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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吕相身亡

车裂嫪毐刚过两天,秦王政接到廷尉李斯的奏简,上列嫪毐叛事中众叛党的定罪等级,嬴政看了,一律批准。在冬至那一天,计共车裂卫尉伯竭、左戈、仲竭、中大夫令季齐等二十人;砍头者,有嫪毐的门客、舍人、宫友亲戚共七百多人;给秦室宗庙供役为奴者一千多人;三十余家和嫪毐往来官员之三族,共六千多人,全部坑埋之;凡和嫪毐有细事株连者,从咸阳城中迁出四千余户,命他们住到汉中地区的房陵县,派兵看守,沦为农奴,只管耕种,所得粮食,全交官府。

住在棫阳宫中的赵太后,这一回可是认认真真的守起寡来。论年龄,她是个刚刚四十挂零的人,脸俊身腴,比年轻时还好看。就是自嫪毐叛后,面容日渐憔悴,一肚子闷气没地方发放。自嫪毐伏法后,秦王派了些军队到宫外驻扎,也不理会她这个太后。

棫阳官檐上的铃铎也如秦宫中的铃铎一样,风来即响,敲碎了多少怨女的孤怀?而这个女中之主的赵太后,以前从不注意这铎声,总以为它就是为了吓燕雀儿才挂上去的。今日她听见这铎声,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好似是一种动人而又清心寡欲的金韵,听了它以后,令人神往……

嫪毐被处死,赵太后并不以为然,虽然和他通奸有子,但是她没有爱过嫪毐,她以为他是一头驴,驴也不是一头好驴,是一头什么也不懂的笨驴。和他生下的二子呢,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种儿。说摔死,就摔死吧,死了心净,以后丢人还少些。多少夜晚,梦后沉思,余泪冰枕,枉称太后之名,实无人伦真爱。她呀,即有娇媚之态,也只能低视浮烟,仰视暮色,去受她那和霜伴月的清苦……

忽有一夜,窗外腊雪潇潇,寒风隐隐。她独自拥衾而眠,灯中的膏火,先是越着越旺,后是越来越暗。她想到自己的命运,也如那一灯膏火。前半生,献媚逞娇,随着吕不韦的手儿转,叫她干啥她干啥,叫她丢人她丢人,叫她现眼她现眼。她也曾爱过吕不韦,谁知道吕不韦为了他个人的高官厚禄,在她的爱火中跳出去,丢下她,以至于她身败名裂,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宫女。赵太后梦见了五牛分尸的嫪毐,他浑身是血,张着驴口,口吐人言:“太后,给我儿子!”她忙忙躲向屏风之后,嫪毐紧追。她穿行槭阳宫中的地道中,忽见那被摔死的二子,从地中冒出来,一人抱住她一条大腿,口中都喊“妈!”嫪毐哈哈大笑,那笑声和叫声混在一起,赵太后一梦惊醒,满头是汗,瞅瞅灯中的膏火,只有几点红星儿闪忽,泪水湿透了被边儿。她听了听外面,方敲三更之梆……而那檐铎呢,在雪风中又作小吼,似是窥见了她的梦境,向屋中的她,发出了怪语……

次日,秦宫中来了一个黄门,向赵太后宣秦王之谕道:“大王有命,太后只宜在此安分守己,如再有事,请自裁。”

赵太后点点头,表示领谕。但在那黄门走时,她却央告道:“我在宫中时,也认得你,对你还不错吧?我今托你一件事:你回宫后,到吕相国府,说说我如今这个凄凉景况,求他来一趟,我有话说。不过不能叫大王知道,你办了此事,我永世也不忘你好处。”

那个黄门很老实,见到赵太后那情景,心中也觉酸楚,便回答道:“我一定给太后捎这个信,吕相国来不来,却不关小人的事。”说完走了。

从那以后,赵太后天天盼吕不韦来,可是吕不韦成了吕不为了,什么事也不敢做。那个黄门认认真真给赵太后捎了信,可是吕不韦说:“你看看如今是什么天色?你还敢到我府中给赵太后捎信儿?缪奏死时,我没去看,你可看见?岂不惨哉?本相国和赵太后什么瓜葛也没有,她和嫪毐私通,本相国并不知道,你回到宫里不要说三道四!”

那个黄门笑道:“相国去不去不干小人的事,相国把嫪毐进给赵太后,害了太后。如今你又说不知道,这点事,谁不知道?就凭你这份良心啊,相国,你也不比嫪毐好些!”

吕不韦把大眼珠子一白,瞪道:“你胡说什么?”

那个黄门笑道:“我看呀,会不会使五牛裂你,只有天知道。你的结局还是去问天吧!”

那个黄门说完走了,吕不韦心中害怕,又派人把那个黄门追回,送给他二十锭黄金。那个黄门撇撇嘴道:“相国,你的黄金太多了,已经买得秦国天下大乱了,我可不敢再要,你留着自己将来用吧!这黄金一锭顶一百锭用。如今嘛,你放心,我不会像赵高那样告发你。”说完走了。

吕不韦在坐席上,呆呆地立着,两只眼紧闭。

自从嫪毐被处死以后,吕不韦减食废寝,坐在书房中,懒见宾客,怕听外面官卫军的喊叫声,一夕数惊,家人亦惶惶不安。这时他还有门客四千多人,吃他、喝他,事到临头都劝他道:“没事。”有的人说:“相国与先王情深似海,秦王怎能转眼就背盟呢?”

秦王政果然不动声色。九年年底,吕不韦入朝会见了一次嬴政。嬴政瞅着他,嘻地一笑问:“相国,你的病好了?”

吕不韦声音又哑又细道:“臣已能下床,特来向我王谢罪。当日我以为嫪毐已宫过,没亲自验看,被那小人哄了……”

嬴政摇头笑道:“相国不要旧事重提,只说说今年的事吧!嫪毐征成虫乔回来时,我们议起嫪毐这个人有没有学识,本王曾说‘嫪毐乃是仲父荐往后宫的,他是个怎样的人,仲父比本王清楚。’从那以后你就病了。其实你有心病。仲父,民间人说‘使心用心,用到自身。’此其谓也。本王不处治仲父,仲父也莫再欺哄本王。本王不忘邯郸颠沛之事,若无仲父,母后之事难料,也没有我的今天!仲父请回家休息吧!”

吕不韦一回到相国府后堂。脸如姜黄,泪如雨下。姬妾一通热问:“相国,相国,怎么了?怎么了?”

