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井抬起藏着攮子的破袄袖擦了一下清鼻涕,对着王德贵笑了一下,甚也不说,他不想插嘴。他不和死人挂话,有杨祥一片嘴就够。
行刑地点选在西垴和安坪中间的地带,一个浅山洼里。
“你今日是真要杀我呀?”王德贵回过头对杨祥说。
“这还有假?”杨祥笑道,“要不费这大周折做甚,冻得跟甚似的。”
“处了这些年伙计,给个快刑啊。”德贵不较劲了。
杨祥说:“这你尽管放心,慢待谁我都慢待不了你。”
王德贵用商量的口吻说:“我是说,你能不能给咱留个囫囵尸首,不要吓着俺老婆孩们。”
“操他哥的,你净给我出难题。刀磨快点,石头砍狠点,这我都能做到,我就这两下,你又不是没做过这营生。你说咋能给你留下全尸?”
“还说朋友一场,就这摊场?你裤腰里别着甚哩?”
杨祥笑了:“你是让我用枪?”
杨祥说:“不行不行,太浪费,一颗子弹两升米,我上哪里淘换?”
“算了算了,算我不认识你,算咱两个没打过交道,算我王德贵瞎了眼,两只眼睛都瞎了,瞎得一胳膊深。行了,我今日落你手底下,你想咋发落就咋发落,要杵要砸尽由你,你弄死我,前头你欠我的钱我就永远不提了,一笔勾倒。”
王德贵怒气冲冲,一口气说到底,最后一闭眼,咬着牙说:“操你妈的杨祥,我到阎王那里再找你算。”
满井见状,胳膊一伸把攮子从袄袖里掣出来。
攮子有二指宽,一杵半长,薄凛凛的,刃口上放出一片让人退缩的锋芒来。
7
杨祥说且等等。
满井惊讶了。杨祥从裤腰里拽出那件法器,解开浮头的二尺红布,露出生牛皮缝制的皮枪套,皮子布满皴裂的纹路。杨祥从枪套上抠下一颗真子弹,跟剔牙缝一样小心翼翼的,然后拉开枪栓,放进去,打开保险,又关上保险,又打开,把操枪的动作趁机复习了一遍,他甚至不关心边上的王德贵和满井。
王德贵和满井都瞅着杨祥。
杨祥笑眯眯地说:“这东西可比刀快得多,也比刀贵得多啊。就当我还你个人情吧。”
王德贵睁开眼说:“屁话,要伙计的命还人情,你个熊人。”
完了,王德贵又朝满井说:“小伙,我跟他打交了十几年,比你了解他,他今天能这样对我,明日起来就能这样对你,用你的脑袋想想。”
“废话少说,你先挑。坐下还是站着?”杨祥端着那杆挂满红锈的“边区造”急着办事。他也不管王德贵骂骂咧咧些什么,他已经预备好了,端着粗糙生硬的“独角兽”,枪口朝着德贵。
王德贵一屁股就坐到地下:“杨祥,你真的不放过我了?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满井觉得王德贵太没廉耻了,到这个地步说这话有甚意思?他把眼睛朝远处看去,发现四周都是灰蒙蒙一片,雪片也是灰的。
没劲透了。
杨祥笑道:“你看你,刚刚的英雄气哪里去了?我说,你就这样坐着,我一扣扳机,你就过去了。”
“唉,等一下,”王德贵摘下新毡帽,“今日刚戴上头,给你。”
“我不要。”杨祥有点害羞。
“我是让你替我捎回俺家里,给俺大小子戴。”
杨祥接过毡帽:“还有甚交代,说出来。”
“杨祥,咱头顶就是老天爷,杜兰妮确定不是我告的,我拿脑袋担保。”
“德贵,知道了嘛,我给你留下全尸。”
“杨祥你先不要,我家里还有……”
“那你就闭上眼,”杨祥开始念咒,“王德贵,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今年今日我送佛,明年今日我给你烧纸奠酒,我欠你的我年关前还到你门上,老婆孩子我替你照看,你放心上路……”
