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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此役,用时1.5秒,消耗子弹4发,至战斗结束,枪口上还冒着余烟哩。大功告成,这为老爹和老爹所领导的警队赢得了极高的声望,啥老子英雄儿好汉啦,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云云。评价有点意想不到,但几乎众口一词。在老爹潜意识里,子承父业的应该是峰儿和勇儿,结果都是废物,倒是叫二丫给接上了,这让老爹生出些许慰藉。

二丫已经26岁了,不知啥原因,也许大多不敢攀高枝缘故,她至今仍孑然一身。这可急坏了老妈,她开始托熟人拜朋友广泛地为二丫张罗对象,很有些选驸马的架势。结果双方一见面,不是男方嫌她太个性化,就是她嫌那男人没爷味儿。自从二丫出大名后,慕名而来的越来越多。警队生活单调而乏味,那些大小子们便纷纷溜到特警队泡上十分八分,他们最大愿望就是看一看青春靓丽的女特警。那时特警是个新行当,女特警在他们的眼里个个都是那么漂亮。于是他们有事儿没事儿总爱和这些女特警们“瞎掰”,大男大女们搁一块儿能掰出个啥?掰来掰去掰久了,自然会擦出一些火花来。

和二丫掰的人多得有一打,但二丫却没看上一个,依依呀呀就掰弄过去了,她单单看上了治安队长宝儿。宝儿和她同年同月生,也是同年同月加入警队,个头足有一米八,是足球队大前锋。二丫和宝儿掰上之后,相互都有了舍不掉的苗头了。每当市局组织足球赛事,即便宝儿找几个弟兄踢着玩,二丫不管有事儿无事儿,也总找些借口去看。球技未必脱俗,大多是个心情,而球场边最忠实的粉丝估计就属二丫了,一场比赛完事儿后,她总是拍红了掌心,喊哑了嗓子。看得出来,这一回啊,二丫真的被宝儿给迷上了。宝儿也不失时机地频频电话和二丫约会,能躲避人们视线的城墙头上和公园深处都留下了二丫和他成双成对的身影。很显然,二丫和宝儿如烈火春风般地恋上了。

知女莫如母,首先发现火苗的当然是老妈。

以前二丫没谈的时候,除非在队里值班,一般都呆在家里。她和侄儿侄女的关系亲密无间,玩玩这玩玩那,说个故事唱支歌,可自从二丫烈火春风般地恋上后,情况发生了许多莫名的变化。比如她隔着个把礼拜才回家一次,就是回来了也呆不上多久又匆匆地走了。这时,她身上充满了一种青春的活力,这种力量非常神奇,它让她变得匆忙起来,她的脸色泛起了红晕,神情始终处在疯癫高热状态。这让老妈疑窦丛生,她便念头一闪,计上心来。

这个双休日,二丫照例给老妈打电话说,这两天在局里待命,需要备勤就不回来了。二丫放下电话不久,老妈又给特警队值班室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事儿找二丫,值班警察挺亲切地说:二丫姐没有备勤任务,早走了。

哦——老妈心里嘀咕。她没有声张,便包了素菜饺子让大孙子春儿给小姑送去。春儿是个大男孩了,起初,他不太情愿参与这种事情,后来老妈偷偷地把一张10元钱塞到春儿的口袋里,春儿才高兴的离去。春儿的父母峰儿和琴儿都在大别山当干部,他们对春儿的管教鞭长莫及,重任很自然地落在了奶奶肩上。所谓隔代亲,其实多指管教得少溺爱得多,那年婆媳发生的抚养之争,也正是这个原因。而峰儿和琴儿夫妻俩对一双儿女的管教大多只能体现在写信上,男儿穷养女儿富养,便是其中的核心内容。老妈可顾不上这些说头,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亲骨肉,干吗非要分得这么绝?在她的观念里,爷们儿兜里要是没个钱儿那成啥样啊?再说,家里也不缺这十块八块的。