吕不韦只是摇头说:“不要问,不要问,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知道。”

新年来到,相国府中冷冷清清,不似往年,门前一片肃静。虽然贵为相国,却无一个朝臣前来贺拜。

那四千多门客、舍人们还是不错,秦王政十年大年初一那天,大家一哄把吕不韦拥到大厅上。四千多人站了满院,都齐齐跪下,给吕不韦三叩头。吕不韦笑了一笑说:“好,好,好,这年嘛,你们好好地过,我陪你们这一会儿就得了。”

年初一下午,一个足智多谋的门客向吕不韦献计道:“相国何不辞职回河南封地享福,秦王没有相国在眼前,也就把事给忘了。再过几年,秦王想起相国对他的大恩,或许还会召你回咸阳。”

吕不韦摇头道:“辞职我不干,让他免我的职,落个不孝之名。”

又有一个门客单独面见吕不韦,献计道:“何不聘刺客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暴君?”

吕不韦攥住那个门客的双手哭道:“我怎么能收买人刺杀他呢?我还是舍不得他呀!”

众门客献计不成,只好到背后嘀咕去了。

廷尉李斯是个本分的人,对于嫪毐他下得了手,对于恩人吕不韦,却还是礼敬如前。嫪毐被处死后,他向秦王政建议:“相国虽处事有碍国法,但对先王和大王忠心不二。从嫪毐之事,可看出相国惧祸而自保,大王宜宽待之。”秦王政颔首不语。李斯又亲到相府安慰吕不韦道:“相国要善保贵体,大王处我已劝阻过,决不会对相国用刑,大王并未忘旧恩。”吕不韦听了,才略有些安心。

为赵太后给吕不韦送信的那个黄门名叫芮进,是赵高的干儿子,很会做事,八面见光,从来不得罪人。芮进在顶撞了吕不韦以后,心中十分同情赵太后。年前,他抽个空子又骑马到雍水槭阳宫,向赵太后说了吕不韦的情形,又劝赵太后道:“太后,大王盛怒之时,顾不了母子情分。到头来,大王还是会想念母后的。吕不韦兴旺不了几天,等到报应那一天,太后的气也就消了。”

赵太后哭道:“天下的创业男子,没有几个是真爱女人的。他用着你时,叩头下跪,不用了,翻脸不认。做女人的,命没有几个好的。”

芮进道:“哎!世上事就是这个样,‘抛石向天头,小心自己头’。抛长了,砸着自己。太后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赵太后沉思了一忽儿道:“芮进,你回到宫里,见着太王太后说,让她在大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太王太后便是华阳夫人,芮进回宫后到升龙阁,向她说了赵太后要孟况去做伴儿的话。阳华夫人听了,叹息道:“赵太后年轻时就是这样,做事轻率,不稳重,以致如今害了自己。”说完,写了一个手简,对芮进说:“你去交给秦王,不能瞒着他做事。看我的老面子上,他总还是不会违我之意的!”

芮进找着秦王近侍的黄门,把华阳夫人的书简递上,秦王看完了道:“既然太王太后求情,我也不好伤她面子,这样,我再派几十个宫女前去服侍太后,只是太后也要自省,日后若再为恶,我定不饶。”

近侍黄门把秦王政的话转告芮进,芮进赶忙告诉太后,赵太后心中欢喜,十分感谢芮进。

秦王政九年底,吕不韦多次受门客、舍人以至于秦王的安慰,以为没事了,又放心过着日子。秦王政十年过年,吕不韦府外虽然冷落,家中却过得热闹。大年初一,四千多门客、舍人一齐给吕不韦跪下叩了头以后,吕不韦又来了精神。有几个门客向他献计,他不纳,自己却想了个妙计。这条妙计,从大年初一直想到正月二十五。在二十五日中夜,他忽地起身,把被子拱了个大翻白儿,一拍他最喜爱的小妾王美人道:“美人,美人,你醒醒!”

王美人睁开一只美人眼,问他:“相国,天才半夜,醒那么早,明天白天又困得睁不开眼!”

吕不韦又拍了她一下道:“美人,我有计了。”

王美人闭着眼笑道:“你肚子里尽是计,人家姜太公是三步一计,你是一步三计。我说你不要想那些什么诡计,老实呆着吧。”

吕不韦道:“这次可真是好计啊,肯定管用。”

王美人还是闭着眼道:“管用?嫪毐这个大阴人怎么还让人家看穿了?”

吕不韦道:“那是他自己有心没肺,喝了酒,吹大话,养了孩子又留着,风声一急,他又造反。我的计再管用,也让他给我颠打得露了馅儿了!”

王美人问:“到底又想出了什么计?”

吕不韦道:“我从几千女子中选出你来,你是美中之美,锦上添花,你口是馨口,心是松心,淡雅如云,鲜明似日,是不是?”

王美人忽地起来,问吕不韦:“你一给谁戴高帽,谁就要倒血霉。你这样夸我,准是要祸害我。”

吕不韦道:“我不祸害你,我叫你去享福。”

王美人问:“你叫我到哪儿去享福?你们家这个福,我还不够享?我说你可别学嫪毐为人,朝三暮四!”

吕不韦笑道:“不是,我把你送给一个比我好得多的人,比跟着我强一万倍。”

王美人问:“这个人是谁?”

吕不韦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搭上右手的食指,比了一个“女”字道:“就是当中有个女字儿的!”

王美人问:“那是谁?”

吕不韦说:“当中带女字儿的是秦王嬴政,我的儿子。”

刚说了一句,窗外铜钟敲响。有一个侍女在窗户下叫道:“相国,相国,王廷黑夜派人来,命相国到前边接旨呢!”

