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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再度的起用再度的罢免

陆游在淳熙六年自福建召还,到衢州奉命改调江西,无须入都;淳熙七年他自江西召还,到严州寿昌县,奉命罢免,无须入都。这两次的事故都发生在赵雄一人独相的时候。这里正看到政治斗争的内幕,同时两次无须入都的指示,也看到赵雄手腕的毒辣,他不给陆游以面对的机会。

淳熙七年(1180)的岁暮,陆游罢官回乡了。在罢官的当中,他的名义是“主管成都府玉局观”,他在诗中曾说:

放翁白发已萧然,黄纸新除玉局仙。

他和自己调侃,还作了一首《玉局歌》:

玉局祠官殊不恶,衔如冰清俸如鹤,酒壶钓具常自随,五尺新蓬织青箬。倚楼看镜待功名,半世儿痴晚方觉,何如醉里泛桐江,长笛一声吹月落。蒋公新冢石马高,谢公飞旐凌秋涛,微霜莫遣侵鬓绿,从今二十四考书玉局。

但是他在心境上是愤愤不平的。五六年后他曾和周必大说起:

……伏念某箪瓢穷巷,土木残骸,早已孤危,马一鸣而辄斥,晚尤颠沛,龟六铸而不成。羽翮摧伤,风波震荡,薄禄作无穷之祟,虚名结不解之仇。郦生自谓非狂,甚矣见知之寡,韩愈何恃敢傲,若为取怒之深。

陆游回到山阴以后,有时过若耶溪,到云门山游赏,有时也到佛寺道观闲逛。他在家里建筑山亭,但是更多的时间却花费在小园里。在这时期以前,陆游的诗很少谈到田园,现在却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这里。他有《小园》四首: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历尽危机歇尽狂,残年惟有付耕桑,麦秋天气朝朝变,蚕月人家处处忙。

村南村北鹁鸪声,水刺新秧漫漫平,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

少年壮气吞残虏,晚觉丘樊乐事多,骏马宝刀俱一梦,夕阳闲和饭牛歌。

陆游身在乡间,有时也去了解生产劳动,但是他的内心却向往当时的社会活动,他所耿耿不忘的只是对敌作战,收复失地,同时也为自己建立功名。宦途的挫折和山阴的风景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

九月间他有《书悲》两首:

今日我复悲,坚卧脚踏壁,古来共一死,何至尔寂寂。秋风两京道,上有胡马迹,和戎壮士废,忧国清泪滴。关河入指顾,忠义勇折激,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锋镝。立功老无期,建议贱茸职,赖有墨成池,淋漓豁胸臆。

丈夫孰能穷,吐气成虹霓,酿酒东海干,累曲南山齐。平生搴旗手,头白归扶犁,谁知蓬窗梦,中有铁马嘶。何当受诏出,函谷封丸泥,筑城天山北,开府萧关西,万里扫尘烟,三边无鼓鼙。此意恐不遂,月明号荒鸡。

陆游罢官还乡的当中,事实上我们看到两个陆游,一个安心农业生产,还有一个却是志在当世。有时他勉强地把这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但是那志在当世的一个陆游,却占着显著的优势。

冬夜不寐至四鼓起作此诗

秦吴万里车辙遍,重到故乡如隔生,岁晚酒边身老大,夜阑枕畔书纵横。残灯无焰穴鼠出,槁叶有声村犬行,八十将军能灭虏,白头吾欲事功名。

陆游对于五六两句很感到兴趣,所以在诗集中用过两次,实际上也确实能够写出荒村寒夜的情况,可是他的精神的寄托,却侧重在最后两句。这一年他才57岁,他却把希望直放到80岁,从这里我们很可看到他那顽强的精神,也的确正有这样的精神,才能支持他直到最后的一日。

十月二十六日的夜间,他梦到当年南郑的生活。过去的事迹在他惺忪的双眼里,重新体现出来,尤其他和猛虎奋斗的一幕,更画出了毛血毵毵的形象。最后他说:

……国家未发渡辽师,落魄人间傍行路,对花把酒学酝藉,空辱诸公诵诗句。即今衰病卧在床,振臂犹思备征戍,南人孰谓不知兵,昔者亡秦楚三户。

在《冬暖》的最后四句是:

……老夫壮气横九州,坐想提兵西海头,万骑吹笳行雪野,玉花乱点黑貂裘。

这一年,浙东发生了普遍的灾荒。右丞相王淮推荐朱熹为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进行救济的工作。陆游有《寄朱元晦提举》一首:

市聚萧条极,村墟冻馁稠,劝分无积粟,告籴未通流。民望甚饥渴,公行胡滞留?征科得宽否,尚及麦禾秋。

在灾荒的当中,大地主阶级勒掯住他们的仓储,不肯出卖,期待更高的赢利,进行无限制的掠夺。人民为了保障自己的生命,也就必然地要进行暴动。狂风暴雨就要来了,小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认为必须缓和阶级矛盾,才能保卫本阶级的利益。朱熹、陆游正站在同一个阶级立场上。这一次的救济,虽然获得部分的成果,但是这一次灾荒的现象,一直继续到次年的春天。

淳熙九年陆游有一篇《书巢记》,刻画他的生活,非常生动。知识分子总是喜欢把自己埋藏在书本的当中,这就是成为书巢。陆游说:

