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老爹进城10多年了。在这期间老爹不时想起老家赵家坳，但都是一道忽闪的念头。如今老爹毕竟是奔5的人了，思乡心情不同于年轻人，赵家坳一旦从脑海里闪现出来，便再也挥之不去了。于是老爹决定带老婆和娃儿回一趟赵家坳。
全家动身之前，大丫发现了一个石破惊天的秘密，而且是有关自己身世的秘密。大丫已是14岁大姑娘了，又生活在干部家庭，营养条件自然不同一般百姓，加上老妈百般疼爱，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左邻右舍的一枝花，这免不了遭人评头论足，而议论最多的便是大丫不像赵家人。小的时候大丫并不在意，但随着一天天长大，心情日益惶惑起来。她找来镜子暗暗端详，看看老爹老妈和弟妹们，就是没有自己的影子，咋看咋没有，于是留下了一个很悬的悬疑，而给这个悬疑提供佐证的却纯属偶然。
那天，老妈拿出户口本去学校给二丫报名上学，由于家长多排队耽误了时间，回来时将户口本随手扔在客厅的茶几上，就匆匆忙忙上班去了。巧的是，这天大丫放学回家也特别的早，她放下书包就收拾屋子，这是跟老妈学的。买粮用粮本，粮本见过没见过户口本，她便好奇地翻起来，上面记载着全家六口生辰年月日，还有出生地，看着看着就生出了疑点，老爹老妈结婚的日子居然在自己出生日期之后，太不可思议了！这是误笔还是另有隐情？老爹闪婚老妈被传为一桩动人的爱情故事，大丫听大人们说过，当时还挺羡慕老爹老妈的，并为老爹老妈爱情的浪漫与传奇喝彩哩。如果属于误笔的话，就没有必要费脑筋了，所有议论不过是叫人厌恶的废话而已，可以不屑，血亲流长牢不可破，但如果另有隐情呢？问题是隐情究竟是个啥，莫非自己是私生子或是弃婴儿？这样就不干净了。现在看来误笔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老爹老妈是革命干部，派出所不会乱填乱写，否则就是对领导的态度问题。私生子问题也不会有，老爹闪婚老妈属于一见钟情式的结合，之前两人不认识，谈不上私生子，未婚先孕就更不会发生了。剩下的便是弃婴问题，也就是说老爹老妈收养了她，是自己的养父养母，不是亲生父母，问题是亲生父母是谁呢？他们现在哪儿，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
一大堆问题摧垮了大丫的意识，她犹如掉进一个巨大的深渊，四周全是狰狞的嘴脸，她无助，她怨恨，老爹老妈对自己的爱原来不是真情，是怜悯，是做作……大丫悲痛伤心到了极点，用户口本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起来，泪眼滂沱，打湿了户口本……哭着哭着，声音没了，大丫猛然意识到这个家已不再是自己的家了，在别人家哭算个啥？没人理解同情你。她忍住悲痛，一时又想不出办法来，于是擦擦眼泪，尽量恢复自然，继续忙自己的家务。
老妈平时是个很严谨的人，利利索索，然而百密免不了一疏。正是这个疏忽，彻底颠覆了大丫对老妈慈母般的美好印象，从此连心里称呼也给改了，改称为：这个人。
这个人啊，在弟弟妹妹们小时候，总是喋喋不休地告诉弟弟妹妹们，不能撒谎，撒谎的娃儿会长出长鼻子，由于不想长出丑陋的长鼻子，就像小木偶匹诺曹那样，弟弟妹妹们就信了，不敢撒谎。现在看来，这个叫弟弟妹妹们不要撒谎的人，原来最爱撒谎。弟弟妹妹们爱吃的东西，注定是这个人最不爱吃的，譬如吃鸡肉，这个人总是说不爱吃鸡大腿吃鸡翅，而这些恰恰是弟弟妹妹最爱吃的，于是弟弟妹妹们心安理得地啃鸡大腿啃鸡翅，就在昨天晚上吃完鸡，大丫透过厨房虚掩的门发现，这个人居然在啃剩下的鸡骨头。
