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说,具体存在物是生生化化的,但其生化的根据不在自身,而是以与具体存在有区别的、不生不化的东西,这个根据就是“不温不凉”、“不宫不商”的“无”。张湛说:“至无者,故能为万变之宗主也。”(《天瑞》注)又说:“形、声、色、味皆忽尔而生,不能自生者也。夫不能自生,则无为之本。”(同上)这与王弼的“以无为本”的思想是一致的。不过,张湛虽然承认“以无为本”,但又受郭象“崇有”思想的影响而否认无能生有。他说:“有之为有,恃无以生,言生必由无,而无不生有。”(《天瑞》注)这和郭象“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庄子·齐物论》注)的思想是相通的。这就使其体系最终克服了生成论,坚持了“贵无”的本体论。总之,在有无关系上,张湛把郭象“自生”、“自化”的“有”与王弼的“贵无”
论的“无”纳入到一个体系之中,并最终在玄学史上基本终结了有无之辩。不过表面上看,张湛虽然消解了玄学有无之辩的矛盾,实际上又陷入新的矛盾:既然“有”是真实的具体存在,万物是“自生”、“自化”的,那么万有的根据应该在它自身;但是张湛却又认为万有生化的原因是外在的、“被动”的,他说:“生者非能生而生,化者非能化而化也,直自不得不生,不得不化者也。”(《天瑞》注)既承认万物“自生”,又要在事物之外寻找其生化的根据,从而陷入不可自圆的矛盾之中。
张湛这种本体论上的矛盾,在他的人生哲学中也表现出来。如前所述,玄学的基本精神是“任自然”。但是关于“任自然”的根据、表现和目的各家又不尽相同。王弼“任自然”的根据是“以无为本”的“贵无”论,其表现是“无为论”,其目的是要说明名教本于自然;郭象的“任自然”其哲学依据是“崇有”论,并通过“无心以顺有”的价值取向和“各安性分”的“自性”论走向“顺性”、“安命”论,其目的是要人相信“名教中自有乐地”(乐广语),“名教即自然”。这两种思想基本上还是要在现实中调和名教与自然的矛盾,而张湛则是以“贵无”为“任自然”和“无为”的根据,以“崇有”为“顺性”、“安命”的根据,在精神上把“无为”和“顺性”沟通起来,并企图超越现实中名教与自然的矛盾,追求所谓“超生死,得解脱”的境界。在张湛看来,“至虚”的境界是无生无灭的,人以此为性,与之合一,就可以超脱生死,成为“至人”。这就使原来还能立足于社会现实,以玄远形式表达最切近现实问题的玄学理论,走上了追求虚无空幻境界的超现实的道路,玄学也因此渐趋衰落。所以说张湛《列子注》逻辑地标志着玄学的终结。
名教与自然
玄学家虽然在本体论上的观点不尽相同,但是在社会政治和伦理观上,则都在解决名教与自然的矛盾,都在不同程度上调合名教与自然,只是在不同的阶段,其表现有所不同而已。
“自然”一词来自《老子》,意即肯定事物的本然状态,认为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是自然而然的过程,事物自己如此、本来如此,没有也不需要人为的干预。
王弼对“自然”的解释是:“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老子》二十五章注)也就是说“自然”即自然而然,无所规定。他把“法自然”看做是人们的行为准则,强调只有“不违自然,乃得其性”。在他看来,“法自然”就是“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同上),即遵循事物自身的规律而不违背。“名教”则与人们社会生活中的名号、名分有关。儒家认为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往往通过各种名号来表现,同时根据这些名号、名分也应该有相应的权利、责任,并尽一定的道德义务。如果人的行为不超出这个范围,就叫“守分”或“守名分”,是否“守分”,其标准是由“礼”来规定的。这样可以说,社会进行与名分相符合的行为规则的教育,就是“名教”。故人们常把那些合乎“礼仪”或“礼节”的行为,叫做“合名教”,否则叫“越名教”。名教与礼教相通。此后,名教或礼教几乎成为儒家伦理道德规范的代名词。
一、正始玄学:名教本于自然
王弼的以“无”为本、以“有”为末,表现在社会生活中,就是以自然为本,以名教为末。由此,王弼把《老子》一书的主旨概括为“崇本息末”,他说:“《老子》之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老子指略》)“崇本”即“任自然”,这样“物皆不敢妄,然后万物乃得各全其性”(《周易·无妄卦》注)。
