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收拾孤独当伙伴
我看见的春天像把折扇，风在涌动，图景斑斓，鸟儿的身影在树梢，那个还没有茂盛的高处，随扇面起伏，地上的植被蜂拥而起，想要接住鸟儿清脆得快要粉碎的声音。我还有很多的下午可以矗立在空旷处，春天存有巨大的气场，身在其中，涡旋不止——或者，春天本身就是一种光，闪亮、移动、贪婪。人的目光于是显得局促不安，继而支离涣散。同样涣散的还有对所有生长的捕捉能力，在草地上、天空中、水底里、气息里，肆无忌惮的逃逸。春天背后定有一只力挽狂澜的手，指点江山。
我尽力去遗忘一座石板桥的样子。它简单而粗糙、笨拙而实用，上面停泊着混乱的纹理，仿佛一条条弯曲而又丰腴的水路。我无法脚踩在上面通过，甚至希望走去下游，从只有臂展宽度的溪流上腾越而过。我最终放弃了这样的念头，怔怔地站在原地，这个春天我被一条小溪拦下。风披拂着油菜花和红花草的被面，深一脚浅一脚，跌撞而来。有一面胸脯等在那里，企图改变风行走的方向。剩下薄薄的清凉汩汩地流入了身体。视线为轴。左侧红花泛滥，潋滟如潭。有一坨铁，岛屿一般显出水面。倏忽间举头凝望，原来是一头牛，凌凌尖角。据说牛类近视，色谱单一，它所望见并形成图像的是一幅类似超声影像，旧时黑白电视机断开信号之后的效果，只不过闪烁的亮点是有色的。正如广袤的长满红花草的田野。此时误食其中的水牛，视觉和实景获得了一致、重叠。难怪放任的它呀，竟如诗人一般安宁、稳重、乐在其中。我和一头水牛的距离，有如我的心性和诗人心性之间的海峡。它一定望见我了，那一小块视野的缺失，是什么？。孤独也是一种距离，它尾随着身心，像影子，或者省略号。孤独同时也是一种清冷。个体很多时候属于小我，只有在人与环境的关系和相互作用时才显示强大、坚硬。“小楼听雨”更具意象，内心不是安静，内耳怎会有雨声在盘旋？春天太注重外在形式了，苏醒或者生长如此纷繁、拥挤、热情，可是名词和形容词远不能打开人的内心。
植被不能喧哗和行走。它们换装的气势、开放的气势、遮蔽的气势，也终究是视觉然后是文字赋予它们的，除了生命性还有什么？植物人说的是人变成了植物，除了生命，语言“情绪”运动悉数丢尽。植属于人为的动词：种植、植根，植后则根深蒂固。此时我身在旷野。如果我可以将自己当一棵树、一株苗、一粒种子或者一小段树根，植在土壤里，我会怎么样？可是我矗立不动，目呆良久，和一株植物还有分别么？流水则需要喧哗和奔走的，每一条河流都有着趋同的流向。
春天的腹地里有一只胃。
春天还不宜喝啤酒。白酒。独自饮。开始自己能掰着指头数，直到把酒喝成了水，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那是自己安慰自己的方式，更是自己对自己的麻醉方式。这样很好。把自己当个人物从来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夏天会好起来，夏天人体的代谢快多了，一会的工夫可以喝一整连队的啤酒。记得某年，经常喝酒。喝过了，侧过头去打量那些排成列队的啤酒瓶，幽深的色泽，仿佛喝下去的是墨汁。某年我怎么了？
聊发少年狂，轻轻为自己谈起。家乡的红花草田，生来就是给我们放学后在上面打滚的。时光飞逝，相似的草毯上，那些挥舞的年少的灵魂早已不知去向。草长莺飞又或者面目全非，两个词的内质，一定有类似的，哪怕点点、类似的忧伤。
孤单是春天开出的花儿。
2.孩子抱着狗