春儿得到奶奶的奖励,就如儿童团员刚刚接受了一件光荣任务似的情绪饱满地来到了小姑的宿舍。宿舍都是4人一间,今天是双休日,不备勤的都回家了,而备勤的都在队部里窝着呢。因此,在这聊无人迹的时光中,二丫便和宝儿畅所欲言地谈情说爱了。春儿哐哐哐费了很大劲才敲开小姑宿的舍门,他先看到了宝儿,宝儿面色红润,头发凌乱。春儿一看啥都明白了,也没叫一声,把饭盒往小姑手里一放,转身便逃也似的走了。

这种事儿,春儿朦朦胧胧地难以启齿,一开始他并不想跟奶奶说出真相。老妈就哄他:春儿,你实话实说,等过一阵子,奶奶给你买随身听,就是索尼原装的那种,不信?奶奶啥时骗过你?春儿经不住奶奶的诱惑便把看到的一切都说了。老妈愣了下,随后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当晚,老妈会同老爹、亮儿、大丫几位大员坐等二丫回来,说是一定要见底。二丫回来得很晚,进门时已经过了12点,她见全家人打着哈欠在等她,知道难逃一劫,说不说是早晚的事儿,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干干脆脆,于是就招了。

老爹和老妈当时没有表态,次日早晨一上班,老爹把电话打给治安处长,说是要了解一下宝儿的情况。几个子女的婚姻大事老爹没过问过,也许有客观原因,即便像勇儿这样30的人了,他也没说啥。其实这种事儿,老爹想得很开,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地义天经,过日子是俩口子的事儿,做父母看着般配有啥用?当初自己闪婚妻子,也没征求过谁的意见,现在不是很好吗?可这次有所不同了,二丫是他最欢心的一个,老妈又在后面盯着,自然也就往心上去了。了解的情况很快报了上来,宝儿的父母是工人,本人成分学生,热血男儿,表现不错,26岁当上科级干部,相当于正团,只是家境贫寒了一些。

所谓很好只是老爹一人之说,没有第二人。但熄灯上床之后,老妈跟老爹吹了风,一致认为这门亲事不合适。老爹老妈晚上在床上躺下后经常商量家里家外的事情,有许多重大和不重大的决定就是在枕头边儿做出的,他俩先是否定了宝儿,接着就选择了军儿。军儿是老战友的小儿子,老战友在省里当副省长。老爹老妈一致认为副省长的小儿子娶副市长的小女儿符合常理才是门当户对。

老爹一个电话打到当副省长的老战友那里,两人先是哼哼哈哈地扯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年旧事,很快就将议题转到正事儿上。两位老战友心心相印,遂即达成共识,让两个“老小”成双配对。

宝儿是改革后加入警队的,几年前就认识了二丫。他从警察学院毕业,学的是治安管理,又从事治安管理,算是科班出身。宝儿参与过“83严打”后的历次严打,很快成为一名久经考验的公安战士,他岁数不算大,却是局直属治安队的元老之一。宝儿和所有治安警一样,见多识广,情感上有坚强也有脆弱之时,这几乎是警察无法逃脱的情结。

按常理,宝儿这样的性格,不太会讨女孩子的喜欢,但他确实赢得了爱情。因为他的性情已经赢得了二丫的理解和沟通,况且,他又是那么的风华正茂。那时有个通例,每逢开大会、搞活动正式开始之前,都要来上一段拉歌比赛,就跟部队里的排与排、连与连之间似的,比谁的歌声亮,比谁的歌声整齐划一,这队唱罢那队起,此起彼伏,而每个队的气势如何,往往取决于有啥样的指挥。宝儿便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脱颖而出并引起二丫注意的。他站在队伍的前方显得特别的出众,就跟中央乐团李德伦李大指挥家一样,指挥动作简洁明了,一招一式都踩在乐点和节拍上,其固有的气质展现无遗。宝儿是机关方队的指挥,在他的指挥下,二丫唱歌时,可以说是全身心地投入,这时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愉悦的,唱到高潮处,她会盈出激动而幸福的泪水。

二丫穷追不舍很快便俘虏了宝儿,宝儿在那些美好而难以忘怀的日子里也这么认为,二丫是他理想中的佳丽。两颗渴望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小河边、大树下、城墙上都留下了他们幸福而愉快的美好时光。