相反,如果被情欲、浮华、奸巧、欲利所惑,使真性难以表现出来,就只能借助于虚伪的仁义礼法、纲常名教,陷于繁冗支离的“末”事中,使事物远其所宗,离其所本。所以,要“崇本”就要“息末”,即止息虚伪浮华的名教之“末”。王弼说:“闲邪在乎存诚,不在善察;息淫在乎去华,不在滋章;绝盗在乎去欲,不在严刑;止讼存乎不尚,不在善听。故不攻其为也,使其无心于为也;不害其欲也,使其无心于欲也。谋之于未兆,为之于未始,如斯而已矣。”(《老子指略》)强调真正要使社会能防邪、息淫、绝盗,不在于善察、表彰、严刑,而关键在于存诚、去华、去欲等,这就叫抓根本。所以,“见素朴以绝圣智,寡私欲以弃巧利,皆崇本以息末之谓也”(同上)。也就是说,只有崇自然之本,才能止息道德生活中的种种邪恶行为。王弼讲“崇本”、“任自然”,并不是如同竹林时期嵇康、阮籍等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不是放荡或纵欲。恰恰相反,他强调的是仁义等应该是真实性情的自然流露。其所要止息之“末”,也是私欲、巧利等离开仁义之道的恶行。从“崇本”到“任自然”,就逻辑地推出了息淫去华、见素抱朴即“息末”的结论。
然而,王弼又有“崇本举末”的说法,他说:“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则形名俱有而邪不生。”(《老子》三十八章注)“举末”与“息末”意近于相反,这似乎是其体系中明显的矛盾。其实,从整体上看,“崇本举本”与“崇本息末”不仅不矛盾,反而是相互补充的。王弼认为,“仁义发于内,为之犹伪”(同上),即仁义按其本性来说本不是人有意作为、刻意追求所能得到的,它发自内心、出乎自然,是真情的一种流露。只有“崇本”即“任自然”,才能真正使仁义显现出来。
如果不从根本上培养和保持人的自然的德性,而去舍本逐末,追求仁义礼乐、道德教化等末流枝节,结果只能走向反面:“盖舍本而攻末,虽极圣智,愈致斯灾。”
(《老子指略》)所以,王弼说:“本在无为,母在无名。弃本舍母,而适其子,功虽大焉,必有不济;名虽美焉,伪亦必生。”(《老子》三十八章注)因此,只有“崇本”
而“无为”,才能“举末”而“邪不生”。也就是说,只有“载之以大道,镇之以无名”,“则仁德厚焉,行义正焉,礼敬清焉”(同上),其结论就是“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由上述分析可见,王弼所“举”之“末”是“发于内”、流于真情的仁义道德,所“息”之“末”是违背仁义真情的、虚伪的淫邪、浮华、巧利等。二者并不矛盾,且是相辅相成的:只有止息虚伪之“末”,才能张举真情之“末”。王弼追求的是真实的仁义道德,反对的是虚伪的“名教”。这既是对当时社会“仁义”
已沦为虚伪的形式的批判和反抗,同时也是对真正的名教的呼唤,认为只有真实的、出于自然本性的仁义礼法,才是有价值的、值得肯定的。可见,“贵无”论并不否定儒家道德,只是反对虚伪的道德说教。故钱穆说:“在王弼的思想里,想把宇宙观回归到庄、老,而把人生观则回归到孔孟。”
王弼“贵无”论体系虽然尚自然,但是仍在努力调和名教与自然的关系。他主张以自然为本,以名教为末,名教本于自然,说明王弼并不完全否定名教的社会作用和价值。但是王弼提出的“崇本息末”的主张,很容易被引向贬抑名教、不拘礼法的方向上去。“竹林名士”正是把正始玄学“贵无”的倾向朝着极端化的方向发展了。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释私论》),就表现出这种“异端”
的趋向。
二、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
以何晏、王弼为代表的玄学思潮,后来受到司马氏政变的冲击。正始十年(249),何晏在高平陵政变中被杀,王弼也于同年秋天忧郁而死,年仅二十四岁。
不久,夏侯玄也遭杀戮,正始之音趋于消沉。当时名士们的生存环境极其险恶,正如《晋书·阮籍传》所说:“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正始玄学“贵无”论的极端发展,则导致了魏晋之际“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的出现。这些人有不少如嵇康、阮籍等,对司马氏集团所鼓吹的虚伪的名教持激烈的批判态度,不与其合作。在社会伦理观上,他们改变了正始玄学调和名教与自然的进路,公然标榜“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说: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释私论》)
主张心超然是非之外,行由乎自然之道,置功名利禄于不顾,情不为私欲之所困,“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与山巨源绝交书》),这一“异端”的出现,使名教与自然的矛盾趋于紧张,名教又一次陷入危机之中。
所谓“越名教”,就是要冲破统治者的政治观念、礼法制度和儒家传统的道德观念与规范的束缚,也不为功名利禄所诱惑;所谓的“任自然”,亦不同于王弼等所说的名教要出于人的自然真性,而是要顺乎人的自然欲望,实行“从欲”。
