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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虽然辛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安详的笑容,但叶枫还是看见了病魔狰狞恐怖的丑恶嘴脸,越来越清晰,他表面上还得装作镇定自若。在辛虹的精神和情绪尚佳的时候,也就是她体内的病魔懒散,休憩的时候,叶枫就陪着心爱的妻子在这座城市里追寻往日的浪漫和甜蜜,打开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情怀,让仅仅属于他俩的美妙绝伦的人生乐章,在他俩合二为一的心灵里舒缓地奏响。

有句话说得好——你的每一天,都应该把它当做是你的最后一天去度过。的确如此,辛虹很清楚,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她要把对生命的强烈渴望紧紧撑住日渐衰竭的心。她是如此留恋这个喧嚣嘈杂的尘世,虽然活着就意味着她的身体必须忍受病痛的折磨,可只要能够陪伴心爱的丈夫哪怕再多一分一秒的时间,她都甘心让病魔更加肆无忌惮地侵蚀她的身体。她无比虔诚地祈求上苍让时间的脚步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让她再多看看身旁的爱人,多陪他说说贴心的话,多陪他再漫步在熟悉的林荫道上,依偎在如水的夜色中。

每一天,叶枫都能清晰地听见死神日益临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轻至重,由缓到急,一下下,一声声,在他的心里猖狂地践踏、怒吼、咆哮。从妻子渐渐变得缓慢,沉重的脚步中,从妻子越来越软弱无力,瘦骨嶙峋的身体上,从妻子脸上一点点衰退的笑容里,从妻子愈来愈低缓的语气中,叶枫都看见了生命即将终止的迹象。它犹如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在他的心上一点一点,不知疲倦地切割,伤口一点一点加深,冒着热气的鲜血汩汩涌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当辛虹郑重地提出来要去看一看当年摔落其中的龙洞时,叶枫犹豫不决。就是那个不起眼的龙洞将他俩的一生,将他俩的灵魂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也许是爱人的最后一个心愿了,叶枫非常清楚,这个心愿对即将离开人世,离开他的妻子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可是妻子虚弱的身体还能不能坚持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呢?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母亲坟前发生的一幕重现,自己还来得及吗?叶枫的心头凝聚起一个巨大的问号。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响起:“不行,那样的话,你不可能再有时间去抢救你的妻子,你将为此悔恨终生,你的灵魂将永远不得安宁。”

抬头看见妻子殷殷期盼的目光,那是叶枫无法狠下心来拒绝的目光。不知不觉,叶枫对着妻子竟然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他无法做出违背她的意愿的事情出来。辛虹脸上的笑容突然闪现出一丝青春飞扬的光芒。还没等叶枫来得及细细品味,它就消失了。叶枫凝视着妻子的脸,凝视着妻子脸上的笑容,希望能再看一眼那青春飞扬的光芒,可最终,他看见的却是病魔的苏醒,它伸了个懒腰,冲着叶枫诡异地笑了笑,很鄙视的嘲笑,笑得叶枫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笑得叶枫胆战心惊,魂飞魄散。

猖獗,不可一世的病魔再次被药物麻痹,它又沉沉睡去。周芸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她也沉沉睡去。看着沉睡中的妻子惨白的脸,叶枫五脏俱焚,却又束手无策。来到客厅,他心烦意乱,后悔不迭,不知所措地把答应妻子请求的事告诉了姐姐和姐夫,希望他俩能给他出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满足妻子的心愿,又不能让她的生命受到任何威胁。

谈何容易!即使此刻辛虹睡在楼上也随时有可能被死神掳去,更别说翻山越岭去一个凝结着她一生的悲喜哀愁的地方。风险不但有,而且相当之大,大到令他们三个人都胆战心寒,一筹莫展。种种不利的分析让叶枫感到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辛虹可是满心期盼,或许此时此刻她正在梦中牵着他的手走在颠簸不平的山路上呢。叶枫如坐针毡,他站起身来,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叶蕾和丈夫屏息凝神,冥思苦想。客厅里只有叶枫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飘荡,别无它声。

思忖再三,最后还是许文涛的主意减轻了叶枫的忧虑。星期六,也就是后天,一家人开车去后山水库钓鱼。山清水秀,景色宜人,这能适当地让辛虹紧张的心情得到放松。在他们三个人都确认她的身体,精神状况可以的情况下,由许文涛带着他俩抄近道去看一看令辛虹念念不忘的那个龙洞。为此,许文涛和叶枫明天就得去一趟,选择一条捷径,而且还得尽量平坦些。许文涛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半个小时的路程。在龙洞旁不能呆太长时间,叶枫必须控制好辛虹的情绪,尽可能少让她流泪哭泣。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个多小时就能返回水库。那时已近中午了,要是辛虹还有兴致的话,就继续钓鱼陪她开心,叶蕾开车回家把事先准备好的饭菜热好,再带回水库,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一个周末。总之,最大限度的帮辛虹完成这个心愿。

第二天,当叶枫把这个计划如实告诉辛虹时,她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直拍巴掌,还当着叶蕾夫妇的面,抱着叶枫亲了又亲。叶枫嘱咐她在家看电视,他和姐夫去做准备工作。辛虹含着笑,一个劲地点头。

