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件坏事。二军子逃跑,给一些本来要出面揭发检举的群众造成了严重心理威胁。他们都知道,二军子是个心黑手狠的家伙,他既然在逃,又有那么多同伙,随时都可能报复。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还认为,是公安机关有意放他逃走的,是警匪一家。可也好的一面,那就是,逃跑这件事证明,二军子根本不是什么精神病,而是货真价实的罪犯,抓住他,结果是不难预料的。当然,他的逃跑使进一步深挖受到影响。为此,林荫一方面与省厅取得联系,向有关部门反映北方精神病院鉴定中的问题,另一方面,也通过省公安厅向全国发出通缉令。
林荫知道万书记和大军子的关系,也知道他对皇朝大酒楼的一贯态度,因此,在“雷雨行动”后做好了挨批的的思想准备。他还为自己确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和万书记尽量避免正面冲突。行动已经取得了预期效果,他批评也晚了,为了今后工作顺利,做几句检讨也无妨。然而出乎意料,万书记回来后,只说了一回今后公安局再查皇朝大酒楼必须先跟市委打招呼,就不再提这事了。林荫想主动汇报一下,也被他不冷不热的拒绝。这种态度,倒使林荫产生更大的不安。
可是,万书记虽然不跟林荫谈这事,并不等于他不关心这件事。从泰国归来后,他首先把广播局长和电视台长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们违反宣传原则,导向错误,不该播放皇朝大酒楼被查处的事,说这是给清水抹黑,还特别批评了苗雨编播的几篇批评性稿子。结果,苗雨在电视台一下变得处境艰难起来,写的稿子发不出去,她为此和电视台长大吵了一通,可没有任何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她找到林荫,要调到公安局来工作。公安局正好缺搞宣传的,加上文字过硬的少,林荫欣然同意,只是担心她通不过人事局那一关。因为自己来后,已经顶回好几个他们要往里塞的人了,现在自己要往里调人,恐怕又以超编等等原因作梗,可不知苗雨用了什么办法,居然顺利通过,如愿以偿地调进来。因为她能写,局里又缺秘书,就把她留到了办公室。这次地区公安局开会,要求局长、政委、政工科长和办公室政务主任参加,方政委因为突然患了重感冒来不了,办公室又没有政务主任,就由她代替来了。
现在,苗雨要去自己家,按理,这是一件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可上次秀云去清水时发现她和自己在一起,就说了那些话,现在她调进了公安局,成天工作在自己身边,秀云知道了又会怎么看……真有点怪,自己也没做什么错事啊,怎么感到有点亏心呢?这……苗雨好象猜到了林荫的心思,“咯”的一声乐了:“行了局长,你跟家人团圆,我可不能跟着去搅和。你回家吧,我要去《白山报》和白山电视台,跟几个朋友会一会,加深加深感情,今后咱公安局上个稿也容易一些!”
林荫听了这话松口气,急忙说:“好,好,你想得对,你调进咱们局,虽然干的是秘书,可宣传工作也得靠你,和报社电视台的关系不能断。对了,可以找他们吃顿饭,局里报销!”
苗雨跳下车,款款向远处走去,线条优美的身材在警衬和警裙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动人。
3
家到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居民楼,而且是一座旧楼,是当年白山市实施安居工程时盖下的。
当初买楼时,林荫和妻子很费了一番踌躇。因为父亲退休较早,工资基础低,秀云的工资前些年还可以,企业多少还能开一点,后来就下岗了,还要供一个孩子上学。因此,凭自家的经济收入是买不起象样住宅楼的。可安居工程楼价较低,再加上是二手,就便宜一些,全家人一咬牙,又借了点外债,就买了下来。还记得,刚搬进楼时,秀云激动得不行,卧室、厨房、卫生间出来进去地看个不停,嘴里反复说着:“想不到我也能住楼了!”显得特别可爱。做为女人,秀云虚荣心不强,对物质渴望也不高,每当生活有了些许改善,都由衷地高兴并表露出来,这也就使做为丈夫的自己格外慰籍和高兴。其实,和人家条件好一些的比,这算啥呀,一个旧楼,加上阳台才七十多平方,也没装修,现在,哪个处级干部住这种楼?要不,郝正怎么会说自家太清苦了呢?!
