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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坚硬如铁

记忆如水·坚硬如铁——题记

前院新搬进来一户人家,安文决定去看一看。

那户人家就母女俩,小姑娘才四五岁,从头到脚都长得雪白雪白的,一双大眼睛就像滚动的玻璃弹珠,奇怪的还是她那一头黄头发,就像刚从商店里买回来的洋娃娃一样。

昨天安文一直蹲在院门口掷石子,他是想见见他奶奶说的新房客。他们家有两进院子,后院留给自己住,前院租给别人。下午搬家的车来了,下来几个中年人开始往车下卸柜子。一个带落地镜面的大立柜,一只五斗橱。然后四个人抬着大立柜的四只脚,互相吆喝着开始朝院子里慢慢地挪过来,他们到院门口的时候安文才朝边上动了动。前面那个人背对着安文,头发已经白了,扭过头说,这谁家的孩子,也不让一让!安文的石子从他的手背上掉下来,他埋着头说,这是我家。你家还不是得让一让,我们怎么过去!但柜子太高,一下子进不了院门,只好蹾到地上。那个细脖女人急忙跑过来,她穿着一条蓝色的碎花布裙子,头发用一条白手绢扎在脑后,说话的时候她弯下腰,头发于是长长地垂下来,一直挂到胸口上。细脖女人说,你是这院里的吧,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安文把头埋进两条腿中间,只有石子飞起来的时候眼睛才扬一下,也就是这一下他就把什么都看清了。女人接着说。让我们一下好吗?安文眼角抬了抬,抬到女人的头发梢那儿就不动了,他的脸红了一下,一时间也没想清楚该不该让。安文的奶奶这时候听到动静也赶出来,哟,来了,她大声地说,现在她都这么叫唤。安文的奶奶曾经当过小学校长,可能退休退得太久了。看上去已经和别的上了岁数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搬来了,安文的奶奶摇着手里的蒲扇接着说,我昨个儿把那屋窗户给您开了一夜,敞敞气,我说您也该搬来了。细脖女人谢了一声。安文的奶奶这时候看到安文还在地上蹲着,门口又立着一只大立柜,忙骂他,你也不长长眼力见儿,别人正忙着,你窝在门口干吗,这不是添乱嘛,这孩子——给我回屋去!细脖女人赶忙说不碍事,不碍事。安文气呼呼地站起来,跺着脚朝后院跑,连地上的掷子也没要。他听到细脖女人问。您孙子吧?他奶奶说,这小子也太不得劲了,凡事都给你拧着,倔着呢。他奶奶的声音安文到了后院都听得到,他站在院墙下,挥着手,一用劲儿就把头顶上一只才成形的葫芦打了下来,断成两半截的小葫芦带着一腔汁液朝墙角滚过去。那天安文什么也没看见,无论是细脖女人的梳妆台,还是那辆小孩骑的小三轮车,直到吃晚饭时他才听他奶奶说,细脖女人还带来一个生着病的小闺女,长得像雪一样白。

看到那个叫婷婷的小病孩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安文照例不睡觉,坐在后院的墙角抱着一本语文课本,细细地翻细细地看。课本里每隔一页就夹着一张香烟壳,而且都不重样,都是他跟别人要来的,差不多快夹满了。安文每翻一页就拿出一张放在鼻子下闻上面的气味,不知是香烟味还是油墨味,反正闻着挺来劲的。

那也是天气最闷热的时候,院墙外两棵大白杨树上不知停了几只知了,正叫得欢实,那连成片的吱吱声听起来就像一张网。安文把课本翻完了,坐了一会儿,心里就躁得厉害,时不时回屋喝凉水,凉水喝多了他又觉得嘴里淡得厉害,便把碗橱上的玻璃门推开一条缝,伸手抓里面的窝头和咸菜吃。

安文的奶奶在里屋睡午觉,也睡得不深,外边动静大点就能听到,头一次她也没言语,听到安文来回跑了两三回,就摇着蒲扇说话了,安文啦,你是中饭没吃还是怎么了?弄得像个饿鬼似的,那两块窝头就这么招你?这么大热天也不歇着。

安文嘴里还嚼着一块窝头,连下咽都来不及了,囫囵着说,是安武,不是我,我喝水呢。

里面蒲扇的声音猛地大了,一下一下全击在身上,安文听见他奶奶说,我告诉你啊,你要把那碗咸菜吃完,晚上可就没了……你这么喜欢窝头,要不咱晚上还吃咸菜窝头吧,德性!

