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个谜语的谜面,谜底是——
对了,你猜对了,是坟,一座坟。但我将用故事告诉你,这并不是一个普通谜语的谜面。
我的名字叫小倩,聂小倩,你们可能早已经听说过了。我的声名显赫于身后,自从香港导演徐克不厌其烦、三番五次地让我出现在他的电影里(一部连续电影,一部动画片),我的名字一度被你挂在嘴边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而当年我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小女子,相貌姣好却不及王祖贤妩媚,把我描绘成电影上的模样是徐克的想象力。我住在博爱路10号,那儿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天香楼。有一年我曾在天香楼接待过一位来自山东姓蒲的小说家,他是到我们这儿体验生活的,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由大蒜和经书组成的气味,这是一种曾经很流行的气味,在天香楼它意味着风雅。结果这个姓蒲的小说家把我的故事写进他的一部小说里,它只是一篇很普通的故事,在他的文集中都不能说是最出色的,但他在人世七次轮回后又在香港投拍了一部叫《倩女幽魂》的电影,并且更名为徐克,这样一来,我才发现他对他在博爱路10号的经历有着异乎寻常的记忆,否则这种跨越时间的怀念就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往事如同荒草滋长,又如月光匝地,无隙不至,漫过了我的琴台,也扰乱了我清寂的琴音。我想说的是,对那一段往事我的印象同样非常深刻,我的目光寂寞而悠远,我只有一任想象带着我穿过眼前无数个重重黑夜,再次回到那个给我带来盛名的天香楼……
留仙笔记之18:
今天晚上我再次来到小倩的房间。对我的到来,她的欢迎是纯礼节性的,也许从一开始她的亲昵中就充满了敷衍的成分,只是到今天这种感触才十分的强烈,或许是看在我腰包里的钱袋的份上,她才没有理由拒绝我。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小倩似乎非常想快速地把我们的接触带到床上,在她说第一句话前就已经把我的手指引向了她的亵衣,那两块温柔的肉脯此刻在我的掌心欢快地抖动着,但快一点开始,又快一点结束的印象还是让我觉得有些委屈。
尽管如此,我还是表现得非常大度和理解,我不过是一个小地方来的落第书生,功名无望。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对她唯一的诱惑就是我袋中不足五百两的纹银,但对一个见多识广,甚至是见钱眼开的窑姐儿,它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吸引力?我没有把握,我可能还一厢情愿地希望她能和我谈谈诗词歌赋,那可能是我唯一擅长的技能了,我回想起我在书上读到的几个前朝的风流文艺家,奉旨填词柳三变,以及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杜牧之,他们的经历是多么让人心旷神怡,悠然神往,而那些前朝的女子又无一不是柔情似水,侠义心肠的,那真是文艺发展的好时代。我叹只叹生不逢时,时不我予。当然小倩也并不是一个粗俗女子,她不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吟诵了我送她的一把檀香扇上的诗句?只是我不理解,她那么急急忙忙地要将我打发走,接下来,她又能够做些什么呢?人总要在寂寞的时候做点什么,她在寂寞的时候又能做些什么?
我只是很好地利用了我的时间,我让小倩整夜都在感觉着我,那段时间里她是属于我的。上半夜,小倩忽然喊起了一个人的名字,下半夜她又喊,却换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先是宁采臣,而后是燕赤霞。谁是宁采臣,谁又是燕赤霞?她似睡非睡,似梦非梦,那喊声又是想让谁听到?