陆子既老且病,犹不置读书,名其室曰书巢。……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乃引客就观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

在书巢之中,陆游所读的书,有时完全联系到他自己的生活。最显著的是他的那首《读书》:

读书四更灯欲尽,胸中太华盘千仞,仰呼青天那得闻,穷到白头犹自信。策名委质本为国,岂但空取黄金印,故都即今不忍说,空宫夜夜飞秋磷。士初许身辈稷契,岁晚所立惭廉蔺,正看愤切诡成功,已复雍容托观衅。虽然知人要未易,讵可例轻天下士,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书巢记》是九月间作的,《读书》也作于九月,这里正看到陆游是以怎样的精神在那里读书。这首诗指出志同道合的大臣,不能顾全国家的利益,以致一边才有出奇成功的可能,一边却在托词伺候敌人的缺点,不愿作战。最后指出即使在困顿之中,自己还准备为国家立功。

陆游在这首诗里,虽然明显地提到国家的大臣,但是没有指出姓名。结合到具体的情况,很会使我们联想到王炎、虞允文的关系。关于这一点,前面已经提过,用不到再重复。附带地,我们也可以联想到这一次陆游罢斥不用的原因。

南宋前期,主张对敌作战的张浚、张栻父子和陆游等是一条线。虞允文在采石矶一役以作战得名,但是他和张栻的道路是不同的。《宋史·张栻传》指出“虞允文以恢复自任,然所以求者类非其道,意栻素论当与己合,数遣人致殷勤,栻不答”。张栻在孝宗面前,提出必须和女真断绝关系,然后用贤养民,选将帅,练甲兵;他认为必须做出实事,不为虚文,则必胜之形,隐然可见。孝宗对于这个主张,立即同意,并且认为恢复大计,必须完全依照张栻的建议。可是虞允文和他的同乡赵雄都对张栻不满,在他们的协力之下,张栻受到排斥,没有得到重用。

陆游在淳熙六年自福建召还,到衢州奉命改调江西,无须入都;淳熙七年他自江西召还,到严州寿昌县,奉命罢免,无须入都。这两次的事故都发生在赵雄一人独相的时期。这里正看到政治斗争的内幕,同时两次无须入都的指示,也看到赵雄手腕的毒辣,他不给陆游以面对的机会。

从淳熙十年到十二年这三年当中,陆游伏处家乡,但是他的心始终没有能安定下来。对敌作战、收复中原的思想不时地涌现出来。淳熙十年的《军中杂歌》和《秋风曲》都透露出他心坎里的呼声。

秋风曲

秋风吹雨鸣窗纸,壮士不眠推枕起,床头金尽酒樽空,枥马相看泪如洗。鸿门霸上百万师,安西北庭九千里,帐前画角声入云,陇上铁衣光照水。横飞渡辽健如鹘,谈笑不劳投马棰,堂堂羽檄从天下,夜半斫营孱可鄙。拾萤读书定何益,投笔取封当努力,百斤长刀两石弓,饱将两耳听秋风。

“拾萤读书定何益”,陆游真感到这是一场春梦。自己书是读过了,从小住在浙东有名的藏书家,老了还终日埋头在“书巢”里,诗、词、文、史,哪一件落在人后,现在只落得罢官还乡,仍旧把有限的岁月,深深地埋藏在故纸堆的当中,这又算得什么!悔恨的情绪,正和自满的情绪,交织在那首《书生叹》里:

可怜秀才最误计,一生衣食囊中书,声名才出众毁集,中道不复能他图。抱书饿死在空谷,人虽可罪汝亦愚。呜呼,人虽可罪汝亦愚,曼倩岂即贤侏儒!

这一年秋后的《有感》一首,还是从书生的主题上着笔:

书生事业绝堪悲,横得虚名毁亦随,怖惧几成床下伏,艰难何啻剑头炊。贷监河粟元知误,乞慰迟钱更觉痴,已卜一庵鹅鼻谷,可无芝术疗朝饥?

陆游自注:“鹅鼻谷在秦望山,秦刻石之所,崖岭巉峻。”据《嘉泰会稽志》,秦望山在山阴县城东南四十里,“自平地取山顶七里,悬磴孤危,峭路险绝,攀萝扪葛,然后得至。”从这首诗里,我们可看到陆游对于自己的估计。在四川的时候,嘉州知州已经发表了,可是一道命令下来,知嘉州事罢免,主管台州桐柏山崇道观,正如他自己所说的“罪大初闻收郡印,恩深俄许领家山”。现在呢?江西的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丢了,主管成都玉局观,恰巧是“怖惧几成床下伏,艰难何啻剑头炊”。这一切都是为的什么?陆游一时找不到答案。

然而答案是现成的。一切都是为的国家。只要能为国家贡献出一份力量,生也可,死也可,罢官黜责更无所不可。在他想到中原的沦陷,女真部族的纵横和沦陷区人民所受的痛苦,他所恨的只是没有能够更多地和更好地把自己的力量贡献出来,从下列两首诗正可看出:

感愤

今皇神武是周宣,谁赋南征北伐篇,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京洛雪消春又动,永昌陵上草芊芊。