还有一次，勇儿在家里玩儿纸飞机，楼上楼下满屋子地跑来跑去，这个人正扶着门框。勇儿没注意，跑过去，猛地碰到了敞开着的大门，一下子将这个人的手夹住了，听见这个人“啊”的大叫一声，勇儿吓得不知所措。这个人用另一只手攥着被夹的手指，告诉勇儿，没事儿，没事儿的，妈妈不疼啊。这个人勉强保持着有些痛苦的微笑，让勇儿不再害怕了。后来几天里，这个人的手指肿得像根胡萝卜。都知道十指连心，哪有不疼的道理！这个人又在撒谎。
最不能容忍的是，这个人还会当着人面公开撒谎。有一回吃葡萄，葡萄洗好放在小盆里，让弟妹们自己拿着吃。二丫抓起几个葡萄，新高彩烈地跑到这个人身边：妈妈，这给你吃。二丫是真心，这个人却假惺惺地说：宝宝吃，妈妈是不喜欢吃葡萄的。大丫忍不住了，当即揭穿道：撒谎！我记得以前你是很喜欢吃葡萄的呀。可这个人狡辩说：二丫最喜欢吃，所以我骗她说我不喜欢吃，是想让她多吃点啊。瞧瞧多虚伪的一个人，居然跟她一起生活了10来年。
老妈对大丫态度的变化一直蒙在鼓里，虽然后来察觉出有啥问题，也暗暗反思过原因，最后权当少女对母亲的一种纯自然的反叛没往心里去，她认为，这种反叛不仅不是坏事儿，反而是好事儿，是少女走向成熟的必然过程，等大丫长大结婚生娃儿了，就会母性般地回归了。再说这种反叛谁没有呢？自己就曾经让母亲和姥姥伤过心嘛。
老爹只关心他的那些事儿。既然做出回老家的决定，就得贯彻落实。全家人回乡是坐着中吉普走的，原来的小吉普坐不下，是后勤处给安排的，旧车篷特地换成新车篷，车身油漆一新，显得很精神。老爹领着全家老小先到家乡所在地的县公安局，县局领导一听说是家乡走出去的老革命，立马表现出极高的接待热情，再三请求老爹莅临指导。老爹是低调还乡，他心不在焉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走一圈，离乡背井已经整整28年了，归心似箭，于是没着没落地随便说了几句，便踏上了进山的路。为尽地主之谊，县局同志非常主动，先是摇电话通知下面的公社，后又安排县局唯一的吉普车和民警打头阵，保驾护航。老爹一再声称低调还乡，动静不要弄得太大，县局哪肯丢面子，他没办法，若再坚持就不敬人情啦，只好客随主便。
赵家坳的父老乡亲们没见过汽车没见过这阵势，从来没见过，都以为发生了啥劈天大事儿，纷纷跑出来，将本来就不宽的进村道，挤得水泄不透。乡亲们再也想不到，当年的大峻娃儿竟然衣冠楚楚精神闪烁地活着回来了，而且还带着水灵灵的老婆孩子回来了。乡亲们一直以为，大峻娃儿已经祭了山神，坟也修了，碑也立了，一到清明纸烟袅绕，这娃儿居然还活着。莫不是山神跟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吧？父老乡亲们一下子没了主儿，纷纷跪地叩拜，久久不起。
老爹顿时老泪纵横。岁月沧桑啊，当年的老人剩下没几个了，同辈的也认不出来了，他们相互启发回忆着，瞪着眼上下打量着，一再打量，终于想起来了，于是拍拍打打，相互拥抱，抹把鼻子抹把泪，娃儿们跑来跑去传呼着。他们围在老爹老妈和4个娃儿身边，摸摸崭新的汽车，看看大难不死活人现身的亲人。老爹再一次想起那段冰天雪地里近乎死亡的经历，唏嘘不已，谢天谢地，谢谢父老乡亲们。
老爹家的老屋在村子的东头，曾经有三孔窑洞，有三间夏房，现在只有一间半瓦房和一间小灶房，因年久失修而破败凋敝，屋子里已被乡亲们收拾干静，尽管简陋，但老爹看着很亲切。门口有一个牛槽，沟沿边堆放着取暖做饭用的柴火，那黄泥垒的土灶，灶上被柴火熏得漆黑的铝水壶，灶边一堆新鲜红薯，这让老爹有种莫名的冲动：这才是山村，这才是故土啊！眼前的乡亲们多么像黑土地里的红薯啊，温饱时，你可以忽略它，甚至忘掉它，但饥饿时，它最扛饿，能救下你的小命！
跟老爹同辈的老王头，跟老爹回忆说，那一年，大峻娃儿不听劝，进山不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赵家算是断子绝孙了，还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老赵头卧床一病不起，没出几日便离开了人世。