吕不韦魂飞哈密国,穿了半天,才把衣袖穿到胳膊里。连声叫苦,哪知左衣袖穿到右胳膊上,只好又褪下来重穿,然后急忙走到前厅,宣旨的黄门,正是赵高。他见了吕不韦,沙哑着嗓子念旨道:“相国年事已高,不宜在咸阳供职,从即日起,立赴河南洛阳封地休假、待命。”

吕不韦听完秦王政的旨意,身子仿佛一下子就沉入了黑海。八极茫茫,何处是安守魂灵的太平之家?他跪着往前爬了一步,口中道:“赵山陵使,我有一事求你,烦你给我请旨,我要见大王一面,有话说。”听不见赵高的回答,抬头一看,赵高已经走下了厅阶。吕不韦高声叫着“赵山陵使,赵大黄门”,但是赵高头也没回地领着几个小黄门走了。

夜天上的群星似乎都在笑话那伏身不起的吕相国。要不,星辰为何都一闪一闪的,又像是在挤眼儿,又像是在撇嘴儿……

清晨,吕不韦到朝房外面等着嬴政临廷,他好见面。不料,一个传事的黄门出来宣谕:“王今抱恙,不能临廷,百官归家。”

那个传事的黄门直截了当地说:“吕相国,你难道真是不明白大王为何今日抱恙?你若不赴河南,他的病怕是也不会好了!”说完走了。

吕不韦骑马出了秦阳门,回头瞅着秦宫中的那巍峨的殿阁,哭丧着脸道:“赵政儿,赵政儿,你忘了邯郸旅舍了。你是谁的骨血?没有吕不韦,你难做秦王。”

吕不韦在秦阳门外立了大半天,直到日已夕矣,云已积矣,他才回到府中。带上七八个从人,云车两辆,一辆载王美人,一辆载他自己,趁天黑之前,匆匆地赶出咸阳城。家事尽托老家人吕锦管理,并说:“一定有人在大王面前说我的坏话,大王暂时疏远我,将来总会命我回来的。你在此好好地管理家事!”

吕锦道:“相国保重,老奴一定用心掌管,等待你回来欢聚。”

吕不韦恋着那富贵繁华的咸阳城,一路上,唉声叹气。王美人也不乐意走,回头对吕不韦说:“嗨!相国,大王叫咱们去河南,不是赶戍卒迁戍吗?”

吕不韦在车上晃荡着身子,黯然泪下道:“哎!机关算尽太聪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王美人又问他:“河南怎么样?”

吕不韦苦笑道:“那里深宅大院,尽够你住的。”

四只车轮,十六只马蹄,顺着咸阳古道,遥望着东方那如海的云山,走了。

嫪毐死了,吕不韦走了。秦廷中朝事惶惶。近日咸阳城中多有六国之客投到一些权贵门下,献计献策,为争为夺。其中有一个韩国的水利专家,名叫郑国。他到秦国王廷献殷勤,说什么:“若从云阳县西二十五里始至中山邸瓠口修一道渠,傍北山,东经洛地,三百多里可以灌溉农田几千公顷,利国之事,莫过于此。”

这本来是个好事,秦王政也信了,水渠的工程也开了。但有几个多嘴多舌、年纪已大的朝廷贵宰和王族老头儿,却凑齐了,跪着向秦王政启奏道:“韩人水工郑国,是个什么东西呀,他让我们修三百多里的大渠,耗费人工几十万,使秦国无暇再去夺他韩国的土地。这是故意削弱我们,若信了他的话,三年后,关东之地,将为诸侯所有了。”

其中有一个老头子是嬴政的皇叔,名叫寺駪,他向嬴政说道:“大王,六国之客,云集咸阳,挑唆生事。如不逐去,我国危矣!如今不只是一个水工郑国,贵官门下,此类多有之。他们把六国的饮食、宫室、衣饰、婚姻、礼乐之事带到秦国,秦国一旦学了他们,国威丧尽。这些人全都居心叵测,应该一律逐回国去,方保天下太平。”

秦王政被这几个老头子一嚷嚷,心中也觉不对劲,便宣言朝中的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中尉等官员,旨命他们在一个月内查清咸阳城中的六国之人,填写名册报上,并一律逐回国去,并通令各地方照此办理。

御史大夫等官员接旨后,先派人去抓那个监工修渠的郑国。不料他早已跑了,没抓住。接着又派屯卫军、各亭亭长、各里里正到处搜索六国在秦国存身之人。搜索的队伍,在咸阳城中,从东家出来,西家进去,吓鸡骂狗,敲盆子砸碗。见着面生可疑之人便问:“你是哪国人?啊!走,跟我们去一趟。”若有人不服,一条大索套上脖子,押到监狱中,便说:“这不是秦国人,是个间谍,该逐。”仅半月之间,就填了一抱又一抱的简册,要逐去的人,河止万千。咸阳震动,人心不安。

这一天,三个里正闯到李斯府中,大咧咧地往前厅上一坐,命令李斯的家人:“去,把李廷尉请出来,我们有话说。公事公办,官无大小。”

李斯走到前厅,心中有数,却问那三个里正:“你们三位来到敝府,所为何事?”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里正问李斯:“廷尉是哪国人?”

李斯道:“楚国人。”

他又问:“既是楚国人,为何还不迁走?”

李斯道:“大王无令,我向何方去?”

他又问:“逐客令下多日,廷尉不是不知道吧?”

李斯道:“每日伴随大王,却不曾听大王逐我。”

他说:“王法无亲,廷尉当在被逐之列。”

李斯说:“好,让我见过大王后再走。”

三个里正一齐说:“不必去见大王,你现在就可以卷行李,带上家小走吧!”

李斯又问他们:“限我几日?”

那个年轻的里正道:“紧限就在当日,宽限可以三日,但是你得交地皮钱。”

李斯问:“三天要多少钱?”

年轻的里正道:“每日一万,三日三万。”

李斯笑道:“好,好,我在这儿多年,破书乱几的,得收拾收拾,三天也差不多了,谢你们开恩。”

李斯当即命家人李乔付给这三个里正三万铜币。三个里正挟着钱,欢天喜地地走了。他们出了李斯的府门,一齐吐吐舌头笑了,说什么:“一个威风凛凛的李廷尉,在我们面前矮下了三四尺。”

次日,李斯便到勤政殿拜见秦王政,说:“大王,臣仅能见你这一面了,明日即回楚国。”

嬴政问:“这话从何说起?”

李斯道:“大王逐客令下后,臣也在被逐之列,昨日三个里正已当面逐臣。臣为向大王面辞,在咸阳逗留三日,他们向臣要了三万铜币,当即兑现,说是地皮钱。今天臣特来陛辞。”

嬴政作色道:“本王从没说逐你,真是匪夷所思。”

李斯道:“大王既下逐客令,臣乃客卿,被逐是应该的,不政令不行。”

嬴政道:“逐客令,是逐六国来秦国可疑之客人,非逐六国忠于秦国之客人。”

李斯道:“良莠并生,六国客人居秦者甚多,怎能一时分清谁贤谁愚?”