作雪未成,自湖中归,寒甚饮酒作短歌黑云垂到地,飞霰如细砾,我从湖上归,散发醉吹笛。少年志功名,目视无坚敌,惨淡古战场,往往身所历。宁知事大谬,白首犹寂寂,凄凉武侯表,零落陈琳檄。报主知何时,誓死空愤激,天高白日远,有泪无处滴。

在这几天当中,能够给陆游一些安慰的,多半是关于北方动乱的消息。淳熙十一年(1184)有《闻虏酋遁归漠北》、《闻虏政衰乱扫荡有期喜成口号》各一首,十二年《秋夜泊舟亭山下》自注:“闻虏首行帐为壮士所攻,几不免。”陆游所记,一部分是出于传闻之讹,但是更大的部分是出于对敌人情况的不了解。女真的统治者每年都到北方去避暑,这是一件常事,不是“遁归漠北”。这时在北方正是完颜雍统治的年代,这是一位沉着而固执的统治者,他利用了北方部族,坚决地进行对中原人民的压迫。暴力的统治必然会要崩溃的,但是中间还要经历一定的过程,陆游的估计,只是过于乐观的估计。

淳熙十三年的春间带来了新的生活。

赵雄在淳熙八年的秋天解职了,继任的是王淮。十一年六月间,周必大自知枢密院事进枢密使,他更是陆游的朋友。十三年春天,陆游的朝奉大夫、权知严州军州事发表了。朝奉大夫是正五品,官阶进了一级。他在山阴准备过江,到临安朝见。有名的《书愤》诗是这时期创作的: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到了临安,住在小楼里听候召见,有《临安春雨初霁》一首: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终于在一夜新雨以后,太阳还没有出来的当中,陆游上朝了。这一次的召见在延和殿。陆游在侍从官的引导之下入宫,他在庭中立定了很久,孝宗才从东厢过来。关于这次召见,他有《延和殿退朝口号两首》,最后说到“莫恨此身衰病去,当时朝士已无多”。陆游初到临安做官在绍兴三十年,短短的26年,人事的变化,已经不可胜记了。

陆游在延和殿的对话虽然没有留下记载来,可是那时进见,都有上朝札子,他的发言提纲在这里提出来。

首先他要求公道,他认为国家行政,必须主张公道,对于这一个政策,在执行中,必须坚决,古代称为“坚凝”。

臣闻善观人之国者无他,惟公道行与否尔。《书》曰:“无虐茕独而畏高明。”

《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此为国之要也。若夫虐茕独,畏高明,茹柔吐刚而能使天下治者,自古未之有也。朝廷之体,责大臣宜详,责小臣宜略;郡县之政,治大姓宜详,治小民宜略;赋敛之事,宜先富室,征税之事,宜核大商——是之谓至平,是之谓至公,行之一邑则一邑治,行之一郡则一郡治,行之天下而治不逮于古者,万无是理也。

……荀卿论辟国之说曰:“兼并易能也,坚凝大难。”夫岂独兼并哉,凡为政,施行之甚易,坚凝之甚难,臣区区之言,陛下或以为万有一可采焉,敢并以坚凝为献。

其次他认为必须振作士气,才能应付当前的情势:

……今天下才者众矣,而臣犹有忧者,正以任重道远之气,未能尽及古人也。方无事时,亦何所赖此,一旦或有非常,陛下择群臣使之,假钺而董三军,拥节而谕万里,虽得贤厚笃实之士,气不素养,临事惶遽,心动色变,则其举措,岂不误陛下事耶?伏望万机之余,留神于此,作而起之,毋使委靡,养而成之,毋使沮折,及乎人才争奋,士气日倍,则缓急惟陛下所使而已。且吴、蜀、闽、楚之俗,其浑厚劲朴,固已不及中原矣,若夫日趋于拘窘怯薄之役,臣实惧国势之寖弱也。

最后的一道,他提出对于敌人的估计:

今朝廷内无权家世臣,外无强藩悍将,所虑之变,惟一金虏。虏,禽兽也,谲诈反复,虽其族类,有不能测,而臣窃以为是亦有可必知者。

夫何故?宽猛之相继,如寒暑昼夜之必相代也。故自金虏猖獗以来,靖康、建炎之间,穷凶极暴,则有绍兴之和,通和既久,则有辛巳之寇,寇而败亡,则又有隆兴之和。今边陲晏然,枹鼓不作,逾二十年,与绍兴通和之岁月略相等矣。不知此虏终守和约,至数十百年而终不变耶,将如昼夜寒暑必相待也。且虏非中国比也,无君臣之礼,无骨肉之恩,惟制之以力,劫之以威,则粗能少定。今力惫势削,有乱而已。其乱不起于骨肉相残,则起于权臣专命,又不然,则奸雄袭而取之耳。三者有一焉,反虏酋之政以悦其国人,且何为哉。虽陛下聪明英睿,自有所处,然臣窃观士大夫之私论,则往往幸虏之懦以为安,不知通和已二十余年,如岁且秋矣,而谓衣裘为不必备,岂不殆哉?大抵边境之备,方无事时观之,事事常若有余,一旦有变,乃知不足。伏望陛下与腹心之臣力图大计,宵旰弗怠,缮修兵备,搜拔人才,明号令,信赏罚,常如羽书狎至、兵锋已交之日,使虏果有变,大则扫清燕代,复列圣之仇,次则平定河洛,慰父老之望,岂可复如辛巳仓卒之际,敛兵保江,凛然更以宗社为忧耶?