老爹小时候非常羡慕他爹的手艺，比如在山上密林里分辨野兽的足迹，并在它们行经的路线上，安上用竹子和绳子做成的机关，隔天他带着狗上山巡查，必然会背着野兔、黄麂甚至野猪下山。他还会把山上的毛竹枝条砍下，扎成一把把的扫帚，和黄麂、野猪一起背到山外县里去卖掉，换回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有些个傍晚，他会提着钓竿去到河边，回来时手上就会拎着一串鲜活的野鱼，鱼用柳条串起，正如传统国画里经常画的那样，那些野鱼都有着好听的名字，啥“红丝棍”“白条子”鲜嫩鲜嫩的……这时老爹在想，若不是那年跟着倪铁走出大山，兴许自己的老爹就是他终生膜拜的榜样了。
老王头见老爹发愣，便咳嗽一声继续说：老爹的妈腊月里连失俩亲人，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哭瞎了双眼。老王头还说，老爹的妈到了也不知道娃儿还活在人世，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又没那个命。战争结束了，不少人从外面回到县里，有人说在部队上听说过赵大峻，老王头他爹就托县上人试着给找找，结果还真给找着了，心酸，心酸啊，大峻汇过来的50块钱，是在老太太去世3个多月后收到的，她老人家没享到一点儿福，一点儿没有啊。
老王头喝口水喘口气，看了一眼墙上老爹父母的遗像说，这事儿原来自己并不知道，是他爹临死前作为遗嘱的一项重要内容跟他交代的，在这之前，一直被他爹当作秘密搁心里藏着，期盼着大峻娃儿有朝一日回来。这笔钱现在搁我这儿收着，前些年山里遭洪水曾有过动用的念头，最后还是咬咬牙挺过来了，现在派不上用处了，就物归原主吧。老王头说着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小布包，皱巴巴的。
老王头话说得很实在，那年月，50元能买1头牛，还得给你找零，或买3、4只大肥猪，能办许多许多叫人开心的大事儿。老王头揣着这笔钱一晃又过了10来年的秘密，叫全村人唏嘘不已。
老爹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小布包，揪着心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同样皱巴的纸币和南京发来的电报。老爹触景生情，顿时就不行了，“噗通”地往地下一跪，悲切地大喊了一声：爸，妈——
老爹父母的坟冢在离家不远的一道山坎儿上，坐西北朝东南，风吹雨打，坟头高不过三尺，长满了肥硕的蒿草，墓碑上有字但已经模糊不清了。老爹围着坟包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双膝跪地，深深地磕下头去。他下跪时没有选择膝下是否平整，正好跪在一个水洼里，头磕得很用劲，额头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泥巴。老爹五体投地，老泪纵横，一副虔诚的样子让全家人心如刀绞。
老妈和4个娃儿，见状跟着跪下，抹眼泪。娃儿们没忘记老妈讲的生命尊严的故事，想想爷爷奶奶见不到了，而且是永远地见不到了，便呜呜地哭起来。
赵家坳地处大山深处，四周崇山峻岭，林海茫茫。在山里人眼里，山里人就是山里人，十里八里不见人，偶尔见上个人就跟家里人似的，亲热的不行。老爹土生土长，老天爷开恩给留条官命，自然是赵家坳的造化。老爹低调还乡，不想惊动了县乡两级，连赵家坳四野的邻村人也来了，他们没想到一个山里娃儿会当这么大的官儿，他们都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个大人物有副啥模样。他们显得很崇拜，一律称呼老爹为领导。一时间，偏僻的赵家坳名声鹊起热闹异常，就跟过新年似的，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山货野味，杀鸡宰羊，用山涧泉水酿造的白酒，开席三天。