除了经常路过往事，还会沿着现实的道路往前走。现实中我学会了趿着拖鞋下楼梯（注：趿，希望赋予它另一种含义，连脚趾都露在外面）；像一条狗游荡着饥饿，在街巷中游荡；希望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弄丢自己，可是游荡着，人群四下里散去，路上只有我和浮尘；会吹口哨，尖锐而粗糙的口哨是唯一能指认出自己的；我还会盯着一个孩子，狗以及他的奶奶（他的奶奶，可能也是我的奶奶），他被常年外出务工的父母领出故乡、带进城里，两个劳碌的中年人，为了完成城市居民的使命依旧常年外出。真正城市居民的孩子，他们的幸福是被宠养的，如同饲养的宠物。我要盯住的那张幼稚的脸，像一个温凉的馒头。
今天又遇见他了。不，是他找到我的。我盯着他看了两次，他便误认为我和他相识，我至少可以是他的邻居，他可能这么想。能找到我让我猜想那张冷却的馒头面孔后面隐藏着什么，比如小预谋、小伎俩、小智慧。搜寻回忆的任何角落，记得没有告诉过他我混世在哪里：小医院的楼房像只中药柜，我隐匿在其中的一只抽屉里。可是他找到我了，他抱着狗。那条狗身长和体重，和孩子的身长和体重，差不多。有读小学孩子的身长和体重，那种年龄阶段的狗，早已离开了狗娘，独自谋生，可是现在它病在一个读小学孩子的怀抱中。读小学的孩子应该仍然时刻离不开亲娘的怀抱。可是孩子亲娘的怀抱去了哪？
“孩子你怎么来了？”发现他站在我跟前，突然像是从房顶上掉下来一块瓦片，重重摔在地上，会碎。询问时，神情让某人想起某人年迈的母亲。
狗可能在孩子的怀中睡着了，体态松弛，眼皮一张一合，眼角有液体，空茫的眼神如同挥飞的烟雾（点燃的烟卷搁置在烟缸的沿口，烟气绕、腾、逃逸、失踪）。孩子弯曲的脊梁涨红的脸，快要跌倒。他同样弯曲的膝弓。身后有一张长椅，张着嘴，像只广口的瓶子等待一滴失魂落魄的雨点。我怯于走狗遍体毛发中看得见的尘埃看不见的微生物，没有接应，他已经瘫在椅子里喘息。
“狗病了。”
我一见到他就笑了。我忍不住不笑，这和我有时候忍不住流泪是一样的。另外，我想用笑的形式告诉他，我不是兽医。
孩子说：我不管，你就要治它。接着他非常有经验的，像个老练的病人，将人的一些症状套用在瘫倒的狗身上，他使用的句子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我努力从那一堆乱木中寻找有用树干，然后用自己屡试不爽的经验串联起来。任何一种疾病都是被一系列症状围拢固定成型的。我串联好的木头形成一只木盆，一条鱼在里面游来游去。针对这条鱼，我又准备了烹饪、消化和毁尸灭迹的材料。这些材料来源于医院的窗口，于是冠名为药物。
孩子的原初愿望给了我启蒙，在春天有限的时光里，我也将为自己虚拟一条雄性的狗，它狂吠，我沉默。相伴而行。
3.一人一半
身边的社会，太多的伙伴在一瞬间分道扬镳，你要告诉我，这半杯羹几乎不能满足不断扩张的胃口，那就别守着一人一半的诺言——事实上我们曾经吃一个苹果，分一个月饼，煮一锅饭，只是在山里头，梨是不宜分享的，不能分离（梨）成了我们最初的约定。
很多故事显得千篇一律，将绊在一起的关系演绎成分手。所以伙伴，和其他具有良好愿望的词，通常同时包含两种定义：稳定的结合；永远地离开。即使再深入，成伴侣的关系，终不可以厮守一辈子。前不久回家清明扫墓，让我与一种恒久的守候关系相遇，惊得我哑口无言，桃花也因此自惭形秽顿时芬芳落尽。
山林中，新叶脆黄，溪水嘹亮，常青树像是身披盔甲的将士，寒冷锈满盔甲，色泽暗淡，一阵风，几场雨，和煦的阳光中突然就有了擦亮的金属光泽的能量。漫山的荒草，冬眠周期远没有截止，衰微、枯燥。草儿的生长方式有些特殊，冬天以及大半个春天，枯萎但没有短促地腐朽，它形成干燥而蓬松的被，为纤细脆弱的根提供有效的温饱，冰霜和冷雪未能伤透，所以草根既是一种命运又是一种福分。
