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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倒立写作

我在小宏湖边写小说差不多快两年时间了,两年来除了刮风下雨不能出门外,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那里。因此说我已经成为小宏湖风景区的一部分并不为过,事实上现在相当部分的人是慕我名声才去小宏湖的,他们到小宏湖的目的只是来看我展示我的即兴小说,尤其那些见多识广的人,小宏湖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漂亮点的小水塘,一个有树木的收门票的小岛,对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它自然不能产生更多的吸引力。而我则不同了,据一些人讲我是可以上吉尼斯的人,不可多得的。

一个从北京来的行为艺术家专程到小宏湖观看我的小说创作,他认为我的创作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一个是倒立,另一个才是写作,前者挑战身体极限,后者则对时下的高雅文学进行反讽,而选择都市中最具田园风光的一处名胜作为表演场所也有特定的含义。他是在小宏湖边的一家小茶馆里喝茶时说这番话的,还没有人用这么规范的词语同我交谈过,所以尽管我觉得他的解释同我的初衷相距很远,却也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我的目光从窗口小宏湖那一顷碧波上掠过去,又随着几只振翅的水鸟停在对岸的一处建筑物上,建筑物此刻正沐浴着一层金色如同纱质的阳光,显出一种脆弱的美感。也许他的谈论让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一些不太确定的片断从我脑子里飘过去了,我于是笑了笑,对他的结论没有太当真。

不过,我承认最初我选择小宏湖的确因为它是一个风景区,至少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是这样。我总不能在家里展示的我的小说吧,马路上同样是不现实的,那样的话,那些值勤的警察非把我送进安宁医院不可。对于一个小说写作者来说小宏湖可以算一个理想的场所,那里有许多来来往往的外地游客,尤其一些外国朋友,尽管他们看不懂我在写什么,但对我的行为方式还是很赞赏的,而且他们大多数都非常慷慨,出手豪阔,正是依靠这一点我才得以养活自己。比起两年前的困窘我现在可以说是阔绰多了,我已经有了一些积蓄,靠它我甚至在小宏湖边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买了一些新家具和电器。不久前公园管理处还找过我一次,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事,他们找我的目的只是想从我这儿弄点钱,收点管理费,人怕出名猪怕壮嘛,这一点我倒是能理解的,现在的人都这么现实。但我受不了他们的态度,受不了,我和管理处一个姓时的处长吵了一架,我说我是靠自己的智慧挣钱,和你们有什么相干。时姓处长说,这是他们的地盘,在这儿混饭就要付管理费,不交就走人。他让我想起我以前的一个提到下岗就兴奋的领导,和这种人当然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我只得走了,结果他们当然看到了,我到了马路对面,关心我的人并没有减少,依然观者如初,甚至一些人为了观看我的小说而忘记去公园游览。他们围在我周围大声地吟诵我写的每一句妙语,等我的创作到一个段落后总有人为我递上一瓶矿泉水,或者在我身边那个写着创作费的小木箱里塞钱。显然我并没有因为迁徙而蒙受更大的损失,这一点他们应当看到了。不久,另一位管理处的负责人来找我,他向我道歉,解释说他们工作还有许多没有做到家,需要改进。末了他请我回去,也就是马路对面,我原先的位置。他打着哈哈说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公园的一道风景了,还有一句话,我当天就把它写进我的小说里。

他说你能伴着小宏湖写小说,当然是一件好事情。当然是一件好事情,我能在这么美丽的风景下从事创作,还能再说什么呢,别人既然这么诚恳,而且这也是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得官方的认可,我多少还有些满足。