但他奶奶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说着说着蒲扇声又小了,安文到桌上端起那只大茶壶,就着壶嘴又给自己灌了一通凉水。喝水的时候,他眼睛看着门外。外面明晃晃的水泥地上突然出现一道黑影,把安文吓了一跳,细看才发觉是他奶奶养的那只大黑猫,正停在屋门口,弓着背,一双绿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安文举着茶壶一动不动,壶里的水早己经干了,他还原模原样地举着。那只黑猫也一动不动。

足足过去十秒钟,安文才把茶壶往桌上一蹾,然后腾起身朝外面跑,一条小板凳也被他一脚带起来了,飞得老高才重重地落回地上,他听见身后他奶奶在喊,又怎么了,小祖宗……他本来是追那只黑猫的,但早在他出门前那只黑猫就化成一道黑烟窜不见了。安文就着这股劲儿一口气跑到院门口,那地方有棵大枣树,漆黑的树根下有一根自来水管,安文停下来,就在那儿他第一次看到那个长得雪白雪白的小女孩,眼睛真的像他奶奶说的,像两只滚动的玻璃弹珠。

安文早把追猫的事给忘了,看着那个小女孩直乐。雪白的小女孩一手拿着一只小药瓶正对着笼头接水,她有些不安地瞟了一眼安文,又飞快地低下头。安文看了一会儿,还在乐,这时候他又对个药瓶来了兴趣,忍不住问,你接水干吗?小女孩不说话,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药瓶,薄嘴皮闭着,就像安文随时要把它们撬开,没等水接满她就转身跑了。安文跟着她,他看到个女孩在前面越跑越快,两只红皮鞋就像两只追逐的小鸭子。快到南屋时,那个女孩忽然喊起来,妈妈,妈妈!南屋里住的就是那个细脖女人,安文听到里面有人答应了一声,女孩再喊时,门上的帘子朝边上一掀,细脖女人的头就从里面伸出来。

谁啊,细脖女人嗑着瓜子问,掀帘子的手上还拿着一把瓜子。她今天没穿裙子,是一条很宽大的睡裤,头发还像昨天那样用手绢在脖子后扎着。小文啊,没事。没事,婷婷,是小文哥哥,接着她把左手朝安文摊开,冲安文亮出五只细葱似的手指,当然还有手掌心的西瓜子。在太阳下那只手白得晃眼睛,甚至可以看到手腕上发青的血管,让人感觉里面有绿色的血在流。安文听她说,小文没出去啊,来,吃瓜子。安文两只手都绞在身后,很认真很用力地摇摇头。你奶奶呢?安文没有说话,而是回过身朝后院伸了一下头。

叫婷婷的小女孩开始很安心地用那两只小药瓶里的水浇花。花盆一定是她们自己带来的,因为安文从来没看见过,有五六盆,有一盆菊花,一盆石榴,还有的安文也不认识。婷婷浇花已经有一会儿了,虽然药瓶小,不过跑得勤还是把花盆周围的地皮弄湿了。

安文一直在看小女孩浇花,忽然开口说,你这么浇,花会晒死的!小女孩还是没理他,不过安文觉得她对他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敌意了,两小瓶水浇完后,小女孩跑去接自来水时还朝他看了一眼。

细脖女人找了个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站着,绿荫荫的树影落到她脸上,看上去有些泛黄,女人仰着脖子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这天怎么这么热,三伏天都还没到呢——像是自言自语,接着她指着头顶的那棵大枣树说,这树结枣吗?安文没接她的话,只是看着她,细脖女人嘴角上挂着一瓣瓜子壳,就像那儿才冒出来的一颗痣。安文忽然说,你们家没房子吗?什么?女人把目光从枣树移到安文身上,安文又不说话了,女人却笑了起来,她当然听见了。我们啊,我们家在老远老远的地方,那房子可比你们家的大。

有他州别府远吗?什么?安文重复了一遍,女人听明白又笑了,当然,当然,当然比他州别府还远。细脖女人看到女儿朝这边走,不再说下去,小女孩的裙子上湿了一块,红皮鞋也湿了。女人说,你有完没完,看把裙子也弄湿了,脏了我可得抽你,去,回去把手擦干了!小女孩把最后两瓶水倒在花朵上,才撅着嘴慢慢地进屋。她先把药瓶搁在窗台上,想了想,可能不放心又从门帘后伸出手把它们拿进去。