如果没有老爹老妈的横加干涉,二丫和宝儿在以后的岁月里,肯定会成为一对手牵着手的生活伴侣,但他们料想不到的是,这时,军儿插了进来。

其实在军儿出现时,宝儿仍是有机会的,如果这时能果断一些,再果断一些,弄个先斩后奏啥的,造成事实,老爹和老妈能把她俩咋地?估计也不会有啥脾气。正是他的优柔寡断,断送了他和二丫的美丽爱情。二丫也曾向他表露过快刀斩乱麻的意思,可这就已经超越了女孩子的心理极限,而他的犹豫不决,使出身卑微的人缺乏自信的劣根性在此时暴露无遗。他还黏糊地说:眼下国家正在大发展,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咱们年纪也不算大,这时结婚恐怕早了点儿吧?

一个“优柔”就够悲哀的了,还加上“恐怕”二字,在他面前,二丫真的没脾气了。

老爹老妈把自己的终生大事安排给了军儿,二丫已经明白无误地感到啥叫专制蛮横。那天下班后,她找到宝儿,进行摊牌,宝儿却一筹莫展,居然还在二丫面前留下了懦弱的泪水。二丫使出最后一招:那我们就私奔吧。宝儿身子一哆嗦,胆怯了,他抖颤着身体用同样抖颤着的声音说:让我考虑一下,让我……我俩再考虑考虑吧。

私奔需要勇气,需要对未来和眼下的许多细枝末节进行通盘考虑,私奔本身没啥复杂,不过一走了之,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宝儿想到这里,无语了。二丫无望地拥住宝儿。她此时又恨宝儿又爱宝儿,她一直在想,要是宝儿有一点儿老爸身上的那种豪气,她就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也不回让老爹老妈的企图得逞的。她伤心的哭了,她边哭边紧紧地抱住宝儿,宝儿成了她的一个梦……

二丫和军儿在老爹老妈缜密安排下,谈起了恋爱。起初二丫不同意,死也不同意,可碍于父母的养育之恩,她还是屈服了。但两人即便约上也不说话,二丫冷冷地拉着脸,军儿抽烟,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找着话茬和二丫搭讪,二丫就背过脸去。这样僵持着,自然不会有啥进展。这期间二丫仍时不时去和宝儿见上一面,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也许太溺爱了,老爹老妈为二丫婚事,几乎失去了理智。两人在床上又议了几次,老妈后来发狠说:二丫一定是被爱情冲昏了头,干脆把宝儿给调走,看她谈不谈?

这是老爹一生犯下的最大错误,而且是毁灭性的。经老妈这么一扇忽,老爹浑了居然答应了,他翻身在床上就打了个电话。没几天,宝儿被调走了,调到一个偏远小镇的派出所当所长去了。

二丫不得不面对无情的现实,于是,她便和军儿结伴而行了,不久她和军儿领证结婚了。军儿在省里一个很有实权的部门当科长,举手投足饱含着呼风唤雨的气势,但他对二丫始终百依百顺,从开始到结束一直这样,他对老爹老妈更是鞍前马后地殷勤备至。可就在大家一致羡慕两小郎才女貌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时,两人却不声不响地离了。

离就离吧,这年头谁在乎谁啊?可离的不仅仅是二丫和军儿,这一年年底,老爹也被一纸命令宣布离了,这时他已60有5,按职级,这在干部管理史上绝对属超期服役。

一如往常,吃完早餐,小车准时来了。司机叫了一声他赵副市长早,老爹应了一声,夹着公文包就上车了。照他的作息规律,总是提前几分钟到办公室,所以其他工作人员没有谁敢在8点以后到的。机关的同志纷纷和他打招呼,老爹笑容满面地扬扬手,又扬扬手,径直往自己的办公室走。老爹对普通职员很随和,在领导层里却是严肃的,年轻一点儿的副手和处室负责人还多少有些怕他呢。办公室主任刚才一边同老爹打招呼,一边就跟了过来。老爹开门,办公室主任跟了进去,问老爹:赵副市长有啥事吗?