从这三篇札子,我们可以看到陆游的政治主张。陆游出身于小地主的家庭,在当时是比较进步的,因此他要求缓和阶级矛盾,所以说“赋敛之事,宜先富室,征税之事,宜核大商”。当然,他也会考虑到本身的利益,但是这样的做法,对于社会还是有利的。他对于敌人的估计,也是相当正确的,显然他已经看到女真的不断腐朽,其结果必然是不乱即亡。他认为敌人的结束,必然出于三条路,可是他还没有看到不久以后,北方会出现一个新兴的部族,把女真的统治一扫而尽,不幸的是在扫清女真统治者以后,也把南宋的统治者,一同扫光。陆游所在的时代和地位,不可能使他知道这些,可是在他对于女真做出估计的同时,要求南宋统治者做好准备,“力图大计,宵旰弗怠”,这是完全正确的。

陆游陛辞的时候,孝宗和他说起:“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事实上,孝宗还是只把陆游作为一位诗人。

延和殿的召见在清明时节,到严州上任,还可以迟到七月,因此陆游有更多的时间在临安和山阴盘桓。

在临安时一同盘桓的有张镃、杨万里。张镃字功父,南宋初年大将张俊的孙子,是一位贵公子,能诗能词,生活的豪华,在当时是有名的。一次他约陆游会饮,陆游在扇中题诗一首:

寒食清明数日中,西园春事又匆匆,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

事实上他和张镃的关系是不深的。

杨万里字廷秀,江西吉水人,学者又称为诚斋先生。从思想体系讲,万里和陆游都是胡安国的再传弟子,因此他们尽有可以相通之处,但是他们的生活作风是不同的,一位号为诚斋,一位号为放翁,这里正可以看出他们中间的距离。不过万里虽然是一位理学家,可是富于幽默感,因此也冲淡了理学的沉闷,而陆游在国家大事方面,他的态度却是认真严肃的。

南宋前期的诗人,共推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四家,称为“尤杨范陆”。四人之中,尤袤的诗篇所存无几,范成大的诗,从才力方面谈,也不是杨万里、陆游的敌手,因此在这个时期,杨万里和陆游是两位成就最大、声望相敌的诗人。万里在政治立场上主张对外作战,和张栻关系很深,这一切都使他和陆游接近起来。淳熙十二年五月,因为地震,孝宗循例下诏,要臣下直言,杨万里就提出要孝宗“勿矜圣德之崇高而增其所未能,勿恃中国之生聚而严其所未备,勿以天地之变异为适然而法宣王之惧灾,勿以臣下之苦言为逆耳而体太宗之导谏,勿以女谒近习之害政为细故而监汉唐季世致乱之由,勿以戎狄仇雠之包藏为无他而惩宣政晚年受祸之酷。”他又说及“以重蜀之心而重荆襄,使东西形势之相接,以保江之心而保两淮,使表里唇齿之相依,勿以海道为无虞,勿以大江为可恃。”

从一切方面看出,杨万里和陆游是有共同的立场的。这时万里恰恰也在临安,担任着左司郎中的任务。

陆游有《简杨廷秀》一首:

过白日,悠悠良自欺,未成千古事,易满百年期。黄卷闲多味,红尘老不宜,相逢又轻别,此恨定谁知。

万里的答复是一首《和陆务观惠五言》:

官缚春无分,髯疏雪更欺,云间随词客,事外得心期。我老诗全退,君才句总宜,一生非浪苦,酱瓿会相知。

万里还有两首《云龙歌》,当然是指两人的关系,带有挑战的意味,录一首:

墨池杨子云,云间陆士龙,天憎二子巧言语,只遣相别无相逢。长安市上忽再值,向来一别三千岁。王母桃花落几番,北斗柄烂银河干,双鬓成丝丝似雪,两翁对面面如丹。借问别来各何向,渭水东流我西上,金印头大直几钱,锦囊山齐今几篇。诗家不愁吟不彻,只愁天地无风月。君不见汉家平津侯,东阁冠盖如云浮?又不见当时大将军,公卿雅拜如星奔?只今云散星亦散,也无鹿登台榭羊登坟。何时与君上庐阜,都将砚水供瀑布,磨镰更斫扶桑树,捣皮作纸裁烟雾,云锦天机织诗句。孤山海裳今已开,上巳未有游人来,与君火急到一回,一杯一杯复一杯。管他玉山颓不颓,诗名于我何有哉!