一切都如许文涛预想的那么顺利,甚至还超出了他的预期。

星期六一大早,辛虹就迫不及待地起床了。她和叶枫来到楼下时,姐姐、姐夫正在蒸包子。所有准备好的东西都整整齐齐摆放在客厅中央,可以说是整装待发。不多一会,许建文也来到客厅,他满面春风,神气活现,还特意背上不久前叶枫送他的那支萨克斯管。他不无得意地对辛虹说,他要为舅舅和舅妈吹奏一曲《回家》。

吃过早饭,一家人就兴冲冲地出发了,辛虹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连走起路来也显得步履轻盈。许文涛开车带着叶枫和辛虹,叶蕾则开她自己的车带着儿子跟在丈夫后面。一路上,辛虹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兴奋,不停地用手指着窗外的景色,像只欢快的百灵鸟,叽叽喳喳的,对叶枫述说难忘的过去。

一下车,辛虹就径直走到水库边,极目远眺,波光粼粼的水面,清风徐徐,空旷静谧,水库周边环绕的山岭绵延不绝。山青青,水绵绵,风和日丽,美景如画,怎不令她油然而生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和煦的阳光轻柔地抚摸着她白净的脸,渐渐的泛起醉人的红晕,辛虹深深陶醉了,陶醉于风光秀美的大自然中。

许建文悄悄走到闭目沉醉的辛虹身边,把手中的渔竿和小方凳放在松软的泥土上。轻微的响声让处于陶醉状态的辛虹缓缓睁开了双眼。许建文冲着舅妈微微一笑,走到水边,拾起一块又扁又圆的鹅卵石,倒退几步,和辛虹并排面对着被阳光镀成金色的水面,他鼓足了劲,用力将手中的鹅卵石向着波光潋滟的水面斜斜的漂飞出去,鹅卵石飞快地旋转着,切向水面,在平静的水面顽强的阻挡下,像个调皮的青蛙,不停地在水面上向前跳跃,在明媚的阳光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最终跃入水中,消失于辛虹不断伸展的视线里。一圈圈美丽的涟漪荡漾开来,无声而又齐整地向四周延伸,化作一个个绚丽无比的光环,金灿灿,亮晶晶。许建文一扔出鹅卵石,就开始数鹅卵石在水面上跳跃的次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他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随着鹅卵石的沉没而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许建文又挑了一块鹅卵石,回身递给辛虹,一脸稚气未脱的微笑。“舅妈,你也试试吧,很好玩的。刚才只跳了七下,我最好的一次是九下,都快到水库中央了才沉没。你和舅舅小时候也这样玩吗?”她看着辛虹问道。

接过鹅卵石,辛虹回首往事,不禁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许建文孩子气的脸蛋,笑着说:“舅妈和你舅舅小时候也常玩,你舅舅啊,老是输给舅妈呢。”

许建文半信半疑的望着辛虹,那眼神仿佛在说:“真的吗?舅舅真的会输给你?那你扔一次试试看。”

在许建文疑惑的目光下,辛虹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好,舅妈就扔给你看看。”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跨出一大步,用力将手中的石块向着水面斜斜的,直直的扔了出去。“哎哟!”一声,辛红用左手抓住扔出鹅卵石的右手,一脸痛苦的神情,慢慢蹲了下去,眼睛却专注而又闪动着期盼的光芒盯着在水面上跳跃的石块。“一,二,三,四”,随着鹅卵石的落水声从水面上飘来,辛虹的叫喊声在数字四上停住了。懂事的许建文没有去关注石块在水面上的跳跃,他扶住舅妈,脸上的紧张和关心让辛虹心里热乎乎的,备受感动。

叶枫、许文涛和叶蕾都为辛虹的惊叫声给吓住了,叶枫还失手掉落袋子,几个又圆又红的苹果从张开的袋口滚落出来,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乱滚。叶枫不顾一切飞奔到辛虹身边,满脸惊慌失措的神情,关切的目光全是紧张和害怕,扶住辛虹身体的手也抖个不停。辛虹抓住他的手慢慢站起来。“别紧张,没事。刚才和建文扔石子打水漂玩,可能是用力过猛,不碍事。我还说你小时候总是输给我。”说完,她举起右手,随意转动几下,向叶枫证明刚才仅仅是不小心,现在又可以继续扔了。辛虹接着说:“小枫,你也试试吧,十几年没扔了,看看现在能不能赢我。”辛虹说话时脸色已恢复了一点红润,她轻松自然的笑容让叶枫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真是虚惊一场!

“是啊,舅舅,你也来打水漂玩吧,舅妈刚才只漂了四下,我的可漂了七下。你能漂几下呢?”许建文说话时刻意在说“七下”时加长加重了音调,他用一种挑战的目光望着叶枫,仿佛在对叶枫下战书——你能超过我吗?我可是漂了七下呀,你行吗?

