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8月中旬的一天,瞿秋白、李维汉来到陈独秀隐蔽的纸行楼上,传达了八七会议情况,重点是劝陈独秀离开武汉,或去莫斯科,或去上海。陈独秀说:大革命失败,国际有责任,不能全记在中央的账上。因八七会议不让自己参加,陈独秀闷闷不乐,发烧、头痛,食欲不振,话也一天比一天少了。秘书黄玠然不敢请医生,悄悄的上街抓了药。瞿秋白和李维汉走后,黄秘书忍不住问:“为什么会失败?”陈独秀不作答。黄玠然知道老头子有脾气,不好再问。
9月上旬的一天,黄玠然从汉口回到武昌,对陈独秀说:中央通知你明天随英国船去上海。陈独秀一听,忙叫黄介然再去通知汪原放。这时汪原放已根据陈独秀意见,将长江印刷厂两部对开印刷机拆下,装船运到上海。
9月10日,阴历八月十五日,星期六。陈独秀、黄玠然、汪原放及亚东职员陈啸青四人上了英国“公和”号船去上海。上船前,陈独秀戴了一顶风帽,把额头压得低低的,防止被认出。陈乔年和妻子史静仪、孩子红五留在武汉。乔年的儿子红五,5月出生,四个月了。五月是中共“五大”召开的日子,此外,乔年小名叫小五子。
起航时,天上挂着圆圆的月亮,特别亮。江水拍击着船舷,发出很大的响声。两岸民房和破旧的厂区渐渐退去,依稀灯火之处不时传来几声“汪汪”的犬吠声。这是个诗情画意的月夜,陈独秀却没有一点这样的心情,因为革命的失败,他心思沉沉。他不清楚,此趟去上海,将是什么样的一条路?透过船舱,陈独秀怅惘地看着江水。他没有想到,此次离开武汉,一去就是十年。再来之时,已是国破人亡。
陈独秀装病,躲在船舱不上甲板。船主不知道几位客人的来路,但他已觉察到他们身份不同。那位东家模样的老头子,白天从不到船上的甲板露面,甚至吃饭、大小便,都有随同的几个年轻人料理。船到九江,一轮圆月升过树梢,亮如白昼。半夜,乘船上人睡觉机会,黄玠然和汪原放叫陈独秀上甲板赏月。陈独秀看着盈盈皓月,说:“抬头看明月,低头思故乡。我的老家在安庆,明天就到了。”此时,原配高晓岚和女儿筱秀、小儿子陈松年、祖母谢氏相依为命,仍住在安庆的老屋,妻子高君曼带着一儿一女,在南京艰难度日。而才华出众的延年,已经牺牲。面对一轮圆月和万里长江,陈独秀心潮起伏,不能平静。
鲁迅9月27日离开粤赴沪,他没有想到,自己和陈独秀同一个月去上海。
中秋节刚过,在安庆的松年收到了二哥乔年的信,信写得很简单,说他病得很厉害,叫母亲到武汉去找他,信中附有地址。高晓岚接信后决定带陈松年一起去武汉,两个儿子还是去法国那年见的面,经常有杀革命党人的消息传来,她心里常忐忑不安。
振风塔下,一家人送高晓岚母子出门。祖母谢氏叮嘱再三,要松年一路照顾好母亲。陈松年约十七八岁,老实本分,第一次出远门。
到武昌后,陈松年和母亲住进一家旅馆,然后按乔年给的地址,写了一封信寄到武昌巡道岭,但是过了两三天仍未见回音。两人等不及了,决定按陈乔年给的地址去找。到了巡道岭才知道,乔年已结了婚,爱人叫史静仪,这个地方就是史静仪的家。高晓岚听说儿子已经结婚,十分高兴,巴不得很快就能看到儿子和媳妇。
乔年和史静仪不在家,史家人不敢认高晓岚母子,汪精卫叛变革命后,武汉白色恐怖,杀人无麻。后来,陈乔年和高晓岚反复说,我们是乔年的弟弟和母亲。史静仪的家里人问了些陈乔年的情况,答得都像,最后才勉强相信了。当下,史静仪的弟弟带陈松年和母亲到汉口俄租界一个德国人开的医院,见到了陈乔年和史静仪。
乔年在父亲走后,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在郑超麟和罗亦农的帮助下,乔年住进了这家医院,一诊断,是患了伤寒。罗亦农是乔年留苏同学,解决了乔年看病的钱。妻子要带孩子,陈乔年想到让母亲来照料自己。哥哥已不在世,多年过去了,母子未曾见面,乔年也很想见到母亲。此外,自己的儿子已经出世,母亲还不知道,也应该让老人家分享见见孙子的快乐。于是,他写信请母亲来一趟武汉。
当天,史静仪带第一次见面的小叔子松年和婆婆到汉口“宏原纸行”楼上住。和婆婆聊天时,史静仪说,她和乔年去年结婚的。史的父亲是湖北应城人,家里是做生意的。听说丈夫陈独秀不久前也隐蔽在这里,高晓岚仔细看了看丈夫刚刚住过的地方,许久没有讲话。来武汉前,高晓岚和松年丝毫不知道延年已经牺牲。陈乔年出院后,知道瞒不住母亲,告诉了母亲和弟弟,母亲和弟弟痛哭了一场。
这次的武汉之行,对高晓岚和陈松年都是一场噩梦。惟一的安慰是,高晓岚看到了孙子红五。松年和母亲到武汉后,乔年情绪好转,很快病愈出院了。乔年出院后,将红五接到家里。孩子四个月了,长得很像父亲,白白净净的,很好看。高晓岚终于有了孙子了,十分喜欢,巴不得一天到晚抱着孙子。这可是她的第一个孙子啊!
深秋的一天,郑超麟到乔年家里,看到了住在楼下的乔年母亲高晓岚及其弟弟陈松年。陈乔年向郑超麟介绍了母亲。郑超麟热情地和伯母打招呼,他这是第一见陈独秀的原配呢!看得出,高晓岚精神很不好,十分憔悴。乔年、松年等人的精神也不好。
住了一段时间后,高晓岚和松年要回安庆去了。临走前,高晓岚向乔年和媳妇提出,要把红五带回老家哺养。她担心儿子和媳妇没有时间照顾好孩子,她实在放心不下。乔年并不反对,自己太忙,顾不上家眷。八七会议后约一个星期,罗亦农向中央建议,安排乔年到湖北省委当组织部长。但史静仪舍不得孩子,孩子太小,没有同意。离开武汉时,陈乔年将母亲和弟弟送上船。
轮船“呜——”的一声离开了武汉码头,仿佛带着呜咽,向下游驶去。看着母亲不忍别离的沉重身影和霜染的头发,陈乔年心情沉重。他凝视着浩淼江水,心潮起伏。他没有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与母亲和弟弟的见面。八年没有见面,八年后的一次见面,就是永别。而留在家里的祖母和姐姐筱秀,怀抱着许多憧憬,却不知道永远能和延年、乔年兄弟俩见面了。筱秀最后一次见到的二弟,已经是惨不忍睹的尸体。
高晓岚从此也没有见到儿子和孙子,她的担心不久就成为现实。她自己也因为儿子的惨死和孙子的夭折,三年后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