我记得宁采臣来的时候是个秋天的早晨,阳光明媚,对任何一个过惯夜生活的人,这都是一个弥足珍贵的好天气,但对冬天那种惨淡的阳光我可能还期盼过,早晨的太阳我却很难起心希求,更谈不上什么印象了。那时候通常也是天香楼最安静的时候,辛苦了一夜的姐妹都还在休息,我们还需要在睡梦中恢复体力,富家公子宁采臣却在那个早晨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南方来了。宁采臣本想见一见我们天香楼名扬天下的头牌红人李似水,他说很希望李姑娘能够移趾亲近,帮他完成他的成人仪式。为此他带来一份见面礼,一块掌心大小、晶莹剔透的暹罗暖玉。宁采臣不清楚的是李似水是我们天香楼的大姐大,平常结交的都是些显贵政要,要不就是商贾巨富,我们一个楼里姐妹见面的机会都不多,又岂是他一个外乡来的寻常公子随便见的?况且他不日就要进京赶考。老鸨,也就是我们的妈妈便推说李姑娘日程太紧,见面也要事先约定才行,预备把他安排在园子后面一幢僻静的房子里。
这可真是缘分,那天因为头晚上喝了一肚子黄酒,天一亮我就被一阵肠鸣闹醒了。我梳洗完,准备下楼到对面王婆家买一些烧饼油条充饥。我在一条昏暗的回廊上走着,大厅里静极了,虽然有人在小声说话,却隐隐可以听到回声,门外集市上的吆喝叫卖也好像离得很远。我下楼了,随着我的鞋子在楼板上轻轻踏出的响声,我看见妈妈身边一个男子站了起来,他迎着楼梯,也就是迎着我站着,因为仰视的缘故他的两眼显得有些发直,后来他的目光渐渐下移,慢慢地落在我不断向下探伸的足尖上。他就是从南方来的宁采臣宁公子。大厅里飘浮着一层淡蓝色的烟霭,宁公子站的地方刚好有一缕从窗口射入的阳光,光柱里的尘埃就像一群蚊虫在他身边浮动着,这让宁公子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起初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感觉自己不是在下楼,而是不断地向下飘着。我忽然听到宁公子对妈妈说,这位——就是李姑娘吧?妈妈和我都笑了起来,那个男子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也跟着我们一起笑了,尽管我们笑的成分并不尽同,但看得出他心里是非常快活的。
现在,我要把我们的天香楼向您介绍一下,一度传闻那里面机关四布,就像一个让人天旋地转的迷宫,有来处,却没有去处,每个进来的人都要在里面花光身上最后一份银子,才会由龟奴像一堆败絮一样从后门丢出去,丢到一个烂泥塘里。那些来寻开心的人总是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天香楼里转啊转,除了花光银子再被人丢出去他们别无选择。这种传说一度很盛行,也让我们天香楼的声誉受到了影响,的确有那么几个人被我们丢进烂泥塘,但那些又是些什么人呢?连吃带住外加嫖赌,在街上你没钱连个馒头都买不到吧,必要的惩罚还是应当的,否则也无法建立秩序了。我想说的是,那个迷宫似的园子并不存在,尽管施工时我们的妈妈对屋基动了点手脚,埋上了黑狗血和穿山甲的舌头。但依据大清律第108章第56款第3条是被钦定准允的。它不过是在出口处增加了些凶险的因素,君子不立于危墙,试问一个有经济保障的人有谁还会去铤而走险呢?而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才可能“穷极思变”,“狗急跳墙”,出口是为他们设立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够找到。
以上是我为天香楼做的一点辩解。
宁采臣宁公子在我那儿住了一个月,白天温习功课,晚上我们才在一起谈谈风月,聊聊诗文。这都是我安排好的,宁公子既然是个求取功名的读书人,我觉得就应当把精力放在前程上。他很听我的话,这主要源自他对我的痴迷,白天他收摄心神发奋读书时,我为他沏茶、研墨,直到晚上,我们才稍稍放纵一下自己,尽情享受那份属于我们的床笫之欢。有时候我也觉得十分幸运,能成为宁公子的人生启蒙,是我,亲手把一个羞涩的男孩变成一个威猛的男人。宁公子说他在家时就偷偷地看过他的父亲收藏的《金瓶梅》《肉蒲团》《素女心经》,有些段落他甚至能够背诵,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有些东西只会令他加倍地匪夷所思,谁料想实际操作竟比理论强过千倍万倍不止,真是别有洞天!我记得我们第一次交合结束宁公子就兴奋地要和我成亲,他揽着我的肩头喊的却是他娘,他说,娘啊娘!仅仅过去几天,宁公子已经演练成此间的个中高手了,他是个性情中人,一有喜欢就露在面上,欢乐让他变得情意绵绵的,他总是叫我倩倩,兴头上又嚷着要替我赎身。那真是我在天香楼少有的一段幸福时光,每天总像不够用,时间正在快速地流逝,像我这种女人,还能期望什么呢?我大抵也不应该喜欢上谁的,可我还是感觉到,在我回馈给宁公子的好感中,十有八九是发自我的内心。