鹅卵石在水面上笨拙的连蹦了三下,然后重重砸落水面,“扑通”一声,溅起片片水花。叶枫苦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心有不甘似的。面对妻子和外甥得意,爽朗的开怀大笑,他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满脸做不可思议的懊恼状,连眉毛都拧成一团。其实,他心里也像妻子和外甥溢于言表的笑容一样,不用丝毫的掩饰,就像洒落在身上的阳光一样灿烂。

一切就绪,叶枫、辛虹和许文涛朝着龙洞的方向出发了,他们所要走的山路根本算不上崎岖蜿蜒,翻过一座平缓的山丘,再绕过两座山之间低洼的田地,就能看见对面半山腰间龙洞旁的那棵大树了。一路上叶枫都牵着妻子的手,心里七上八下,十分紧张。他时不时地停下来,让辛虹歇息一下,喘口气。为了今天的龙洞之行,昨天下午,叶枫特意带妻子去买了旅游鞋,牛仔裤和T恤衫,还买了顶大红色的遮阳帽。当辛虹穿上这一身旅游休闲装,飒爽英姿,出现在叶枫面前时,一种无以言述的悲伤漫上心头,如果不是怕妻子见了也伤心落泪,叶枫定会哭出声来。他真希望把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刻,把心爱的妻子的生命之根紧紧抱在怀里。

那棵深深根植于脑海里,心里的大树已映入眼帘了,越来越清晰。辛虹仿佛能看见随风摇曳的树叶,在阳光的透射下,滤出的细细的经络。叶枫感觉到妻子的手因激动而轻轻颤抖,如同之前鹅卵石在水面上漾起的涟漪,一波一波,从她手上漾到他的心里。辛虹的手沁出了点点汗水,脸色因情绪的波动而微微泛红,专注深沉的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视着那棵挺拔的大树。

辛虹和叶枫驻足不前了,如果他俩再向前迈出两步,伸手就能触摸到树干上不堪风吹日晒而干枯爆裂的丑陋的树皮,它顽强地依附在粗壮笔直的树干上,就是为了让人们真切地感受到岁月对它无尽的折磨,它经受住了岁月的洗礼,经受住了苦难的磨砺,所以它无比骄傲自豪地展示它的丑陋的面貌。大树旁的龙洞已经被疯狂生长的杂草包围了,洞口变小了不少,里面黑乎乎的,即使耀眼的阳光也无力刺穿洞中浓墨般的黑暗。辛虹拉着叶枫的手走到洞口边,蹲下身去,拨开茂密的杂草,看见一些业已腐烂的枯枝败叶静静地躺在洞底,一股陈腐,恶心的气味掺杂在青草清新的气息中扑面而来。叶枫赶紧扶妻子站起身来。

“老天,请你将炙热的阳光收起来吧,请你大发慈悲,让漫天飞舞的雪花再次将眼前的一切装点成银装素裹吧。请你将时间拨回到那个令我永生难忘的时刻吧,让我再次感受一下神圣纯洁的爱注入我的灵魂的美妙感觉,好吗?”面对苍穹,辛虹低沉的呼唤在空寂的山林间悠悠飘荡,回旋,久久不能散去。叶枫将妻子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拍打她剧烈起伏的背胛,泪如泉涌。辛虹目不转睛地望着龙洞,一颗颗饱满的泪珠在脸颊上滚动,滴落尘埃。

许文涛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默默注视着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流不止的叶枫和辛虹,不禁潸然泪下。他真想走上前去说上几句宽慰的话,可世界上还有能在此时此刻宽慰他俩的话语吗?许文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心中默默祈祷,祈祷这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一幕赶快从视线里消失,祈祷心中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千万不要发生。辛虹在泪水涟涟中绽放的笑容让许文涛绷得紧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提到嗓子眼的心也安稳落下。

为丈夫抹去泪水,亲了亲他的额头,辛虹深情地说:“亲爱的,老天已经把我这一生最想得到的全给了我,那就是你的爱,我知足了。走吧,我们回去吧。”

叶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棵大树,怎么离开那个龙洞,怎么离开那个山坡的。一路上失魂落魄的他只是真切地感受到紧握着妻子的手再也没有一丝哪怕是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颤抖。妻子一路走来步履轻盈,始终没有回头。

站在弟弟他们进山的路口徘徊,叶蕾心急如焚,望眼欲穿,那颗焦灼不安的心在等待的折磨下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苦苦支撑住。当期盼的身影终于出现时,她几乎站不稳要倒下去。欣喜若狂的叶蕾踉踉跄跄地向着三个蠕动的模糊的身影跑去。

丈夫轻轻地点头示意和他脸上轻松的微笑,让叶蕾终于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站在山道上等着丈夫走到面前,握住她的手一起向回走。她靠在丈夫身上,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丈夫身上,好像不这样就无法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许文涛揽住妻子的腰,轻轻捏了捏,他用无声的语言告诉妻子,一切都如他的计划,之前的种种担忧现在可以统统从心里清除出去了。叶蕾立即精神为之一振,挽起丈夫的手,精神抖擞,步履矫健地向前走去。

没等辛虹说完,叶蕾就动如脱兔般向汽车跑去,把大家的叫喊声都抛在脑后,她钻进车里,暗自窃喜。她一边开车,一边还情不自禁哼上了歌。“甜蜜的公主,甜蜜的公主,无限好咯喂,甜蜜的歌,甜蜜的歌,无限好咯喂……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个胖娃娃哟……”唱着唱着,她突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说:“我这是唱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管它呢,只要自己高兴,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反正又没有人听到。”扬起的滚滚尘烟里又飘荡着叶蕾的歌声,虽然时不时会跑调,但不管跑到哪,都带有十分强烈的喜悦心情。