他们曾经一同游过张氏花园,赏海棠,也曾游过天竺。杨万里集中留下很多诗,不过陆游集中留下的却不多。

陆游回到山阴以后,七月间到严州赴任。在到任谢表里提到:

乘传来归,两奉召还之旨,怀章欲上,亟蒙趣对之荣。亲降玉旨,俯怜雪鬓,慰其久别,盖宠嘉近侍之所宜,勉以属文,实临遣使臣之未有。

陆游对于孝宗,不能没有一些知己之感,可是孝宗对于陆游,始终只把他当作一位诗人,从早年周必大所提出的“小李白”之称,直到这一年“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其实出于同一思想来源。

严州是临安西南的一个大州,陆游的高祖父陆轸,一百四十年以前,曾在这里做过知州,现在陆游又来了,这件事当然会给他一些好感。可是到了严州以后,公事多,诉讼更多,山上的樵歌呜呜咽咽地在那里哭诉,酒味甜得和糖粥一样,这一切很快地把陆游搞腻了,有《秋怀》一首:

少时本愿守坟墓,读书射猎毕此生,断蓬遇风不自觉,偶入戎幕从西征。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巡边行,马蹄度陇雹声急,士甲照日波光明。兴怀徒寄广武汉,薄福不挂云台名,颔须白尽愈落莫,始读法律亲笞榜。讼氓满庭闹如市,吏牍围坐高于城,未嫌樵唱作野哭,最怕甜酒倾稀饧。平生养气颇自许,虽老尚可吞司并,何时拥马横戈去,聊为君王护北平。

这样也就使他回忆到南郑的生活。这是一个摆不脱的梦,只要陆游有一些感触,随即会回想到南郑:

行省当年驻陇头,腐儒随牒亦西游,千艘冲雪鱼关晓,万灶连云骆谷秋。天道难知胡更炽,神州未复士堪羞,会须沥血书封事,请报天家九世仇。

淳熙十四年(1187)二月,周必大的右丞相发表了,这是旧时的朋友,陆游对他当然抱有一番希望,但是在陆游的眼光里,他也看到国家正在走上文恬武嬉的道路,前途实在是不能乐观的。他在《贺周丞相启》里说:

窃以时玩久安,辄生天下之患,国无远略,必有意外之虞。方今风俗未淳,名节弗励,仁圣焦劳于上,而士夫无宿道向方之实;法度修明于内,而郡县无赴功趋事之风;边防寖弛于通和,民力坐穷于列戍,每静观于大势,惧难待于非常。至若靖康丧乱而遗平城之忧,绍兴权宜而蒙渭桥之耻,高庙有盗环之逋寇,乾陵有斧柏之逆俦;江淮一隅,夫岂仗卫久留之地;梁益万里,未闻腹心不贰之臣;文恬武嬉,戈朽钺钝,谓宜博采众谋之同异,然后上咨庙论之崇严。

陆游的心境是不能平静的。北方的中原沉沦在敌人手里;南方呢,正在慢慢地不可救药地一天天腐朽下去,自己是有一腔抱负的,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对于国家起不到一点作用。

春天的夜晚,陆游睡不成了。他到高台上去张望了一下,四围都是山,阴黑沉沉的。因为这座高台上边盖了一架屋顶,古代人称它为“榭”,起名叫“千峰榭”。陆游在千峰榭上徘徊,作诗一首:

夜登千峰榭

夷甫诸人骨作尘,至今黄屋尚东巡,度兵大岘非无策,收泣新亭要有人。薄酒不浇胸垒块,壮图空负胆轮囷,危楼插斗山衔月,徙倚长歌一怆神。

在官衙的鼓角声中,陆游又想起国家的大事:

闻鼓角感怀

鼓坎坎,角呜呜,四鼓欲尽五鼓初,老眼不寐如鳏鱼,抚枕起坐涕泗濡。平生空读万卷书,白首不识承明庐,时多通材臣腐儒,妄怀孤忠策则疏。欲剖丹心奏公车,论罪万死尚有余,雷霆愿复宽须臾,许臣指陈舆地图。亿万遗民望来苏,艺祖有命行天诛,皇明如日讵敢诬,拜手乞赐丈二殳。中原烟尘一扫除,龙舟溯汴还东都。

这一年的秋天,陆游的情绪又遭到了一些打击。从四川下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位成都的少女,这是杨氏。在陆游到任以后的八月,生了一个女孩。因为这一年闰七月,取名闰娘;又因为严州古代又称新定,所以也名定娘。陆游一共有六个男孩,最小的这年已10岁了,因此他对于这个小女孩,特别地钟爱,有时只称为“女女”。十四年的八月,这个一岁的“女女”死了,陆游哭得非常地伤心,把眼泪洒向这具小的棺木里去。

白发苍苍的陆游抚着棺木说:“让我的眼泪给‘女女’殉葬吧。”

严州的后衙里大家一齐都号啕了。

消极的心理对于陆游又是一阵袭击。灰色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八月里作《思故山赋》:

今予年过六十,血气已索,春忧重膇,秋畏瘅疟,饮不醮觚,食不加勺,衣食之奉,减于市药。虽富贵而孰享,矧刑祸之可愕,冒平地之涛澜,忽闯首之蛟鳄。以吾真之至贵,就华缨而自缚,旌摇摇而靡定,舟泛泛而安泊。逝将归而即汝,尚农圃之可学,指白首以为盟,挽天河以自濯。冀晨舂之相闻,亦社酒之共醵,春原出而耦耕,秋场筑而偕获。仆之念归,如寒鱼之欲就箔也。