嬴政沉思道:“逐客令下时,并没和你商议。依你看,逐客令当否?”

李斯笑道:“臣有一语,未知大王听否?”

嬴政笑道:“廷尉有言,当倾听之。”

李斯在秦王政的右首,端首整衣道:“臣闻大王逐客令下,写成一简,现略陈大意。大王,多日来,臣听见满廷官员议论逐客之令,臣认为逐客令不合秦国国情。昔年,我秦国缪公求天下士以辅国,西请戌戎之士由余,东得楚宛人百里奚,又接来百里奚的朋友宋国的蹇叔。为此,晋国的丕豹、公孙支都投到秦国。此五个贤人,都不生于秦国,缪公用了他们的策略,吞并了二十个诸侯之国,称霸于西戎之地。秦孝公利用了商鞅的变法,移风易俗,人民才富足起来,国家才强盛起来。百姓守法,乐为国家出力,因而打败了楚、魏两国的劲旅,拓地千里,至今我秦国仍用商鞅之法。秦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罗九夷,制服楚王,鄢、郢震动。又东据成皋之险要处,割取肥沃,使六国合纵之策散漫无成,只得西向事秦,功业直到今日未失。秦昭王得范雎,听其计,废去穰侯,赶走叶阳,强公室之威,杜私属之门,蚕食诸侯,使秦国成王帝之业。缪公、孝公、惠王、昭王四君,都因为信了这些客卿的话,而成就了大功。那商鞅、张仪、范雎都是从其他诸侯国来到秦国的客人,却建立了于秦国有利的大功。由此可见,这样的客人,对秦国并没有负义亏损!如果以前的四君都闭门谢客,冷淡贤者而逐去,秦到如今也不会如此富强!今陛下广敛昆山之玉,口夸随和之宝,头垂明月之珠,身佩太阿之剑,仪举翠凤之旗,闻赏灵鼍之鼓,这种玉,这种宝,这种珠,这种剑,这种旗,这种鼓,都不产于秦国,而陛下却能用之、使之、悦之,为何?如果只有秦国出产的东西,陛下才用,那么夜光之璧不入秦国的宫室,犀象之器具不为秦人玩好,郑、卫两国的美女也难以来到秦官,而骏强千里名驹不养于秦廷外厩,江南的金锡不为秦国所用,西蜀的丹青不为秦宫所采。大王忽然改变取士之大策,实在是前后矛盾。不问这个客可用不可用,不论这个客是不是真心来辅助秦国的,只要不是秦国的人,就去掉;只要是来秦国做客的就驱逐,这是一种什么策略?难道色、乐、珠、玉都可以用六国的,只有人才不可用六国的吗?长此以往秦国将沦于赢弱,还谈什么震动海内以制服诸侯?臣闻地广者产粮多,国大者人民众,兵强者将士勇。泰山能容下一土一石,所以能成其大;沧海不择细流,所以能就其深;王伯之业不离百姓,所以能明其德,才能无敌于天下!现在如果大王充百姓以归敌国,谢宾客以就他邦,使天下有才有能之士,退缩而不敢西来秦国,而又想让秦国不濒于危境,恐怕是不可能的!臣昧死上言,望大王俯察之!”

嬴政听完,瞅了李斯半晌,站起身来,悄悄地抓住李斯的手道:“老天把你赐给秦国,才使我们迷路的车重返顺路。”言毕,即令李斯:“代寡人公布于众,逐客令即日除之,被逐的客人要追回,并给予礼遇封赏!”又说:“把此次逐客中,受贿、索贿者,一律杖毙,决不姑息。”说完,亲手写了废除逐客令的诏旨,由李斯转交相国昌文君处。李斯端简陛辞出殿,嬴政又命黄门招呼李斯回来道:“卿先头说那些话请写成书简呈上寡人,我好早晚一览,以澄胸臆!”

李斯点头,出了王廷,先到相国昌文君府,把嬴政的废逐客令诏简交付昌文君执行。李斯回府,把先头写好的谏逐客令之文改了几个字,派人呈给秦王,秦王政一看再看,爱不释手。

次日,李斯行使廷尉之职,派大量心腹侦探逐客令施行时,受贿、索贿之人的名单,造成一册。又设立检受署专门审理受贿索贿案,咸阳城中逮起索贿、受贿者三百人。

诈了李斯三万铜币的三个里正,听到逐客令废止,还说:“废了就废了,我们也省事了。已逐的就逐了,没逐的不要再逐了。”

到下午见到了廷尉署颁布的简告,才知道,连已逐了的客人都要追回。他们三个商议:“李斯的这些铜钱怎么办?成了追命鬼了。”

正在惊慌之时,廷尉派的将校已到,把三个里正逮起来,家抄一空。解到廷尉署,不待李斯见面,将校们把他三人一顿乱戈剌了七八十个窟窿,趴在地下再也起不来了。

李斯执法严峻,凡是查出受贿、索贿之人,只要人证、物证俱在,当即杖毙。通知家人领尸,不在监狱中停留。前后杖毙三百多人。

逐客令废止之后,六国在咸阳之士又摇摇摆摆无忧无虑地出入公卿府和市廛之间。

在此,王族、贵宰也有在秦王面前暗谮李斯为人的,他们说:“李斯是楚国人,大王若听信他偏袒诸国之客,将来他们必夺秦人之权,陛下宜早防之!”

嬴政道:“他国人只要对寡人忠诚的,就可代掌秦人之权,汝等勿再多言!”

这些王族、贵宰听了不敢再言,但心中却都愤愤不平,群聚终日,以坏李斯为目的。李斯暗派心腹之人,逐一访查他们的行迹,以对抗之。

曾向秦王政奏说韩国的水工郑国是坏人的那个皇叔寺駪,这个人有点小能耐,但对学问一知半解,又好妄加非议。他平日最妒李斯之才,肆意菲薄,视为仇敌。秦王政好不容易听了他这个皇叔的话,下了逐客令,又收回去。他心里不平,到处谲肠诡肚,骂李斯要败毁秦国的江山。诏下收回逐客令的第二天,他在朝房中向群臣说:“李斯一会儿入朝,我要给他点颜色看。”

大家激他的火道:“你不敢!”

寺马先怒道:“今天我非收拾他不可!他在我面前算个啥呀?”

正说着,李斯来了,刚入朝房,见是寺駪,回头就走。寺虢大喝一声:“呔,大胆的李斯,回来,有话问你!”