赵家坳的人心是热的，情是真的。老爹难舍难分地告别了父老乡亲，告别了生他养他的赵家坳。一路上，老爹的心情波澜起伏，他一家一家拜访过，每到一家，他们都会想起一串童年的往事，每遇到一位老人，都会拉拉家常，祝福再祝福。刘家的奶奶说：人的肚子啊不怕饿，没稠的就喝点稀的，没有稀的喝点水也死不了，眼睛可不能饿着，眼要是瞧不着好东西，慢慢地心就瞎了，心瞎了，人就没用了。甘家91岁老太爷说得更直白：谁不普通？人一生下来就是个普通人，一个鼻子两只眼，都是一天三顿，谁见过吃八顿的？没能力便罢，有能力为啥不去山顶上瞧瞧？一辈子在山沟里转悠就没劲儿啦。哪有来世？山顶上瞧的东西和山底下瞧的就是不一样，半山腰都比山沟儿强。问问那些能人，山顶上有些啥？沟底下的人一辈子寻思不到。人都是一辈子啊，可山顶上的人活的就是山底下的好几辈儿。你没算算账？
临上车的那天，这老太爷抓住老爹手说：娃儿呀，你得记住哟，有一碗米给别人吃，自己饿肚子，叫帮人，一锅米你吃不了，你给人家盛上一碗，那叫人家帮你，房子没梁早晚得塌，人要是没人帮着，你有多大能耐也活不起呀！这一句句朴素智慧的话，使老爹既感到亲切又受用，以至于回到家里，仍然处在亢奋中。
老爹低调潜行最终变为高调开进，出乎他的意料。在这不久，中国发生了历史上百年不遇的特大自然灾害，先是北旱南涝，进入夏季，旱涝灾情对移，连续三年，粮食主产区大面积绝收欠收，政府采取各种应急措施，饿死人的事情仍然不断发生，饥饿如恶魔一般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江南好一些，但老爹这样级别的干部还是受到了饥饿的威胁。市里做出新规定，干部口粮标准定为28斤，从中还要扣出4斤交给国库，还要再抠出1斤支援灾区，实际只有23斤。老爹平时吃大食堂，根本就不管家里的那些琐事，对柴米油盐从不放心上，每月工资都由李娃签字代领，然后交给老妈，几乎没有钱的概念。老爹口袋里不揣钱，也很少花钱，这并不是他作秀有意节俭，而是除了烟酒再也想不起来有啥需要花钱的地方了，即便遇上啥急事儿要花钱，通常吩咐警卫员或秘书就给办了，每月一次，最后在老妈那儿统一结账。
老妈很为难，她自己虽是教师标准也按国家干部要求只剩下23斤，还有4个娃儿，大丫和峰儿上初中，勇儿和二丫上小学，都在发育长身体的时候，加上市场副食供应急剧减少，油水没了，饭量自然非同寻常的加大，一顿没个4两半斤下肚，就嚷嚷个没完。更要命的是，即便粮食计划，也不能足量供应，其中三分之一得拿代用食品冲抵，譬如早先喂牲畜的地瓜、地瓜干，也成了碗里的主食，不吃也得吃不吃没得吃，干部和民警一个待遇，谁搞特殊就批谁。老妈愁得没辙，只好去跟老爹商量，能不能想点办法从局里大食堂接济一点儿。实话说，大食堂每天那么些人吃饭，也不在乎一勺子。老爹一听俩眼珠瞪得跟牛眼似的，谁家的孩子有油水？今儿你抠一点儿，明儿他挖一点儿，成何体统？亏你想得出，我可警告你啊，咱家绝不能起这个头！老妈说，那你说咋办？总不能吃了上顿饿下顿吧？老爹傻了，他没想到饿肚子的事情已严重到如此程度，他发了一会儿呆，才张张嘴说，那有啥办法？就紧紧裤腰带吧。
自个儿娃儿的事儿老爹解决不了，解决别人家娃儿的事儿倒是干脆利落。刚进城时老爹从那个劫匪手里解救出来的娃儿名叫亮儿，比大丫长3岁，已是半大小伙子，他家饥荒闹得更严峻，亮儿爹是本分的手工业者，编个筐菜篮儿啥的很在行，生意也不错，但在粮食极度匮乏的背景下，也没了主意，由于长期劳累不幸患上了痨病，也就是肺结核，医学上还没啥好办法。按民间说法，这是个富贵病，身子骨特别需要增加营养，以往年景好时问题不大，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肚子都填不饱，哪来营养？结果亮儿爹病情加重，几天前不治离开了人世。亮儿妈丧夫加上饥饿更弱啦，全身浮肿，一捏一个坑，奄奄一息，眼瞅着就不行了。亮儿急眼动了贼心，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他翻墙跳进大食堂，像饿死鬼一般，三两下先揣了两个大馒头下肚，喘喘气，往口袋里又装了4个，他没敢多拿，正准备原路返回，被警卫排巡逻战士逮个正着。
