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赵之谦欲觅能书善画者为其捉刀之前,不妨从他同治九年七月廿八日给魏锡曾信中,了解他对索求书画人士应接不暇的情形:
弟近居省垣(按,杭州),以画度日,所入颇丰,而仅足敷衍。以识人太多,应酬太巴急;即轿夫一项,一月可销去屏幅数张。米珠薪桂,穷交戚,均散给于此,故无赢余,与清官同;今之所谓清官也。
同封信中,也透露他当时捐官的过程:
弟之谋捐官,乃体面乞丐耳,本不足计;然,不成则大可危也。今大约可成,明年准入此中求生活矣。
——尺牍通二五
锡曾盐官,即出自捐班,对之谦为了捐官手忙脚乱,不难理解。至于为筹措生活费及报捐知县诸费,请人代作书画一事,不仅之谦不会对锡曾隐瞒,且倩人捉刀的函件,也为锡曾所珍藏。
林来宾兄有纨扇一,须写三分小楷书,以工致秀丽为上,款“来宾”行一,款中祈加“司马”二字,以现将报捐同知衔知县,为之兆也。敬请阁下与花帆各书其一。再请于各友中择一能执□史笔,习殿试者书之,至感至感!
——尺牍通四三
从信中辞意来看,林来宾,若非同样失意于科场,则是富裕多金;不仅捐官摆排场,还要重金求名士如赵之谦者书扇,以骄于宾客。至于是否之谦真迹,大概也就不遑多计了。
信中同时显示,不仅收信人和花帆可以代为捉刀,还需另请一位擅馆阁书者。可见代笔者已自成体系,既可应邀捉刀,也可以随时在同行之中,代觅所需专才。
职业代笔者外,连书画兼擅,纳捐道员的乡友王子钦,也被他物色为捉刀者。
书画鉴定家黄涌泉,在浙江鉴定书画时,得见两通之谦倩人代笔的便笺:
昨失迓为罪。潘星斋侍郎有扇一,欲求阁下一画,以速为妙;原函呈阅。初十必相见,款写“星斋司空大人”可耳,下书“王□□”三字足矣。
尚有一横披,欲求捉刀;画大笔,愈潦草愈好。未知日内开作否?当奉上也。此致子钦仁兄大人。弟之谦顿首便笺所托首件画扇,下款署名“王□□”,推测其最大可能,因代笔者也是名家,所以请他落下款,然后再由之谦题跋,推崇一番;名家画笔,名士书跋,两美兼具,想来价值不凡。
所托横披,特别指明大笔,而力求潦草,未提上下款,可能意在与之谦“逸笔草草”的画风相近,假画真款,不易看出破绽。
另一笺写:
扇面二个求捉刀。
前闻尊处有青花佳者,祈惠我一二为要。
王大老爷,兴升店。弟赵之谦顿首
二笺均为王子钦之孙王菜山珍藏,后有菜山手识:
前清同治七年戊辰七月,叔先生客于京都。时我先大父子钦公亦引见北上。两人均以擅画为时人雅重。而求者踵接,应命不遑,溽暑挥毫,良以为苦。日常遇事,每作小启传达;盖各在旅邸作画,晨夕鲜暇,甚鲜觌晤也。此即叔先生当年致先大父便笺,亦为同一时期先后所书之亲笔,弥足珍视。
据黄涌泉考据,王氏名廷训,一名廷勋,字子钦,号蕺子,绍兴人。
大约咸丰初年,之谦曾仿完白山人邓石如风格,为廷训刻“蕺子”朱文印。又仿宋代画梅大师杨无咎(补之)笔意,为廷训作梅花折扇。款:
澹澹数笔,都从补之卷中得来,为子钦仁兄。之谦子钦画风比较工细、温雅,之谦求画横披时,特嘱“大笔”、“愈潦草愈好”,正是对廷训画风的工细、温雅而言,求其苍劲、简淡,或“逸笔草草”,使与之谦笔下的金石之气相近,并非真的愈潦草愈好,廷训看了,自然会意。