宁公子早已经知道把我当成李姑娘只是一场误会了,平时我们只会用这个误会来相互逗趣。他见到李姑娘时则目不斜视,有一次当他们错肩时,宁公子故意把鼻涕抹在李姑娘的衣裙上。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同时让我高兴,可我毕竟是个没有太多信心的人,我对宁公子说,你别哄我高兴了,李姐姐那才是真正的漂亮,你看她的眉眼,那么柔顺,我就是男人也会喜欢她——再说,李姐姐是名扬天下的美人,我怎么比得上她。我只是一句玩笑话,谁料宁公子竟拍着胸口,指天发誓,说今生今世只爱聂姐姐一个人,否则肠穿肚烂。我赶忙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就像我从书上看到的那些情人做的那样,我满脸泪水地靠在宁公子的怀里。我感到幸福了吗?那一刻我竟然有些痛惜,感怀身世,又叹息宁公子那份涉世不深的痴情。宁公子抚着我的头发接着说,至于名声,那是身外之物,所谓名者实之宾也。他的观点竟然和燕赤霞一样,燕赤霞就差不多这么谈论过我们天香楼的头牌——
他这么说的,名气最大的鸡就是最烂的鸡!
留仙笔记之75:
燕赤霞是个街头混混,小流氓,专嫖霸王鸡。不过从敬畏他的人口中听到的传闻却是他是个有道的真人,一名剑客,会使小飞刀的把戏。不过,在这个阴森复杂的天香楼里他竟然能来去无阻,也应当有他过人之处。他有那份神通,发现出口并不难。不过他是一名得道的真人,又怎么会来此烟花柳巷?难道是当年禅宗三祖的重演,在此调心?那么他和小倩都能干些什么呢?采阴补阳,还是吸星大法?他和宁采臣又怎么分配聂小倩?小倩对待他们中哪一个更亲厚一些?宁采臣还是燕赤霞,我又会成为他们中的哪一个的延续?
燕赤霞是我的老熟客了,他是个闲云野鹤似的人物,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我这儿露面了,我猜他大概又到终南山修炼他的新式功法。但近来我忽然有了一种担心,我害怕他会和宁公子碰面,宁公子这段时间情绪不稳,读书时总是心神不定的,胡乱翻书也会心浮气躁,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我不想去考试了。又有一天他忽然问我,你想好没有,我要替你赎身,你在这个地方还没有待腻吗?
宁公子一直有一种错觉,我是他的人。这一点霸道来自他的年轻,和他的无知。可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为年轻设立的,更不是为无知者。所以对他想当然的狂妄,我一则隐忍,二来也没有少对他进行规劝,试嘛,你也应当去应,你不是说,你父亲不是一直盼着你成为状元郎嘛,光耀门庭,五花马、千金裘、权力、财富无所不有。但他冷冷地回答我,那又怎么样?我觉得无话可说了。大概我和他谈论的官场上的可笑事情太多了吧。我告诉他来我这儿的那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官吏,他们一到我这儿就立即撕下自己的假面,变成了禽兽,变成了非人。最有名的一个例子是那位知府大人,每次来他都会给我讲他在官场上攀登的艰辛,而且老是重复同一个故事,大抵因为那也是他唯一值得称道的。他不过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没有权势,更没有裙带关系,因为长相不美也没被谁家女儿看中。那时候他还是一名候补的官员时,终于拜在了当朝宰相大人的门下。有一次宰相大人的老母病重,他觉得机会来了,为了表示关切,他竟上门去尝了一下那老女人的大便。他说大便是苦臭的,不是苦臭的大便病就没有好,可他说臭时还不敢太大声。