想到这些,林荫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感情,觉得有点对不起秀云,对不起父亲。可是,他们却没有这种感觉,无论是秀云还是父亲,住进这幢楼,就觉得很满足了。
是啊,应该满足,否则,人永远不会得到快乐。家虽然清苦和寒酸,可那是你的领地,你的海湾,那里有你的亲人,你的爱,那是你的归宿,无论你走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一个家,你的心就有温暖。否则,哪怕你拥有整个世界,也是一个不幸的人。
不知为什么,林荫在开门的时候居然手有些发抖,拿出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可能里边听到了动静,有人“咔”的一声把门打开,林荫这才走进家门。
出乎意料,门口迎接他的是一个身材挺高的小伙子。林荫一愣,刚要说话,对方已经笑着叫了起来:“叔,我叔回来了,婶,爷爷,爸爸,我叔回来了!”
原来是侄子大明。随着他的呼叫声,哥哥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声“林荫回来了”,就无话可说了,有些谦卑地冲弟弟笑着。林荫这才想起,今天是父亲的生日,路上光顾想心事,忘记买礼品了。
秀云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哎呀,大局长还能找到家门哪,快,有请大驾……”
林荫手拿着钥匙说:“门锁换了怎么着,咋开不开了?”
秀云:“没换哪,我看看……你瞧瞧你拿的是哪儿的钥匙?这是家的钥匙吗?对了,你是不是回错家了,你另外还有家呀……”
林荫这才发现,自己开门时用的是办公室的钥匙,一时哭笑不得。看来,真的把家忘了。
秀云说完话进了厨房,林荫急忙走进父亲的房间。
父亲的屋子和父亲本人一样,没什么变化。进屋后,林荫一眼看到的是墙上父母的合影以及一张镶着黑框的母亲单人照。这是母亲去世后,父亲自己制作安排的。看到这两张照片,林荫心里隐隐作痛。他知道,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母亲离开了,父亲的心里是多么的痛苦和寂寞。前几年,也曾有人给父亲介绍过老伴,有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林荫和哥哥姐姐们也支持父亲这样做,可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如果你们嫌弃我,讨厌我,那我就再成个家搬出去,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和你母亲生活在一起。”儿女们就再也不说这个话题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除了儿女,就是与书为伴。他的眼睛尚好,戴上眼镜看书不成问题,因此,在他的卧室里总是放着不少书。现在也是如此,在迎接儿子时,仍然戴着眼镜,手里拿本书。父亲当老师时,教的是语文,也曾教过历史,所以退休后,爱看的也是文学作品和历史书籍。林荫注意了一下,发现父亲手里是一本记实作品《长江大决战》,拿过来翻了翻,原来是写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父亲说:“活了这么大,也教了好多年历史,才知道抗日战争原来是这么回事,正面战场打得这么惨烈呀,可当年自己是怎么教的呀,想起来真是惭愧!”
