不肯断根,将来的出路希望,一点儿也没有。处身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我又哪能够和你日日寻欢作乐,像初恋当时呢?”

郑秀岳听了这一段话,仔细想想,倒也觉得不错。但等到吴一粟上床去躺下,她一个人因为小衫的袖口还有一只没有缝好,仍坐在那里缝下去的中间,心思一转,把几年前的情形,和现在的一比,则又觉得吴一粟的待她不好了。

“从前是他睡的时候,总要叫我去和他一道睡下的,现在却一点儿也不顾到我,竟自顾自的去躺下了。这负心的薄情郎,我将如何的给他一个报复呢?”

她这样的想想,气气,哭哭,这一晚竟到了十二点过,方才叹了口气,解衣上床去在吴一粟的身旁睡下。吴一粟身体虽则早已躺在床上,但双眼是不闭拢的。听到了她的暗泣和叹气的声音,心神愈是不快,愈是不能安眠了。再想到了她的思想的这样幼稚,对于爱的解识的这样简单,自然在心里也着实起了一点反感,所以明明知道她的流泪的原因和叹气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可终只朝着里床作了熟睡,而闭口不肯说出一句可以慰抚她的话来。但在他的心里,他却始终是在哀怜她,痛爱她的,尤其是当他想到了这几月失业以后的她的节俭辛苦的生活的时候。

二十四

差不多将到和冯世芬约定的时间前一个钟头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从戴家的他们寓里走了出来,屋外头依旧是淡云笼日的一天养花的天气。

两人的心里,既已发生了暗礁,一路在电车上,当然是没有什么话说的。郑秀岳并且在想未婚前的半年多中间,和他出来散步的时候,是如何的温情婉转,与现在的这现状一比,真是如何的不同。总之境随心转,现在郑秀岳对于无论什么琐碎的事情行动,片言只语,总觉得和从前相反了,因之触目伤怀,看来看去,世界上竟没有一点可以使她那一颗热烈的片时也少不得男子的心得感到满足。她只觉得空虚,只觉得在感到饥渴。

电车到了提篮桥,他们俩还没有下车之先,冯世芬却先看到了他们在电车里,就从马路旁行人道上,急走了过来。郑秀岳替他和冯世芬介绍了一回,三人并着在走的中间,冯世芬开口就说:“那一间前楼还在那里,我昨晚上已经去替你们说好了,今朝只须去看一看,付他们钱就对。”

说到了这里,她就向吴一粟看了一眼,凛然的转了话头对他说:“吴先生,你的失业,原也是一件恨事,可是你对郑秀岳为什么要这样的虐待呢?同居了好几年,难道她的性情你还不晓得么?她是一刻也少不得一个旁人的慰抚热爱的。你待她这样的冷淡,教她那一颗狂热的心,去付托何人呢?”

本来就不会对人说话,而胆子又是很小的吴一粟,听了这一片非难,就只是红了脸,低着头,在那里苦笑。冯世芬看了他这一副和善忠厚难以为情的样子,心里倒也觉得说的话太过分了,所以转了一转头,就向走在她边上的郑秀岳说:“我们对男子,也不可过于苛刻。我们是有我们的独立人格的,假如万事都要依赖男子,连自己的情感都要仰求男子来扶持培养,那也未免太看得起男子太看不起自己了。秀岳,以后我劝你先把你自己的情感解放出来,琐碎的小事情不要去想它,把你的全部精神去用在大的远的事情之上。金钱的浪费,原是对社会的罪恶,但是情感的浪费,却是对人类的罪恶。”

这样在谈话的中间,她们三人却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这一块地方,虽说是沪东,但还是在虹口的东北部,附近的翻砂厂,机织厂,和各种小工场很多,显然是一个工人的区域。

他们去看的房子,是一间很旧的一楼一底的房子。由郑秀岳他们看来,虽觉得是破旧不洁的住宅,但在附近的各种歪斜的小平屋内的住民眼里,却已经是上等的住所了。

走上楼去一看,里面却和外观相反,地板墙壁,都还觉得干净,而开间之大,比起现在他们住的那一间来,也小不了许多。八块钱一月的租金,实在是很便宜,比到现在他们的那间久住的寓房,房价要少十块。吴一粟毫无异议,就劝郑秀岳把它定落,可是迟疑不决,多心多虑的郑秀岳,又寻根掘底的向房东问了许多话,才把一个月的房金交了出来。

一切都说停妥,约好于明朝午后搬过来后,冯世芬就又陪他们走到了路上。在慢慢走路的中间,她却不好意思地对郑秀岳说:“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并不十分远。可是那地方既小又龌龊,所以不好请你们去,我昨天的不肯告诉你们门牌地点,原因也就在此,以后你们搬来住下,还是常由我来看你们吧!”