我连我老妈的大便都没有尝过,说到这儿,知府大人总会恸哭起来,他让我把他全身扒光了,捆在床头上,然后用一根泡过的柳树枝用力抽打他的全身,而此时他嘴里发出的竟是惊叹和赞美。他最喜欢的就是我用脚踩住他的脸,他让我问,你是不是一个败类?是,是!老大人由衷地说。接下来,老大人的高潮就该来了。宁公子可以这么问我,你希望我成为这种人吗?我没法分辩,但我知道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不成为这种人。所以我觉得宁采臣公子只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不读书的借口,并以此来辜负他的老父,他是不是已经自甘堕落?接下来折磨他的可能将是无时不存在的懊悔。
至于说赎身,那也是我在天香楼听得最多的一句话,那些嫖客朋友们,意兴阑珊之时,脱口而出的大多是这句话,他们大概以为这句话是天底下最动听,也最能够打动我芳心的一句话。可谁知这中间的救赎心理已让我厌烦透顶。他们以为他们有这么大的能力,以为天香楼比他们家后花园更像一个大火炕。只有宁公子让我感动过,以他的年轻、无知,第一次听到他的话我心里竟然难得地为之怦然,大概,我还因此产生了一系列联想。可我一想到从良,让我的美丽为一人所专有,真会有那么大起死回生的功效?我难道会因此而得救?这种想法让我沮丧,也让我打消了刚刚产生的和宁公子一起回乡务农的念头。我跟宁公子说,你就是赎了我的肉身,也救不了我的灵魂!宁公子一脸错愕,大概一时他还无法体会这其中的深意,或许他还以为我已经被某个神秘的宗教团伙控制了,正在身不由己。
燕赤霞还是来了。他是冬至的那天夜里来的。他和宁采臣见面是个极富戏剧性的场面,我想接下来就告诉你。燕赤霞问我,这位新人是谁——不介绍一下?宁公子一直对这位不速之客怒目而视,这时候当仁不让地反问,倩倩,这个老头是谁?我给他们介绍了。燕赤霞是位有道之人,听完后含蓄地点头,宁公子可能一直在暗示我赶紧把燕赤霞打发走,我又怎么能这么做呢?这时我的气也上来了,我想告诉他这儿是天香楼,每个进来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宁公子一直低垂着头,样子就像新人坐台,看上去马上要哭了。我转身去问燕赤霞,最近又练出了什么新招?这么做,也是想让宁公子看看燕赤霞非凡的一面。燕赤霞向我讨了一枚绣花针,插在地上,又轻轻地抬起一只脚立在上面,可能有外人在场,他的表演不太顺利,绣花针断了三枚,但还是让他站稳了。宁公子这时候跳起来,去找“魔术”的机关,他看看燕赤霞的头顶,却还是说这是假的,定要燕哥揭秘。这种情形到中夜后才有所改观,两个男人忽然间变得惺惺相惜,都说对方有眼光,否则的话都到李似水门口排队去了。他们开始斗酒,无酒不成席,我让厨房送来一桌菜,等我回来时,听到他们又在比拳,我以为这也是为了喝酒,后来才知道不是。但我还是为他们能和平共处而愉快。
狂龙戏水——
一笋托莲花——
门前柏树枝——
宁公子憋了一头汗才答上来,致良知——
这时候我也插进去了,我说,有青草环抱的房间!
那是什么?他们俩一并问。
没什么,一个谜语。
燕赤霞与宁采臣关于性与解救的小品练习
作者:扑克
宁采臣:燕前辈,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助我们离开这里,脱离黑山老妖的掌握。
燕赤霞:你这般倨傲,我又怎么帮得了你。
宁采臣:(跪下)燕前辈,我求求你,看在真武大帝的分上,你发发慈悲吧,黑山老妖就要来了,你救了我们,我让小倩——
燕赤霞:住口!小倩也是我的人,凭你怎么让她——,而你,一个身上只有几两银子的穷光蛋,少不了去替黑山老妖倒马桶的命,你好自为之吧。
宁采臣:(抱住燕)前辈,求求你了,只要您救了我和小倩,我们身上的一切,只要您看上眼,都是你的了。
燕赤霞哼了一声,背着手一声不吭。
(编剧提示:表演者应理解燕与宁冲突之所在,使动作激情、合理而含义深刻,能让观众产生联想为最佳。)
聂小倩对电影《倩女幽魂》的一段联想:
与电影中的人物相比,宁采臣的形象可能更接近梁朝伟,而不是张国荣,而燕赤霞的样子很像今天的葛优,而非午马。因此这种真实与虚构相互叠加的记忆效果,也让我想起另一部很著名的电影《霸王别姬》,里面张国荣与葛优有几段非常精彩的对手戏,他们在一起舞剑,一同画脸,于是我幻念横生,宁采臣也曾经为燕赤霞做过类似的另类服务?