望着姐姐车后飞扬的尘土慢慢消失于明净的天空中,叶枫的心也和天空一样明净起来。辛虹兴致勃勃地拿来渔竿,要他钓条大鱼,好晚上做红烧鱼吃。接过渔竿,叶枫和妻子手牵手走到水库边。往鱼钩上钩好鱼饵,用力甩出去,等鱼鳔浮出水面,垂直静止不动了,叶枫就和妻子并排坐在小方凳上。

“小枫,我虽然雇了私家侦探,对你的情况几乎是了如指掌,可还是有一些时间段是一片空白。我不能怪他工作失职,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隐身在你周围。那些空白就像一个个无法解开的谜,深深的困扰我。其中有一些我可以凭着生活的经验来判断证实,比如说过年、中秋、清明,你一定是回家来了。还有一些是你和陆晓云或者是和周芸一块外出,即使不知道你们去哪,我也不会感到紧张。只有一段空白让我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终日。那是九六年十二月八号,他突然打电话来说你突然失踪了,神不知鬼不觉的,直到九七年一月十二号,他又打电话说你回来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是茶饭不思,坐卧不宁,都快崩溃了。亲爱的,这段时间你到底去哪了?”辛虹问道。

叶枫将手中的渔竿放在身旁的地上,双手捧起妻子的脸,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她柔情似水的双眸,轻轻吻了吻她的嘴唇,动容地说:“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了那么长时间。”叶枫心里是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息下来……

翻开尘封已久的回忆簿,在辛虹来说是一片空白的那一页,实际上记得满满的,而且这一页在整本回忆簿中都是具有神奇色彩的一页。九六年,股市异常火爆,几乎每个交易大厅都是人满为患,交易非常活跃,频繁。中国有句古话——物极必反。这是老船长对叶枫的谆谆教诲,他时刻不敢忘记老船长的教诲,在人人都疯狂地豪赌之际,他却非常理智,非常冷静地抛售了所有股票,他并不知道何时会急转直下,但他相信一定会出现。当他看着自己的资金账户里奇迹般变出近两千万的数字时,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这可是他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呀。那一刻,叶枫才意识到他拼命外派赚钱,然后满心期待地进入股市,这些年来,他一心只为赚钱,可当他真的拥有用不完的钱时,他才发现钱再多对他来说都像一堆废纸。面对账户上枯燥的数字,他感到困惑、迷茫,甚至感到害怕,恐慌。在没有辛虹陪伴的日子里,他用挣钱的信念支撑着活下去的勇气。可当这个信念的支柱轰然坍塌时,他活着的勇气也就消失殆尽了。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你追求得越久,痛苦也就越深。叶枫深陷痛苦的泥淖中不能自拔,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浪迹天涯。他希望在茫茫人海中,在大千世界里能意外与辛虹邂逅。如果不能相逢,那就干脆让一场飞来横祸夺去他苍白的生命。没有意外邂逅,也无飞天横祸,意外的是在普陀山上,他遇见了一个和尚。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在上山进香的石阶路上,叶枫与和尚不期而遇。记不清是哪一天了,灰蒙蒙的天就和他的心情一样。叶枫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孤独地抽烟,和尚也许是走累了,也许是叩头叩累了,他在叶枫身前停住了。叶枫看见他每走七步,也就是每上七个台阶就跪下叩一个头,他额头上厚厚的老茧就像一个沾满泥土的鸡蛋,异常醒目,不注意看的话,还以为他额头上长了个肉瘤。和尚的无比虔诚吸引住了叶枫迷茫、空洞的目光。和尚在叶枫身旁的石阶上叩了一个头后站起身来,他定定地看着叶枫,目不转睛,足足看了几分钟,叶枫也好奇地看着他。佛家说:每一个照面,都是千世修来的缘。这是和尚对叶枫说的第一句话。和尚虽然蓬头垢面,但他和颜悦色的脸上露出的却是庄重、亲切的微笑。正是他的微笑让叶枫对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或许是佛祖显灵,派他来拯救叶枫的灵魂。一路上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叶枫居然和一脸憨厚的和尚攀谈起来。

从和尚的口中,叶枫获知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是峨眉山金山寺的主持把襁褓中的他抱回寺院。他的父母是谁,他的身世和祖籍,他一概不知。被抱进寺院的一刹那,幼小的他的过去就变成了一张空白的纸,今后这张纸上只有一个字——佛。他是为佛而生的。长大后,他立志要成为一位像他的师傅一样为人敬仰的有道高僧。七年前,他辞别师傅,信誓旦旦,要用双足走遍四大佛教名山,而且每走七步就跪下叩一个头,他希望在漫长的云游中感悟佛教的精髓。七年时间,他从峨眉山走到了普陀山,他计划用二十年的时间走完四大名山,重回峨眉山,然后用他的感悟去为广大的善男信女们广施佛法,普度众生。