女人手里的瓜子吃完了,拍拍手,又用手捂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她问安文,小文,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安文不吭声,抱着院子里的一根晒衣服的木桩,身子在上面蹭痒痒似的来回蹭,小白背心很快就蹭上一块乌迹。女人看到衣绳上才洗的衣服随着安文的屁股不停地晃,心痛地说,别晃了,你看衣服都要被你摇下来了。但安文没停,他只是慢了下来,头还绕着柱子转着。

安文停下来,是婷婷从屋里出来,他的眼睛立马直了,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活的小白兔,长耳朵,红眼睛。安文走过去,小女孩不让他靠近,侧着身,喉咙里嗔怨着叫了一声。安文不以为意,弯下腰隔着那个透明的小女孩认真地看着。小白兔被放在墙角,嘴唇嚅动着,带着那对布满血丝的长耳朵很警觉地朝前蹦了一步。安文说,我哥哥也有两只兔子,一只是黑的,一只是灰的。

是吗,你还有个哥哥?女人本来准备进屋的,停下来就不得不站在太阳地里。

他叫安武,每天晚上他都去学校操场上放兔子。那里的草长得可好啦,有那么宽,怎么吃都吃不完,你们想去的话,我让他晚上来叫你们一块去。

他人呢,怎么没见着?

他还在睡觉呢,我们俩是双胞胎。白天他全在睡觉,只有到了晚上,他才出门。兔子白天也睡觉,和安武住一个被窝,安武说兔子要能睡才长得快。

那它们还不尿炕——

才不呢,它们撒尿时自个会爬起来,安武在地上给它们放了便盆,它们跳下来就能用了。只要你在床头放一些草,兔子特能吃,一刻也不闲着,有吃的它们就不乱来……

院外这时候传来一阵单车铃铛声,他们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看,但还看不见,所以都定定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一串很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推着一辆永久牌单车走了进来。是永久牌的,安文一眼就认出来了。细脖女人最先把脸别过来,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年轻人淌了一脸的汗,脸红红的,白衬衣的领口也敞着。他一进来就高声说,嘿,这儿也太难找了,我起码在这片胡同里转了半小时。他把车支在窗子边,也不锁,掀着衣领就过来了。都搬完了吗?女人也不看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说,等你,我们娘俩儿还不睡到大马路上去!

年轻人看看安文,又朝蹲在地上的小女孩眨眨眼,右手握成拳头说,向毛主席保证,我昨天要是能溜出来,我就是地上爬的!安文看到他的手势又变得像只爪子,中指竖着,往半空爬上去。你也不看昨天那会管得有多严,我说我得去帮一个哥们儿搬家,你猜我们团长说什么,搬家,就是你老子死了也不行!他妈,气得我差点跟他干上了。

女人终于转过头去,她说,得、得,什么事都有你说的。年轻人揪着衣领往红脸上不停地扇风,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年轻人说,那怎么着,我给你赔不是,总成了吧?这么说着,他把右手垂下来,整个身子朝女人那边弯下去。女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去,德性!谁稀罕你的不是,进屋擦把脸吧,看你一头一脸的汗。年轻人笑得更欢了,女人撩起门帘,年轻人走到跟前,弯下腰了还要先看看她。

院里安静下来,安文显然被墙角的单车吸引住了,那车差不多还是辆新车,车轴擦得亮晶晶的,车座包着一个红面的车套,连车把上都一边挂着两个红色的绒球,不过最威风的还是车梁,为了载重还另外多焊了一根横梁。这辆车就是在胡同里别着身子骑“掏裆”也够精神的。安文看看已经到地上玩泥浆的小女孩,磨到她身后问道,他是你爸爸吗?婷婷抬起头,没吱声,头又埋进裙子里。安文只得自己做结论,我看也不像。他说着朝那辆双梁车走过去,还没等他伸手碰到脚踏板,小女孩已经跑过来了,用身体护在车前,喉咙里又哼了一声,不让你碰!安文看看那道没反应的门帘,压低声音说,这车又不是你们家的。不让你碰嘛。行,不让碰,我也不让吃枣,你看还有俩月这枣可就熟了,甜甜的大红枣,长熟了,我也不让你吃。小女孩抬起头,仰着脖颈朝树梢上看。安文这会儿看清楚了,小病孩其实还是长着眉毛,还有眼睫毛,只是全都淡淡的,不容易发现。从那天起安文就喜欢让小女孩看头顶的枣树,他让她找上面的嫩枣,因为他发现那个女孩的眼睛也长得和其他人不一样,水汪汪的,真像两只滚动的玻璃弹珠。他喜欢看这个。