现在,即使刮风下雨的天气再长我也不用再担心了,我可以不劳不作地坐吃三五年,每天只是靠在朝小宏湖那边的阳台上,看看报或喝喝茶,选一种最老派最颓废的方式打发时间。这种生活我只过了两个星期,最长不超过两个星期,我就发现我开始变了,我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我在房间里不停地更换电视频道,不停地抓头发、挖鼻孔,再不就像那些被关在动物园里可怜的狮子老虎那样在我租来的房间里团团打转,而一旦我迫使自己安静下来,我就发现我正在想诸如蜜蜂为什么要采蜜,巴壁虎的龙爪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等等一类问题,我的目光开始变得深邃幽长,连头发长了也不愿出去理。这种状态让我担忧,我已经闻到里面一种霉败的气味,也就是说我还无法收发自如地让思维停在有益于身心的位置上,我只得承认,我是非常喜欢写小说的,这样我又一次出现在小宏湖。但我去的次数明显地少了下来,那是我想办法把小说的质量提高一些,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想把小说写好,把小说写得更好一些,我甚至期望它们写出来就像是它们自己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像白菜或者玉米——整齐排列,新鲜而有活力。所以到最后我就不再天天到小宏湖去写小说,一周我只去二次,每次两三个小时,其余的时间我都用来构思,写一点小片段,再练一练书法,或者看一点最新潮的小说,再闲下来,我就锻炼身体,我买了一个划船器,一个多功能的健身机,就搁在小宏湖朝向的那个阳台上。

对我的写作来说,强壮的身体是头等重要的。从前我的写作往往中途停顿,以等候体力恢复,但实际上我中止的时间逐渐地比写作的时间还要长,这不仅仅影响我的思路,对观看我写作的人也是一种折磨,谁又愿意等上十来分钟来猜测一个故事中的某个细节或者一段对白呢?就像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剧,除了那些无事可干的老人,谁又愿意花上整整一个白天来等待?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现在,我已经可以在我的写作过程中毫不停歇地工作下去。我停下来,只是因为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以便下面的文字有一个好的结局。也就是说,在两个小时的创作中,除了几次必要的调整,我都是在一种我喜欢的、几近疯狂的倒立状态中度过的。有几次兴之所至,我几乎把我的小说绕着小宏湖整整平铺了一圈,有一次在我准备结尾时才发现我小说中的最后一句话可以和第一句话重合在一起,这样我的整部作品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联句,它们从任何地方都可以开头。这一发现如此令人振奋,让我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惊奇的想象,我忽然觉得中国的文字是多么的精妙神奇!但同时我又必须承认,那种状态并不是时时都能够出现的,它只是一次超水平的发挥,一次福至心灵,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相遇。前面我提到的那位来自北京的行为艺术家,他就在小宏湖边企图重复我的创作,他把这称作是“模拟”或者“复制”,很不幸的是他失败了。的确,以前我还从未意识到别人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写作小说,那些见钱眼开、穷途末路的人肯定也可以这么干的,就像行为艺术家“模拟”或“复制”那样,也在小宏湖边来写他们自己,“但那有什么意义呢?第一个把女人比作鲜花或者吃螃蟹的人都是智慧的,第二个呢……”,行为艺术家事后说。他失败的原因是他的臂力无法支撑他的写作,此外,倒立状态也无法令他自如地思考。的确,这两方面因素都至关重要,如果说我的写作还不能被别人替代,那是因为这两方面都是我非常喜欢且擅长的。

我并不想把我的写作当成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让别人从中看到无限的荣光或者得出什么异想天开的结论、教训,再拿去作参考或借鉴,我并不想这么做。我只是喜欢写作,更确切一点说,喜欢在小宏湖边的写作,倒立的写作,我与那些大作家的区别之处在于我的写作工具是粉笔石板,而他们使用钢笔纸张或者电脑,此外我的作品没有传世的机会,雨水是我最大的敌人。

那能不能说热爱呢,热爱使您放弃了公职……选择这种十分自由的方式来展示您的才华……一位电视台十分漂亮的女记者曾经这么问过我。我猜她接下来应该问,是不是因为热爱您才放弃了自己的家庭走到大街上来?我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他们总把我和街上玩杂耍的流浪艺人等同起来,这令我十分苦恼。当然这并不是十分重要的,有一段时间,我的知名度到了空前的程度,省市电视台,包括中央台都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希望为我拍一部电视专题片,题目都拟好了,就叫做《倒立的人生》或者《倒立的写作人》。我不想说这一切对我一点诱惑都没有,当然这是最初,他们找到我时,我十分矜持地表达了我的看法,当时我正在写一段与我老婆有关的文字,他们插进来了,一位小姐把话筒凑到我的鼻子上:

“我们可以采访您吗?”