“嘣。”“独角兽”首先不耐烦地突然响起,打断杨样的咒语,同时,浅洼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回响,王德贵的脑袋就像有人猛揉一把,咕咚就跌倒在地。
满井张大了嘴巴,欣喜地看到了枪打人的威力,他觉得那颗枪子是从他的胸腔和口腔里发射出去的,那种痛快,给舌头留下凉爽的感觉。
“这枪太快了,不容我默念完就响了。”杨祥弯着腰寻弹壳。
杨祥也沉浸在开枪的快感里头。他一眼也不瞅王德贵,而是惊喜地察看着枪口上火硝熏出的一圈浅黑。他把枪管放在鼻头底下嗅了嗅,朝满井说:“还是这东西劲大,震得我这手麻酥酥的哩。”
满井没有兴趣验枪,他蹲下来察看王德贵的尸体,他没有见过枪毙人,今天是头一遭。
到底还是枪文明,王德贵的死相比那些刀砍石头砸的要洁净得多,只在右边的太阳穴凿开一个玉茭豆大小的破口,一股比绿豆还细的血蜿蜒着流下来,往下行了一关节,就贴着头皮,静静地折到后脑勺底下去了。
王德贵的脸上残留着一种惊愕的表情,似乎还有半句话停在嘴边。
“这就完了?”满井也觉得惊愕。
杨祥正用二尺红布裹那个“独角兽”,看见满井惊讶的表情,过来用指头试了试王德贵的鼻息,翻看了两只眼睑,好像他开过二百枪了,用老练的口气说:
“这是咱边区造的枪,多大劲啊。我还是念及熟人,给他留了囫囵尸首,要是旁人,我非给他弄个炸子儿,一枪进去,轰一下,他的这半个脑袋就开瓢了,和烂倭瓜一样。”
“什么炸子儿?”满井追问。他想刚才要用个炸子儿,不就彻底看出“边区造”的威力了?
“咋,我没给你说过?”
杨祥把裹好的“独角兽”掖进裤腰,抓住布缕结成的腰带晃了几晃,完后才骄傲地说:
“炸子儿就是压枪子儿前,把子弹头往头皮上蹭一蹭,上一点脑油,这子弹吃了油腥,再钻进人肉,就能炸出碗坨坨大小的破口……”
杨祥说得神奇,满井也听得有意思。
杨祥看出来了,说:“下回,下回我让你试试,你就用炸子儿崩他。”
已经是下午的样子,浓云低垂,天空变得低矮,好像煤窑底下废弃的坑道。寒气飕飕地在地上、身上、脸上划来划去,仿佛要割出底下的热血来。
皮皮雪还是皮皮雪,期期艾艾地落在他们的眼皮和鼻尖上。
“回哇,寻地方吃顿晌午饭,往热炕上躺躺。”
往前走了几步,杨祥嘀咕道:“忘了件事。”就踅回去。他把死人的鞋踢下来,东一只西一只抛到野地,拍拍手嘟囔:“都省得麻烦。”
杨祥的讲究就是多,满井缩着脖子等着杨祥。
8
杨祥在前,满井在后,走了二里半地,回了安坪。杨祥领着满井进了一户人家,那家人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满井看不准老人的年龄,尤其是老婆婆,一过五十他就认不出来了。杨祥叫老婆婆三婶,满井也想跟着叫一声,但没有叫出来,满井从小就嘴笨,见了生人就噤口不言。杨祥说三婶有个儿子叫双寿,和杨祥是过命交情,但满井从来没见过那个双寿。
三婶手脚麻利地给他们烤了两个掺糠的玉米面窝窝头,熬了两碗酸臭带香的腌黑豆叶、擦萝卜丝的寡菜汤。菜汤浮头撒进一层刀切生葱丝,端起碗来,葱香就刺激得满井热泪盈眶。他们热热地吃了,三婶就把碗筷收拾出去,他们就在热腾腾的炕上躺倒……
炕上就铺着一张糙脆的光席片,杨祥平躺着,嘴唇包着舌头舔牙床,右手在席片上盲目摸索着,找到一处破口,折下一根断篾子,也不看,直接插进嘴里去挑牙缝。
“三婶熬的寡菜汤一绝,吃出来了没有?”杨祥开言了。