吃完晚饭安文换了一件黑背心,然后抱着一只大纸箱出门了。纸箱里装着两只兔子,一灰一黑,他想如果带上细脖女人家的兔子,那兔子的色儿可就齐了。细脖女人家还在吃晚饭,正吃得热闹,当院摆上一张小方桌,也是烙饼,黄酱抹大葱,虽然不逢年不过节,桌上却有一大碗红烧肉。小病孩大概吃完了,弯着腰正在花盆里抓瓢虫,不时跑回来让她妈妈看。那个年轻人打着赤膊坐在细脖女人的对面,因为刚喝了一点酒,整个上身全是红的,细脖女人和女儿说话的时候他脸上一直笑眯眯的,很细心地听着。邻居方老太太出来接水,出来过好几回,她也是安家的房客。来客了?方老太太问。细脖女人说,我表弟来了,您吃了吗?

细脖女人先看到他,小文啊,吃饭了吗,一块吃点?他虎着脸,眼睛生硬地从那碗红烧肉上移开,然后说,我是安武,你们家不是也有一只白兔,我要去放兔子了,你们去不去?但还没等别人答应,他就把夹在胳肢窝的纸箱朝上抬了抬,然后转身朝院门走去。他听见身后那个年轻人问,不是白天那个?细脖女人说,这是他哥哥,两兄弟可长得真像。年轻人说,是像,双胞胎吧?

接下来的几天,安文就和那个叫婷婷的小病孩混熟了。虽然她还是扭扭捏捏的,一天却要来安文家好几回,扒在门边,先小声地问,小文哥哥在吗?安文的奶奶却不让他和那个病孩玩,她说人家的孩子可金贵,你可别伤着别人。小病孩来久了,安文的奶奶就说,婷婷,你妈妈在叫你呢。没有!小病孩已经上过两次当了,知道安奶奶在骗她,不过,她还是跑到房门口趴在门边听一听。小病孩又跑回来对安文说,小文哥哥,小武哥哥呢,让他和我们一块玩吧。安文正给他奶奶劈柴火,用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他看看他奶奶没在意,才把婷婷拉到院子角。他们在墙根蹲着,隔着门板安文小声说,安武正在睡觉,他和兔子一块在睡觉呢,可别吵醒他们。婷婷说,他怎么老白天睡觉!安文又嘘了一声,他左右看了看,才说,安武床下有一个洞,还有一条地道,安武每天都要去他的老窝看看,他要游很久才能到那儿。可能受了他的感染,小病孩的声音也神秘起来,游泳啊,那有水喽?有水,还有一个岛,要多大有多大。那儿有这种珠子吗?婷婷抬头看着安文家的门帘,门帘是用一种透明的珠子穿成的。有,岛上都是珠子,连树上也结珠子,结多了,挂不住了,它们全都掉到水里。那儿有孔雀吗,小病孩想起安文家一只瓷花瓶里插着的两支孔雀毛,她想碰安文都没让。有,那些孔雀都住在树上,地上,全是兔子。小病孩抬起头,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稀奇的东西,不过那个地方既然有孔雀又有兔子,已经好得让她觉得不能再好了。小病孩说,小文哥哥,你跟小武哥哥说说,让他带我们去看看好吗?小病孩以为他不会答应的,因为刚才她想看看孔雀毛安文都没同意。但安文说,行,不过,得到下午,我奶奶睡了午觉,你也别跟你妈说——你再来。小病孩答应了。这时候,安文听到他奶奶叫他去剥蒜,你听见了没有?他奶奶又喊了一遍。安文赶紧答应下来,接着他又叮嘱那个病孩,她们知道了,就不让我们去了,知道了吗,小病孩用力点点头。他们为了保密,还互相勾了勾手指。安文说,向毛主席保证。小病孩喘着粗气,也跟他学着说,向毛主席保证。

下午安文悄悄地溜出门,他胳膊下还夹着一只大纸箱,里面是一灰一黑两只兔子。安文到前院时,小病孩抱着那只白兔正在屋檐下等他。安文领着她朝院子外面走。小病孩停下来,指着后院,跳着说,那边!不,我现在带你走一条近道。他看小病孩有些犹豫,接着说,从那儿走,要游过去,兔子又不会游泳,怎么办?这么说小病孩就想通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巷子里,路上遇上了到厕所倒便盆的方老太太,方老太太的白头发多,全朝两边支棱着,就像顶了只大鸟窝。安文低着头小声说,别理她!她是蝙蝠变的。两个人低着头从方老太太身边走过去,走得缩手缩脚的,只能看到方老太太的拐杖和一双小脚,那双脚就像裁缝店里的两只铁熨斗,在路上一路推过来。等到拐角时,安文才停下来说,我们家有一只兔子就是她吃掉的。小病孩在墙头冲着方老太太伸了一下舌头。她也相信老太太是一只蝙蝠变的。