嵇康说:
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难自然好学论》)
认为儒家六经是对人性的束缚,仁义、廉让等道德也“非自然之所出”,因而是虚伪的;而“从欲”、“全性”才是合乎自然的。这完全是用老庄的道家思想否定儒家的道德和名教,把自然与名教对立起来。由此,嵇康进一步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儒家的圣人,自称“轻贱唐虞而笑大禹”(《卜疑》),“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竹林另一名士阮籍,则把那些礼法之士视为“中”之“虱”,甚至把矛头指向君主制度:“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大人先生传》)他们一面批判虚伪的名教,一面崇尚老庄的自然,声称“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与山巨源绝交书》),并以此批评儒家六经是违背人的自然之性的。
由于政治的黑暗和统治集团的愈加腐败,竹林时期“任自然”的倾向到西晋元康之世,发展为鄙视名教,蔑视礼法,趋向精神的解脱和行为的放荡不羁。许多人常常“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晋书·裴(危页)传》),有的人竟“放荡形骸”“至于裸裎”,走向纵欲主义。竹林时期的精神超逸放达的“魏晋风度”,此时已演变为精神颓废和行为放荡。调和名教与自然的玄学被推向了极端,传统儒学面临着严重危机。于是一些礼法之士把名教的危机与玄学“贵无”论的风行联系起来,站在儒学和维护纲常名教的立场上批判和清算玄学“贵无”论,以挽救名教的危机,其代表人物就是裴(危页)。裴(危页)写了《崇有论》以批评“贵无”论,并导致郭象玄学体系的出现,把玄学推向了高峰。
三、郭象:名教即自然
“贵无”论和郭象的“崇有”论既是一种关于宇宙存在的哲学,同时也是一种人生哲学。而且从人生哲学上说,“贵无”和“崇有”两种思路,都体现了同样一种精神:“任自然”。王弼的“贵无”论通过“以无为用”的“无为”论而达到“任自然”的境界,通过“崇本举末”来调和名教与自然的矛盾;而郭象的“崇有”论则以肯定万有的真实存在为根据,通过无因论、偶然论的思维形式把人引向“无心以顺有”、“自足其性”的“顺性”论,同样达到了“任自然”的精神追求和调和名教与自然的矛盾的目的。如果说正始时期玄学的特点是重老学(重视“道”的客观意义),而从嵇、阮起以迄郭象,则转向了重庄学,即重视人的心灵境界的提升和追求。郭象正是从玄学的心性论层面调和名教与自然的。其主张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自足其性”。郭象主张“性各有分”。郭象提到两个重要概念,一个叫“性分”,一个叫“无待”。郭象认为每个事物都是独立的存在,且都是“独化于玄冥之境”,任何个体都是自身同一、自我封闭的,所以可以说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的“性分”。他说:“性分各自为者,皆在至理中来,故不可免也。”(《达生》注)“性分”即“自性”,即事物各有自身的规定性。这些“性分”是自然而然的,人力无法改变:“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养生主》注)既然“性各有分”,所以,“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齐物论》注)就是说,每一事物都有自己的规定性,这些都是天之所就,智者终智,愚者终愚,因而不可能在生命过程中因人为而有所改变。所以,人们在生活态度上也就只能“顺性”而“无为”,这叫“无心以顺有”。第二个概念是“无待”。“无待”就是指无所凭依,人可以超越种种外在的限制,从而获得自由。
“有待”之人是难以获得自由的。可见,“无待”是达到自由逍遥境界的前提。
第二,“足性逍遥”。在郭象看来,“物各有性,性各有极”(《逍遥游》注),性分有它的极限范围。只要保持自己的性分,在性分之内活动,就同样能得到快乐,这叫“性以自足为大”。所以郭象说:“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逍遥游》注)事物只要尽到自己的性分,就是最好的存在。人只要自足其性,精神就得到了解脱,也同样得到了最大的快乐。人们要正视自身的价值,既不要自傲,也不要自卑。从“性以自足为大”这个意义上说,人只要尽其“性分”,就可以得到快乐和逍遥,这一点与庄子“万物齐一”的思想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