七年的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他究竟感悟到多少佛教的精髓,叶枫不得而知,但从他脸上真诚祥和的笑容中,叶枫看到了他的幸福和快乐,甚至还看见了一个金光闪闪的佛字。和尚怀着一颗赤诚、慈善的心孤独地行走在人世间,他的孤独仅仅是用身体去抵御年年岁岁无数的风吹日晒。而叶枫呢?他却是一个身家千万的孤独者,他自嘲是一个衣冠楚楚,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

不知为何,叶枫竟然将他的人生经历言简意赅地说给和尚听。这个陌生的和尚,萍水相逢的和尚,竟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听叶枫倾诉心声的人,就连他无比尊敬的老船长,他也没有如此敞开心扉。叶枫渴望从和尚的笑容中看见一丝同情怜悯,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人性的善良幻化的哀愁。可什么也没有,在叶枫的倾诉中,和尚的笑容和他平静如水的目光始终没有一丝颤抖。

有缘千里来相会!叶枫只好这样解释他与和尚匪夷所思的相逢。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和尚,他别无他意,只是希望和尚不必如此艰辛。和尚只取了一张百元的钞票,他拿钱的手并没有因为叶枫的施舍而心虚地颤抖。临别时,叶枫把他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和尚,时至今日,他仍然想不明白为何要把手机号码留给和尚,而且一直没有变更号码。叶枫在期待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短暂的相逢,叶枫如坠云雾。当他走下山来时,脑海里只有和尚真诚祥和的微笑和平静如水的目光。在回厦门的路上,他还在想着他希望和尚为他解释的一句偈语——经在口头,佛在心头;十年面壁,顽石点头。可惜,和尚没能为他解释这句偈语的寓意。回到厦门后,叶枫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坚信辛虹一定会回来看他。十年不行,那就等二十年,就是等一辈子,他也愿意一直等下去。

“舅舅,渔竿跑了。”许建文的叫喊声唤醒了深陷时空漩涡中的叶枫和辛虹。一个激灵,叶枫反应神速,飞快地伸出手去抓住正被拖入水中的渔竿。辛虹在一旁大声叫喊:“快拉,快拉,一定是条大鱼。”

一条长长的,欢蹦乱跳的大草鱼跃出水面,划过一道弧线,带着零零星星的水珠,跌落草丛中。许建文一个箭步扑上去,双手用力摁住扑腾乱跳,意欲重回水中的大鱼,嘴里还不停地叫嚷:“是条大鱼。舅妈,快来帮帮我,它快把我掀翻了。爸爸,快来看呀,舅舅钓了一条好大的鱼。”他的叫喊声划破宁静的天空,朝四面八方传播出去。不仅叶枫扔下渔竿朝他跑来,辛虹喜不自禁地跑来帮他摁住拼命挣扎的鱼,许文涛也急急忙忙向他跑来,就连水库对面三五成群的钓鱼者和空中飞翔的鸟儿也都朝他投来惊诧的目光。许建文被负隅顽抗的草鱼扑腾得满脸满身都是水滴,还有点点泥土胡乱沾在他湿漉漉的脸上,身上也到处都是。

好大一条鱼。许文涛抱起鱼扔进专门带来的大水桶里,喜形于色。他对笑得都合不拢嘴的辛虹说:“起码有三四斤重,这下你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红烧鱼了。我还从来没有在这后山水库钓过这么大的草鱼呢。”说完,他用羡慕不已的目光望着站在辛虹身旁,和她一样也笑得合不拢嘴的叶枫。

许建文在水库边洗干净脸上的泥土,也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水珠,一边拍打身上的泥土,一边飞跑着来到水桶边,俯下身去看桶里的鱼。“爸爸,你今天的成绩可实在是差强人意。舅妈,你来看,我爸就钓了几条小鲫鱼,还有一条只能算是马马虎虎的乌鱼。跟舅舅的大草鱼一比,可就差得远喽。”他惟妙惟肖的神情,连比带划,夸张的动作,有意加重的声调,让站在他周围的三个大人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午饭虽不丰盛,但一家人吃得格外开心,说说笑笑间,很快就一扫而光。许建文更是狼吞虎咽一般,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风卷残云。叶蕾满脸的慈爱,眼睛都笑得快睁不开了。看看儿子吃得干干净净,她就把自己碗里的饭菜拨了一多半进儿子的空碗里。回来的路上,她还担心饭菜吃不完,还特意带了几个垃圾袋,准备把剩饭剩菜带回去,不能扔在洁净的大自然污染环境。这下可好,一扫而光。

看着妻子脸上飞起的红晕和格外开心的笑容,叶枫心头积聚的阴霾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两个人手牵着手,漫步于绿草茵茵中,辛虹依偎在他身上,软玉温香。

举目望去,弟弟和弟妹幸福的身影映入眼帘,可这样美好的生活画面还能再看几回呢?想到这,叶蕾心一酸,泪水悄然涌出,模糊了双眼,叶枫和辛虹相依相偎的背影就在一片模糊中,变成弯弯曲曲的线条,终不堪扭曲而断裂,跌落。许文涛悄悄走到妻子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道:“蕾蕾,别这样,让他俩见了可不好。你看看今天他俩有多开心,沉浸在幸福和欢乐中,暂时忘却了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这可能是辛虹最后的幸福时刻,让他俩尽情地享受幸福,倾心聆听人生中最妙不可言的心灵乐章吧。”

眼眶再也禁锢不住泪水,只好任之涌流。“我知道,我知道……”叶蕾哽咽了。怕弟弟弟妹看见会影响他俩的好心情,叶蕾只好强忍着内心波涛翻涌的悲痛,拭去脸上和眼中的泪水,转过身去,把塑料垫上的碗,碟子和筷子都收拾进一个小塑料箱子里。拎起箱子,叶蕾正准备向汽车走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马上又收回迈出去的脚,放下箱子,扭头对丈夫低声说:“我刚才开车回去时,看见外面路上停着一辆救护车,好像是王萍她们医院的。文涛,这是怎么回事?”