留仙笔记之78:
我现在的命运和许多在天香楼穷途末路的人一样,迟早都要被丢进后门外的烂泥塘里。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一个刷马桶的工作,虽然这样一来,我进上房的机会少了,一些粗使、丫头都可以厉声地呵斥我,但我体会到从一名嫖客到一名杂役的心理转变过程,这段经历是十分珍贵的。我猜那些文艺家并非都有这样的经历吧?天香楼的两个老鸨(我叫她们一个夜叉,一个罗刹),在我银子丰厚时,是何等的亲热,这时再看到我时已经没有好脸色了,不过她们毕竟是捞江湖的,知道给自己留一手,倒不像她们的手下那么颐指气使,只是威胁我,要想好,马桶是坐的,要好好刷,现在是竞争上岗,不干就丢到后面烂泥塘里。
我已经利用身份做掩护,收集到不少政要用公款吃喝嫖赌的证据。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那一天,我遇到了小倩,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她了,天香楼如果有一个不势利的人,那她肯定就是小倩。小倩拉着我这双现在已是劳动人民的手,对我说,现在我没事,你上我房里来,我有话对你说。我不知道小倩会对我说些什么。
宁公子的状况越来越差了,终日饮酒,且每饮必醉,差不多到了荒唐的地步。我房里墙上的几幅画都被他撕掉了,他说不好看,几件细瓷摆设被他砸掉了,因为不好看,接下来他撕书,因为不好读。如果说这时候世上还有一件让他牵挂的事情,那就是替我赎身,带着我到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是个什么地方,能够这么打动他,让他提起来就两眼熠熠生辉,然后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等着我的答复。甚至在睡梦中宁公子还在提这件事,他一只手拉扯着被角,而后说,走,走。下雨了,让我们一起走吧。
我请燕赤霞来帮忙,他说我看你干脆还是和他走吧,我看这小子对你倒有几分真心。我气得大骂他,我说找你来是帮忙,你倒好,忙不帮还说气话,我就怕他是真的。
有一次燕赤霞在来的路上杀了一个恶霸贪官,他把贪官的头颅也带来了,让我和宁采臣一起赏玩。宁公子起初不相信,他说青天白日,太平盛世,你说杀人就——他话音还未落,燕赤霞就把一只染血的布兜丢到桌上。布兜在桌上像滚西瓜一样,滚出一个人头来。那是个大胖子的头颅,眼睛瞌睡一般微睁着,因为顿在桌上,就好像他刚刚从桌子下钻出来。我看到宁公子盯着头颅看一眼就立即跑到窗台上去呕吐,忍不住想表现一下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沧桑,我用我的左手轻轻地分开桌上的嘴唇。就是这只手,我曾经做过那么多娇羞的姿态,让我显得那么的小儿女情状,不胜妩媚、温婉,可现在我用它分开一个死人的嘴唇,然后,我用手巾擦了擦手指,我对燕赤霞说,任何丑男人,丢了头都会变得美丽。这时候宁公子用一种惊恐的表情看着我,然后他才转去看捻须微笑的燕赤霞。
但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呢,我以为宁公子内心总要有些震惊吧,但他晚上忽然对我说,你既然这么喜欢燕赤霞,要不——我把他也赎了吧。一股悲伤忽然之间就充溢在我的胸口,我开始放声大哭。我哭的当然是我无法自主的命运,可天底下能自主的又有几个?那一天我的恸哭把整个天香楼都惊动了,那些姐妹和客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涌进来看热闹。他们还以为我受了什么委屈。宁公子不知所措,想安慰我又不敢,一只手还端着酒杯,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再看看闻讯而来的人们。
留仙笔记之101:
凭着小倩的赞助我才回到我的山东老家,大概没有人会知道我这一段忽上忽下的悲喜经历,甚至再过一段时间,可能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它的真实性。小倩姑娘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有颜如玉,又何必定要去留恋风尘呢?她的话我当时听了一半,另一半我决定保留。
她告诉我她和宁采臣、燕赤霞的交往经过,是想让我为她写一部书,其实她即便不说,这种构想又何曾不在我脑海翻腾涌现?现在,我就是看书也常常会想起天香楼,那里的一切都是亲切的、难忘的。