老爹放下包,坐在椅子上,望着他。办公室主任一脸恭谦的样子。

有啥事?是的,有啥事?这时,老爹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来这里干啥。已是离的人了,几天前,副市长这一摊交给了一个不到40的,公安局是亮儿接的手,接手两个位子的同志都比自己小两轮还拐个弯,他暗自慨叹:往后这天下是后辈小生的了。

办公室主任又问:赵副市长,有事请尽管指示。

老爹静下神来,说:没事,没事。

办公室主任说:今天新到的副市长要开直属部门主要负责人会议,赵副市长有啥指示没有?

老爹笑了笑,很随和地说:没有没有,我来取东西,你忙你的去吧。老爹本想开几句玩笑的,说离了,就是老百姓了,还有啥指示可作?但忍住了没说,怕别人听歪了,说自己有想法,再者,那样也不是自己的风格。

办公室主任仍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就离开,很为难的在一旁站着。老爹又说让他去忙,主任才试探着口气说:那我就去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微笑着。

办公室主任一走,老爹就起身将门掩上,在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时,觉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刚才差点儿失态,竟忘了自己已离了,真的年老昏聩了吗?才65的年纪,怎么跟一只木偶似的?当年的大峻娃儿可不是这德行呀。自从入主副市长位置以来,一直是这个规律,却没有注意到,从今以后要过另一种生活了。他今天来办公室,完全是习惯性动作。

一个星期前,省委组织部的领导找他谈话,反复强调一个主题,就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没啥离不离的,到死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战斗不止,更何况像他这样戎马倥偬50年的老革命呢?省委领导惟一的嘱托要他“扶上马,送一程,千万不要推担子哟。”

老爹明白这是组织上谈话惯用的口气,他自然也用惯常的语言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说人离了心不离,公仆意识不能离,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能离,只要组织需要,一切听从党召唤。但位子交接后,老爹还是认为不插手为好。亮儿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他了解他,是位潜力无限的年轻干部,文化水平高,业务上成熟,挑这副担子不是问题。最后那位领导说句还是要带一带,便结束了谈话。

老爹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了,自己要离的风上上下下吹了大半年,到现在心理冲击也有了很大缓和。今儿一早,他仍按照长期形成的习惯走来走去,好像这世上啥也没发生似的,不料却弄得很难堪。

老爹心想,自己来办公室看看,取一些东西啥的,也算正常的事情,同志们应该不会想那么多吧,问题是自己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他内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间发现自己犹如穿着安徒生所说的那种皇帝新装。

他给小车班挂了电话,叫司机几分钟后在楼下等,他要回家去。时间到了,司机见老爹还没有下去,便跑上楼来接他。老爹的脚刚一跨出办公室的门,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按惯例,上午开会都是8点半,此时年轻的干部们正精神抖擞着往会议室走。老爹进退不是。

有人看见了老爹,忙热情地过来握手致好。这一来,所有与会的人都走了过来。赵副市长好,赵副市长好,也有个别叫老局长好的,走廊里一时间热闹非凡。老爹本是一只手夹包,一只手拿书。要握手,忙将书掖在左腋下。有的年轻同志为表示敬重,用双手握着,老爹也想用双手回握,可是左手拎着包,腾不出来。

好不容易才一一应酬完,在往回开的路上,老爹交代司机说:从明天起,就不要来接我了,有事儿我打电话给驾驶班。司机给老爹开了好些年车,有感情,他便解释说:上面没交代,我还得每天照常来看看。老爹则说:不是别的,没有必要了。小车很快就到了山坡下,老爹让他在路口停下就行了,可司机不干,非要开到家门口才停车。老爹坚持不让司机下车,司机这才掉头下山了。

老爹按了几下门铃,不见老妈出来。这才想起来,现在正是上班上学的时候,家里没人。老爹从来就没有带钥匙的习惯,早先,他带的钥匙常丢,后来干脆就不带了,反正下班回来家里总有人。