许文涛冲着一脸疑惑不解的妻子浅浅一笑,压低声音说:“是我叫王萍把救护车开来的,我怕万一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这样能尽快抢救。怕你和阿枫知道了会更加担心,所以就没告诉你们。我本想在回家之前,让她们先把车开走,谁知道一下疏忽,让你看见了。”

丈夫说得轻描淡写,可叶蕾却为他的心思缜密而感动不已,她无比激动地说:“文涛,谢谢你!谢谢你想得如此周全,更要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为我们叶家所做的一切。我真是觉得太幸福了,我这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嫁给你,嫁给了一个我一辈子都述不尽爱恋的好男人!”

心灵的震撼该如何表达呢?许文涛紧紧抱住因激动而浑身轻轻颤抖的妻子,他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说什么呢?也许此时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无声的拥抱,在无声的拥抱中,让爱人感受自己至真至纯的爱。

“妈,你是不是经常这样拥抱爸爸?我怎么好久都没有看见了?”许建文的声音让沉浸于爱的无声交流中的叶蕾和许文涛同时扭过头来望着一脸纯真无邪的儿子。叶蕾从丈夫怀里探出双手,捧着儿子俊秀的脸,无比幸福,无比骄傲地说:“妈妈可是经常这样拥抱你爸爸,这是属于妈妈和爸爸之间的小秘密。乖儿子,妈妈会这样拥抱你爸爸一辈子。”看着母亲执著,坚毅,又无比温柔的目光,许建文笑逐颜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等叶枫和辛虹回来时,许建文已经捧着他爱不释手的萨克斯管了,他有点迫不及待。在爸爸妈妈和舅舅舅妈鼓励的掌声和冀盼的目光下,他屏气凝神,心无旁骛地吹奏起来,美好的声波在轻盈的空气中荡漾。

许文涛悄悄拿来摄像机,将这美好的时刻拍摄下来。虽然画面中没有他的身影,可他从镜头里每一张笑脸上都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他就感觉拿着摄像机的只是他的躯壳而已,他的灵魂正在镜头里和亲爱的家人们尽情欢笑。

自从儿子受弟弟的影响开始学萨克斯起,叶蕾就很少看见弟弟会因为儿子的演奏而点头,她看到的,听到的总是弟弟一脸深沉,紧锁眉头,悉心指导纠正。对于音乐,叶蕾常说她没有音乐细胞,这绝不是谦虚,而是她有自知之明。尤其是洋乐器,她真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她平生第一次听萨克斯曲,就是弟弟演奏的,听完后是震惊,觉得匪夷所思。许建文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地演奏,身体还随着乐曲声不住的摇摆,时而剧烈,时而轻微。叶蕾知道儿子是在用身体的摆动来诠释音乐所激发的情感,但她并不清楚儿子的演奏到底如何。叶蕾把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到弟弟脸上,看着弟弟凝神倾听儿子激情四射的演奏。她看见弟弟神色安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有时还会点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叶蕾不禁心花怒放,喜出望外,她知道儿子的表现应该是十分出色,甚至有点出彩的意味。

音乐是浩瀚无边的海洋,蕴藏着无限的宝藏。许建文渴望潜入深邃而又神秘莫测的音乐的海洋里,去寻找令他魂牵梦萦的宝藏。他是在舅舅的引领下来到音乐的海洋边上的,仅仅眺望一眼,他就完全被音乐的海洋给迷住了,他跃跃欲试,想在碧波荡漾的大海中无忧无虑,尽情地畅游。可是他又感到害怕,因为他还没有学会游泳的技巧。他是多么希望他推崇备至的舅舅教他游泳的技巧,带他畅游音乐的海洋。但除了崇拜,敬仰,许建文对舅舅还有几分惧怕。叶枫总是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对外甥的技艺要求近乎苛刻,他忘了学习需要循序渐进,最忌讳急于求成,他迫切希望外甥能尽快超越他。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对外甥的期望是不切实际的,是一种错误的拔苗助长的行为。所以他会感到失望,他信奉严师出高徒的教条,却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许建文在舅舅面前演奏时,越来越觉得索然无味,就像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而且还是在老师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久而久之,他对舅舅是敬而远之,不愿在舅舅面前演奏,心灵的晦涩让他根本无法领会音乐的美妙感觉。而今天,舅舅的目光不再严峻,柔柔的,如同波光潋滟的水面,他的脸上浮现出欣赏的笑容。许建文为舅舅柔和的目光和欣赏的笑容而欣喜若狂,美妙的音乐如同一股甘泉在他的心灵里缓缓流淌,他深深陶醉于妙不可言的感觉中,酣畅淋漓地演奏着心灵的乐章。