李斯回来了,问他:“大人有何指教?”

寺駪道:“从今日起,东面朝房中没有你的站脚之处,你到西面朝房,凡是客卿都到西面。”

李斯道:“好,不才悉听尊命。”

寺虢又说:“听说你抓了一些逐客的人,可是事实?”

李斯道:“是奉大王之命,抓了一些索贿、受贿不遵国法之人。”

寺駪道:“你给我放了他们。你是个客卿,这样对付秦国的人,用心险恶。”

李斯道:“大人可去请示大王,大王若有了诏谕,我一定行之;若仅凭大人之言,忤了大王的旨意,我可担当不起。”

朝官们一听都笑了。寺駪大怒,手拿着象牙笏板,便去打李斯,道:“我为秦王除奸。”

李斯的随从一齐上前护持,把李斯拥下去。寺駪又追到朝房之外,声声喊打。有些黄门看在眼里,心中不服,慌忙到宫中报知秦王政。秦王政当即驾临广德殿,不等议事,“叭”地一拍案道:“寺駪你知罪吗?”

寺駪忙出班跪下道:“臣不知身犯何罪?”

嬴政命殿外武士把寺駪拉下去斩首。

寺駪以为秦王政吓唬他,及至武士们打掉他头上的皮弁,揪住他的头发,用两条大斧压住他的脖子,他才慌了,道:“陛下,我有罪。我认罪!”

嬴政只一摆手道:“杀!”

武士们便把寺马駪拉下去。李斯慌忙给秦王政跪下,为寺駪求情道:“陛下,寺耽方才在朝房之中虽恃宠逞骄,但罪不当死。”

嬴政道:“他明知故犯,便是欺君。这些达官贵人若有不服的,为使秦国强盛,就杀了他,以压压他们同类的骄威!”

百官还要为寺马先求情,嬴政摔碎了几上的玉璧,起身作色道:“再谏者,杀!”

但听广德殿前一阵怒鼓响,武士的大斧劈下,寺耽的人头倏然落地。

怂恿寺耽难为李斯的人,都吓得面如土色。秦王政命知情的黄门指出他们,一共二十多人,一并去职为奴,发往骊山修地宫。这二十多人的家属尽迁回原籍,让其流散。满朝的文武,经寺駪这一死,二十多个起哄的一受处置,人人心惊,个个低首,暗说:“啊呀!大王已经成长起来了。其威严若此,今后再不可大意了。”

次日,秦王政传出旨意:“自十年元月起,王自称寡人,不再称本王;臣民皆呼陛下、天子,不称大王、我王,不得有违。”他向群臣道:“寡人幼称为王,今寡人已是青壮之时,当称寡人、陛下。且周为秦所灭,寡人高于列国之王,当称天子。”

且说嫪毐事发后,朝内官员对秦王政的态度不一。有一些人认为嫪毐祸乱秦廷,杀之、裂之皆为得当之法。又有受过嫪毐恩惠的人,他们却暗议秦王政:“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摔杀二弟,有不慈之名,弃母咸阳,有不孝之行。”秦王政曾向群臣说过:“谁若轻议嫪毐、太后事,便用铁蒺藜骨朵杖杀之!”因此,有人议论秦王道:“蒺藜杖杀,为桀纣之治。”这些议论者二十七个人,又形成了羽党,并向六国到秦国来的使者散发书简,尽言秦王政之过,以毁其威。这些人的行为被蒙武府中门客探知,报给蒙武。蒙武细查一番,果然是真,就密奏给秦王政。秦王政特命蒙武尽逮捕他们下狱。审问期间,他们二十七人要面见秦王政,自称:“有话要说。”

秦王政听了蒙武的回报,在便殿重审那二十七人。那二十七人异口同声地道:“我们议论、发简,其事实有,但是为了老太后。她一个人呆在棫阳宫里,孤零零地,天下人不笑话天子吗?只有天子为太后的孝子,我们才能有忠于君之行,并非为嫪毐翻案也。”

嬴政冷笑道:“嫪毐欺骗寡人,祸乱家国,害人甚众,且又造反,寡人杀人,何为嫉妒?所谓二弟,乃嫪毐造孽,非我赢氏族属,留之必为后患,摔杀何为不慈?太后生活不谨,以金玉之躯,贱售于不法之徒,毁寡人之形象,幽之,何为不孝?凡是嫪毐党徒,寡人除恶务尽,乃为国家社稷之安定。立铁蒺藜骨朵以威之,有何不可?你们二十七人乃是嫪毐党徒,漏网之鱼,又在作祟,向六国使者散发寡人所谓的四大过错,欲为嫪毐复仇,非为国家也!你们尚有何说?”

二十七人当即语塞,难以对答。嬴政发作起来,便令蒙武把他们二十七个不明不白的多事之人押到廷尉李斯处,细审口供。那二十七个人一齐承认:“是为嫪毐朋党。”嬴政令蒙武到李斯那里宣旨:“一齐杖杀之,并向众臣宣扬,凡是嫪毐党徒。皆无生路。”

李斯奉秦王政之令,把那二十七个人,都使大棒,先打烂了身子,后敲碎了脑袋。

此事施刑过后,为大多官员所知。免不了沸沸扬扬,又议论了起来。尤其那六国的使者,到处打听:“秦王为何又杀了那二十七个官员?啊呀,也太多了,秦国的官可不好做!你们看我们的国家,哪有这些事儿?做官的太平,也不出嫪毐这样的人,就说出了这样的人,处死嫪毐,也不能遗弃母后呀!”

六国使者之议,又为秦王政所闻,心中纳闷。有一个齐国来秦国为官的人,姓茅名焦,嬴政很信任他,拜他为上卿,常常宣他到几案前议事。一日中午,茅焦求见秦王政,说有密事启奏。

黄门进去报告,不多时出来,把茅焦带到梨花小殿中。秦王政屏去左右的黄门,向茅焦笑道:“茅卿,寡人知道你今天来奏何事!”

茅焦却回问:“天子,你怎知为臣所奏何事?”