十月间的寒风里,德寿宫里的太上皇死了,后人称为高宗。高宗建炎元年称帝,做了36年皇帝,25年太上皇,终于在81岁的高龄,死在临安的宫中。父母为敌人所俘虏,中原为敌人所沦陷,高宗赵构的心中,不可能不感到一些痛愤,甚至也会起发愤图强报仇雪耻的念头。对敌作战,给打击者以打击,这个念头是和广大人民的要求符合的。高宗初年所以获得爱国人士的拥护,其故在此。可是正由于他的怯懦,他的不敢再冒被俘的思想,甚至不愿让哥哥赵桓从敌人的掌握下,重行回国,和自己争取小朝廷的帝位,他终于认贼作父,对敌屈服,出卖了北方,承认女真对于中原的统治,同时又出卖了南方,每年对于女真还要输送沉重的岁币。高宗这就成为史无前例的出卖民族国家的统治者。在他退位以后,孝宗继承了统治权,应当可以有所作为了。符离之战,虽然只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当时北方广大地区的人民还在盼望南宋大军的向北推进。

可是在这个当中,德寿宫的力量出现了。隆兴元年的试探和议,其中正看到太上皇干政的行动。从隆兴到乾道,从乾道到淳熙,我们不能说孝宗完全放弃了对敌作战的意图,但是在德寿宫的阴影之下,孝宗的意志逐步消沉了。《宋史·孝宗本纪赞》说他“即位之初,锐志恢复,符离邂逅失利,重违高宗之命,不轻出师”,对于孝宗的本心,是有一定的体会的。

有一点应引起注意的:陆游在诗稿中对于许多事都留下记载,偏偏对于高宗的死亡,没有留下诗篇,是不是他也写了一些,但是没有留稿,或者竟是故意把这件事抛开呢?

陆游在严州的当中,对于《剑南诗稿》曾经来过一次严格的删定。他在绍熙元年(1190)曾留下这样一段记载:

此予丙戌以前诗二十之一也。及在严州,再编,又去十之九。然此残稿,终亦惜之,乃以付子聿。绍熙改元立夏日书。

丙戌是乾道二年(1166),陆游42岁。《剑南诗稿》卷一尚存1165年以前之诗94首。机械地计算,陆游在42岁以前,共作诗18800首,陆游删定为940首。严州任内,再由940首删定为94首。这个940首的残本在1190年还是存在的,交给幼子陆子聿,但是后来也丧失了,现在所看到的42岁以前之诗只94首。

大量的诗曾被删除,那么去取的标准是按照什么呢?毫无疑问的这个标准是按照乾道二年陆游逐步发展的标准,尤其是他在严州任内巩固下来的标准决定的。因此尽管陆游在42岁以前,已经是一位有名的诗人,曾经写过大量的诗,但是从他留存的诗看来,他早年的作品,和他中年(乾道至严州任内)的作品,基本上是一致的,而和他自己所说的“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不很吻合,因为他所不重视的这些诗篇,都在严州删定的当中被他汰除了。是不是他完全否定这些诗篇呢?我们看到他在绍熙元年把这940首的残本,重行收拾,交付子聿,也可以见到他是如何地眷恋。

在删诗这一年有《示桑甥十韵》可以看到这时期中他对于诗的认识。桑甥名世昌,是陆游的女婿:

好诗如灵丹,不杂膻荤肠,子诚欲得之,洁斋祓不祥。食饮屑白玉,沐浴春兰芳,蛟龙起久蛰,鸿鹄参高翔。纵横开武库,浩荡发太仓,大巧谢雕琢,至刚反摧藏。一技均道妙,佻心谁能当,结缨与易箦,至死犹自强。《东山》、《七月》篇,万古真文章,天下有精识,吾言岂荒唐。

从这首诗里,我们也可见到陆游的主张。“一技均道妙,佻心谁能当,结缨与易箦,至死犹自强”,他对于诗的认识,正是异常的重视,而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也是极端的坚强。63岁的高龄,僻居在这座小小的山城里,坐看中原的沦陷,统治者的腐朽,自己无法伸出一臂为国家收复失地,为自己建立功名,这是何等的痛苦。他在诗中也说:

东园日淡云容薄,纶巾朝暮阑干角,北风动地万木号,不料一寒如此恶,岂惟半夜雨打窗,便恐明朝雪平壑。绿酒虽漓亦复醉,皂貂已弊犹堪著,所嗟此身老益穷,蹭蹬无功上麟阁,久从渔艇寄江湖,坐看胡尘暗幽朔。万鞭枯胔愤未平,纛下老酋何足缚,要及今年堕指寒,夜拥雕戈度穷漠。

淳熙十三年春天,陆游的权知严州发表,到十五年已经将近三年了。陆游对于严州的生活也感到乏味,在这年四月间,上了乞祠禄的札子。他指出虽然三年任满,为期不远,但是自己“年龄衰迈,气血凋耗,夏秋之际,痼疾多作,欲望钧慈特赐矜悯,许令复就玉局微禄,养痾故山,及天气尚凉,早得就道”。

一次的请求,得到批准还乡,七月间陆游回到山阴。

到了山阴以后,陆游随即上书,请求给予祠禄,他准备不再做行政官了。这不是政治热情的衰退,而是他感到一种更迫切的要求,因为在行政职务上无法实现他的愿望,他不得不请求退职。他在《秋夜有感》里说起:

即今故山归,愈叹老境逼,不眠中夜起,仰视星历历。中原何时定,铜驼卧荆棘,灭胡恨无人,有复不易识。

有时他在半夜起来,在庭中独步,就这样度过了茫茫的一夜。他悲愤极了,作一首《感愤》诗,第二天的晚间再作一首《反感愤》诗,安慰自己。感愤也好,反感愤也好,他的主导思想在于如何和敌人作战。从下面这首诗可以看得清楚:

夜读兵书

八月风雨夕,千载孙吴书,老病虽惫甚,壮气颇有余。长缨果可请,上马不踌躇,岂惟鏖皋兰,直欲封狼居。万乘久巡狩,两京尽丘墟,此职在臣子,忧愧何时摅?南郑筑坛场,隆中顾草庐,邂逅未可知,旄头方扫除。

陆游以韩信、诸葛亮自比,但是当时的客观情势,不容许他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政治上的无穷尽的斗争,更引起他的痛苦。他在这段时期曾经指出:

怒嗔不复有端绪,谗谤何曾容辨说?

誓墓那因一怀祖,人间处处是危机。

更事天公终赏识,欺人鬼子漫纵横。道边尘起频障扇,门外波清剩濯缨。

我归亦何有,养气犹轩昂,那因五斗陈,坐变百炼刚。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能够摧毁他的斗志。他说出:

北望

北望中原泪满巾,黄旗空想渡河津,丈夫穷死由来事,要是江南有此人。

意志是屈服不了的。陆游始终是在等待着对外作战的机会。

事实上孝宗始终也在设法起用陆游。十月二十六日,他给右丞相周必大一道手谕。他说起想用陆游做郎中官,惟恐外间啧有烦言,为了避免议论起见,可以先给他一个少监。在这一点上,他征求必大的同意。

周必大是陆游的朋友,但是他官做大了,顾虑也多。他在回奏中谈起,曾经和两位参知政事商议,都说陆游严州任满已经多日,不知道皇上准备怎样差遣。皇上既然赏识陆游的才干,一般的意见,觉得如若给他一个闲官,例如驾部郎中之类,正可见出皇上爱才之意。外间议论,一时也难于揣测,为了免除浮言,目前给他外任,亦无不可;倘使皇上有意用作少监,恰好军器少监李祥正在请求外放,不妨就着陆游接替李祥的职务。

周必大的话说得很宛转,可是却给陆游留下一个入京供职的机会。不久以后,他的军器少监发表了。陆游再到临安,有诗一首:

初到行在

六十之年又四年,也骑瘦马趁朝天,首阳柱下孰工拙,从事督邮俱圣贤。笔墨有时闲作戏,功名到底是无缘,都城处处园林好,不许山翁醉放颠。

陆游再到临安,感觉到有些拘束,好在临安城中,朋友多,闲谈的机会也多。谭季壬是他在四川遇到的朋友,现在恰在这里,在唱和中,也有一些愉快。

陆游有一首纵谈鬼神的诗,正看到他们在工作的后面,有比较轻松的生活。

致斋监中夜与同官纵谈鬼神效宛陵先生体五客围一炉,夜语穷幻怪,或夸雷可斫,或笑鬼可卖,或陈混沌初,或及世界坏,或言修罗战,百万起睚眦。余谈恣搜抉,所出杂细大;风云堕皮帻,幽坎窥铁械,群号起古聚,孤泣出空廨,妖狐冠髑髅,掩袂弄姿态,空伏逸囚,夜半出窃嘬。虽云多闻益,颇犯绮语戒,不如姑置之,投枕休困惫,明当挂朝衣,仆仆愁亟拜。

当然这些只是他们中间的一些无稽之谈,但是这里也看到南宋人的风气。我们不是在《清平山堂话本》里看到《西湖三塔记》、《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在《醒世恒言》里看到《小水湾天狐遗书》么?这些都是宋人传下来的故事。大约陆游和朋友们谈的也是这一类的故事。

可是陆游的态度,基本上还是严肃的。十一月间,他在一篇《跋吴梦予诗编》里就曾说道:

君子之学,盖将尧舜其君民,若乃放逐憔悴,娱悲舒忧,为风为骚,亦文之不幸也。……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大丈夫盖棺事乃定。君子之学,尧舜其君民,余之所望于朋友也。娱悲舒忧,为风为骚而已,岂余之所望于朋友哉。

第二年是淳熙十六年,是孝宗改元以后的27年,也是他在位的最后一年。二月二日传位给太子赵惇,后来称为光宗。孝宗这时已经63岁了,对于政治生活,感觉到着实厌倦,因此亟于传位,退居重华宫,上尊号为至尊寿圣皇帝。孝宗有志对外作战,收复沦陷区,但是因为客观情势的不利,主观努力也不够,在对外的关系上虽然获得部分的改善,对女真称侄不称臣,名义不同,可是基本上没有改进,沦陷区还是继续沦陷,对金的岁币还是继续支付,南北两部分的人民依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他把国事交给光宗,给自己保留一些悠闲的岁月。

光宗这时已经43岁了,在能力上他比他的父亲差得很远,可是孝宗处在太上皇的地位,对于光宗也还保留着一份指导的力量。陆游在这一年有上殿札子四道。第一道是在光宗即位后上陈的,指出上有太上皇,必须格外慎重:

譬如臣民之家,上有尊亲,则所以交四邻,训子弟,备饥馑,御盗贼,比之他人,自当谨戒百倍。何则?彼亦惧忧之及其亲也。

在第二道里,他更极力警告光宗,不要有所偏好。他说:

大抵危乱之根本,谗巧之机芽,奸邪之罅隙,皆缘所好而生。臣下虽有所偏好,而或未至大害者,无奉之者也。人君则不然,丝毫之念,形于中心,虽未尝以告人,而九州四海,已悉向之矣。况发于命令,见于事为乎?且嗜好之为害,不独声色狗马宫室宝玉之类也,好儒生而不得真,则张禹之徒,足以为乱阶,好文士而不责实,则韦渠牟之徒,足以败君德,其他可推而知矣。昔者汉文帝及我仁宗皇帝所以为万世帝王之师者,惟无所嗜好而已。恭惟陛下龙飞御极之初,天下倾耳拭目之时,所当戒者,惟嗜好而已。

光宗即位之初,在政治上还没有出现偏差,因此四月间,陆游再上札子,特别提出“故臣愿陛下图事揆策不厌于从容,行赏议罚无取于快意,兢兢业业常如此,三月之间,则成康文景之盛,复见于今日矣”。他对光宗的告诫,可算是叮咛备至,可是还没有接触到根本性的问题。

南宋政局的根本性问题,在于对人民的剥削太重。北方已经沦陷,南方的人民除了担负对于女真的繁重岁币以外,还得养活为数庞大的政治人员和军事人员。不仅如此,因为高级官吏和大地主基本上获得免税的权利,于是一切的负担都落到小有产者和贫雇农身上。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便无法获得全国上下的团结,在对外关系上,因此也必然处在劣势的地位。陆游看到这一点,因此在第四道札子上痛切地说道:

……臣伏观今日之患,莫大于民贫,救民之贫莫先于轻赋。若赋不加轻,别求他术,则用力虽多,终必无益,立法虽备,终必不行。以臣愚计之,朝廷若未有深入远讨,犁庭扫穴之意,能于用度之间,事事裁损,陛下又躬节俭以励风俗,则赋于民者,必有可轻之理。缓急之备,固不可无,姑以岁月徐为之可也。……臣昧死欲望圣慈恢大度,明远略,诏辅臣计司,博尽论议,量入而用,量用而取,可蠲者蠲,可省者省,富藏于民,何异府库,果有非常,孰不乐输以报君父沦肌浃髓之恩哉?若有事之时,既竭其财矣,幸而无事,又曰“储积以为他日之备也”,虽恢复中原,又将曰“边境日广矣,屯戍日众矣”,则斯民困弊,何时而已耶!

这一道札子是四月十二日上奏的。四月二十六日,陆游以礼部郎中、兼膳部检察发表了。

这时他在临安,住在砖街巷街南小宅。

陆游的起用和周必大的入相有关,可是这一年五月周必大罢相了,继起入相的是留正,和陆游没有深切的关系,因此陆游在政治上失去了必要的倚靠。

这一年的冬间,修高宗实录,光宗命群臣齐集文华阁,进行撰述,陆游以第一名入选。

十一月二十四日陆游作《明州育王山买田记》,题衔为“朝议大夫尚书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在作记的时候,他还没有什么预感,可是四天以后,因为谏官提出“陆游前后屡遭白简,所至有污秽之迹”,光宗下诏,把陆游的现任官罢免了。绍熙二年(1191)陆游作《建宁府尊胜院佛殿记》,题衔为中奉大夫、提举建宁府武夷山冲祐观,这是他在行政官罢免以后所得的祠官。

关于这一次的罢官,陆游曾有小诗两首:

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且作绝句扁舟又向镜中行,小草清诗取次成,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风明月入台评。

绿蔬丹果荐瓢尊,身寄城南禹会村,连坐频年到风月,固应无客到吾门。

罢官的命令已下,陆游正在准备还家的当中,杨万里的儿子长孺来看他,陆游提出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同时也指出他对于诗的认识。他的诗是从江西诗派入手的,但是自从入蜀以后,已经摸索到自己的道路,所以这一次的言论,是他的创作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

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

斋戒叩头笺天公,幸矣使我为枯蓬,枯蓬于世百无用,始得旷快乘秋风。此身安往失贫贱,白发萧萧对黄卷,今人虽邻有不觌,古人却向书中见。猿啼月落青山空,旧隐梦寂思东蒙,不愿峨冠寺墀下,且可短剑红尘中。终年无人问“良苦”,眼望青天惟自许,可怜对酒不敢豪,它日空浇坟上土。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渡江诸贤骨已朽,老夫亦将正丘首,杜郎苦瘦帽擫耳,程子久贫衣露肘。君复作意寻齐盟,岂知衰懦畏后生,大篇一读我起立,喜君得法从家庭。鲲鹏自有天池著,谁谓太狂须束缚,大机大用君已传,那遣老夫安注脚。

陆游对于杨伯子、杜兴、程有徽的推重,当然是太高了,可是他指出诗文最忌“百家衣”,惟有养气有得,才能充塞天地,这和他《跋吴梦予诗编》的理论是完全一致的。他对于杨万里的诗,也指出他的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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