接下来他们一路往西,过了一家木材加工厂,就在他们快到稻田时,安文停下来。那地方离木材加工厂的仓库不远,有一眼枯井,旁边还有一棵死了半边儿的老槐树。安文说,到了。他指了指那口井,他说,过一会儿,安武就会从那儿出来接我们。

细脖女人一下午都没见到女儿。她在院里喊了两声也没听见回答。她到水管提水时,方老太太正坐在那儿洗衣裳。方奶奶,洗衣裳啊。细脖女人说。接水啊,接,接,方老太太停下来。

我刚才看到你家婷婷和那个谁出去了,方老太太用手指了指后边。他们上哪儿了?上哪儿我可不知道,我还以为你让他们去玩的,还抱着你家小白兔,那个谁啊这儿有问题,你最好不要让婷婷和他在一起。方老太太指了指脑袋。是吗,哪一个,小文还是小武啊?

哪来的哪一个,就一个,原来倒是有一个哥哥的。方老太太停下来,四下看了看,又把声音压低了些,细脖女人想听清楚不得不跟着她把身子朝前倾。你不知道吧,那个小武啊,几年前就跳井了,他爹打他们哥俩儿是狠了点,手里拿什么就打什么,一个开火车的,媳妇呢,又跟了别人,你说,心里能不烦……怪事还在后头呢,那个老二,就是那个叫小文的,以后就咒他爸爸不得好死……有一次就真的出事了,他爸爸去钓鱼,举着鱼竿在铁道上走着,走着走着就让火车拉了去,一个开火车的临了让火车拉了去!怪就怪在你说火车把他的鱼钓咬了,你一撒手不就得了,偏偏会忘了撒手……

细脖女人没听方老太太说完就回屋了,她表弟正跷着脚躺在床头上抽烟,便问她刚才在外头和谁聊天。细脖女人忙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她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开始哭了,一双手不停地在胸前乱摆,得赶紧把婷婷找回来。细脖女人的表弟说,我说呢,那孩子怎么看人会一愣一愣的。他们急急忙忙从院子里跑出去,找到木材加工厂的仓库时,远远地就看见那棵半拉儿槐树上挂着一个人。

安文倒着把身子挂到那棵槐树上。他像条蛇那样把头从树上垂下来。他对婷婷说,你爬上来,就可以看见了,从这儿什么都可以看清楚。小病孩已经试过一次了,她仰着脖子说,我爬不上去!安文干脆把身体像荡秋千那样荡起来,槐树枝在他的重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

你看到孔雀了吗?小病孩很羡慕地看着他。

看见了,有三只,不,五只,又飞来一只。小病孩仰了会脖子,连嘴也张开了,这么撑了会儿,终于把胃口都吊干净。她说,小文哥哥,我想回家。安文说,过一会儿,等太阳一下山,安武就会出来了——又飞来一大群了,都是十二色儿的。刚才是七色儿的——小病孩再不想孔雀的事了,她现在只想回家,她往四周看了看,稻田,然后就是迷宫一样的旧房子,她什么也没记住,小病孩只好回过头不停地说她想回家。

安文有些不耐烦,他说过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好了。这时候两个人影出现在安文的视野里,他认出来,是细脖女人和她骑双梁的表弟。