嬴政笑指着茅焦道:“你欲步那二十七个叛臣之后尘,到嫪毐那里吃庆功酒席。”

茅焦道:“臣非嫪毐党徒,即说错,天子也不会那样处置我。臣为秦国不失人心计,有数言奉上。陛下若听,便听之,若不听,便由之。”

嬴政点头道:“你且讲来,寡人愿听。”

茅焦跪叩于地道:“陛下,你如今年轻有为,以吞并天下归一统为大计,其他事,皆次之。太后有过,天下人不是不知道。既已知道,迁到槭阳宫,不让她归咸阳,难道就可掩天下人的耳目了吗?陛下不让太后归咸阳,那些中伤秦国的小人就到处造谣,第一个先说天子为大不孝之人。此事传之六国,于陛下的人格有损,使天下人心背逆秦国。这样怎么能使天下归心呢?天子处死二十七人以后,六国使者到处传播,意在损害秦国。天子若听微臣之见,可命车马接回太后,一切不利之口皆塞住,才可使天下归心,此为上上计也。”

嬴政听了扶起茅焦道:“上卿所言实为秦国,非为嫪毐,寡人信之不毁!”于是命人把大梁来的一个名叫尉缭的客人,也请到梨花小殿,命人摆一小席,三个人对饮。饮酒时,秦王政又问茅焦:“茅焦,你知道寡人为什么请出大梁最有学问的人来陪你饮酒吗?”

茅焦道:“臣不知。”

嬴政道:“尉缭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他和你一样,都是为秦国强盛而来劝说我。他虽来自异邦,却真为秦出力。他劝寡人不要吝惜财物,要用金钱贿赂六国的大臣,使他们为秦国做事,为秦国说话,事事掣肘本国的王者,从而成为秦国的内应。我们再动以强大的兵力,六国可取也。他的策略太好了,寡人即行之。你们二人会面后,请尉缭先居贵府中,早晚商量。若有什么强秦大计,再告诉我,寡人希望你二人交个知心好友!”

茅焦笑道:“人之一生,裁长补短方能为高士,臣愿向尉子学习,共保秦国统一天下之大业!”

尉缭亦和茅焦执手相谢。茅焦把尉缭请到家中,待为上宾。日久天长,茅焦和尉缭结为挚友,无话不谈。一日论起秦之政事,尉缭说:“秦王的为人,非一般人可比。他长了一个高鼻子,这样的人心志都广大;又生了一对长眼睛,这样的人都不驯服;又长了一个腆胸脯,这样的人都难斗;又生了一个豺狼的嗓子,这样的人都少恩。他又好动,居约易出,好做大计以胁人。他如得了大志,可以翻脸无情的为祸他人。我是一个外邦流落到秦国的人,他肯和我对桌而食,促膝谈心,是因为他为人谦和吗?不是!他是为了秦国的强盛,为了完成他吞并六国之野心,才如此笼络人,以便天下人都归顺他。我不能和他长期相处,成全了他的野心,这样对天下人民不利。我早晚要离开秦国,不能留奸伪之名于后世!”

茅焦听了不以为然地说:“七尺男儿处世,应为英雄之主而用,才能实现远大的志向。你啊,还是在咸阳城呆下去,我们是好朋友,不要分开。”

尉缭不听,偷着走了多次,每次都被茅焦追了回来。事为秦王政所知,又面见尉缭,动之以情,赏赐甚厚,使一个明明知道秦王不可深交共处的尉缭,终于甘为秦王政所用。

秦王政听取了茅焦所谏之言后,便命蒙武到槭阳宫中宣旨:“请太后归咸阳。”当天下午,派人接回太后,行动之迅速,使满朝的文武官员和后宫的人都为之震惊。

赵太后还官以后,到福年阁居住,这时,秦王政有命,凡后妃所居之殿、阁、楼、房,一律都改为宫。福年宫正屋中,几年无人居住,已是尘土蒙蒙,阴风历历,蜘蛛盘丝,卢蜂做蛹了。赵太后见到此光景,一边令人收拾,一边泪流满面。

嬴政听说太后回来,于次日中午到福年宫来见,心中也十分酸楚。赵太后先是哭,后来笑了,道:“陛下不必伤心,哀家知你是孝子。那一年在邯郸,你才五岁,亏吕相国买通赵国大将乐乘等人,我们才得以归国。我本想不回国,怕在路途成为累赘,连累于你。五岁的你牵着我的衣服,哭叫不止,说什么一生也离不开母亲。我只好抱着你,跟吕不韦逃到这咸阳来了。可知你如今还是那样儿。我年轻守寡,于人节有亏,自知不对,从此静守深宫,为天子的脸面争光。”

嬴政泪流两行道:“母后回宫之事,还亏得大夫茅焦……”他随即把处置二十七人及听取茅焦之语,迎太后回宫的经过,诉说了一遍。最后说:“母后今后在宫中可随意享乐,若有不顺心的事,请向王儿说明,王儿一定不使母后寡欢。”

赵太后道:“茅君为秦之上卿,亢直敢言,而又不伤君臣、母子之大体,使秦国社稷得以安宁,是一个真正的上卿。陛下有福,得此明臣。”

嬴政又说:“母后不宜在福年宫居住,可免去若干枝节。几日后,移到秦阳门南隔街的内云阳宫。那里没有宫女、后妃、黄门的纷扰,也没什么诋毁母后的小人。内云阳宫中,林木荫厚,清水陶连,假山叠叠,名花艳艳,正宜母后养老。王儿我不时去探望母后,也不悖人伦之情。”

赵太后大喜,她说:“我也正想说与陛下,欲到二百里外的甘泉山上的外云阳宫居住,如今陛下要我到南宫养老,正合我意。”

赵太后回福年宫只住了十天,欢天喜地地出了秦王后宫,到一街之隔的坐南朝北的内云阳宫去住了。八个宫女,八个黄门,加上一个孟况,到了内云阳宫,把宫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太后日观花圃,夜听蝉吟,心安理得,虽有些暗中的情愁,却也随往事付诸东流,永不回头了……

秦王政又来看过赵太后几次,接触多了,母子感情也比以前深了。十一年正月初二日,秦王政来看太后时,还曾问过她:“母后,以前你流落邯郸时,都受过什么人的欺侮?”

赵太后道:“那时候,我飘零在街头卖唱,多受那些达官贵人的欺侮。他们每每雇我们一些歌女到他们府中唱曲,唱完,便留宿,不论老少,都糟践我们的人格。我们若不从他们,他们便打骂我们,玩够了我们,便又赶出府来。再见着我们,还对我们嗤之以鼻。”

嬴政问:“母后,你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吗?”