备好清明祭祀之物，便可以上山，穿过树木，踏入荒草，徒手将祖先坟茔周围生长紊乱的植物一一拔去。要这样做，是因为焚香点炮很容易导致星火燎燃，无意间纵火，危害森林继而触犯法律。草根到处都是，交错纠结，它在潮湿的泥土中保持着新鲜的生命，也正是那种大众化的生长稳定了土壤，储备了地下水源——这多像是个小社会的底层结构。水留下了，但是地面的火会燃烧起来。小山丘背面一捆浓烟将燃烧的消息隔着山头传递出来。又听到了说话的声音，窃窃私语。翻过山去，看见有一位老奶奶膝着地倾斜着身体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她在和人说话。那个可能存在的人没有回应，他的责任就是倾听，或者点头，不弄出动静。“我帮你带好了孙子；做点庄稼自己吃，种点蔬菜不用买，种庄稼青菜身体就好……”我看不见她对面的人，有一堆土正在焚烧，坟茔的排水沟已经清理干净。早年通过合理修缮，排水沟的水泥呈现出腐殖质的颜色，也完全可以阻隔火势的蔓延，看起来坟茔的燃烧是刻意的，“去年的棉花都做成了新棉被……”草儿付之一炬，新生的草毯覆土亦能重温。山岭的风息止了。老奶奶干脆席地而坐，一块粗糙的石碑，字迹模糊，碑前摆有供品：风干的鱼、切块的肉、苹果、米饭，三只白瓷酒杯，酒已经斟满，老人另带了绿茶让人浮想——往地上洒一杯酒，自己跟着喝一口茶。喝着、斟着、说着、笑着，仿佛乡间人家的一顿中餐，粗茶淡饭，相敬如宾。香纸的燃烧像是温酒，坟头荒草的灼烧有如灶内的蓬材，一下子点燃了气氛，老人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家常式的攀谈无疑是谢绝外人倾听的，驻足旁观也是一种偷窥。下山，烟霞漫漶——回头时我甚至一会看见老奶奶，一会又看见另一个老头，他们彼此隐蔽住对方，他们，和现世的我们距离遥远却共同生活在一起，很多年。
4.素描
想素描一个人。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性别它不是起作用的糖果，需要的是素描特有的暗淡阴影，人在光线的抚摸中出现的盆地，然后有两枚钉子变成画的脚，扎根在墙内。是两枚而不是四枚，推开卧室的门，窗帘发抖不要紧，素描没有固定的另两只脚也会踮踮脚尖活过来。
我没见过任何一张人物素描会是闭着眼睛的，这很不幸，一个看上去像是睡着或者死去的人，可能不需要借助冰凉的阴影、致密的深邃，尖锐的棱角，来实现死亡的决绝和黑暗。为什么画家总需要素描睁着眼睛——睁开的眼睛能代表他（她）想什么说什么吗？闭着眼睛多好，就像亲密的爱人闭上眼睛等着你献上你最宝贵的东西：柔软而潮湿的印痕；或者像幸福的母亲闭着眼睛问你：“藏好了没有？我来了。”任何一双盯着你的眼睛，都没办法鼓励你说出什么。
素描出来的眼睛，像黑夜通往森林的道路，纵深而迷茫。素描出来的鼻唇沟压抑而干燥，即使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素描出来的头发黑白相间，素描在头发方面的表现力是任何艺术形式所不及的，直观的黑白相间从来没有人相信直观，黑发玩着光和影的魔幻；白发苍苍者的素描头部有限的黑是轮廓和光的转折线。素描少见身体的部分，有也仅是衣服的款式和形体宽窄……我习惯了用素描的侧重方法去判断世界，我也喜欢上擅长素描的人。
这样时，我还会想念一个人，他在北方，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