走到了原来下电车的地方,看他们坐进了车,她就马上向东北的回去了。

离开了他们住熟的那间戴宅的寓居,在新租的这间房子里安排住下,诸事告了一个段落的时候,他们手头所余的钱,只有五十几块了。郑秀岳迁到了这一个新的而又不大高尚的环境里后,心里头又多了一层怨愤。因为她的父母也曾住过,恋爱与结婚的记忆,随处都是的那一间旧寓,现在却从她的身体的周围剥夺去了。而饥饿就逼在目前的现在的经济状况,更不得不使她想起就要寒心。

勉强的过了一个多月,把吴一粟的医药费及两个的生活费开销了下来,连搬过来的时候还在手头的五十几块钱都用得一个也没有剩余。郑秀岳不得已就只好拿出她的首饰来去押入当铺。

当她从当铺里回来,看见了吴一粟的依旧是愁眉不展,毫无喜色的颜面的时候,她心里头却又疾风骤雨似地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之情。

“我牺牲到了这一个地步,你也应该对我表示一点感激之情才对呀。那些首饰除了父母给我的东西之外,还有李文卿送我的手表和戒指在里头哩。看你的那一副脸嘴,倒仿佛是我应该去弄了钱来养你的样子。”

她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却在那样怨恨的中间,如电光闪发般的,她忽而想起了李文卿,想起了李得中和张康的两位先生。

她心意决定了,对吴一粟也完全绝望了,所以那一天晚上,于吴一粟上床之后,她一个人在电灯下,竟写了三封同样的热烈地去求爱求助的信。

过了几天,两位先生的复信都来了,她物质上虽然仍在感到缺乏,但精神上却舒适了许多,因为已经是久渴了的她的那颗求爱的心,到此总算得到了一点露润。

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李文卿的回信也来了,信中间并且还附上了一张五块钱的汇票。她的信虽则仍旧是那一套桃红柳绿的文章,但一种怜悯之情,同富家翁对寒号饥泣的乞儿所表示的一种怜悯之情,却是很可以看得出来的,现在的郑秀岳,连对于这一种怜悯,都觉得不是侮辱了。

她的来信说,她早已在那个大学毕了业,现在又上杭州去教书了,所以郑秀岳的那一封信,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接到。顾竹生在入大学后的翌年,就和她分开了,现在和她同住的,却是从前大学里的一位庶务先生。这庶务先生自去年起也失了业,所以现在她却和郑秀岳一样,反在养活男人。这一种没出息的男子,她也已经有点觉得讨厌起来了。目下她在教书的这学校的校长,对她似乎很有意思,等她和校长再有进一步的交情之后,她当为郑秀岳设法,也可以上这学校里去教书。她对郑秀岳的贫困,虽也很同情,可是因为她自家也要养活一个寄生虫在她的身边,所以不能有多大的帮助,不过见贫不救,富者之耻,故而寄上大洋五元,请郑秀岳好为吴一粟去买点药料之类的东西。

二十五

郑秀岳她们的生活愈来愈穷,到了六月初头,他们连几件棉夹的衣类都典当尽了。迫不得已最怕羞最不愿求人的吴一粟,只好写信去向他的叔父求救,而郑秀岳也只能坐火车上杭州去向她的父母去乞借一点。

她在杭州,虽也会到了李得中先生和李文卿,但张康先生却因为率领学生上外埠去旅行去了,没有见到。

在杭州住了一礼拜回来,物质上得了一点小康,她和吴一粟居然也恢复了些旧日的情爱。这中间吴卓人也有信来了,于附寄了几十元钱来之外,他更劝吴一粟于暑假之后也上山东去教一点书。

失业之苦,已经尝透了的吴一粟,看见了前途的这一道光明,自然是喜欢得比登天还要快活。因而他的病也减轻了许多,而郑秀岳在要求的那一种火样的热爱,他有时候竟也能够做到了几分。

但是等到一个比较得快乐的暑假过完,吴一粟正在计划上山东他叔父那里去的时候,一刻也少不得男人的郑秀岳又提出了抗议。她主张若要去的话,必须两人同去,否则还不如在上海找点事情做做的好。况且吴一粟近来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快复原了,就是做点零碎的稿子卖卖,每月也可以得到几十块钱。神经衰弱之后,变得意志异常薄弱的吴一粟,听了她这番话,觉得也很有道理。又加以他的本性素来是怕见生了,不善应酬的,即使到了山东,也未见得一定弄得好。正这样迟疑打算的中间,他的去山东的时机就白白地失掉了。