这是个可大可小的盗窃案，如何处理就全看接案的人咋衡量了，说大，是因为紧要关头一把米一个馒头能救活一条命，那时，偷盗粮食和食品绝对属于严打对象，如果盗贼属于阶级敌人，那就没啥说的了，不治罪也得拉出去游街示众整上几个来回。说小，因为连吃带拿也就6个馒头，加起来不足1斤粮，案值约等于3毛钱，开个斗私批修会啥的，就结了。亮儿被揪到局警卫科。
一年前，公安系统取消了专职警卫员编制，李娃为首长服务了10多年，革命经历和业务能力都是称职的，便顺势当了副科长，没有正职，他说了算，专门负责机关安全保卫工作。老爹没啥废话就这么定的。李科长问明情况后，准备依照程序移交派出所处理。他虽不归老爹直接领导，但感情依旧，有啥事儿很乐意跟老爹说，老爹呢也乐意听，怎么说也是来自下面的声音嘛。
一般来说，这案子到不了老爹这一级，他从李娃那儿听说这事后，轻描淡写地说：干啥这么兴师动众？一个中学生犯错在所难免，娃儿嘛，脑袋瓜儿一时冲动犯迷糊，干点儿出格儿的事，改了就完了，干吗非要毁了这娃儿的前程？再说娃儿是救自己个儿的母亲，是个大孝子，办案咋能不问青红皂白呢？这么着吧，我来处理，案子就别移交了。
李娃把亮儿带到老爹跟前。
局长，我没能好好学习，地主阶级的不劳而获思想很严重，辜负了老师和学校的教育，犯了偷吃扒拿错误。
胡扯！你不用跟我刨根溯源，也别扯那么远，啥地主阶级呀，啥不劳而获思想呀，跟这没关系，利索点儿说吧，就是没管住自己的一张嘴是不是？
是！
这就对了嘛，你自己没管住自己，关人家地主阶级啥事儿？你给我说，以后能不能管住？
能！以后再也不敢了，打死我也不敢了。
好，这次就原谅你，以后再犯，就法律伺候，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听见了没有？
是！谢谢局长，谢谢局长。不过，局长，我认识您，您真伟大！
瞎掰！这跟伟大没关……老爹这才想起娃儿的情况，又说：那就更不应该啦，既然咱俩认识你为啥不来找我，你家的困难我能瞅着不帮吗？偷鸡摸狗尽给老子丢脸……
局长，我是想有出息后，再来见您，报答您。
别扯啦，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走吧……回来。把馒头给带上……少点儿啦。老爹转过脸跟李娃说：这样吧，你拿些钱和粮票给亮儿带上，账记我头上，下月还。
李娃不情愿地说：给多少？
老爹还是那么爽气：有多少给多少。
李娃说：没用，局长，有粮票没计划，白搭！
老爹反应也不慢：笨驴，就不能想点别的办法？去，去大食堂，称上5斤米和面，死脑筋。
李娃折中说：各3斤吧。
老爹说：去吧，去吧，罗嗦！
大叔……亮儿深深地鞠个躬，哭了，哭得像个小丫鬟。
此事沸沸扬扬一下传开了，说啥的都有。
原政治部陶石清现在是市法院一把手，他在电话里听说后哈哈大笑道：亏好这小子不是粮食局局长，不然这粮库里的粮非给倒腾光了不可。
接替陶主任的周志主任是位年轻干部，话说的可就谦虚多了，他说：真他娘的一针见血，我这主任有得一学，有得一学啊，生姜还是老的辣，既纠正了娃儿思想问题，又解决了娃儿的生活难关，这就叫有的放矢嘛。
史可升了一级，已是区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他的评价是：案子办得很有人情味儿，有道理但不空洞，有警告但没有恐吓，最后还给亮儿一次改正的机会，堪称失足少年思想教育工作的典范。
李副科长则摇摇头，观点完全相反地说：局长这么处理案子，我想不通，我保留意见，亮儿偷馒头虽事出有因，但也不能不讲原则是吧？如果办案单位都这么不讲原则，那组织性何在？那法律面前如何平等？
