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先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转而却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怎么呢,六儿大伯,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灵,你以为你做得巧妙,你来看看我这几株茶树,它都羞死了。人还是要长脸,不能跟畜生样的,连树都知道要张皮呢。
六儿大伯说,谁是畜生了?谁不要脸了?
师娘说,我说那种脱裤子日女人不择对象不择日子也不择地方的人,这样的人不跟畜生样的?连畜生都不如,畜生都知道找个背人的地儿。
六儿大伯气极,跳下来,拨开荆棘准备寻上来理论的,他一跳,左胜坟头上一块石头忽然滚了下来落在他的脚尖处,而且还刮了一阵旋涡风。六儿大伯镇住了。翠儿在路上叫了声,左胜。六儿大伯就露了怯,退回去了。
何旺子在茶园里问六儿,六儿,你们干什么去?
六儿说,去镇上医院给翠儿检查检查。
何旺子问,你们回来还走大路吗?
六儿说,不知道。
何旺子等他们到晚上七点,他们也没从茶园经过,可能是从小路回去了。何旺子抱着师娘送他的一罐奶粉回家去。到了村超市那儿,看见六儿坐在超市门口的长板凳上,跟周老爹说着话。何旺子问,六儿,你怎么在这里?
六儿说,等你哩。
何旺子问,怎么了?
六儿说,我大伯说要把翠儿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说她怀的不是我的孩子。
何旺子问,是谁的?
六儿说,不知道,我大伯说是日子不对,翠儿七月来的,肚子里孩子已经有五个月了。大伯说不是我的,要打掉,到时候生下来丢人现眼。
周老爹说,五个月了,从端阳节就怀起了,这估计是左胜的种,这憨头给左胜怀了个遗腹子,左胜生前都不晓得。
何旺子回家,听到竹园里有拖鬼雀子叫,“拖,拖,拖”,叫声短促而诡异,令人汗毛倒竖。何旺子朝竹园里扔了块土垡,随即就有鸟扑腾翅膀的声音,叫着“拖,拖,拖”飞走了。何旺子在马太婆家看了会儿电视,回来懒得洗脸洗脚,就和衣躺在床上。房里有两张床,那张是大伯跟大妈的,没人睡,大伯走时都把铺盖卷了,蚊帐也垂下来扎在被絮下面。何旺子开着灯,睁着眼看墙上挂着的瞎子留给他的胡琴,又看了看房梁上悬挂着的大伯的一件蓑衣,这蓑衣还是爸留给大伯的,那么悬挂着,何旺子觉得像吊死鬼,但因为是爸爸穿过的,何旺子倒也不怕。
忽然,何旺子听到嘻嘻嘻的笑声。何旺子顿时坐起来,头顶的黄毛都快爆炸了。嘻嘻嘻。是大伯床上发出来的。何旺子吓得都要失声了,他的道士还没学到能治鬼的地步,但还是念了句,急急如律令。何旺子颤抖着手用秋柜上一根竹棍子将蚊帐挑开,是翠儿。她盘腿坐在卷成一团的铺盖后面。
何旺子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来我这干吗?
翠儿说,我刚刚跑出来的,六儿大伯要打我,打我肚子。
何旺子说,你肚子里有孩子,不能打。你饿吗,我给你冲牛奶喝。我师娘送了我罐奶粉,我送你,你喝。
翠儿将罐子打开,直接用手抓进嘴巴里,说,甜,好吃,你吃。何旺子也随她坐到大伯床上跟她一起抓奶粉吃。是很甜,是很好吃。你一把,我一把,翠儿笑眯了,何旺子也笑眯了。何旺子觉得这个夜晚跟奶粉一样甜,冷清而孤寂的夜晚终于有个人做伴了。何旺子用手摸翠儿的肚子,肚子居然会动,何旺子嘻嘻地笑,翠儿也嘻嘻地笑。何旺子看翠儿,她的龅牙,她的肿脸,她的朝天鼻都不讨厌。何旺子看得定定的。何旺子说,翠儿,我们一起过吧,你给我生个孩子,要孩子将来也跟我师傅学道士,我们让他拜将,拜了将的道士最狠,可以用手绢打酒,还可以架偏稻场,以后谁打你,我们就架偏稻场。
何旺子觉得浑身火烧了似的,连喉咙都在冒烟,渴得难受,身体内部有种什么东西在厮杀,弄得何旺子心神不安,而且裆部发热,他用手捂住下面,硬邦邦的像根棍子。何旺子的头脑里闪现出在左胜窗户边和师傅茶园里看到的场景,它们轮番占据何旺子的大脑。何旺子的手伸向翠儿的胸部,翠儿自己把衣服掀开,让何旺子摸。翠儿还教何旺子脱了裤子,翠儿张开腿,让何旺子睡下来。何旺子不断想象那两幅画面,他最后终于弄通了,他也可以像左胜,像六儿大伯那样在翠儿身上颠了。何旺子热泪长流,下面也如决堤的洪水般,汪洋滔天但是却让人欲罢不能,那一刻,何旺子觉得死了都是值得的。
忽然,听见有人拍门,很凶地拍门,何旺子跟翠儿紧张起来,翠儿哭道,准是六儿大伯,他们要打我,要打我肚子。
何旺子手拿棍子说,不怕,我保护你,我一棍子铲死他。
大伯家的门不经拍,竟开了,六儿大伯带着六儿还有超市的周老爹进到房里来,六儿大伯带了根绳子,他跟周老爹一道上前来绑翠儿,翠儿在地上翻滚,不让绑。何旺子则用手里的竹竿死命地打六儿大伯和周老爹,可他们都不理会他,何旺子就觉得一定是自己没有用劲,便使劲打,六儿也帮着一起打,打,打,打。
可翠儿最后还是被他们绑走了。翠儿扭过头,用哀哀的眼神看着何旺子,说,我走了。