我在地上写道:我对广告不感兴趣。

“不是拍广告,我们想为您拍一部专题片,就像《生活空间》那样的。”

我接着写,我是一个普通的人,只想过一种平常的生活。

小姐笑了一下,说:“我的栏目就是以普通人为对象,反映普通人生活的。”

我又写,我的生活没有什么普遍性,也没有什么供人参考的警世意义。

小姐显然对我来兴趣了,她赶忙说:“我们不想让您给别人提供什么经验教训,您只要像现在这样充分地展示您自己就行了……”

我同意了,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他们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尤其我回答问题的方式使他们感兴趣,这反过来也影响到我的情绪。你想想,用笔来答问题与从前面对面一问一答的座谈方式有多大的不同啊,这一项立即被补充到他们的拍摄提纲。我听到他们说片头就应该从这个地方开始,从头到脚给我扫一遍,然后再停在我的两只手上。我写作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在我旁边这么说。自然他们也向我提出他们的看法和要求,比如摄影师说,我的手在移动时,脚尖的晃动能不能再小一些,而且绷直一点能使画面更加优美。编辑说,如果我穿紧身一点的衣服,肚子和小腹就不会暴露得太多了。接下来的一两天我都在抓紧压腿,我还到专卖店专门买了一套李宁牌运动服。当然,我也有所收获,你看我回答问题的那些段落,它们与我老婆的那部分文字契合得那么紧密,仿佛就是当年我对我老婆做的宣言。

那部电视专题片最终还是流产了,原因自然是因为我。就在拍摄的当天我突然反悔了,可能我的决定很让这些电视台的朋友们失望,他们是兴高采烈地来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我觉得也只能如此了。那个长发的女主持,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尽管是倒立着,我还是被她细瓷一样的肌肤深深地吸引,我是说,她让我觉得她是那么的可亲,值得信赖,尤其后者对我来说可能更为重要。就在得知我的决定后,她却在小宏湖边厉声地质问我,懂不懂得尊重别人?我一路躲着她,最后只得退到湖边的围栏上,我大概看上去已经十分的狼狈,一边吸着纸烟,一边听她的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说完这句话,我觉得几乎快要崩溃了。女孩最后哭着跑了,她真是个善良的姑娘,临走还不忘记告诫我要好自为之。那么我呢,我就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吗?我一直看着女孩与她的同伴汇合,然后再默默地聚在一起朝东边的大街上慢慢地走远。这时候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有些无法控制了。我不知道这么做会给他们,尤其那个女孩造成多大的伤害,得到或失去什么是当时我无法估量的,我无能为力,因为我只想平静地活着。那一刻我真觉得我是那样渺小而又无助,只能自怜自伤,或者说我们同样都是渺小而无助的。

那一天很晚我才打起精神投入工作,我站在围栏边足足吸了五六支香烟,慢慢地才让自己从一种无望的感觉中解脱出来。有几个慕名来看我创作的观众正站在离我不远的一棵凤尾树下,脸上都挂着几块从凤尾树上滤下的阳光,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边小声地议论边等候我恢复常态。那天的创作是惊人的,一等我拿起笔时就预感到这次我将会有惊人的发挥,方才折磨我的挫败感、委屈和不平此时通通不见了,它们都变成另一番面目深藏在我的文字中间,这其间因为过于用力我一路都在折断粉笔,但我相信即使那位女孩重新回来,看到这一地跳脱的文字,她也会对我的行为有一种新的理解,并对我恢复尊重的,尽管她不一定会尊重我的工作:

我的女儿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试过一次,就在我偷偷地看她的时候,或是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叔叔,一个看上去很面熟的叔叔。她可能会问我,叔叔,你认识我妈妈吗,到过我家吗?甚至说,我认识你,但她再也不会叫我爸爸了。我不知道我妻子都对她干了什么,那时候我真想揪住我妻子问她都干了些什么。可即便这样,我还是认为她有过自己生活的权利,电视上出现的人,孩子可能不知道是谁,那个倒立写作的人是谁,但我妻子是清楚的。她一定会害怕别人第二天告诉她,昨天在电视上见到你的前夫了,她更害怕的是别人会对我们的女儿说,我看到你爸爸了。爸爸呢?或许女儿会问,她离开我时才刚刚两岁,我在她的记忆中是非常模糊的。从前我在妻子的眼里一直是个倒霉的钳工,现在却在大街上写字给别人看。比起过去,现在的我可能更让她觉得羞耻……

那一天我明显有些体力不支,我不断地停下来让自己放松,因为这样,我内心对那天观看我写作的朋友们充满了歉意。但到最后,我还是支持不下去了,我实际上并没有完成那天的作品,而这一遗憾又是我无法弥补的。我听到观众中有人在抽泣,这种同情心也正在击垮我的意志,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正在为难自己,我选择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在为难自己。最后我甚至无暇考虑这篇小说的完整性,我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写下了这样几个字:我不可怜,我不可怜!我一连写了五遍,每写一遍我就不得不把自己倒悬的双腿放下来。有人劝我就这么写吧,没人会怪你的。我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违心,再写时还是让自己进入那种倒立的状态,我有我的原则,就像其他人有自己的原则一样。等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立即像一根绳子一样瘫软下来,或者像一座沙堆那样颓然地散开。我落到刚刚写下的那几行字上,我记得冲着我的脸的正是“我不可怜”这四个字,我看到一滴滴的水珠正不断地落到上面,那是我额头上的汗,它们落到粉笔字上立即有几粒白色的粉尘被漂浮起来。但我还是抬起头,冲着关心我的朋友们示意,我要让他们看到,我是尽了全力的。

一位师大中文系的女学生把我搀扶到小宏湖边的一家茶馆里。这一路我都像是擦着地皮走过去,浑身都酸软得要命,这种情形过去真还没有出现过。女学生也算是我的老熟人了,我经常在围观的人群中见到她,只是还没机会说话。那天也多亏了她,我才不至于在大街上丢人现眼。

那一段路也真够艰难的,我一路都在喘着粗气,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却使不上劲,随时都可能被地上的一些小石子绊倒。女学生说我当时脸色蜡黄,两眼发直,还真把她吓坏了。我们去的那家茶馆的老板是我的老朋友,见此情形赶紧把我接了过去,他们把我扶到一张沙发上让我在那儿躺下,又找来一块油腻的毛巾给我抹脸,女学生替我掸去身上的灰土。我喝了几口热茶,感觉好了许多,身上各种知觉好像重新回来了,只是我还不想说话。女学生这时候告诉我她叫肖梅。我告诉肖梅现在我不想说话,得等一会儿。我去了趟洗手间,洗手时我发现我的十根手指还在颤抖,我用牙齿挨个地咬,它们好像才慢慢地平静。这时我想起肖梅还在外头,当时我真担心她走了,急急忙忙跑出来,看到她还端正地坐在那里,我把刚才的想法告诉她,肖梅笑了,她把怀里抱着的一本笔记朝我面前一伸,说,我还等着你签名呢,不会走。

晚上我在一家小酒店里请肖梅吃了一顿饭,这大概也是我第一次与一位大学生、年轻的女大学生共进晚餐。肖梅说,这么讲好像你想当我的叔叔似的。我们都笑了,我比她大八岁,像她这么大时我刚进一家工厂当学徒。这些我都陆陆续续告诉她了,从一开始接触我们就是非常轻松的。这时候我才知道肖梅注意我的创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对肖梅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我只是知道有一个女孩经常在我的写作现场出现,她总是拿着一支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点什么。肖梅把那本小笔记本递给我,我认出来就是这个小本子。肖梅告诉我她最喜欢我的小说就是《边缘》,也就是那个我刚好写成一个巨大联句的。原来她趁我不注意,记下了我的一部分小说,包括这一天我写我妻子、女儿的。原先我以为我的小说都被雨水彻底地冲刷干净,早已经流到太平洋里,我一直以为我创作的归宿会在那儿。没想到突然在饭桌上见到一份,我当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应当说我是有些尴尬的,因为我实在没想过我的文字会与纸张联系在一起,而且有几处我涂抹的部分肖梅也原模原样地保留了下来。

