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马来到拘押文天祥的小驿店,坐定后,召见文天祥。当文天祥被押到时,对这个权倾一时的首席宰相,只是作了一个揖就坐下了。阿合马见状,就用威势来压,以威严的口吻说:“你知道我是谁?”文天祥回答说,“刚听说宰相来了。”他立即摆出宰相的架势说,“既知是宰相,为何不跪?”文天祥不卑不亢地冷冷地说:“南朝的宰相见北朝的宰相,为什么要下跪?”噎得阿合马不知所措。于是,他又转换一个话题,语带讥讽地问,“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还逞什么强,不是被我们打败成了俘虏吗?文天祥说:“南朝早用我为相,北可不至南,南可不至北。”这句话包含了很多内容,大意是说,南朝若早用我为宰相,按照我的方案,治国、抚民、建军,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你们元军根本打不到南方,我也不会成为俘虏。被押送到燕京。这一回答,太出阿合马的所料,转过脸对身旁的人说,“这个人这样倔强,可生和死还得由我呢?”对文天祥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文天祥生气了,很不耐烦地说:“亡国的人,要杀便杀,说什么由不由你?”阿合马知道再说也没有用,连一句劝降的话都未讲出来,就灰溜溜地走了。
第五天,张弘范从广州回到燕京,听说文天祥这几天的情况后,第二天,也就是文天祥到达燕京的第六天,他与阿合马和元朝另一宰相孛罗等共同商量后,决定用残酷的手法折磨文天祥,以消磨他的意志。就在这天中午,文天祥被押送到兵马司监狱(即北京现称文丞相胡同、东城府学胡同)。在颈项上带上大枷,并缚住双手,关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将随身所带钱银和衣服,一概没收,并规定每天只给一钱五分的纸钞以供吃喝。还规定不许接近任何人。从这天起,一直到十一月初二,才把颈上的枷摘除,长达27天之久。在这一段极为困苦的时日里,文天祥写了十七首诗,记叙了在监狱中非人的生活。他在诗中说,他这个南朝丞相,竟受制于狱吏,在其叱喝,监视下,身上穿着囚衣,颈上带着铁链,被强迫浇水灌园,还得自己在枕边的炉子上生火煮黍米粥,空荡荡的四堵墙壁,到处都是厚厚的尘土,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身上长了虱子,生出了癞疮,实在不堪忍受。但是文天祥以极大的毅力,承受着一切,不但没有消磨意志,而是磨炼了斗志。他在第五首诗中写道:“亦知戛戛楚囚难,无奈天生一寸丹”。在第四首诗中写道:“苏武窖中偏喜卧,刘琨囚里不妨吟”。在第十六首诗中写道:“理明心自裕,神定气还清”。从这摘录的三句诗中,可以看出文天祥坚定的意志,伟大的人格,国格。诗的意思是,我明知作为囚徒是极端难受的,但我有着为国为民不惜牺牲的丹心一寸。尽管居住的条件非常恶劣,但我也安然入睡,在环境如此之坏的牢房里,也无以妨我吟咏写诗,为了我执著的追求,心境是开朗的,精神上是气清神爽的,牢狱的折磨,压不倒我,只能使我意志更加坚定,炼出了我一身浩然之气。文天祥的这一精神境界,在他后来写的《正气歌》中,更充分地表现了出来。这也是元统治者未曾预料到的。
金石之性
孛罗、阿合马和张弘范商定的以残酷的折磨消磨文天祥意志的办法,经过一个月的较量后,又以失算告终。于是,又出新招:用法庭审判的方式,采用质询、辩难的手法,运用天下有兴有废和爱国与忠君的儒家传统,企图使文天祥折服而就范。
十一月初二,解除了文天祥的枷锁,以示宽待。从初五起,天天带他到枢密院听审,但都见不到审问的院官,以示轻视。“宽待”和“轻视”的用意,都是给予一个警示:文天祥,放明白点,你不过是一名在押的俘虏,命运操在我们的手里。初九日,在枢密院大堂上,摆出了一个大会审的架势,首席院官是正权倾一时的首席丞相孛罗;另一位是已官至副丞相的宋降臣张弘范。参加会审的还有“院判、签院”等一些官员。