九月以后,吴一粟虽则也做了一点零碎的稿子去换了些钱,但卖文所得,一个多月积计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元,两人的开销,当然是入不敷出的。于是他们的生活困苦,就又回复到了暑假以前的那一个状态。

在暑假以前,她们还有两支靠山可以靠一靠的。但到了这时候,吴一粟的叔父的那一条路自然的断了,而杭州郑秀岳的父母,又本来是很清苦的,要郑去非每月汇钱来养活女儿女婿,也觉得十分为难。

九月十八,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和中国军阀相勾结,打进了东三省。中国市场于既受了世界经济恐慌的余波之后,又直面着了这一个政治危机,大江南北的金融界,商业界,就完全停止了运行。

到了这一个时期,吴一粟连十块五块卖一点零碎稿子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了。弄得山穷水尽,倒是在厂里做着夜工,有时候于傍晚上工去之前偶尔来看看他们的冯世芬,却一元两元地接济了他们不少。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阴寒的下午,吴一粟拿了一篇翻译的文章,上东上西的去探问了许多地方,才换得了十二块钱,于上灯的时候,欢天喜地的走了回来。但一进后门,房东的一位女主人,就把楼上房门的锁匙交给他说:“师母上外面去了,说是她的一位先生在旅馆里等她去会会,晚饭大约是不来吃的,你一个人先吃好了,不要等她。”

吴一粟听了,心里倒也很高兴,以为又有希望来了。既是她的先生会她,大约总一定有什么教书的地方替她谋好了来通知她的,因为前几个月里,她曾向杭州发了许多的信,在托她的先生同学,为她自己和吴一粟谋一个小学教员之类的糊口地方。

吴一粟在这一天晚上,因为心境又宽了一宽,所以吃晚饭的时候,竟独斟独酌的饮了半斤多酒。酒一下喉,身上加了一点热度,向床上和衣一倒,他就自然而然的睡着了。一睡醒来,他听见楼下房东的钟,正堂堂的敲了十点。但向四面一看,空洞的一间房里,郑秀岳还没有回来。他心里倒有些急起来了,平时日里她出去半日的时候原也很多,但在晚间,则无论如何,十点以前,总一定回来的。他先向桌上及抽屉里寻了一遍,看有没有字条留下,或者知道了她的去所,他也可以去接她。可是寻来寻去,寻了半天,终于寻不到一点她的字迹。又等了半点多钟,他想想没有法子,只好自家先上床去睡下再说。把衣服一脱,在摆向床前的那一张藤椅子上去的中间,他却忽然在这藤椅的低洼的座里,看出了一团白色的纸团儿来。

急忙的把这纸团捡起,拿了向电灯底下去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张三马路新惠中旅社的请客单子,上面写着郑秀岳的名字和他们现在的住址,下面的署名者是张康,房间的号数是二百三十三号。他高兴极了,因为张康先生的名字,他也曾听见她提起过的。这一回张先生既然来了,他大约总是为她或他自己的教书地方介绍好了无疑。

重复把衣服穿好,灭黑了电灯,锁上了房门,他欢天喜地的走下了楼来。房主人问他,这么迟了还要上什么地方去。他就又把锁匙交出,说是去接她回来的,万一她先回来了的话,那请把这锁匙交给她就行。

他寻到了旅社里的那一号房间的门口,百叶腰门里的那扇厚重的门却正半开在那里。先在腰门上敲了几下,推将进去一看,他只见郑秀岳披散了头发,倒睡在床前的地毯之上。身上穿的,上身只是一件纽扣全部解散的内衣,胸乳是露出在外面的,下身的衬裤,也只有一只腿还穿在裤脚之内,其他的一只腿还精赤着裹在从床上拖下地来的半条被内。她脸上浸满了一脸的眼泪,右嘴角上流了一条鲜红的血。

他真惊呆了,惊奇得连话都不能够说出一句来。张大了眼睛呆立在那里总约莫有了三分钟的光景,他的背后白打的腰门一响,忽而走进了一个人来。朝转头去一看,他看见了一位四十光景的瘦长的男子,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薄的棉袄,两手还在腰间棉袄下系缚裤子,看起样子,他定是刚上外面去小解了来的。他的面色胀得很青,上面是蓬蓬的一头长发,两只眼睛在放异样的光。颜面上的筋肉和嘴口是表示着兴奋到了极点,在不断地抽动。这男子一进来,房里头立时就充满了一股杀气。他瞪目看了一看吴一粟,就放了满含怒气的大声说:“你是这娼妇的男人么?我今天替你解决了她。”