怎么办?惟一的办法就是打电话要夫人送钥匙回来。可打电话得到山下路口的公用电话亭,再说,他从来没记过夫人电话,这种事以往都是由司机或秘书代劳的,现在驾驶员走了,老爹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就像早些年戴惯了手表,手表突然坏了,又未及时修理,成天就如掉进了一个没有时间的混沌的空间里。后来位置高了,任何时间任何事情都有人给提醒着,不带手表也就无所谓了。他想,身边无人和不带手表最初的感觉应该差不多,他相信自己慢慢会习惯的。

眼下是进不了屋了。他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只有等夫人回来,便在门前的坡道上,顺着路边的花坛踱起步来,走了几个来回就体力不支了,正好在石凳上坐下来。

秋末冬初,深得虚无,满眼草木凋零,很是肃杀。老爹顿生悲凉情怀,但老爹马上又自责起来:唉,时序更替,草木枯荣,自然而已,与人与己何干?都是当这干部给落下的毛病,他屁股下的石头凳子拔凉拔凉的,他不觉打了一个寒颤。因刚才坐姿不对,连忙站起来,由于起身太快,顿时头晕眼黑,差点倒下。他赶紧扶住花坛的石沿,好一会儿,才稳住自己。他没想到自己已经衰弱到这个程度。

事也凑巧,老妈到教育局开会,会议临时改了便提前回来了。她见老爹孤身一人在路边站着,很是惊讶。她三步并两步地去开房门,把他让进屋里。

老爹应道:没事,没事。进了卧室,他在床上躺下,偏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间9点半,这才知道自己独自在门外呆了一个多小时。

老妈见他没说几句话就躺下,这是没有过的,便紧张地问:老赵,怎么啦?是身体不舒服吗?

老爹不想实话实说,告诉夫人自己在外面冰凉的石凳上坐了一个多小时,说了,夫人肯定会责怪他死脑筋:怎么不知道给她打个电话?他那微妙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这里,一股不可名状的失落感浸满了全身。他闭着眼睛,有力无气道:没事,没事,就是有点儿困。

老妈用手摸他的额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你不是在发烧吧?又赶紧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脊背:老赵,你一定是病了!

老爹这才感到鼻子孔呼出的气有灼热感,脊背上微微渗汗,心想可能确实病了,本身就感到有些不适,再加上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哪有不病的道理?

老妈手脚慌了。

老爹眯着眼睛说:不要紧,吃几片药,再蒙上被子睡上一觉就好了。

老妈取药、倒水,服侍他吃药躺下,才蹑手蹑脚走出去。

药有催眠作用,不一会儿,老爹就睡着了。

过了许久,老妈听见卧室里有响动,知道他醒了,轻轻推门走进去,低声问:老赵,怎么样?感觉好些了没有?

老爹慢慢睁开眼睛马上又闭上了,他觉得眼皮很涩很重,似乎满屋子东西都在眼睛里恍恍惚惚地飘荡,声音轻而混浊,只怕病情加重了。

儿女不在身边,家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老妈心里很着急,拿不定主意:老赵,你看怎么办?是叫大夫来,还是上医院去?

老爹只是摆摆手,没有作声。他想,现在不是住院的时候,而且还不应该让外界知道自己病了。别人生病是件很正常事情,可他赵大峻偏偏不可以随便生病,尤其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如今,官要是当到一定份上,就有权耍小孩子脾气了,有权偷懒了,一遇到不遂心的事情就告病住院,到头来,假作真时真亦假,竟成为官场的上一种权宜。可他赵大峻要是住院,就是另外一码子事儿了,别人不会相信他真的生病了,即便相信,也会说他抑郁成疾。

他满腹苦涩,却不愿同夫人明说,见夫人很是着急的样子,就喃喃地说:没事的,不需要住院,也不要让人知道咱病了。大家都很忙,要是知道咱病了,都跑到家里来,耽误工作不说,一个好人也会被看成病人的,咱受不了!真的没事,只是一点儿感冒。

老妈想起教育局一位老特级教师,也只是感冒,没太在意,结果并发其他病,不得治就去了。她不敢把这份担心说出来,急得想哭:老赵,得想个办法不是?百病凉上起,你也不是小伙子了。