他们父子就是这样,见面后很少寒喧,开门见山,或者唠书,或者唠工作。这个习惯,是小时候养成的,那时父亲讲解,他是听众,间或插话问些不懂的问题,后来,就渐渐地变成平等的讨论。正是在父亲的启蒙下,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看了很多书,什么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都是当年刻在心里的,也许,就是当年的谈话和读书,铸造了今天的性格,甚至影响到目前的工作态度。
坐下后,父亲又问起公安局的工作,林荫不想让父亲担心,就挑些顺心的讲,包括处罚“老刀”、破获市委大楼案件和抓偏头,“雷雨行动”等,却把其中承受的压力都省略了。父亲和哥哥都听得入神。在林荫讲得告一段落时,父亲赞赏地说:“你做得好,公安局长就要这样当。不过,我虽然和社会接触少了,可从书上也知道一点,现在的风气不好,特别是腐败,几乎无所不在,我想,你一定也遇到不少困难,我也不细打听,可你一定要记住,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手中有权,要为老百姓谋福利,狠狠打击那些坏人!”林荫“嗯嗯”地答应着。
谈话间,侄子也走进来,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倾听,脸上带着几分期待和兴奋的光彩。待长辈谈话空隙间,向林荫询问起公安局的情况,有多少警察,都有什么警种等。开始林荫还没意识到什么,可无意间发现哥哥直用眼睛望着父亲,而父亲则现出有些不安的神情,就有点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他就不再讲自己的事,让哥哥有话直说。
哥哥咳嗽了两声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这不是吗,你侄子中专毕业了,咱家也没有啥人,分配不了……”
完全明白了。面对着哥哥微微驮起的脊背,又想起那个外地民工皮佐林,他们俩不知在哪里有些想像。自己所以在那起案件上那么动情,也许潜意识中和哥哥有关。此时,面对着哥哥和侄子期望的目光,他一时不知说啥好。
林荫只有一个哥哥。而哥哥的年纪也要比自己大得多,差了近十岁。小时候,哥哥一定程度地承担起父亲的担子,对自己特别疼爱。那时家里穷,逢年过节有点好吃的都要分着吃。记得每年八月节,家里只能每人买上一块月饼,哥哥总是吃半块,把另外半块留给自己这个弟弟,在其它事情上也莫不如此。哥哥上小学的时候学习很好,本可以考上重点大学,可刚上中学那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他整个中学就是在动乱中度过的。初中毕业,还不足十七岁就下乡插队了。后来,有些同样下乡的青年通过各种关系走后门返了城,可父亲只是一个普通教师,根本不懂社会上那一套,也找不到过硬的关系,就把哥哥扔到了农村。一年一年过去,哥哥的热血渐渐地凉下来,最终在农村找了对象。等文革结束开始返城时,已经结婚成家。当时,全家人也面临着考验:或者返城,但是必须离婚;或者留在农村。结果,这一家人的良心都不允许抛弃那个已经怀孕的农村女子,于是,哥哥就永久地留在了农村,渐渐地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瞧,瘦瘦的身躯,微驮的脊背,深深的皱纹,还没到五十,就成了小老头儿了。
林荫赶上了好时候,“文革”结束,高考恢复。哥哥几次对他说:“林荫,哥哥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赶上好时候,一定要考上大学。只要你能考上,爹妈供不起还有哥哥,哥哥就是头拱地也要供你!”哥哥说到做到,经常瞒着嫂子偷偷给自己寄钱,三十元五十元的,虽然不多,可对哥哥并不宽裕的日子来说也很不容易了,对林荫来说,则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哥哥还写信来说,钱不要干别的用,一是买书,二是买吃的。正是长身体时期,一定要吃好,要不影响体格。哥哥这样说是有切身体会的,他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因为生活清苦,吃得不好,身体不够强壮。这从个头儿上就看得出来,比弟弟矮了几乎半头。此时,林荫想到,哥哥是把他的营养给了自己呀,在自己的躯体中有一部分是哥哥的生命啊!
如今,哥哥来找自己,为了他的儿子,也是自己的侄子。你该怎么办?
哥哥一辈子就这样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弟弟和儿子的身上。弟弟已经有了出息,他又把主要精力放到儿子身上。儿子后来考上中专,虽然不太理想,在农村也不容易了,可谁知毕业后政策变了,国家不再负责分配,要毕业生自找接收单位。哥哥能上哪儿去给儿子找单位呢?此时,他只能来找唯一靠得上的弟弟。当然,侄子也这么想,叔叔是公安局长,自己又中专毕业,安排到叔叔手下当个警察,有什么不可呢?!