老爹听到这些反映后，眼睛一眯，嘴一咧骂道：吃饱了撑的，饿他娘的几顿就没这么些废话了。
老妈和老爹的感情虽然已有裂痕，但面对眼前的饥饿困局，以往的是是非非就顾不上了。那点定量自己都不够，特别在亮儿这件事上，她看到了丈夫善良、豪爽的一面和作为男人的责任，所以李娃手上的那些账，虽然跟割肉似的，还是咬咬牙给结了，也许这就叫夫唱妻随吧。眼看着老爹一天天瘦下去，想给他一些温柔和慰藉，可老妈失望的发现，丈夫好像变成了木头疙瘩，对她的亲昵无动于衷。老妈每顿精打细算吃的很少，而且由于得了营养病也开始浮肿了，但顾不上自己了，她的心思一直放在娃儿身上。
老爹除了社会治安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操心。局机关加直属单位近千张嘴，在吃不饱的情况下并不能放下手里的工作。这一年，黄、淮河流域继续遭大旱，随后旱情扩大到长江流域，成灾面积3千万公顷，粮食减产80%，四分之一绝收，在20世纪上半叶闻所未闻。于是，全国人民在政府动员下，裤腰带紧了又紧。老爹总是忧国忧民，警心因忍饥挨饿开始涣散。几天前，一个军转地民警因忍受不了饥饿不告而别，码头上的轮船还没开便被抓了回来，气得老爹扇了这人两个大耳光，这人就给老爹跪下，边哭边说：求求您了局长，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啊，放我走吧。
老爹挥舞拳头大吼道：混账！放你回家就能吃饱吗？
那人说：要死就让全家死一块吧。
这话回得叫人没法驳。老爹急得团团转，他叫来行政处长，下了一道死令：一定想办法让民警们吃饱，决不允许饿死一个人。行政处长表情极度为难，不是不想办法，而是实在没办法啊。末了，行政处长还是搓着手走了。
这年立秋后，行政处长粮食没弄来却弄来了一卡车胡萝卜，说是即可填肚子又有营养，一举两得。胡萝卜是在苏北老区买的，行政处长带着几名民警跑了300多公里，通过他的老战友，老战友在农场里当书记，属于“三八式”的老革命，说话很有分量。其实农场的职工也正在忍受着饥饿，但念及战友的情分以及警民一家人，还是动员每家每户匀出几根胡萝卜，支援省城亲人人民警察。
胡萝卜拉回来的那天，全局干警心情极为激动，自行列队夹道相迎，行政处长犹如英雄凯旋一般，不断向干警们挥手致意。这车胡萝卜晾晒在机关南院篮球场上，由警卫排战士24小时守护着，未经批准，谁也不准私自食用，这是老爹立下的应急性规矩，行政处长宣布的，谁违反处分谁。开车司机跟李娃是哥们儿，关系很铁，平时不分彼此，他照李娃的吩咐在卸车时悄悄地截留了10根个头粗点儿的，用废报纸包好，藏在座垫下。
这包奢侈品很快进了老妈的厨房，她很高兴，是李娃拿来的，也没多想，当晚洗洗就煮了一大锅胡萝卜粥，味道甜丝丝的，娃儿们吃得呼呼的。煮粥前没舍得全放，留下一半准备第二天再给娃儿们煮着吃，没想到却惹出了大麻烦。平时老爹回来得很晚，一般洗洗就上床睡去了，从不往厨房那边去。然而鬼使神差，老爹今晚回来的特别早，还进到厨房里找吃的。他一眼发现了胡萝卜，随手捡起一根，往袖子上擦了擦，正准备往嘴里面送，愣住了，看看胡萝卜，老爹的脸皮渐渐地变了色，他声色俱厉地问了老妈几遍，老妈被逼无奈，只好实话实说。老妈的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巴掌。老妈扛不住这力量，倒在地上，磕破了额头，嘴角流出了血。他打完老妈，看也不看，拿起胡萝卜就出了家门，他身后传来大丫和勇儿凄厉的叫喊声。峰儿没叫，从楼上奔下来，小心翼翼地扶起老妈。峰儿跟老爹的疏离感最强，老爹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还动手打老妈，叫他愤怒。峰儿咬紧牙关，瞪眼撸起袖子要找老爹说理，被老妈死死拉住。
老爹把胡萝卜和5块钱往李娃的桌上一放，李娃一下就明白了，主动请求道：局长，我没做好工作，您就撤了我吧！