满井掉过脸,定定瞅住杨祥,那根席篾子插在门牙缝里。
杨祥就叼着那根席篾子给满井叨咕。他和德贵也是下窑时结识的,要按给“北边办事”的时间,德贵比他还略早点,差不多和乔布喜是一茬人。有一回他在煤窑底干活,头一顶的炭块闪下来,谁也不拍,就拍住他,拍得他当场吐血。德贵叫住一块下窑的几个伙计,破着命把他从炭块底下抠扒出来,硬从坑下背上来的。他家紧靠盂县,钻了山沟,好胳膊好腿也得走两三天,加上他当时那摊场,三根肋巴条扎在肚里头,其实半条命就没了,要是没人颐养,一条命也就完了。德贵见他可怜,就把他弄回西垴村,让自家的媳妇给他煎药做吃,一住四五十天。德贵媳妇人也不赖,他下不了炕,也没嫌他脏了臭了,最起码他是没听见说。德贵家也是穷得敲敲锅底四壁响。那一阵子德贵四处跑跳,给他淘换草药,到“太和堂”打听膏药,下了大辛苦的。
“要不是德贵,不能说我一定死了,但下半身肯定是动弹不了了。”杨祥搓着胡楂叹息。
“那你还杀他?”满井平躺着,对黑咕隆咚的窑顶说。
“咋说呢……”杨祥怅怅地说,“没办法啊。军令如山啊。”
“咋就没办法了,要换成我,就放了。”
“你说成甚了?你放了他,还得有人死,和杜兰妮一样下场。”
“可是,杀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能于心下去?”
“我杀他,总比旁人杀他强。”杨祥说,拔下牙缝里的席篾子说,“最后不是给他留个全尸?”
“他刚才就一句也没提救过你。”
“这才让我这心里下也下不去,”杨祥长出一口气,翻了翻身说,“不说了不说了,歇歇咱还要走路,快眯一会儿。”
杨祥的鼻息很快钻进满井耳朵,满井想,杨祥的心眼就是瓷实,刚才还长吁短叹,掉转脑袋就能睡着了。
无事人睡得安然觉。今日起大早逮王德贵,这会儿又办完了事,满井想着“边区造”和死人鬓角上的一缕鲜血,眼前老有模糊的图画晃来晃去,到后来眼皮也开始打架,不知不觉就昏昏睡去。
“嘭”,“嘭”,几声低微的声音落到满井的耳朵眼儿,满井睁开眼睛。
窑顶还是黑咕隆咚的。
三婶家住的是土窑洞,门窗朝东,西去处,就是晴天,到半后晌屋里就昏暗下来,尤其今天要下雪,屋里更是黑洞洞的,分不出时辰。
“嘭”,“嘭”,又是两声。
满井激灵一下坐直,就看见边上的杨祥还睡得死死的,接着就听见窑掌后面有人说:
“牛孩儿,把你聒噪醒了?”
说话的人正是三婶。
满井定了定神,才看见三婶在那口板柜跟前蹲着,拿着一根高粱秸,在柜脚底下扒拉。
“甚会儿了?”
“天还早哩,你再睡睡,到时辰我会叫你们起来走路的。”
“嗯,”满井重新躺倒,舒服地伸直腿,好奇地问,“三婶,你做甚哩?”
“我说是寻双旧鞋。外头来了个讨吃的,赤脚踩在雪地里,可怜的来。我记得这柜底下还扔着双寿一双旧鞋片,想够出来,给他趿拉上,比光脚好走。”
“喔。”满井想看看稀罕,就又坐起来,趴在窗户台上,透过窗棂上的通气窟窿往外瞭出去,就看见讨吃的侧身站在院心,低头缩脖,光脚站在风雪没有遮白的冻地里,哆里哆嗦,看样子非常虚弱。
“可怜。”满井咬了咬下嘴唇,心里隐隐作痛,怅然躺卧。
脊背刚要沾炕,就好像被什么硬的尖的东西扎了一下,他腾就坐直了。
。当然不是真有什么东西扎他,睡了一晌午的福地了,能有什么东西。那感觉也像是心给翻了个个儿上来,晕晕乎乎的脑子突然雪亮,整个人马上清醒了,眼睛凑到窗户窟窿凝神再看,正好讨吃的回过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