老爹说话样子很吃力,但语气却显得轻松:没事,没事的,先捱一捱再说吧。

老妈没办法,便扶起老爹靠在床上,用汤勺喂了大半杯子白开水后,这才躺下睡去。

老爹这一觉很是难受,一直发着高烧,浑身关节疼痛难耐,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直到下午,体温才降下来,但遍体透凉而湿漉漉地又发起寒来。

老妈灌了两只热水袋,一只放在老爹的胸前,另一只放在他脚底下,又给他喂了几口热开水。

少顷,他感到身子暖和起来,但寒冷的阴气却在脑子里久萦不散。他又想起上午,自己在瑟瑟寒风中哆嗦了一个多小时。他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是内心仍觉得一阵苍凉。

老妈已经被老爹折腾得没了主意,见他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就问道:想起来坐一会儿吗?

好吧!老爹有点儿奇怪,自己轻轻两个字的声音竟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这是他以往生病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是老了?还是心力交瘁了?也许这次病得不重,却病得很深。这个道理西医是说不清的,只有用中医来解释了。

老爹斜靠着坐了一会儿,感觉头脑轻松些了,再到沙发上去坐,双手在胸前放了一会儿,便无力地滑落在两边,整个身子像被慢慢瓦解。心想,自己老了,老了!

老妈知道老爹最近的心情一直不愉快,很想开导他,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便议论道:老赵啊,也别太在意了。依我看,你还算是个有德有义的人,做了几十年的官,可以说是问心无愧的。其实啊,老百姓看待当官的就像看待3岁小娃儿一样。3岁娃儿只要能说几句口齿清楚的话,做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立即就会得到赞赏和鼓励,就被看作神童。当官的也是如此,只要会说几句中听的话,办一两件实事,大家就说他有水平,是一个好干部。其实呢,在平头百姓中能做会说的人有的是,水平也不比这官那官差。如今有些事情,看开了,就那么回事儿。

老爹朝她笑笑,沙哑着嗓音感慨道:有道理,这个比喻深出浅入,要是早几年听到的话,我会受益匪浅的。

老妈流露的是对官场的鄙夷,老爹得到的却是另一种感悟。是啊,我们的人民确实太宽宏了,他们对我们的干部要求并不高,说话实在点儿,做事公正点儿,就行了。但没法回避的现实却是,一些干部,对人民并不算高的期望都不能满足啊。想到这些,个人的得失似乎并不重要了。

其实老爹并不留念官场,因为官场上只剩下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说:老婆,我感到很累。说这话时,老爹神色颇有几分苍凉。

老妈以为老爹想通了,轻叹一声:累了就歇歇呗,退下来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比如天气好了,就找个水塘去钓鱼啥的,散散心,可以悠哉悠哉了。

老爹也萌发过钓鱼的念头,但细细一想,还是认为自己没有钓鱼的命,听夫人这么建议,他连忙摇头说:这你就不懂了,自古钓者之意,并不在鱼。比如姜太公钓官,柳宗元钓雪等等,只有村野老者,妄念俱无,才是钓闲。而如今有权有钱者钓的是派。咱赵大峻去钓鱼属于哪一类呢?在别人眼里肯定是钓派,咱才不想混迹到这一群中去呢。

老妈凄然地说:你既然不想这么做,那么现在,重要的是你下来后还能干啥?这是关键。

老爹眼睛一亮,笑了笑说:拿破仑说过,一支笔等于三千杆毛瑟枪。不管这位仁兄怎样算出来的,也不管这话的政治军事意味如何,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就是笔杆子确可用来做刀枪哩。老爹做了个造反派的动作谐趣道:拿起笔,做刀枪,杀他个人仰马翻。

老妈明白他是想写回忆录,他一直有这个心思,苦于无时间。老妈赞同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打算。我认为:写作是一种倾诉。想想中国的文学史,其实就是历代文学家倾诉诗意和忧愤的历史。大家都知道,中国文学史上最亮丽的篇章,实际上都是作者对自己的不幸、凄苦的挣扎和超越。如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又如晚明东林党人顾宪成有个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还用一句名言说:“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也。”这些至今仍有警世之响的大作,就是作者们挣扎后的悠然和豁达,自然是对自己人生经历的一种倾诉。

