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这也算不上难事,只需将一指厚的百元票数数就成。可问题是树田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他没有,甚至可以说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百元票从他手里经过。
树田终归不是个愚蠢之人,他开动脑筋,办法便随之而来:他趁一人在家时打开儿子的书包,从中找出一本厚度相宜的书,数将起来,书有页码,用不着现翻,可树田还是只相信自己。他数得极认真,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翻几页蘸一下唾沫。数到末了不由脸热心跳:数目相当可观,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然而欢欣只在瞬间,树田恍然有悟,他猛拍一下脑门儿,骂道:妈的,昏头哩,拿着骡子当成驴数,纸页一薄一厚咋能对上数呢?树田如冷水浇头,情绪一落千丈。
走“捷径”不成,树田打消了取巧心理,他想,也是,世上的事原本都是实打实,如同杀人必须见血。
于是乎树田的思路归于现实,他想“看”到那么多真钱,“实打实”把数目弄清楚。
他首先想到在村里设立果品收购站的外乡人林老板。林老板有钱。林老板常年在这一带收水果,低进高出,赚得海海的,买了汽车、盖了小楼,背着家里的老婆在这里包了个二奶,过得逍遥自在。乡下人一般不肯露富,而林老板不在乎,坦言自己有几百万身价。他想那就去找林老板,让他拿出一沓钱让自己数数,定是没问题的。可刚要欠身前往,他却第二次拍了脑门儿,林老板回家过年去了,鬼影不见哩。他懊恼地摇摇头。
树田再想,就想到村头庆东。想到庆东,树田又不由得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去找庆东,找也没用。庆东就是让钱摞压死,也不会把钱亮在他眼前。
树田打个愣,眼前倏然现出一张漂亮的女孩脸。那是前街永祥家闺女西美。
树田去找西美是傍晚时分。出门时成巧问他去哪儿,他说出去转转。他打马虎眼是怕招惹麻烦。西美在村里名声不好。自几年前进了城,尔后回家便一年比一年阔绰,村里人都说她在城里做了“小姐”。女人们不许自家男人与西美接近。树田决意去找,是认准西美有钱。
天上飘着雪花,新雪盖上旧雪,将村街铺了一层厚厚的白。树田一步一个脚窝由后街来到前街,在西美家门前他跺了跺脚,拉了门闩。
也是巧,只西美一人在家。树田心里暗暗高兴。见有人进门,西美忙将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踏灭,笑道:“树田哥过年好啊。”树田连连说:“过年好,过年好。”他不大敢看西美,他觉得西美越来越漂亮了,无论是穿戴还是模样,很扎人眼。特别脸皮像馍似的白,不由得想难道城里的日头晒不黑人?不知咋的,一向正经的树田这时陡然生出一种很下流的意念:干一次西美得花多少钱?这意念只是一闪而过,说出口的话却是:“西美,哪天回家的呢?”
“腊月二十六。”西美说。
“啥时回去?”
“后天。”
“咋不过了十五再走?”
“忙啊。”
闲言少叙,树田想怎样开口提钱的事。
“我爹妈走亲戚去了。”西美说。
“我不找叔、婶。”树田说。
“找我兄弟?”
树田摇摇头。
“……找我?”
“嗯,我想求你一个事。”
“啥事?”
“钱……钱……”树田口吃起来。
“钱?你要借钱?”
“不,不是。是看看。”
“看看?”西美满脸疑惑,直盯着树田,“看钱?”
树田恼恨自己笨嘴拙舌,说不清意思。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定定神,然后把自己的本意对西美说清楚:让她拿出一指厚的百元票让他数一数。没别的,就是数一数。
“树田哥,你,你有病啊?”西美笑了,笑着笑着眼神变了,像看劫犯似的盯着树田。
“西美,给我,看看,数数,就……”
“我没钱。”西美口气生硬。
“你有钱。”
“我没钱。”
“你,你怎么能没钱?”
“我怎么就有钱?”
“你,你干那个……还能少挣了……”
“于树田,你,他妈的给我滚,滚!滚出去!”西美怒吼,原本俊美的面庞一下子变了形,她张开双臂,像轰鸡似的把他往外撵,“滚!”