宁采臣宁公子也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刻,在天香楼这几乎也是最常见的一幕,那些弹尽粮绝者被龟奴们丢在烂泥塘里。他们或许会流落街头,或者一路乞讨回乡,但他们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这些我从来没有想过,但当宁公子沦落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宁公子被人扒去了锦衣,换上一件粗布破衣裳送到柴房里充当杂役,他曾经是一名富家公子,曾经有过那么多的骄傲,而又有那么多的人来尊敬他的骄傲,我想宁公子此刻的悲伤是难以用言词形容的。而且他还要忍受那些下人们的无礼的训问和辱骂,这些又怎么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可以承担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后悔过,倘若没有天香楼,倘若他是进京赶考的话,即便没有中榜,但家中的老父还在等候;再倘若他遇到的是李似水而不是聂小倩……每次我遇到宁公子,看见他在一堆笨重活计中忙碌,他紧皱的眉头和瘦削的双肩无一不让我感到一种揪心的疼痛,但我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所有势利的青楼女子那样做出一个高傲的鄙夷。我只是在等,如果宁公子稍稍有一点松懈,他开始懊悔,那么我会为他准备上一份盘缠,让他顺利地回到家中。
那是一个春天,我和几个姐妹到园子里赏花,宁公子忽然在一座木桥下出现了。原来他正在修补桥墩。他看我时,慢慢走了过来,宁公子显得心事重重,但他一开口还是把我吓了一跳,他说,我要替你赎身。我的几个姐妹听后开始发疯一样狂笑,真的,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一个自身难保的穷光蛋,还在做着青天白日梦。我也该笑的,可我笑的时候错过了时间,倒仿佛我正在哭一样。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否则你为什么会淌眼泪,你为什么会茶饭不思,又为什么大病一场……我只得掩袖走了。
晚上,我不顾仆役们的笑话,跑到柴房去找宁采臣。我劝他,赶紧离开这里,你也看到了,你在这儿还有什么希望呢?说不定我们俩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天香楼了。宁采臣不说话,他还是那么固执,只是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无声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后来有一次我和燕赤霞谈到宁采臣,他问我还想不想他?我没有说话,只是眼泪却下来了。是我把他送上不归之路的。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出于什么动机,既然我是这样爱他。那也是我和燕赤霞的最后一次谈话,过后不久,据说他功行圆满,在泰山的玉皇顶羽化升仙,各地的真人信徒有不少前往观礼,但我没去,因为我接到消息已在事后。就这么,又一个重要的男人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宁采臣的结局是这样的:
那天我领着他进入了一条只我一个人知道的通道,它就隐藏在我的房间里,我从那里把宁公子送出了天香楼。宁采臣说,记住,我的心不会变,不久我会再来的。我将手腕上一只玉手镯交给他,我没说话,我们只是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就分开了。
那是个开满野花的山坡,有一条弯曲的小径,山脚有一条很清澈的溪流,当然还有青草。宁公子回过头,就在那一瞬,他看见了,那个谜底,他正是从那个谜底出来的,那个谜底成了他的出路。我看见宁公子脸上惊愕的目光,两行眼泪不停地从他眼睛里流淌出来。宁公子忽然间笑了一下,他甚至还用手擦了擦那块墓碑,又折了一根青草,衔在嘴角。等宁公子走上那条小路时,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关于他的消息是以后传来的,不太确切,听说有一个发现了时光隧道的科学家,我疑心是他,还有一位游方的头陀,据说参的话头十分特别。
有青草环抱的房间,是什么,说——
不管他们是谁,但我想宁采臣的命运都是我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