如此美妙的感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许建文梦寐以求,却又总是捕捉不到的。他为自己的精彩演奏而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脸上洋溢着喜不自禁的笑容。如果把演奏比作一道光芒的话,那么他自信今天他的演奏定是光芒四射,璀璨夺目。他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在明媚的阳光下,如同一颗颗明亮的珍珠。他用祈盼的目光望着他既尊崇又有些畏惧的舅舅,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对舅舅说:“别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表扬表扬我吧。也许我现在的表现还不能让你感到满意,可是你今天的一句美言将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动力,我会在音乐的海洋里尽情畅游。总有一天,你会心悦诚服,会对我竖起大拇指,会为我取得的成绩而由衷地感到欣慰。为了我美好,光明的未来,我亲爱的舅舅,请你张开你的口吧,哪怕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不错’,也足以让我肋生双翅,在音乐的殿堂里翱翔!来吧,我亲爱的舅舅,请你说出口吧!”许建文激情澎湃的心声像无线电波,无声地向外传播着。

“不错!建文,今天是舅舅听你吹奏萨克斯以来表现最好的一次。愉悦的心情为你的艺术激情添姿加彩。我知道你在等我的赞许,你今天的表现确实值得嘉奖。不过,只是不错是远远不够的,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会为你精彩的演奏衷心地说一句——好!甚至夸一句——精彩绝伦!所以你要加倍努力。”叶枫的表扬就像给许建文打了一针兴奋剂,他大喜过望,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愣愣地望着舅舅。直到叶枫再次对他点点头,他才如梦方醒,大叫一声,把手中的萨克斯管放在草地上,然后在草地上又蹦又跳,欢呼雀跃,还心血来潮,翻着各式各样的跟斗,嘴里还唱着:“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飞檐走壁!快使用双截棍,仁者无敌!”他一边唱还一边学周杰伦舞双截棍的动作,有模有样。

从摄像机里看见儿子灿烂纯真的笑脸和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动作,被金色的阳光描绘得宛如天外飞仙一般,许文涛的心中不由得产生和儿子一起蹦呀跳呀,翻跟头的冲动。叶蕾悄悄地把儿子的萨克斯管拿起来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刚出世的儿子一样,一脸慈祥的母爱。

而此时此刻叶枫却蹙起了眉头,他猛然意识到了他在教授外甥演奏技巧时忽视了最重要的东西——人的感情,他一味督促外甥提高技巧。音乐是心灵最美妙的声音。人的感情不同,对音乐的感觉和领悟自然也就不尽相同。叶枫终于意识到他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甚至他觉得外甥再跟着他学会误入歧途。他的音乐的主旋律是忧伤、悲愁、痛苦和迷惘,而快乐、幸福仅仅是极个别的音符而已。而外甥则不然,他是阳光少年,朝气蓬勃,神采飞扬,他的音乐注定是欢快和愉悦的主旋律。他俩的音乐就像两辆背道而驰的火车,仅仅在交汇的那一刹那才会奏出同样的旋律。

从极度亢奋的激动中渐渐平静下来,许建文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满脸通红,有点害羞,走到舅舅面前,郑重其事地请叶枫吹奏,而且点名要听他最心仪的名曲——《回家》。叶枫不假思索,答应了外甥的请求。他回身从车上取来自己的萨克斯管,站在离家人三四米远的草地上,深深吸一口气,含情脉脉地望着妻子。

一曲意境空远,回味绵长的《回家》舒缓地响起,这是叶枫心灵的乐章,悠扬缥缈的旋律里是丈夫对妻子的款款深情。叶枫在音乐上的造诣根本谈不上有多出众,他唯一能用出众来形容的就是他能将自己的感情完完全全融入音乐当中。在心神合一的演奏中,叶枫的心就像一只旷野中的鸟,翱翔在广袤无垠的田野上,在蓝天白云下寻找回家的归途。展翅飞翔的鸟儿出现在辛虹无限温柔,清澈明亮的双眸中,越来越清晰。倦鸟思归林,孤独地飞翔了十一年的鸟儿终于回家了,它是一只欢快的精灵,朝着家的方向振翅直飞。不再留恋白云悠悠的蓝天,也不再沉醉于欣赏美丽无边,风景如画的旷野。它时而叽叽喳喳地欢叫,时而清脆婉转地啼鸣;时而昂起高贵的头颅引吭高歌,振翅高飞;时而俯下娇小的身躯自由自在地滑翔。它的心中只有魂牵梦萦的家,回家了,它要将回家的喜悦、兴奋和按捺不住的激动与紧张用它曼妙的歌喉尽情宣泄。它要让蓝天白云,让美丽的旷野聆听它的心灵最美妙的乐曲。叶枫感觉自己就是那只旷野中的鸟,正朝着妻子无限温柔,清澈明亮的双眸飞去,它知道它就要回家了。

辛虹深深陶醉了,叶蕾、许文涛和许建文也深深陶醉了。以至于他们产生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感觉这悠扬的声音并不是叶枫用萨克斯吹奏出来的,而是他们每个人的心灵的天籁之音,飘荡在空旷宁寂的天地间。它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只要凝神倾听,它就会在你的耳朵里,在你的心里,在你的灵魂里悠悠地响起。