老爹被老妈的话语所感染,精神也好了一些,不好意思笑道:好啦,好啦,别说得那么大好不好?咱可戴不住这么大的帽子呀。咱仅仅想写点东西而已,既没有高瞻远瞩的水平,也没有流芳百世的能力,只是对现实的一点儿体会。咱认识一位乡党委副书记,人品正直,口碑不错,乡亲们都很景仰和敬重他,可他在日记中却写道:当了小官还有大官给管着,焦头烂额不用说,有时难免就有临渊履冰的尴尬。咱是略有同感啊。可见当一个官,尤其当一个好官是多么的辛苦、压抑和无奈。

老妈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说话总是恰到好处而让人折服:可不是嘛!有位文人在一篇文章结尾中写道:“每当有人对我说,你是个文人嘛。我嘴上不好说,心里却想:文你妈个屁!老子论武也比你强一百倍!”现实就这样,当面不好顶,嘴上不好说的事情,在文章里就可以破笔大骂,一腔反感和愤懑就可以痛快淋漓地宣泄出来。所以说,写作是一种生命的倾诉!老妈笑而亲昵地说:老赵,如果你真的也想倾诉,就拿起笔来好了,我做你的秘书……

在老家大别山,峰儿在县委一把手的位置上很忙,他几乎不怎么给家里写信,即便有几封也大多给老妈的,除了问这问那之外,便是几句关注春儿、喜儿学习成长的话,最后不忘写上感谢一类的词句。每封来信,老妈翻来覆去地都要看上好些遍,想在字里行间看到儿子儿媳的一些新情况,因为母子间情感是这世上最真挚最纯洁最难以割舍的,可是一点儿没有,老妈总失望地叹口气,把信给收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的来信上。

信上不会有关于老爹的内容,一个字不会有,即便峰儿现在做了县委书记,情感理智而宽容了,也还是没有。老爹知道峰儿还在记他的仇,大饥荒那年为几个胡萝卜,老爹动手打了老妈,嘴角还给打出了血,而且是在娃儿面前,从峰儿的眼睛中可以看出,目光里无不闪烁着敌视般的光子。事后老爹听大丫说了,要不是老妈死死地拉住峰儿,估计爷儿俩一定拳脚相对,虽然那时峰儿年幼力量与老爹不在一个级别上。这成了老爹心里的一个结,已经风风雨雨过去了30年,他总想找个机会说说,以消除误会或获得谅解啥的,可总让杂乱琐碎的事情给耽误了。即便峰儿的信上没有关于老爹的只字片语,老爹依然看得很认真,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边读边品味着。

后来有一次,信上忽然有了关于父子的内容,没想到却是最后的绝唱。这一年的春天,大山里枯枝萎叶不慎燃起熊熊森林大火,峰儿带头冲入火海,奋战了七天七夜,大火给灭了,结果人再也没出来,他没留下一句话,却永远地留在了大别山的黑土地里。大火无情,人有情,这叫老爹悲痛欲绝,在自己快要结束的时候,也成了烈士遗属,和大丫几乎是异曲同工似的壮烈。在峰儿的遗物中有一封专门给老爹写的信,还没来得及寄出。这封信经过千里辗转最后才到了老爹手里,峰儿在信中写道:落难赵家坳,新生赵家坳,生是赵家坳的人,死是赵家坳的鬼……爹,以前我恨你,现在我不恨了,因为你是儿的亲爹……

他捧着这封遗信,只说了句:这才是赵家坳的种啊!便老泪滂沱。他抹了一把眼泪,又抹了一把,小心翼翼地把信给收好,隔上十天半个月,就拿出来看一看。信笺叠来折去已经很皱巴了,老妈用透明胶膜把它仔细地粘好,不让它破碎。老爹每次看到峰儿的信,都会触物生情,双眼泪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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