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丹尼斯的《进城怎么走法》
加拿大作家丹尼斯有首诗,题名《进城怎么走法》:
进城怎么走法?左脚提起,
右脚放下,右脚提起,左脚放下。
进城就是这么走法。
(任溶溶译)
我最先在一位教授的讲座中听到,后来又在两种儿童文学选本中读到。都说好,但都没说好在哪里。想想,要说清楚还真有些不易。
这诗不是在表现某种感情,而是在表现某种思想、某种智慧。这种智慧首先是以诡辩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要说明其何以是诡辩,先需弄清原题实际问的是什么。“进城怎么走法?”在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会认为他在问沿着一条什么路线、经过哪些地方才能到达城里,而不是问采用什么样的走路姿势才能到达城里。不用在这种语境下人们一般都会想到、使用的思路而用他法,是打岔。用形式逻辑的语言说,就是偷换概念。这种方法,中国的古人已用得很熟练。如《庄子·濠上》篇: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这段话的中心是“汝安知鱼乐”。惠子的原话是反诘句,意谓: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快乐?(How do you know……)庄子抓住原文中“安”也可解释为“什么地方”的歧义性进行打岔,偷换概念,使语义改变方向,硬说惠子是在承认自己知道鱼的快乐的前提下,问“你在什么地方知道鱼快乐的?”(At where do you know……),然后就这个问题回答说:“我知之濠上也”——我在濠梁上这个地方知道的。庄子的理论是人人之间、人鱼之间在情感、感觉方面可以相通,惠子认为不可相通,辩论的结果实际上是谁也没有说服谁。庄子强词夺理,硬说惠子认同了自己,不够光明正大。但其抓住对方语言中的歧义性、双关性进行打岔、诡辩,策略上还是很有技巧的。(有趣的是,前不久,著名中药生产单位归真堂因取熊胆问题与网友、记者发生冲突。记者、网友说活取熊胆疼痛、残忍;归真堂方面说,不痛,像吸奶一样。双方聚在一起辩论。报载:“与会专家和归真堂方面称,熊看起来不痛。有记者问到:‘你又不是熊,你怎么知道熊不痛!’归真堂董事张志军继而反问:‘你又不是熊,你怎么知道熊痛?’”,两千多年前庄子和惠子的辩论又被重演了一遍。)《进城怎么走法》的艺术感,首先也从这种机智的“打岔”中表现出来。
“打岔”也有各种“打”法。打岔是偷换概念,概念能够被调换,往往是因为原语词、语句中包含了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意思,当人们按习惯思维将语词、语句理解为前一种意思的时候,打岔者悄悄地将其转移为第二种意思,读者往往会因习惯思维而上当。习惯思维是一种显豁的、一般人很容易想到的意思,被用来打岔的意思常常较为隐蔽,比习惯思维的意思深,所以读者才不会马上想到。但用“左脚提起,右脚放下,右脚提起,左脚放下”这种属于走路姿势的内容来解释“进城怎么走法?”中的“走法”,意思显然比习惯思维中的沿着、通过什么路线到达城里要浅。一个浅的内容为什么能让读者想不到,去为一个较它为深的内容打岔?内容的深浅是相对的,一些很深的内容天天说,会变得很通俗,人们觉得很浅;相反,一些很浅的内容没有人说,也会变得似乎很深。还有一种情况,一个不深的内容,说多了,麻木了,反而被遮蔽、被遗忘了。这也成为一些相声演员制造噱头的一种方法。谜语:“远看是电扇,近看是电扇。电扇是电扇,可就是不转。打一物”。猜的人转了一圈,最后的答案还是“电扇”。电扇怎么不转呢?答曰:“没电”。脑子急转弯:一只老母猪带了10只小猪过河。第一次背过去5个,第二次背过去4个,老母猪一数,说,够了。问,怎么够了?当你左算右算都觉得不够时,他告诉你,老母猪是猪,不识数,你和猪认真什么?这就是俗话说的“灯下黑”。丹尼斯的《进城怎么走法》用的就是“灯下黑”的方法,都是用一个浅显的大白话去悬搁一个看起来明显比自己深的习惯思维,剑走偏锋,出奇制胜,化腐朽为神奇,收到一种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这其实也是一种陌生化。或者说,是陌生化的一种特殊形式。陌生化不一定就是找一些新奇的题材,讲一些神异的故事,塑造一些稀奇古怪的人物形象,这样创造出来的作品可以是陌生化的也很可能是非常通俗非常模式化的。中国的许多童话,如郑渊洁的《皮皮鲁外传》等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陌生化是去蔽,是去除事物因习惯思维而罩上的层层遮蔽,换一个角度去看事物,将事物深隐的、被遮蔽的特征召唤出来。有些遮蔽是因为事物特征深邃,把握有困难,去蔽要经过深入的发掘;有些则是太近切,人们受环境受习惯思维制约,舍近求远,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也成为一种遮蔽。这时,回到常识,回到切己的经验,就形成去蔽,就像突然在人们眼前开启了一个新世界。“门槛因为痛苦变成了石头”,门槛本来就是石头,为什么说“门槛因为痛苦变成了石头”给人一种新颖感?因为我们平时赋予“门槛”太多的含义,隐喻的、象征的,说“门槛”常常离开“石头”,但说“门槛因为痛苦变成了石头”,石头便再次显出了石头的质感。“什么是戏剧?戏剧就是许多人在一些道具的帮助下在舞台上合背一本书”;“什么是雕塑?雕塑就是拿来一块大理石,去掉多余的部分。”这都是去蔽,都是以浅的、大白话的方式悬搁习惯思维、悬搁人们习惯了的命名和从这种习惯命名中呈现出来的事物特征,将对象再陌生化,都让人眼前一亮,都发人深省,都显出一种智慧,都有一种智趣、智美。打岔不一定就是艺术,打岔打得好才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