细脖女人还用手拢在嘴上朝这边喊,婷婷——婷婷——

婷婷答应了一声。他们过来时,细脖女人赶忙把小病孩抱在怀里翻来转去地查看,她表弟却没这么好脾气,指着树上的安文说,你他妈找死啊,你找死也不用拖着别人啊欠揍还是怎么的!安文停下来,他觉得头有些晕了,便一动不动地闭着眼。你下来,看老子揍不扁你!算了算了,又没事。细脖女人忙劝他。她表弟走到树下,一伸手就把安文从树上拽下来。安文觉得满天的红云彩都在他脑子里翻了个大跟斗,屋脊上的那半拉太阳在他眼睛里一晃就不见了,他好像还找到一颗星星,可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接着他闻到一股只有青草才会散发的气味。他躺在地上,被细脖女人的表弟狠狠地踹了两脚。细脖女人跑过来把她表弟拉开了,算了算了,他还是个孩子。她表弟挣了两下,还想给安文两脚,但都踢空了,他说,下回再让我看到你惹她,看我不捏死你!见一回打一回!他们本来准备走了,走了两步小病孩想起她的白兔,他们猫着腰草丛里找了半天,临走细脖女人的表弟还一脚把安文装兔子的纸箱给踢飞了。安文爬起来,他找到刚才的那颗星星了,就在他们走的那条路上,安文冲着那边喊,破鞋——你们在一块搞破鞋,别以为我不知道!开始他以为他们会听不到,一连喊了几声。就看见细脖女人的表弟像风一样奔回来,影子在路上越变越大,但这一点安文早就计算到了,在他跑回来时,就从那块荒地边的一条大壕沟上跳过去。那条大壕沟足有三四米,它把细脖女人的表弟挡在了另一面。

等安文重新回到那棵老槐树下,天已经快黑了,安文喘着粗气在深草里找着他的兔子,那两只黑兔和灰兔好像要和他玩捉迷藏,加上草丛这么深,要找到它们可真得费点工夫。他听见自己在说,再不出来就让蝙蝠吃了你们!一只公蝙蝠,还有一只母蝙蝠!

半年后,细脖女人和她的表弟一起被车撞死了。后来,安文才听别人说他们俩都是一个小剧团的演员,事发当天他们正在一次下乡慰问演出回城的路上,两个人骑的就是那辆双梁车,骑着骑着,就掉了队。撞他们的那辆大卡车自己也窜进河里。细脖女人的脖颈断了,她没有马上死,只是不能说话,她一直在哭,等眼泪哭干了才咽的气。她的表弟被他焊的那根大梁从心口上扎过,飞到路边一棵大柳树上挂着。那个叫婷婷的小病孩后来被她姨接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她母亲的结局,后来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杨打铁,据说用的就是细脖女人的姓。30岁那年她开始写小说,她还专门到安家小院去找过安文,但她什么都没有见到,因为那时候那一片胡同已经被一个大型的商住楼替代了。

现在要说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其实很平淡,安文回家后被他奶奶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他奶奶用鸡毛掸子抽得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叫声就防空警报的汽笛,周围一大片院子全听到了。当然那声音原本就是让别人听的,但安文喊的是——不是我啊,奶奶,不是我,是安武!这让他奶奶更生气。吃完饭安奶奶就把他锁起来,安文在里面擂着房门,他跪在地上,说奶奶我都跪下来了,求你了!但没用,门外静悄悄的。

安文趴在门缝上看了半天,确定他奶奶一准是在院门口乘凉去了,和一帮老头老太太们坐在一起,摇着蒲扇,聊闲天,只有那时候她才会觉得心安理得的。安文想,不放,不放就算,你们可别后悔!他开始做游戏,游戏是两个人做的,安文和安武。安文说,你看你,全是你害的,我在那儿等了你一下午。安武说,我有事,我在搬家,我那儿已经被坏人发现了,孔雀的毛都掉光了,它们飞的时候都光着身子。安文说,那我还找得到你吗。安武说,找得到,其实我现在离你这儿更近了,现在连水都不用游了,就在床底下,你只要挖一个洞就到了。安文想在房间里找刀子,结果只找到一双筷子,他问,用这个成吗。成,安武说。安文坐到地上,他把那只黑兔子赶开,说,你们别闹了,我要给你们挖条通道,挖好了,蝙蝠就找不到你们了。他挖了两下,只在地面上掘出一条小沟,地太硬。

安文说,我到你那儿,能带上婷婷吗?那小姑娘可逗人,你没见过,她还有一只白兔呢,刚好是咱们缺的色儿。安武说,行,不过,得让她多带件衣裳,冬天就要到了,这儿下雪天可冷啦。安文说,真的,你见了她准保会喜欢,她长得雪白雪白的,搁在雪地里根本就找不着,我保管你也没见过。安文安武都在想他们在雪地里的一次游戏,他们和小女孩带着她的小白兔在捉迷藏,小女孩已经藏好了,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在树丛里找着,问题是在雪地里你根本就看不见她(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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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的青梅竹马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去法国,一去就是五年,五年后她是人人皆知的万人迷影后沐星辰,当他们在酒会上相遇的时候会碰撞出什么火花呢?小剧场:“老公,这座城堡好漂亮。”“嗯,归你了。”“老公我想去逛街。”“嗯?我之前讲过什么条件?”从此,景陌宠妻无度,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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