肖梅的字迹很秀气,也十分工整,我心里非常感激,但这时候再读到这些小说时,又让我有些坐立不安,因为我突然感到这些文字中明显地少了点什么。具体是什么呢,可能一下子我也想不出来。肖梅大概感觉到了,她问我怎么啦?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肖梅误会我的意思了,她说她也不是想抄袭我的作品,只是想写一篇关于民间创作的论文,现在记下来,以后写论文时可能用得上。

我只得说,我的小说真的不好,都是快餐性质,在街上读读还行,就是见不得纸张。但肖梅坚持要我在她的笔记上签名,我说我不签的话会怎么样?肖梅想了想,她把朝小宏湖的一扇窗子推开来,站起来比了一个动作,她说你不签的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当然不是真的,她一说完,我们俩都快活地笑了。

你也许注意到了,我的一切活动几乎都是围绕着小宏湖进行的,的确,这地方是我的风水宝地,我生活过的地方,也是创作过的地方。它与我之间的感情是外人很难凭想象猜度的,尤其是后几年我几乎都在以小宏湖为中心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活动,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离开它。

那一天我还向肖梅谈到我的前妻。这是我不太愿意谈论的部分,很奇怪吧,我愿意写,却不愿意谈论,后来我发觉一旦开始谈论,同样是不太容易刹车的。我告诉肖梅我和前妻最大的分歧就在于我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而她却觉得对我已经足够好。但实际上我还是爱她的,这一点你可能看得出来,我从十六岁就和她在一起了,再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平等的事情。肖梅在我说话时,一直静静地听着我诉说,应当说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诉说的好处,除了文字之外,我还没有和谁这么谈论过我的婚姻生活,更没有和一位年轻的女大学生讨论过。因此当时我很激动,我的心境一下子就变得开阔起来。那天晚上肖梅和我回到我的住处,她把我搁在茶几上的影集看了一遍,那里面有我的一生,但却是残缺不全的,很多照片都只剩下半截,也就是只有我的那部分。另外的半截到哪儿去了——肖梅一直没有问,她只是静静地翻看,末了才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肖梅看着我说,你前妻应当是很爱你的。我当时正在厨房烧水,听到这句话我直眨眼睛,一时我还真觉得找不到话讲。

我和肖梅长达半年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有时候她还会到小宏湖边来找我,后来她就干脆直接去我的住处。同样,我也去过师大,到过她住的201女生宿舍,因为第一次经历不太自在,以后我要见她时都是在她的窗口下,也就是那个花坛边叫一声,我在那里站够二十分钟后,肖梅就收拾停当像一阵袅袅的轻风一样下楼来了。

肖梅长得并不漂亮,但我想这并不是最终我们分手的原因,可能分手这个词还谈不上,毕竟我们始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有任何实质的进展,我们没有接过吻。当然更没有做过爱,但我想类似的东西我们都曾经考虑过。当时我形单影只,可却是一个健康也还算健壮的男人,生殖器勃起以及勃起的时间都没有问题,以我不多的恋爱和性经验,我想对这个问题的考虑可能从我的角度更为现实。我和肖梅相差八岁,她正在读书,一个善变又多愁善感的年龄,而我的性格,当钳工的历史,这几年跑江湖的经历,就像我手上的老茧疤,额上的抬头纹一样难于更改。也正是这个原因,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更像是处在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物,这或许是最初我们彼此吸引的原因,也可能是我们一再出现分歧的缘由。我们在外面吃饭时,有时候菜上慢了,我会对跑堂的大声吼叫,其实也不是吼叫,只不过我的嗓门大一些罢了,但肖梅把这说成是我身上的江湖气,有一次她甚至开玩笑说我的口头禅就是怕什么,怕什么?