何旺子说,不!他伸手上前去拉翠儿。“咚”一下,何旺子的头栽倒在地上,他一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面,一片冰凉的潮湿,黏糊糊的。
天已经亮了,回想刚才那个梦,何旺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一出门,就看见公路上站着不少人,他们在用耙子耙枯草,像是拢堆点火焚烧的样子。偶尔还听得几声鞭响。
何旺子上得公路去打听,马太婆告诉他,翠儿死了,说是六儿大伯昨天带翠儿去检查说翠儿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六儿的,就要医生给她做流产,快六个月的身孕了,做的是引产,一针打下去,翠儿喊叫了大半夜,孩子是生下来了,但翠儿大出血,血没止住,说是天蒙蒙亮人就走了。那孩子还是个儿子,被护士剥了胎盘后丢医院厕所里了。
死了。翠儿死了。何旺子像是被雷击了一样。前面有鞭炮声了,翠儿快来了。何旺子看见四个人抬着一个竹躺椅,上面盖了一床被子,被子遮住了头,但脚露出来了,那脚一只穿了鞋子,一只没穿鞋子,两只脚吊在躺椅下晃荡,何旺子看到了那吊着的双腿上还有一道道干枯的血印子。马太婆把草堆点燃了,有火又有烟,浓浓的烟。何旺子熏得眼泪直流。
何旺子看见后面还跟着六儿,六儿手里提着一个开水瓶,跟在后面号啕大哭。何旺子冲了上去,一把将六儿推到了公路旁的水沟里。六儿也不理,一边哭,一边在水沟里走。
十四
翠儿死了,翠儿姑妈领了一干人来讲口(闹事),闹了一场,得了三千块钱也就罢了。六儿大伯把自己的棺材给了翠儿,却不肯让出自己的田地来安葬她。后来村里就把翠儿埋在了张瞎子旁边,村里规定不准立坟头。
听说翠儿死了,师傅跟师娘倒是痛哭了一场。晚上,师傅在家设坛,挂起高功,跟何旺子两个人做了场法事,加唱了全本的《血盆经》,何旺子竟然一个字都没有错。师娘用木盆冲泡了一大盆糖水,三个人一直喝到天亮。何旺子不明白师傅为什么如此待翠儿,按照乡俗,像翠儿这样的亡人是不做法事的。师傅说,我是受人之托,翠儿妈生前领翠儿来过我这里,翠儿妈嘱咐我如果我活着的时候,翠儿死了一定要为翠儿做一场法事,做全套的,好好超度她,让她有个好来世。翠儿妈把治病的钱都给我了,只托付了我这一件事。
师傅的话说长了,没有停歇的意思。师傅说,你爸爸其实也来过我这里,也把你托付给了我,你爸爸说你有先天性心脏病,说不定哪天就走了,都说年轻的亡人是不允许做法事的,但你爸爸还是希望你能有个好来世。我们这里命不好的人都不兴记生日,记了生日下辈子投胎还会带着这辈子的印迹,就投不了好胎了。何旺子忽然大哭起来。
圆坟那天夜里何旺子来到埋翠儿的地方。何旺子先给瞎子磕了个头,说,张师傅,旁边睡的是翠儿,她是个憨头,您带着她一点,她眼睛是好的,你就让她去牵你。我以后多给你烧钱。
又快过年了。今年村里的年不怎么热闹,好多出去的人都没有回来。大伯也没有回来,师傅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也没有回来。何旺子在师傅家里团的年,吃过年饭,师傅带何旺子上坟,给师傅爹娘的坟头点燃蜡烛。师傅说,天上一颗星,地上就一个人。这些人生前没有多少亮,不能死后也没有亮,所以就要送灯亮。
天快麻眼了,田野中有些坟都燃起了蜡烛,有些坟还是黑的。何旺子也要回去给爹娘送灯亮,师傅给了何旺子一大包蜡,说,反正有多的,你拿去吧,以后停电了也用得上。何旺子接过,他心里有个想法,就是沿途经过的坟头只要没有亮的他都要让它有亮。
他给左胜点了一支,给自己爹妈点了一支,爹妈的左邻右舍也给点了,一路上没亮的坟包都有了亮,再往前就是去瞎子那儿了,刚好剩下两支,一支是瞎子的,一支是翠儿的。
原载《山花》2013年第8期
点评
这是一幅时下乡村的风景图。在城市化进程的时代语境下,乡村已沦为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废墟,大量年轻人的出走,让乡村这一社会肌体失去了活力。于是我们看到这一新时代的乡村舞台上,何旺子、六儿这样的孤儿、翠儿这样的傻子、起亮这样的道士都成为了乡村的“主角”,他们在续写着乡村新的历史。然而成为“主角”的他们并没有因为角色的转变而给乡村带来新的生机与精彩。相反,那些生长在体内的蒙昧与无知给乡村带来一个又一个的悲剧。何旺子跟着师傅行走在一个又一个的亡灵前,他相信他的经法真的可以超度亡人,他一遍一遍虔诚诵唱着,但他的虔诚却救不了他的生活和深埋心底的爱情。他看着翠儿一次次被送到不同的人家为他们生下孩子,又一次次的被人赶出家门,翠儿鲜艳的红风衣像画在他心底的一道咒符,撩拨着他朦胧的情愫。但他能为翠儿做的却仅仅是在她惨死后诵一遍《血盆经》。颓败的村落、赤裸的欲望、麻木的生活,处处弥散着没落的气息,何旺子终于找到一份自己擅长的“营生”,但这个“虚伪”的营生如果同虚伪的《血盆经》一样,既超度不了亡人更“超度”不了活着的人。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