赵太后道:“都记得。”她遂把那些达官贵人的名字说了七八十个,最后说:“这些人都侮辱过我、打过我、赶过我。最厉害的一个是赵王的族亲,名叫赵尚,官为太尉,四十来岁了。他从一个姓钱的畜牲那里把我要到他家歌舞,我受他百般凌辱。后来又把我送给她的同僚。再以后,我又流落到街头卖唱!”赵太后说到这里,呜呜咽咽地哭了,最后她说:“后来碰上了吕不韦的家人吕锦,是他让我去吕家的。谁知道,多年以后,吕不韦他还是把我……”她又说了些细情,已是泣不成声……

嬴政忽地立起来,拔剑在手,乒地把一个几桌角儿砍下,又在席地上来回走了十多遭,口中道:“母后,今日只我母子密谈,没有旁人。我虽身为秦国天子,但经常听到奏说:六国的君臣多看不起我,说我母亲是流娼出身,我连个准父亲都没有,成不了什么大业。我今既为秦天子,就是赢姓的人!我要用我百战的精兵报仇雪恨!我要把天下轻蔑我的人,都打倒在地,要用他们的鲜血,酿成可口的美酒,供我开怀痛饮,欢庆胜利!”

嬴政自与母后密谈后,天天和李斯、茅焦、蒙武、蒙毅、蒙恬、王翦、桓龆、杨端和、羌瘐、王贲等重要文臣武将聚议天下大事和治国之策,有时一议一宵。嬴政议起事来,精神焕发,从不懈怠。

各郡、各县及京城的屯卫军也加紧练兵。嬴政等人天天想着吞并六国的事,一天,嬴政说:“一个天下,分成六国、八国,这怎能行?普天之下,惟我独尊,六国灭后,就只有一个朝廷、一个天子了。使天下一统,是吾生平之志也。”

这一年夏季,秦王政又命王翦、杨端和、桓龋三大将带军八万攻赵国的并州之地,共取下阏与、寮阳、安阳等九座城池,凯旋而归。秦王政亲迎至咸阳郊外,为王、杨、桓三大将接风洗尘,三军为之欢腾。

自从母子开心畅谈之后,嬴政心里十分不踏实,他老想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吕不韦,吕不韦对自己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要是他到处乱说,那可对自己大大不妙了。就这时,出外巡视各郡军马的大将蒙武、王翦回来了,要面见秦王,秦王宣召。

蒙武、王翦两位大将军进了文升殿,向在绣因上坐着的嬴政跪拜毕,嬴政命他二人分东西两面坐下。王翦在东首坐着,嬴政因王翦年长,先把脸儿朝向他问:“二卿不知有甚事?”

王翦道:“臣和蒙大将军巡视诸郡县的兵马,探得吕不韦的行藏。”

嬴政忙问王翦、蒙武道:“他如今怎样?”

王翦、蒙武道:“吕不韦居洛阳一年多,仍广交宾客,昼夜在一起盘桓,多有言及王廷之事。有人言:‘天子已知悔悟,早晚会迎接吕相国回咸阳,重掌大权。’有来成阳为吕不韦请命者,扰乱京城,日事噪喋,宣扬陛下当初做事欠考虑。又有各国诸侯,时有书信和吕不韦相通,甚至还请他去为官。文信侯虽已落职,擅议朝政,未免过甚,又和外邦相通,于秦廷不利。”

蒙武又问:“听说早有人上书简为文信侯求情,可是真事?”

嬴政点点头,命一个黄门到文升殿东间,取出一个铜柜子,“哐啷”一声,倒出七百多封奏简。嬴政指着那些奏简道:“一年多来,寡人时常接到为吕不韦求情的书简,看后秘而不宣。今听二卿所奏,吕不韦收买人心,欲到咸阳城再兴风雨。你们拯国之心可嘉,寡人之计亦决矣!”

接着,嬴政、蒙武、王翦三人密议了很久。次日有三个飞骑从秦廷出来,飞往洛阳。

吕不韦走后,咸阳城中的府第,曾托李斯经管。半年后吕不韦便把财产、人役、妇女往洛阳搬迁,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仍叫李斯代管。李斯奏过嬴政以后,便派屯卫军把吕不韦宅子的正面府门用泥土封住,只派十几个人住在一些小房中看守,出进都从便门。

吕不韦虽被免了职,可是到了洛阳仍不大老实,动不动以仲父自居。不当官了,资格还是无人比得上的。洛阳城中的贵绅也有些知道他的底细,瞧不起他。他为了扬名立威,招揽诸国来访的宾客,宾客越多,他就越施舍钱财;施舍的钱财越多,宾客也就越多。宾客多了,咳唾之间,都是大话。有人向吕不韦献计道:“相国是秦王的仲父,如今免职,六国名人都为相国不平。依某之见,何不派说客到咸阳为相国游说、投简,向秦王表明相国无辜,使秦王回心,请相国再位列朝纲。”

吕不韦相信黄金和铜钱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他想:花钱收买众多的智谋之士为自己效力是很上算的。于是点头答应了。

从他点头以后,到咸阳为吕不韦游说投简之客接马连鞍,几乎天天都有。

大多说客到了咸阳,密买秦宫中的一些黄门,将简捅进去。秦王政得简后,心知吕不韦又在使心计,但只秘而不宣,以观其变。

廷尉李斯府中时常住有为吕不韦做说客的人,李斯对此置若罔闻。他打定主意不得罪人,既不说吕不韦做得不对,也不向秦王政奏说吕不韦宾客的活动情形。若有回洛阳的宾客,李斯便给吕不韦带些礼物或者寄封书信,只问“平安”二字,从不涉及秦王政和吕不韦之间的事。

此时关东诸国的游客、间谍也到吕不韦那里去凑热闹,到处宣扬:“秦国若不用吕不韦,六国都乐意接纳他。像他那么有才的人,当今没几个了!”

吕不韦当年遇子楚、献赵姬,成了大功是因为他有钱,免职以后,还想走此路。他想:“花点钱活动,总有一天秦王会下旨让我吕不韦再回咸阳为相。这样天下人都会把我当做先知和圣人来膜拜的!”