说着他将吴一粟狠命一推,又赶到了床前伏下身去一把头发将她拖了起来。这时候郑秀岳却大哭起来了。吴一粟也就赶过去,将那男子抱住,拆散了他的拖住头发的一只右手。他一边在那里拆劝,一边却含了泪声乱嚷着说:“饶了她吧,饶了她吧,她是一个弱女子,经不起你这么乱打的。”

费尽了平生的气力,将这男子拖开,推在沙发上坐下之后,他才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鼻孔里尽吐着深深的长长的怒气,一边向棉袄袋里一摸,就摸出了一封已经是团得很皱的信来向吴一粟的脸上一掷说:“你自己去看吧!”

吴一粟弯身向地上捡起了那一封信,手发着抖,摊将开来一看,却是李得中先生寄给郑秀岳的一封很长很长的情书。

二十六

秀岳吾爱:

今天同时收到你的两封信,充满了异样的情绪,我不知将如何来开口吐出我心上欲说的话。这重重伤痕的梦啊,怎么如今又燃烧得这般厉害?直把我套入人生的谜里,我挣扎不出来。尤其是我的心被惊动了,“何来余情,重忆旧时人?这般深。”这变态而矛盾的心理状况,我揭不穿。我全被打入深思中,我用尽了脑力。我有这一点小聪明,我未曾用过一点力量来挽回你的心,可是现在的你,由来信中的证明,你是确实的余烬复燃了,重来温暖旧时的人。可是我依然是那么的一个我,已曾被遗忘过的人,又凭什么资格来引你赎回过去的爱。我虽一直不能忘情,但机警的性格指示我,叫我莫呆。故自十八年的夏季,在去沪车上和你一度把晤后,我清醒了许多,那印象种的深,到今天还留在。你该记得吧?那时我是为了要见你之切,才同你去沪的,那时的你,你倒再去想一下。你给我的机会是什么,你说?我只感到空虚,我没有勇气再在上海住下去,我只好偷偷的走,那淡漠,我永印上了心。好,我惟有收起心肠。这是你造成我这么来做,便此数年隔膜,我完全沉默了。不过那潜藏的暗潮仍然时起汹涌,不让它流露就是了,只是个人知道。不料这作孽的未了缘,于今年六月会相逢于狭路,再搅乱了内部的平静。但那时你啊,你是复元了热情,我虽在存着一个解不透的谜,但我的爱的火焰,禁不住日臻荧荧。而今更来了这意料不到的你的心曲,我迷糊了,我不知怎样处置自己,我只好叫唤苍天!秀岳,我亦还爱你,怎好!

我打算马上到上海来和你重温旧梦。这信夜十时写起,已写到十二点半,总觉得情绪太复杂了,不知如何整理。写写,又需要长时的深思,思而再写,我是太兴奋了,故没心的整整写上二个半钟头。祝你愉快!

李得中11月8日12时半

吴一粟在读信的中间,郑秀岳尽在地上躺着,呜呜咽咽地在哭。读完了这一封长信之后,他的眼睛里也有点热起来了,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向地上在哭的她和沙发上坐着在吐气的他往复看了几眼,似在发问的样子。

大约是坐在沙发上的那男子,看得他可怜起来了吧,他于鼻孔里吐了一口长气之后,才慢慢地大声对吴一粟说:“你大约是吴一粟先生吧?我是张康。郑秀岳这娼妇在学生时代,就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后来听说嫁了你了,所以一直还没有和她有过往来。但今年的五月以后,她又常常写起很热烈的信来了,我又哪里知道这娼妇同时也在和那老朽来往的呢?就是我这一回的到上海来,也是为了这娼妇的迫切的哀求而来的呀。哪里晓得睡到半夜,那老朽的这一封污浊不通的信,竟被我在她的内衣袋里发见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说到了这里,他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回转头去,更狠狠地向她毒视了一眼,他又叫着说:“郑秀岳,你这娼妇,你真骗得我好!”

说着他又捏紧拳头,站起来想去打她去了,吴一粟只得再嚷着“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而把他按住坐了下去。

郑秀岳还在地上呜咽着,张康仍在沙发上发气,吴一粟也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立着,沉默着,对电灯呆视了几分钟后,他举手擦了一擦眼泪,似含羞地吞吞吐吐地对张康说:“张先生,你也不用生气了,根本总是我不好,我,我,我自失业以来,竟不能够,不能够把她养活……”

又沉默了几分钟,他擤了一擤鼻涕,就走近了郑秀岳的身边,毫无元气似地轻轻的说:“秀,你起来吧,把衣服裤子穿一穿好,让我们回去!”