老爹摘下帽子，“啪”地拍在桌上，说：该撤的是我不是你，这局长不称职啊！
连夜，老爹召开科以上干部会议，宣布给李娃记过处分一次，记入档案，给司机口头警告处分一次，理由是两人违反非常时期的非常政策，拿紧俏食品做人情。老爹还为此写了一份检查，打算在宣传处的广播站做广播检查，内容没啥废话，说自己教育方法不当，家属闹特权，多吃多占，损害了集体利益。
胡萝卜事件使老妈的自尊心受到刻骨铭心的伤害。这以后，她好长一段时间不跟老爹说话，她下定决心，不再去求谁了，决心要依靠自己的能力带领娃儿们度过粮荒，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第二天一清早，老爹和老妈分道扬镳，就在老爹的广播检查在大院上空缭绕时，老妈则领着娃儿们上路了。这里是华东军区军械试验场，前身是国民党的一个军用机场，已经下马转行，跑道两边的荒地早被军区警卫团战士开垦为大片良田，小麦玉米土豆啥的都种。
站岗的士兵见一个妇女带着娃儿走来，伸手拦住，指指牌子说军事管制区闲人莫入。二丫像个老油条，自报家门是局长家的人，士兵履行职责管不了这些说啥不让进。带班连长闻讯后，倒也客气，说李娃是老熟人，又认出了二丫，因为老爹经常带她来这里练枪。连长摸了摸二丫的脑袋，既然是局长家属，挥挥手便放行了。二丫转过脑袋冲着小连长做了个鬼脸。
秋收后的田野空旷而萧瑟，庄稼已经收割，但老妈坚信这趟不会白跑。于是娘儿几个勤奋地翻找着，毕竟属于管制区，外人进不去，秸秆儿堆里，枯藤下，总能找出落下的作物果实，一点一点儿地聚在一起，便成了很大的收获。拿进厨房，这些果实成了粮食绝好的代用品，老妈把它们制作成可口的食物，几个娃儿没觉着累，开心地在屋里跑来跑去。
其实胡萝卜的故事，小连长也听说了，很是同情，他顺手摘下几个苹果，让老妈给带上。老妈犹豫了，小连长说不用怕，他局长再能耐也有说了不算的时候。
老爹做完广播检查后，在办公室里非常后悔，他知道对女人使用家庭暴力绝对属于无能，于是很想尽快认个错，以缓和一下敌对般的夫妻关系，他便返身回到家里，但家里的门窗紧闭空无一人，怕有意外，他把警卫科的人全部撒出去寻找，两个小时后传来口信，说娘儿几个正在军区试验场里拾庄稼。老爹心里有愧，搁不下面子在家里傻等，又返回办公室，来来回回折腾了几趟。晚上开饭，他从大食堂打了满满一盒饭菜，还特意加了一些肉丝，让李娃送到家里。
老妈没瞧上一眼，她硬生生地不让娃儿们动筷子，娃儿们也很争气，都表现出极强的克制力，以便与老妈保持高度的一致。李娃苦巴着脸，连哄带劝始终不能得逞，只好又拿回去。老爹数落李娃饭桶办事不力，便再也无话可说了。以往立场最坚定的李娃也跟老爹生闷气，此时哪怕半句话都显得多余，他没呆一会儿起身走了。最后老爹独自坐那儿自己吃，闷闷不乐地吃，无滋无味地吃，喘着粗气打饱嗝。肚子饱了，却落个众叛亲离，多迂啊，这满大世界就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筱雨打来电话，请求采访胡萝卜的故事，说是要大力宣传廉洁自律事迹。这一会，老爹真的脾气没了，回答道：烦不烦人啊？有这份儿闲心干啥不行？
老妈属于大家闺秀型，从小吃穿不愁。为应付日益严重的粮荒，她那女性的智慧终于被激发出来了，她总能让娃儿们不饿肚子，把粮食与瓜菜搭配，把干饭做成稀粥，即便是最粗劣的玉米面疙瘩，也要掺进一些鲜嫩的野菜啥的。娃儿们那时还小，一顿两顿觉着新鲜，可吃多了，就唧唧歪歪地甚至想摔掉碗。每次遇到这种情况，老妈就拉下脸正色告诫他们：有福能享，有苦能吃啊！
老爹认错不及时等于没认，这成为日后的把柄被老妈攥在手里，她没着没落常说的一句是：别看你是个局长，也没啥，咱娘儿5个可没沾啥光，也不想沾这个光！
此话一出，老爹总下意识地摸出枪，默默地擦拭，擦过了再擦，眼神游离，思维停滞，不再有啥奇思妙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