秦王政十二年二月初,吕不韦府前的大古柳树,全部披上了青衣。这天王美人梳个洛阳时兴的发样,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回头对吕不韦道:“我觉得,我到洛阳后越来越丑了。这个地方水土不如咸阳的养人!我昨夜梦着,相国还和我住在咸阳大府的水心阁上。时为夏天,我端着一碗糖水,喂到相国的口上,相国一口一口地喝,正喝着,忽然倒地不动弹了,把我吓得一个冷战醒来,想起我们在成阳大府那些日子,又哭了良久……”

吕不韦正在翻他的作品《吕览》新近抄的麻帛本。用的是上好的麻帛,抄得又清楚。他笑了笑,说:“美人,最近去咸阳办事的客人回来告诉我,咸阳人都传说秦王想我了,给我来信问安!这么一来,我们又可再回成阳了。你说的那个水心阁,当日赵太后缠着我,没心思干正事,所以修得并不好。以后再回咸阳,我叫它阁上垒阁,屋上建屋,把咸阳吕府变成人间的仙境!”

王美人道:“到那时候,你恐怕又像撇赵太后一样,把我甩了。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是做了鬼,也要扒你的皮。我不像赵太后那么不要脸,什么样的男人都要。我王美人,哼,冰清玉洁,问心无愧!”

吕不韦笑道:“你说得很对嘛,女人,就得从一而终。我死了以后你会怎样收缘结果?”

王美人笑着问吕不韦:“你什么时候死?”

吕不韦嬉笑道:“没有几天了,你害怕不?”

王美人笑道:“我害怕什么?你要真死了,府里的大权都落入我手中,吃也吃不尽,花也花不完!”

吕不韦也笑了,道:“你想好事去吧!我才不死呢!只要有这个人在,我一生将立于不败之地。”

王美人问:“是谁?”

吕不韦在他的书架上找了半天,找出一幅白色绫绢画的画来,递给王美人道:“你看,就是他。”

王美人展开一看,画上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趴到锦席上,咧着小嘴,还笑呢!于是她又问:“这是秦王政小的时候吧?”

吕不韦道:“对了,他是我生的。这是他四岁生日时,我在邯郸请高手匠人画的。我们有父子之情,父子无隔夜之仇,他能让我长期住在洛阳捱这个寒冷的日月吗?”

王美人未及回答,老家人吕锦来到精舍窗外招呼:“主人,王廷派三个飞骑宣旨,声言叫主人火速出迎!”

吕不韦慌忙拨拉开王美人,到了前厅,也不跪接。三个宣旨官冷笑一声,扔给吕不韦一束泥封的王简,头也没回,上马走了。吕不韦拾起那束泥封的王简,到厅中打开一看,简中说:

文信侯:你何功于秦?秦封你河南,食十万户。你何亲于秦?号称仲父。见旨与家属徙处蜀,不许过宵。

简中有秦王的紫泥宝印,连印三颗,以示重要。吕不韦看完,把书简烧掉,口称有点小恙,到后屋中一躺,攥着王美人的手,呆呆地不知想什么。王美人问他:“王廷来了什么旨?”

他只说:“是秦王给我问安的书简。”又请求王美人道:“你今夜到别处去宿,等我养好精神再说!”

王美人见吕不韦有点失常,便不再多言,走了。次日清晨王美人去敲吕不韦的门,怎么敲也不开,忙叫人把门闩拨开,到里间屋一看,吕不韦倒在床上,蓬头散发地死了。在那地席的小几上,还放着半瓶鸩酒,王美人哭了一声“相国”呀,便抱起那个肚大口小的陶瓶来,把那半瓶鸩酒一气饮下,趴到吕相国的身边,折腾了一阵之后,也死了,临死还攥着吕不韦的手不放。

吕不韦饮鸩而死,王美人情意专一,随他而去,引起吕府的震动、哀痛。吕不韦有子七人,大都已近而立之年。他们为父发丧,不惜重资。吕不韦平时待门客甚厚,不韦殁后,门客群聚,在棺椁前披发顿足大哭。有的门客,让不韦的长子,派人飞马给咸阳王廷送信,不要私葬。一方停灵七日,每日里一片银山孝海,涌出滚入吕府,哀音扩散数十里。

七日后,往咸阳王廷送书的人回来,说:“王廷只说可以随意安葬,不韦已是个庶人,与王廷无干。”人们听此消息,都为之叹息道:“不韦生前曾是一朝名相,如此处置,王廷也太残忍了。”

吕不韦的七个儿子都向门客们问计道:“父亲大人生前为秦廷效劳,今不幸自戕而损,王廷不闻不问,叫我等对葬礼如何安排?”

这时,吕府已聚门客三千余人,大家愤秦王有负于吕不韦,便都嚷嚷道:“王廷既负恩公,恩公难道就应草草安葬吗?应葬如相国礼!”

吕不韦的儿子们道:“王廷若怪罪下来,危及家族怎好?”

三千门客都发誓道:“如有事我们愿以生命担之!”

但还是老家人吕锦想了一条计策,用小棺盛殓了吕不韦的尸首,在夜里偷偷地合葬在洛阳北邙吕不韦夫人坟边。出殡之日,吕不韦的套棺大梈中已是个空壳,一口小棺材盛着王美人的尸首,跟在吕不韦大空棺之后,埋到了洛阳另一个地方,聚个大坟堆,号称吕冢,实是遮人耳目。门客们虽知情,但都没有传说出去。

嬴政得知吕不韦自杀的消息,又听说以相国之礼出的丧,不觉地发了怒。在广德殿发了一道旨意:“凡是祭悼过吕不韦的三晋之人,皆逐出洛阳咸阳两地,有官的夺官,归乡务农;凡是秦国人祭悼过吕不韦的人,有官的夺官,都迁到房陵聚居受管。”

这道旨意下达后三月,秦王政又下一道旨意:“凡吕不韦一门族属,皆改为奴籍,财产没入官府。”

这一下洛阳的吕府彻底被查抄了,如山的金银、钱帛和粮食用几百辆车子整整往官府运了一个月。吕不韦的七个儿子以及下人,皆被分配到各郡、县为奴;一千多女眷、使女、仆妇排成一长串队伍,往咸阳进发,在路上又哭又叫,披头散发。这些往日在吕府中跟着吕不韦享受醉粉狂香的人,一下子都变成了翻阶的黄叶。傍墙的断枝……

这一千多女眷、使女、仆妇被赶到咸阳后,由于没地方安置,李斯命她们先住到吕相国的旧府。那一千多女人,大多是从这旧府迁到洛阳的,今日又返回这个地方。一双双明眸,看着自己曾经涂脂抹粉的窗台前,又看着那曾经步月临风的松树下,泪水不禁飘落胸襟,呜咽相对,如坐立于烟邦梦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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