之谦寓居北京,转眼又是年余。推测此际与他一直合作无间的沈树镛已返松江故居,印谱和书画集中,不见如同治二、三年间,为树镛刻印、题额和审定金石的踪迹。
度过北方的新年之后,又复埋首创作书画。三月为友人庸斋作书四屏。首幅,魏书杜恕《体论》:
至人之治国也,处国于不倾之地,积政于万全之乡,载德于不止之舆,行令于必无竭之仓,使民于不争之涂,开法于必得之方。庶民,水也。君子,舟也。
有时他深夜自思,自幼读书,长而受缪梓教诲,所学何事?何期潦倒科场,韬略满腹,却难有所施为。
捐官如成,也许可以像缪氏那样,由乡僻小县而知府、道台……一样可以成功,造福一方。但,时和运,遇或不遇,难以相强,之谦脑海中也同时浮起了缪梓孤城待援,最后战死的情景。
第二幅,篆书《抱朴子佚文》,其次隶书“刘熊碑”片段,随后又是一幅北魏书。四屏、三种字体,是暮春的巨制。
三月梢,为潘祖荫刻“滂喜斋”三寸见方的朱文巨印,款刻:
同治己巳春三月,赵之谦刻呈伯寅少司农鉴正。
潘祖荫好藏书及碑版金石,重汉学,也尊重饱学之士。之谦更敬重他立朝清正敢言,勤于政事。
咸丰十年,左宗棠在骆秉章戎幕时,为人构陷,祸将不测,祖荫上三疏密保宗棠:
楚南一军,立功本省,援救江西、湖北、广西、贵州,所向克捷;固由骆秉章调度有方,实由左宗棠于地形阨险要,了如指掌,故贼纵横千里,皆在左宗棠规画之中。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也。见在贼势披猖,东南蹂躏,两湖亦贼所必争之地。仰恳天恩,饬下曾国藩、骆秉章、胡林翼,酌量任用,庶于湖南及左右邻省均有裨益。
保用之后的左宗棠,不仅成为湖南屏障,于咸丰十一年冬,受命为浙江巡抚,宁波、绍兴及杭州等地次第收复,肃清扰攘数年的浙东、西各地。接着,福建和两广等地,也一一克复。大臣立朝,一言兴邦,从祖荫身上,似乎可以得到印证。
四月朔,之谦作夹竹桃画扇,款:
皞民仁兄大人属画,时将南归,倚装作此,不计工拙。同治己巳四月朔。弟之谦记从此可知,之谦二次由北京南还,当在四月初旬。
他在杭州停留的时间,远比绍兴为多。画纨扇、书屏和写对联,无尽无休的应酬,伴随着丰厚的润笔。
因此,他有意在杭州赁屋而居,将桂官、寿佺迁来杭州,便于照顾和管教。
秋天,他有不少时间消磨在曹籀家中,以小楷抄录曹籀的文章《琴旨》,为友人所作的寿序……之谦想到他应许为锡曾两位亡母所作传记,总以草稿已成,懒于端楷誊录作为推拖的借口,对引领以望的锡曾,乃至一次次前来取件,却失望而归的魏性之,有种说不出的歉意。
仲秋八月,年高七十的曹籀,究心于书法、训诂之余,画兴勃发,请之谦为他作梅谱册,以为学习画梅的范本。
梅枝的结构、花蕾花托和花朵的正侧向背、石头的分面点苔、古干虬枝,乃至石与梅之间的呼应,之谦共为《梅石画法》十二叶之多。首页上题:
葛民先生悟篆法通于画梅,偶写一枝,遂发画兴。属之谦信手涂十二纸,以为吮毫泼墨之助。同治己巳八月,先生时年七十矣,老而好学且不废艺事,其勤如此,记之。
之谦教授钱式和朱志复,仅及于篆刻和书法,类似教七十老翁曹籀画梅的示范作品,在之谦书画集中,可谓绝无仅有,实属可贵。