面对如此威严的威慑场面,文天祥见到孛罗时,只对他仍一长揖,算是打了招呼。通事(即翻译),大喊“跪下”。文天祥冷冷地说,南朝的揖就是北朝的跪,怎能强迫我南人行北礼呢?孛罗大怒,叱责手下人强迫文天祥下跪,有的压手,有的按脚,有的用膝顶住文天祥的背,硬将他按在地上,但只要他们手一松,文天祥就挺身站起。通事见此情景,极力想为孛罗挽回一些面子,于是用胜利者的姿态厉声先问:“今日,事情发展到这等地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文天祥从容不迫地回答说:“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以及将相,被灭被杀,哪一代没有?我文天祥今天为了忠于大宋的社稷,才至如此,你们想怎样处置我,就早动手吧。”通事又逼问说:“就这么多吗?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文天祥说:“我身为大宋宰相,国家亡了,我理应殉国,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今日被俘至此,论法也应这样,我早就准备随国而死,没有什么可多说的。”驳得通事哑口无言。这时孛罗出马了,他抓住文天祥所谈兴废问题进行质询和辩难,妄想从这里打开缺口,逼劝文天祥投降。他说:“既然你说到天道有兴有废,就讲讲自盘古开天辟地到今天,有多少朝代,有多少帝王?我不太清楚,你给我逐个数出来。”孛罗的用意是,只要文天祥数到宋亡元兴,就等于承认元朝是正统,元世祖忽必烈是应运而生的全中国的皇帝。然后用天道兴废来说服文天祥归顺元朝是符合情理的。文天祥没有上孛罗设下的圈套,他将话锋一转说:“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我今天不是来参加搏兴宏词科的考试,没有必要给你们讲这些东西。”弄得孛罗面红耳赤,但他并不甘心失败。接着,孛罗用责问的口气说:“我因兴废,所以问到古今帝王,你既然不肯说,那么我要问你,自古以来,一为人臣的把宗庙、城郭、土地奉献给别国的人后,又自己逃走开去,有这样的人吗?”文天祥笑笑说:“你指的是我当年奉使去伯颜军前谈判的事,说我身为丞相,把宋奉献给元后又离去了,你应该懂得,把自己的国家奉献给别国的人是卖国之臣,卖国对他有利才这样做,必定不肯离去,肯离去的人,必不卖国。当时,我被伯颜拘留,贼臣才得以献国,国亡,我本应以死殉国。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有度宗的两个儿子在浙东,老母在广州,我之所以离去,就是为了图国家之再兴。”孛罗听到文天祥提到度宗二字,立即就用忠君的说教来责难他说:恭帝赵不是你的皇帝吗?你不跟随他降元,将他丢弃,又到南方另立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难道这算是忠臣吗?文天祥振振有词地回答说:“德佑(指恭帝)吾君也,不幸而失国,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君,为宗庙社稷计,所以忠也。”意思是说,恭帝赵把国家丢了而不顾惜,我当然要以国家,社稷为重,另立新君,以图再起,这才是真正的忠臣。接着又举例说:“西晋灭亡时,怀、愍帝二帝成了俘虏,随怀、愍二帝北去的不算忠臣,自然是随晋元帝在南方另立国家的才是忠臣。再是北宋,徽、钦被虏投降,自然是跟随康王赵构建立南宋朝廷的是忠臣。”文天祥的慷慨陈词,使孛罗理屈词穷语塞,想了半天才悻悻地说:“你立二王先后为帝,又有什么功劳呢?”文天祥回答说:“国家不幸丧亡,我立新君是为了救国家,国家存在一天,为臣子的就要忠于职守一天,从不计较什么功劳。”孛罗又说:“你既然知道已经挽救不了你的国家,为什么硬要这样去做呢?”文天祥坚定地说:“父亲有疾,已不可挽救,但我不能不尽我的全部心力。”至此,文天祥不愿再和他们啰嗦下去,就大声地说:“今天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孛罗听后又羞又恼,恨恨地说:“你要死,我放你便死,禁持你”。文天祥仰天大笑说:“死都不怕,还怕你的囚禁!”孛罗脸都气得发黄了,一迭连声地叫道:“带下去,别听他讲了。”元统治者精心安排的大会审就以失败而结束了。
文天祥回到监狱的第二天,就在土牢墙上,题了一首五言律诗:
俨然禁君子,一日造王庭
议论探坚白,精神入汗青
无书术出狱,有舌到临刑
宋故忠臣墓,真吾五字铭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我文天祥是南朝的君子,十一月初九日被押解到枢密院大堂受审;在大堂上我与院官们展开了一场大是大非的辩论,并批驳了他们。我不想像西汉景帝时的邹阳,因被人诬陷入狱,上书皇帝自我辩护而获出狱,我要效法唐朝将领颜真卿那样,在被叛贼安禄山俘虏后,因骂贼而遭安禄山军剜舌惨死而不屈的精神,做一名不屈的忠臣。我的最终愿望是在我牺牲后,在我的墓碑上刻上“宋故忠臣墓”,这就是我的五字座右铭。
文天祥的这首表示宁死不降的诗,立即被狱官乌马儿报告给孛罗,孛罗绝望了,动了要杀文天祥的念头,但是他不敢做主,就向元世祖忽必烈报告,忽必烈是一位心胸开阔的杰出政治家,他多方面求才,起用一切能为他的朝廷服务的有才能的人。《宋史·文天祥》中记载说:“我世祖皇帝以天地有容之量,既壮其节,又惜其才,留之数年,如虎兕在押,百计驯之,终不可得。”意思是说,忽必烈非常重视文天祥的才干与气节,千方百计设法,希望他能归顺元朝,但劝降、恫吓、高压、软化乃至长期折磨,都不能动其心,移其志,数年如一日。有一年岁末宽放囚犯,最后监狱中仅剩文天祥一人时,狱官乌马儿请示孛罗,如何处理文天祥?孛罗问道:“文丞相犹硬不硬?”文天祥听说此问语后讲:“昔人云‘姜桂之性,至老愈辣。’予亦云:‘金石之性,要终愈硬,性可改耶?”意思是说,姜桂越老越辣,金石始终都是硬的,生就的秉性岂能更改。表明了自己宁死不降元的态度,不论是在怎样的境遇下,也是不会改其杀身取义初衷的。
翰墨飞香
文天祥在监狱中关押了三年后,始遭杀害。其原因何在呢?最主要的是元世祖忽必烈想“多求才”,希望这位在南人中才、节最佳的人为元所用,这对稳定江南的统治是极为有利的。忽必烈和朝廷中的上层人士还多认为,人是经受不住长期关押的,随着时日的消逝,形势的变化,终有一天文天祥会回心转意,归顺元朝的。但他们错看人了,就在他被孛罗审问后的一个多月,在他题为《十二月二十日作》的这首诗之中的后两句写道:“南来冠不改,吾且任吾囚。”表明他对长期关押,也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于是,他在狱中开始编自己的诗集,要在已不具备组织抗元义军的条件下,拿起笔墨进行战斗。他用锐利的笔锋,写出自己金石之性和思想,写出战友们的业绩和壮举,写出宋亡的历程和教训,写出在监狱中所过的非人生活。他还对一些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进行评述,对卖国贼的罪行无情的斥责。他在《指南后录》的题中说,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使天下见之,识为人,即吾死无憾矣!”表明他是有计划地要用诗歌进行战斗,用以激励自己,抨击敌人,留之后世,警示后人。
三年的牢狱生活,他一共编写出多少诗文呢?当时有一位他的同乡庐陵人刘岳申,撰写了一篇《文丞相传》,文中说:“自是囚兵马司者四年(按在狱中首尾纪年),其为诗,有《指南前录》三卷,《后录》五卷,《集杜》二百首,皆有自序,天下诵之,其翰墨满燕市。”
文天祥为什么将狱中所编撰诗文定名为《指南录》呢?我们可从当年他从通州绕道扬子江时所写的《杨子江》一诗中找到答案,此诗的后两句是“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表明他爱国爱民之心,始终如磁针指南一样,永不变更。他所编撰的《指南前录》,记述了他从平州到临安以及赴元营的斗争,一直写到五坡岭被俘前的经历;《指南后录》,记述的是从五坡岭被俘后到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年)就义时的绝笔。狱中三年,文天祥的创作量是很大的,《指南后录》现存的诗歌就有一百余首,《集杜》二百首,还撰述了自己遭遇的《纪年录》及其他书启。仅就在狱中所写诗而言,平均三两天就写出一首,其文思之敏捷,创作之丰富,令人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