听了他这句话后,她的哭声却放大来了,哭一声,啜一啜气,哭一声,啜一啜气,一边哭着,一边她就断断续续地说:“今天……今天……我……我是不回去了……我……我情愿被他……被他打杀了……打杀了……在这里……”

张康听了她这一句话,又大声的叫了起来说:“你这娼妇,总有一天要被人打杀!我今天不解决你,这样下去,总有一个人来解决你的。”

看他的势头,似乎又要站起来打了,吴一粟又只能跑上他身边去赔罪解劝,只好千不是,万不是的说了许多责备自己的话。

他把张康劝平了下去,一面又向郑秀岳解劝了半天,才从地上扶了她起来。拿了一块手巾,把她脸上的血和眼泪揩了一揩,更寻着了挂在镜衣橱里的她那件袍子替她披上,棉裤棉袄替她拿齐之后,她自己就动手穿缚起衬衣衬裤来了。等他默默地扶着了她,走出那间二百三十三号的房间的时候,旅馆壁上挂在那里的一个圆钟,短针却已经绕过了Ⅲ字的记号。

二十七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侵晨,虹口一带,起了不断的枪声,闸北方面,火光烟焰,遮满了天空。

飞机掷弹的声音,机关枪仆仆仆仆扫射的声音,街巷间悲啼号泣的声音,杂聚在一处,似在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奏序曲。这中间,有一队穿海军绀色的制服的巡逻队,带了几个相貌狰狞的日本浪人,在微明的空气里,竟用枪托斧头,打进了吴一粟和郑秀岳寄寓在那里的那一间屋里。

楼上楼下,翻箱倒箧的搜索了半小时后,郑秀岳就在被里被他们拉了出来,拖下了楼,拉向了那小队驻扎在那里的附近的一间空屋之中。吴一粟叫着喊着,跟他们和被拉着的郑秀岳走了一段,终于被一位水兵旋转身来,用枪托向他的脑门上狠命的猛击了一下。他一边还在喊着“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但一边却同醉了似的向地上坐了下去,倒了下去。

两天之后,法界的一个战区难民收容所里,墙角边却坐着一位瘦得不堪,额上还有一块干血凝结在那里的中年疯狂难民,白天晚上,尽在对了墙壁上空喊:“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

又过了几天,一位清秀瘦弱的女工,同几位很像是她的同志的人,却在离郑秀岳她们那里不远的一间贴近日本海军陆战队曾驻扎过的营房间壁的空屋里找认尸体。在五六个都是一样的赤身露体,血肉淋漓的青年妇女尸体之中,那女工却认出了双目和嘴,都还张着,下体青肿得特别厉害,胸前的一只右奶已被割去了的郑秀岳的尸身。

她于寻出了这因被轮奸而毙命的旧同学之后,就很有经验似地叫同志们在那里守着而自己马上便出去弄了一口薄薄的棺材来为她收殓。

把她自己身上穿在那里的棉袄棉裤上的青布罩衫裤脱了下来,亲自替那精赤的尸体穿得好好,和几位同志,把尸身抬入了棺中,正要把那薄薄的棺盖钉上去的时候,她却又跑上了那尸体的头边,亲亲热热地叫了几声说:“郑秀岳……郑秀岳……你总算也照你的样子,贯彻了你那软弱的一生。”又注目呆看了一忽,她的清秀长方意志坚决的脸上,却也有两滴眼泪流下来了。

冯世芬的收殓被惨杀的遗体,计算起来,五年之中,这却是她的第二次的经验。

后叙

《她是一个弱女子》的题材,我在1927年(见《日记九种》的日记)就想好了,可是以后辗转流离,终于没有功夫把它写出。这一回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来侵,我于逃离了之余,倒得了十日的空闲,所以就在这十日内,猫猫虎虎地试写了一个大概。写好之后,过细一看,觉得失败的地方很多,但在这杀人的经济压迫之下,也不能够再来重行改削或另起炉灶了,所以就交给了书铺,叫他们去出版。

书中的人物和事实,不消说完全是虚拟的,请读者万不要去空费脑筋,妄思证对。

写到了如今的小说,其间也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我觉得比这一次为这篇小说时的心境更恶劣的时候,还不曾有过。因此这一篇小说,大约也将变作我作品之中的最恶劣的一篇。

1932年3月达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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