九月,曹籀七十小像绘成;长髯老者,曲膝端坐,双目有神,一见便知是位有道之士。补景工作,就落在之谦身上。
远山,近洞。洞口石边,点缀着三五株稀疏的杂树。一眼望去,洞内宽阔、平坦而深邃,仿佛神仙福地。山石掩映中,有张巨大木桌,上置书册文房之属,为主人著书立说的宁谧世界。独坐洞边石上的洞主,一径落于沉思之中。
“石屋文字无尽灯图”,画面左上角,之谦于八分书的画题后面,以五行小字为记,并书一偈:
葛民先生七十小像,属赵之谦补图既成,为说偈曰:“是石不可屋,是屋非石作……”
题识与画面右侧山岭参差呼应,营造出深远无尽的空间感。
这幅画,也自然让人联想到同治六年七月,之谦为曹籀刻“西京十四博士今文家”双面印时,印边石质崩落,将错就错所刻的“石屋著书图”。著书立说,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似乎是这位七旬老者,生平的抱负。
曹籀新著《籀书》,也在这个季节完成,倩之谦题耑。数年后,他又在龙门山,选择到百年之后的寿藏之地,亦由之谦作图及题跋。
之谦这次南归,原本计划于夏季游温州、福建边界不远的雁荡山。到暌违将近八年的温州旧地重游之后,转道台州府的黄岩,再返回绍兴。哪知一直在杭州耽搁,直到重阳前后,才仓促成行,直达温州。雁荡之行,只好作罢。
江心寺的双塔,他与陈宝善、江湜、刘拙庵等戍守的温州古城,一切无恙。只是许多好友,走的走,凋零的凋零,最令他感伤的,是二十几岁便离开人世的爱徒钱式。
他寓居于张氏“如园”,受到主人张志瑛(小孟)的热情款待。同治初年,他也时常寄寓此园。花木茂盛,东南隅的“池上楼”,为谢康乐的故址。假山、流泉、池中摇曳着楼影,使人不由得发出思古之幽情。
这次重临,适逢久旱不雨,树叶枯落,池已见底,几只悲鸣的鸟雀,越发显出景象的凄凉。张志瑛以《池上楼图》请题,赵之谦依谢康乐的韵和诗图上。
遥想当日楼影泉声,自己也正在英年,一心前往京师,以求一展怀抱。面对眼前凋零与枯萎景象,像极了自己为命运所拨弄的处境。因此,他笔下的和诗,也不知不觉地染上凄清的情调:
绝壁不削色,细泉尚遗音,山横面势尽,池摇人影沉。干时梦忽醒,怀逸情何任?堂堂日过隙,猎猎风在林。八年重为客,一再兹登临,檞树红可怜,飘泊依岭嵚……
在这种久旱不雨的季节,农夫所盼的,无过于一场能使大地复苏的甘霖。潦倒春闱,不得不降志捐官的之谦,却不知如何寻觅志业的春天。
之谦到温州后的临时工作,是指点扬州方子颖观察的两位公子敬之和平叔的艺事与文学。平叔并有志于小学,在之谦循循善诱的教导下,两位公子莫不兴趣盎然。方子颖府中的“且园”,与“如园”池上楼前的山景不同,古老泉石之外,有长松、深井。井畔石碑,篆书“古井”二字,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暇时,坐在松荫之下,抚琴吹笛,弦歌不辍,别是一种乐趣。
方氏藏有两卷《春风并辔图卷》,描写中进士后,在京师通衢并辔而行的春风得意情景。一卷画着方子颖曾祖父辈的方笠塘和方兰嵎;出于扬州八怪中的罗聘手笔。另一卷所画即方元仲知府和方子颖观察,为秦炳文(谊亭)的手笔。
这是家族的光彩,世代为宦的表征,眼见敬之、平叔两位公子,也将步武父、祖的后尘,或为循吏,或入儒林,必有非凡的成就。