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心灵的天籁之音弥漫的恬静,就像一位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冒冒失失就闯进了别人的欢声笑语中,冷不丁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在深深的陶醉中不断升华的心灵回到了每个人的心中,他们愤愤然,追寻可恶的铃声的来源。叶枫看见家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脑海里闪过一丝迷惑,不过很快就意识到铃声正是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源源不断地向外传送。它好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信使,耐心地等待收信人的接见。叶枫这才明白自己是太投入了,已经达到了心神合一的忘我境界。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不厌其烦叫嚷的铃声似乎是愤怒了,它的吼叫声刺耳得令人厌恶。叶枫赶紧摁下接听键,连屏幕上显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都没来得及看一下。

“枫哥,是我,阿斐。在干吗呢?手机都快响爆了也没人接听。我现在就站在你家的大门口,只是铁将军把门,我进不去,你在哪?”手机里蹿出的声音显得很急躁,不耐烦。

“嘿,阿斐?你怎么回来了?我在后山水库钓鱼呢,你赶快过来吧。还记得后山水库在哪吗?”叶枫的声音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杀了我也忘不了,后山水库我可是游了不下八千个来回呢。好了,我这就过来。”

挂断电话后,叶枫把手机又放回裤子口袋里。胡斐的突然到来让他猛然间想起了周芸,回家这么多天了,他还是第一次想起她——自己口口声声说爱她的女人。一种深深的愧疚感悄然笼上心头。难道这就是我对她的爱?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感觉?叶枫扪心自问,却又无言自答,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音信皆无对周芸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和伤害。就在不久前,他还一再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伤害周芸,伤害一颗深深爱他的心。可事实呢?叶枫不敢再往下想,刚才还激动不已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的,就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还冒着阵阵寒气。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叶枫在心中一点点的描画着周芸愁云惨淡的面容,他的脸在周芸越描越清晰的愁容中抽搐起来。聪慧过人的辛虹猜透了丈夫的心思,她的心中也出现了周芸的名字。

两辆出租车在数十米见外的路边停了下来,胡斐牵着一位姑娘的手从第一辆车上下来,从后一辆下来的是杜平夫妇和李翊。出人意料的惊喜来得太突然了,叶枫怔住了,竟然忘了上前去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辛虹拽了拽他的裤子,他这才如梦方醒。走近了,叶枫才看清楚胡斐身边的姑娘是朱翠玲,他不由得暗自纳闷:“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怎么……”不容他继续想下去,朱翠玲的嫣然一笑就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他眼前。“枫哥,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我会来吧?”朱翠玲笑盈盈地说。

还没等叶枫开口,胡斐倒是风风火火地抢先开口了。“玲玲,来,我先给你介绍一下。”他把朱翠玲拉到辛虹身前,然后对辛虹咧嘴一笑,接着对朱翠玲说:“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大嫂辛虹。”他又接着对辛虹介绍自己的女友:“大嫂,她是我的女朋友朱翠玲,她呀吵着嚷着要跟我来见你。”

介绍过后,辛虹主动上前拉住朱翠玲的手,两位都漂亮出众的女人,没开口说话,光是从凝视的目光中就看到惺惺相惜之感。“胡斐,先恭喜你了。你呀以后可得好好疼爱翠玲妹妹。”辛虹笑着说,“翠玲妹妹,要是他欺负你,你就告诉叶枫,让他为你出气。”

朱翠玲点点头,瞟了一眼胡斐,一脸得意的笑,还冲他挤眉弄眼。

“胡斐,你原来不是叫胡志刚吗?什么时候改名叫雪山飞狐胡斐胡大侠了?不过你还真有点雪山飞狐的样子。”辛虹突然问道。

“大嫂真是好记性,连我都快忘了我原来叫胡志刚。当年我背井离乡去广东投奔姐姐,是我姐给我改的名。怎么样?大嫂,这名字够响亮吧,可就是在某人面前怎么也叫不响,跟晒干的萝卜条一样,蔫不啦叽的。”说完,胡斐望着朱翠玲,一副愁眉不展的可怜样,还故意耸耸肩,装出蔫不啦叽的怪相。朱翠玲和辛虹被他滑稽逼真的表情给逗乐了,就连一旁的叶枫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说笑间,杜平夫妇和李翊拎着行李走到他们跟前,林茹萍上前拉住两个笑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的手,好奇地问:“看你俩笑的,我的心都痒痒的。两位好妹妹,让我也跟着痛痛快快地笑一回吧。辛虹,求求你了,快点告诉我吧。”

“茹萍,你刚才没看见胡斐说话的样子,我可学不来。翠玲妹妹,还是你学给她看,你学准象。”辛虹忍住笑说。

朱翠玲含笑扭过头去,深情地望着笑容可掬的胡斐,目光中饱含毫不掩饰的爱。在大家的一再鼓动下,她就大大方方地模仿胡斐的腔调和神情,简直是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就像胡斐再次表演一样,逗得大家捧腹大笑。爽朗的笑声飘荡在宁静的洒满金色光芒的水面上,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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