我一时无语,但我还是把这当成她灵气的一面,她如果不关心我,也不会观察到的。只是,我想与她进一步接触时,还是有了一些负担,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她会突然地不高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放弃不高兴而高兴起来。

这种感触是从前我与我的前妻交往时不可能发生的,我们差不多大,一起长大,再一同成熟,彼此知根知底,也就毫无顾忌了,因此我一直担心我与肖梅的关系不可能达到我希望企及的深度。有一段时间我时常想起我的前妻,这也是我反思我的婚姻生活最为频繁的时候,一度我在深夜因为肖梅而想起从前我与我妻子的情感生活,我惊异地发现我与前妻也并未真正的了解,那时候我们都在忙碌,有一个模糊的目标就是那个已不存在的家,除了睡觉,我们的交流少得可怜。她被自己划开的手腕就像一个婴儿的嘴唇,那是留给我的最后的告诫,当时我已经辞职了,没有去处,终日在牌桌上度日,那一天我拿走了家里仅有的五十元钱,她威胁我,如果我走出这道门的话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没有听出这句话的含义。

肖梅曾经建议我投一点钱与她的一位表兄一起搞一个印务公司,挣了钱再把现在的房子买下来。我们以后怎么样怎么样,她这么设想着,我只是静静地听。老实说,听肖梅慢慢地构筑自己的未来也是一种享受,她是一个十分喜欢抒情的人,言词华丽优美。她说将来她父母来的话,也不用再去住招待所了。这后一句却让我心里一惊,我一直都把她当成一名学生了,一名无牵无挂的学生,我忘记了,她也是生身父母养育的。我说我考虑考虑,可接下来我发觉我却在逃避,我甚至用逃避她来回避这个问题。对一个健康的男人来说,我是否已经丧失了过正常生活的能力?记得我已经快一个星期没和她见面了,那段时间我一直在一个县城的小旅店里住着,那也是我唯一一段远离小宏湖的日子,我正在想我的未来,我要权衡,比较,也因此我发现我爱肖梅的时候和爱一个妓女没有区别。当天我去学校找到肖梅,她可能已经有感觉了,当我很小心地告诉她我可能今后会保持独身,肖梅并没有太多的惊奇,她非常轻松,她说她确信这一点。肖梅的轻松反过来对我也是种刺激,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正常的人,所以我显得非常矛盾。

肖梅不久又新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他们学校哲学系的,校排球队的主攻手。她带来给我看过一次。男孩比我高也比我壮,自然也比我年轻。肖梅是这么向她的新男友介绍我的,这是林老师。但我有一种感觉,她并未向他介绍我的职业,我是一个在街头卖艺的小说家,她并未这么介绍过。我想有一天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他的。

那一年冬天小宏湖飞来一批越冬的海鸟,学名叫红嘴鸥。这一下这个风景名胜更加热闹了,人们成群结队地到小宏湖来看鸟,湖边甚至出现了一种新兴的卖鸟食的职业,十分兴旺。第二年那些飞走的海鸟再次降临,春天到来时有些海鸟没有再迁徙,它们打破常规,留在了这个乐善好施的城市。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小宏湖,与两年前相比,我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我创作小说的时间更少了,但我待在小宏湖的时间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长,我把原来用于创作的时间都花在了那些海鸟的身上,我为它们买一些食物,或者只是看它们在半空中飞翔的姿态。为此我甚至在小宏湖边摆放了一张躺椅,每天喂完海鸟后,我就半合着眼睛睡在那里,任凭那些海鸟停在我的膝头或者肩上。我仍然在小宏湖写作小说,只不过现在我写小说时围观的人群会把海鸥也引到我们头顶上盘旋,有时它们兴之所至也会来些即兴动作——淋一泡屎在那些人的头顶,有时候又刚巧落在我才写完的一个汉字上。和我最熟的是一只被我叫做金眼雕的大海鸥,它的眼圈外生了一道金黄的羽毛,十分矫健。每次我给海鸟喂食时它都会出现,有一次我一时冲动,想抱它一下,金眼雕大概看出来了,一振翅飞到半空就再也没有落下来。那时候春天就要到了,春天也是候鸟们决定是否迁徙的时候,但它们中间还是有些会留下来的,我说过这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城市。但这以后我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只我热爱的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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