笠塘、兰嵎,为著名的“扬州二方翁”,之谦幼时在书中读到他们的事迹,不意到了四十多岁才在图卷中瞻仰到二翁之像,也想不到会在东瓯为画卷题跋。
题诗前半,咏卷中人物及方氏一门的光彩。下一半则又情不自禁地感伤起来,可见未来前途的改变,对之谦心灵创伤之巨:
……我生足迹半天下,老尚奔走同飘蓬,疲驴狭路亦无奈,暮气恰直时秋冬;此行天天且扰公,但愧名位非孙洪。
常到如园访之谦的友人,尚有郭外峰同知,和同年诗人蔡保东(枳篱)。
保东对南宗禅语充满兴趣,求书时指定要写禅语;之谦则仿寒山子风格赋诗六首。但他自谓:
口头机锋,不足道也。
兹录两首,以见一斑:
我曾不见佛,我先不见我,见我在镜中,不如人见我。佛是我见我,我是人见我,我能不见人,见佛无不可。
——六首之一
窗外东山小,门外东山高,屋外东山大,登山东山逃。东山何曾逃,我在山之腰,山下人看山,已笑登者劳。
——六首之二
其后,之谦除将这六首诗收入《悲盫居士诗》,并为以初都转运录于纨扇之上。
入冬前,之谦前往温州东北乐清湾畔山水胜地乐清一游。山不陡峭,瀑布也不高深,在岩石上面经过四五转折,即流入溪中。观瀑于溪畔茅亭,不失为幽静、纯朴的所在。之谦作图于扇;之谦山水作品稀少,此扇益觉可贵。
十一月初一,之谦装束北行。同年,也是同庚的蔡保东,以四百八十余言的长诗赠行,之谦依韵作答。这首号称五百字的长诗,跟他同治元年冬将去温州述怀六百五十字长诗,可谓异曲同工。“六百五十字”,以叙述辛酉离家后的种种遭遇为主,以因功受谤,决心北上京师,大隐求朝市及乱平后希望能返家祭祖来结束。“五百字”,则多写穷途之悲,造化弄人,不得不屈就州县小吏。想到无法预卜的前途,只感到一片茫然。
吞声来海曲,忍发惊人鸣?既来悔不去,将去悔此行,我足不自裹,何当怨榛荆!乞米得握粟,施者等坻京;非敢谢嗟来,幸不系死生。
仅从这段诗看来,探友、旅行和指点两位方公子之外,之谦此行,似图凭过去在温州的功绩,寻求保举的机会;结果却是如他长诗开头所言:
身存则蠖屈,言大为鲵鲸。先难后无获,岂为求非诚!通辞既款款,卜兆见庚庚,自古有穷途,偏续阮步兵。
学术的荒废,也许是之谦心中对未来最大的恐惧:
我今别子去,石田尚可耕,但恐荒所业,中夜犹怦怦。饱暖失长策,伊吾留短檠,死豹终爱皮,过雁自有声。戴天见北极,御风及东瀛(壬戌冬自瓯入沪,海上遇风,曾至日本界)……
当谋求进取一无所成时,他不得不珍惜他正报捐的七品知县:
生曾历灾难,分不当公卿,命蹇畴与造?人老非成精。矜此七品官,远过万里程;为郎坐无资,废弃事易明。方枘入员凿,一纵交数横,为佣不受直,谓我心难平……
从之谦第三次到温州的题跋和诗,不难看出,他科场落魄,想捐部郎苦于资金不足,求保举,不得门路;一旦屈就所捐的七品官,势必与学术和迈向公卿之路,渐行渐远;所有文字,无非是他内心的交战。
临行时,方子颖送他一笔重礼,是朋友的赆行,也算两位公子的束脩。赵之谦仍按题《春风并辔图》的谢康乐韵,赋诗二首,与子颖、两公子及郭同知作别。并和蔡保东相约,明年秋天,再来温州,同餐菊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