树田狼狈逃窜,来到街上满脸茫然。他想不通,自己好好和她说话,咋说恼就恼了呢?这么凶!树田惹了祸却不明就里,确是昏了头。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庆全老头的小卖部,树田再次鬼迷心窍打起庆全老头的主意。他觉得庆全老头做买卖每天都有进账,特别在年节间,大人孩子都上门,财源滚滚啊。他要说没钱可是不对头哩。
“树田,买点啥呢?”不等树田跨进门,庆全老头就向他打招呼。
“啊,啊。”树田吞吞吐吐,眼往货架子上溜,他装样子,是等一个买炮仗的半大孩子走。钱的事不能说在人前,也包括孩子。
孩子走了。
接受刚才遭西美无理的教训,树田努力按捺住躁动的情绪,尽量把话说得和缓,可不管怎么个说法,意思是不变的:看看人家的钱。
“树田。你喝醉酒了吗?”庆全老头瞪着浑浊的眼睛问。
“我……我,没喝酒。”树田认真地说。
“没喝酒咋说醉话呢?”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来买东西的女人,庆全老头就顾不上树田,忙起自己的生意,直到女人买完东西离开。
“树田,你,再说一遍,想干啥?”庆全老头似乎还在云里雾里。树田又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庆全老头摇了摇头。
“树田你真是高抬我了,我哪来那么多钱?你看看。”庆全老头把钱匣子搬到柜台上,把手伸进去翻弄着给树田看,“树田你看看这不全是烂狗屎样的零碎票,庄户人谁舍得拿百元大票来花。要看大钱,到镇里银行,你去那儿看。”庆全老头喋喋不休地说。
“你有钱,我知道。”树田不退让。
“树田你这是啥话,咋就认准我有钱呢?”庆全老头问。
“做生意还能不赚钱吗?不赚钱你早就不干了。”树田不讲理。
“树田,你这是说的啥话,你吃错药了咋的!大过年的来搅和。”庆全老头火辣辣地说。
“我又不是要你的钱,只是看看,钱见不得人吗?看看又看不丢,你怕啥哩!”树田耍起蛮来,对西美不敢这样,对庆全老头他不在乎。
“我……我……没钱,有钱,也……也不给你看。”庆全老头气得山羊胡直抖。
“奸商!为富不仁哩!”树田把手往钱匣子上猛地一拍,发狠道,“赔吧,使劲赔,赔你个六门到底!”反正无望。他破罐破摔。
“你,你狗日的,不是来上庙,是来捉弄老道啊!”庆全老头颤着声,一副要哭的样子。
“活该!”树田拔腿走出庆全老头的小卖部。
“你,你还赊着账呢!还钱!还钱!”气极的庆全老头追到门口嚷。
“还个鸟!”树田头也不回地走了。
树田没有回家,装着满腔郁闷在村街上来回走动,像头困兽。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能帮助他的人,如此更增加了心中的愤懑。他想自己不过是把钱数数,就是数数,没半点不良企图,可就把一个个吓得要命,好像他是个打劫的胡子。想到这儿树田感到无限悲凄。自己没钱不说连看看的资格都没有,这是啥事呢?真他妈窝囊透顶!他陡然觉得自己应该有钱,必须有钱。同时冒出一个念头:一旦有了钱,他就要出一口恶气,用大票子朝庆东脸上摔,朝庆全老头脸上摔,还有婊子西美,嫖,嫖了她!完事把票子往她肚皮上摔……
他朝庆立家走去。
这时天色已晚,红霞布满西天,炊烟在一幢幢白色屋顶上方袅袅飘升,如此美景,树田却是视而不见。
刺客树田溜出村子,投于茫茫黑夜里。许是刚出热被窝的缘故,他感觉极冷,不住地打战。风比白天收了些,雪下得更大了,直往他脸上扑,往脖领里灌。下雪倒是正中下怀的,雪会盖住脚印,使他的行动无踪无迹。
在村头他站下了,向前望望,他没望见什么。要是在白天,他能看到远处的汉河长长的河坝。再远,是呈扇面在天边排开的陈庄、吕店和河口。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天地间被风雪弥漫,还有夜,一片混沌。不过树田并不担心什么,他土生土长,对周遭一带地形熟得不能再熟,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勇往直前:登上河坝,穿过汉河,再穿过吕店村街,然后到达他要去的薛家岭子。
树田往下拉拉棉帽,往上提提袄领,又伸手摸了下怀里的家什(一把杀猪刀),便迈开步子往前走了。雪埋没了路面,夏天被大雨冲出的坑洼,暗藏险机。为提防摔跤,他行走缓慢,深弓着腰,像一头蹒跚在雪地里的熊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