林荫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的心灵在对自己说:应该帮助哥哥,帮助侄子;可大脑又强烈地提醒说:不,不行,不行……林荫知道,如果自己真想这么做,也不是不可能。中专生虽然不包分配,但也不是不许分配,自己如果跟市里有关领导说一声,再做做人事部门的工作,把他分到公安局也不是太难的事。然而,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他眼前顿时现出高翔的面孔和那些警校毕业生的身影。他们已经毕业一年了,还没有分配,新一期警校生又来了,也没有指望,可局长的侄子却堂而皇之的进来了,当上了警察。如果你这样做了,将怎样面对高翔他们的眼睛,怎么面对全局民警的眼睛?怎样面对自己的良心?这半年来,有多少人找过自己,要把孩子安排到公安局,都被自己顶住了,如果你把自己的侄子安排了,再有人找上来,你将以何言相对?
屋里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在林荫的沉默中,侄子眼中的光彩渐渐淡下来。最后,林荫不得不抬起头来,动情地对哥哥说:“哥,弟弟实在对不起你,希望你能理解我……”
他介绍了清水市的情况,清水市公安局的情况,高翔那些警校毕业生的情况,自己抓队伍面临的压力和干扰……原来不想讲,不想让父亲知道的事都讲了出来。渐渐地,哥哥抬起了头,看着弟弟,眼睛里开始充满担忧的神情,没等他说完就表了态:“哎呀,这公安局长还这么不容易当啊,你也太不容易了。行了,孩子的事你先别操心了,先把工作干好再说,别让人抓住什么短处!”
父亲也表态说:“对,既然这样,这事说什么也不能办了。人家警校毕业一年多都没分配,咱们多啥了?咳,这社会怎么越来越不象样了,连起码的公平都没有了,将来可怎么办哪?”
长辈们都通了,可侄子却有些不服,这个高个子的年轻小伙子垂着头赌气地说:“人家都行,论到咱们怎么就不行?我算了一下,我们班的同学凡是直系亲属中有当到处级干部的,都有了着落,单位还都不错。好几个父亲是科局级的也都分了,有一个就因为叔叔在公安局当副局长,就当上了警察,我叔叔还是正局长,怎么就不行?”
三个长辈一时被问住。哥哥只能无力地阻止儿子:“别胡说,你没听见叔叔的话吗?他跟别人不一样!”
侄儿固执地:“有什么不一样?我们同学都知道,现在社会就这样,有权的怎么都行,没权的怎么都不行,有意见也只能骂骂街,啥用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个叔叔,又不帮忙……”
该怎么回答呢?林荫只有把手放到侄儿的背上,轻声说:“大明啊,因为你叔叔做人的原则和他们不一样啊,好侄子,你有意见就骂吧,骂叔叔吧,可是,叔叔实在是没法帮你的忙,对不起你了!”
侄儿垂下头再也不说话了。一瞬间,他高大的身材好象委缩下来。看着侄子这个样子,林荫心中充满了内疚,轻轻地抚着侄子的肩头说:“原谅叔叔吧,别灰心,别失望,人生的道路就是这样,不会一帆风顺的,你还年轻,机会还很多,只要你不断学习,努力提高自己,一定会有美好前途的!”
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空洞。
还好,沉闷中响起开房门的声音,接着响起儿子的叫声:“爸爸回来了……爸爸,爸爸……”
儿子闯进来,冲淡了房间沉闷的气氛。他冲到林荫身前,抓住他的手臂晃着。这时林荫才发现,儿子个子又长了,刚刚十四岁,已经快顶自己的耳朵了。现在的青少年发育得真好。父子俩亲热地把手臂揽到一起。先问的自然是学习,儿子真争气,总是班级一二名,将来考个重点大学肯定没问题。
不过,等他长大了,毕业了,我们的社会将是什么样子呢?林荫衷心地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公正一点的环境,否则,就是他们学习再好,也会前途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