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
1
春节前夕,我和麦穗一道离开南方那个名叫南岗的小镇,回老家过年。临走时,我们俩去跟房东告别,房东大娘对我们说,祝你们夫妻俩一路顺风!听她这么说,我和麦穗当场就忍不住想笑。租她的房子快住一年了,她居然没看出来我们是临时凑到一起的,还一直以为我和麦穗是一对夫妻呢。
傍晚的时候,我们上了一辆日夜兼程的长途客车。这辆车从我们打工的南岗镇出发,两天之后就可以把我们送到老家。我和麦穗说起来应该算老乡,不仅同县,而且还同属一个乡镇,只是不同村,我家所在的村子叫油菜坡,她住的那个村子叫羊村。其实这两个村相距不远,只是因为中间隔了一条名叫千难沟的河,所以两个村的人彼此来往就很少,不太了解相互的情况。
我们坐的这辆车要经过好几个省,最后停的地方叫老垭镇。别看我和麦穗在南方打工期间像一对夫妻,上车后也亲亲密密,但一到老垭镇,我们俩就要分手告别,各回各的家。我家里有老婆有孩子,麦穗家里有一个打着光棍儿的哥哥。
我和麦穗是一年以前在南方认识的。她在一个玩具厂里做火车和飞机,当然都是假的;我在一家服装厂当搬运工,负责把一包又一包的名牌服装扛上车,不过也都是一些冒牌货。两个厂都在南岗镇上。镇上有一个邮政所,我那天去邮政所给我老婆寄钱,身上没带笔,所以没法填写汇款单。邮政所里本来备有圆珠笔的,但时间一长就只剩下了被绳子拴着的笔筒,笔的下半身早已不知去向。这时,我看见旁边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也在填写汇款单,于是就想等她填写完后借她的笔用一用。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眼睛无意间朝那女子手头的汇款单上扫了一眼。我惊奇地发现,那个女子在收款地址一栏里写着我所在的县名和镇名。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觉得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突然变得好亲切。我本来是个胆小的人,但人一激动胆子就会变大。我马上问女子,你是老垭镇的?女子一听也激动异常,立刻抬头看着我说,怎么?难道你也是老垭镇的?就这样,我和那个女子认识了。她就是麦穗。
那天是星期天,从邮政所出来后,我和麦穗就改用家乡方言说话了,这样一来,我们的距离就变得更近,居然有了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我问麦穗,你住哪个村?麦穗说,羊村。麦穗又问我,你住哪个村?我说,油菜坡!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只隔一个千难沟呢!麦穗的样子让我过目难忘,她不像其他那些从内地到南方打工的女子,露肚脐,显乳沟,涂口红,戴耳环,穿奇装异服,打扮得花里胡哨。麦穗穿的衣服还是家乡的式样,头发没烫也没染,显得朴素又大方。更动人的是她的脸,成熟,安静,还有一点儿不易觉察的忧郁。
我们当时都记下了对方的手机号码,两人都有再次见面的愿望。过了一周,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是我约的麦穗,我请她在南岗镇郊外的一个农家菜馆吃槟榔鸭。那种鸭二十多块钱一只,朋友曾经请我吃过一回,味道真是好极了。像我这样的打工者,平时再怎么馋也是舍不得吃的,而那天为了招待老乡麦穗,我却打肿脸充了一回胖子。麦穗也觉得槟榔鸭口味不错,她吃得开心极了,还陪我喝了一杯啤酒。喝了酒,麦穗感到有点儿热,就顺手把外套脱了,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羊毛衫,我发现她的乳房挺大的。长期不和老婆在一起,突然看到麦穗的乳房,我禁不住有些激动,两眼一下子直了,心跳陡然加速。但我这个人克制力强,尽量不表现出什么来,担心吓着了麦穗。后来,我本想和麦穗开一句玩笑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我和麦穗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夏天炎热,我病了一场,一连好多天高烧不退,班也上不了,成天在集体宿舍里躺着。麦穗给我打过几个电话,可我生病期间手机欠费停了。一天下午,麦穗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前,手里还提了一袋苹果。她说她去车间里找过我,听说我病了,就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我住的地方,特地来看我一眼。麦穗心细,也很会疼人,她先用手摸摸我的额头,说,还烧得很呢!接着就倒了一碗开水,一边吹一边喂给我喝。人在病中,容易动情,面对温柔而善良的麦穗,多年无泪的我禁不住一下子泪流满面。
那天麦穗在我那儿待了很长时间,她问我家里有些什么人,我就说有老婆和儿子,儿子快五岁了,正一天比一天懂事。她问我,你老婆长得漂亮吗?我说,没你好看,但很勤劳,在地里干活像头牛!过了一会儿,麦穗主动给我讲了她的情况。她有个哥哥,很不幸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膀子,因此至今娶不上老婆,二十五六岁了还打着光棍儿。村里倒是有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但那个女人也有个光棍儿哥哥,并且身上也有残疾,一条腿子是跛的,女人嫁给麦穗哥哥的条件是,麦穗必须嫁给她的哥哥。我听了说,这不是换亲吗?麦穗说,不过我没同意,我才二十五岁呢,不想这么早就嫁人;我想趁年轻先来南方打工挣点儿钱,有了钱先给哥哥找个嫂子,然后再考虑自己的事。我停了一会儿问,你出来了谁照顾你哥哥?麦穗说,他就是少一条膀子,自己还是能照顾自己的,这两年又跟别人学了一点儿算命术,经常走村串巷给那些信迷信的人看相卜卦,每月还能挣一两百块呢!我作为他的妹妹,责任也要尽的,每个季度都给他寄点儿钱回去。他一个残疾人,要求也不高的,吃饱穿暖也就知足了!
麦穗看样子还是很牵挂她哥哥的,讲着讲着,泪珠就不知不觉地挂了一脸。
2
长途客车只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夜幕就降下来了。这会儿我们还在广东境内,车外不时地有灯火闪烁。车内的灯早关了,我和麦穗相互偎依着,手握着手,头挨着头,偶尔说几句只有我俩才听得清楚的话。坐在后面的一对男女说,看看,前面这对夫妻多恩爱啊!听到这话,麦穗把我的手拉得更紧了,嘴也伸到了我的脖子下面,一股温热的气流让我浑身麻酥酥的。我也把麦穗的腰搂得更紧,还像母亲哄孩子一样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两下。
我和麦穗虽然去年春天就认识了,但直到今年春天才和她有那种事。其实机会早就有了,而且麦穗也想。去年国庆节,玩具厂和服装厂都放了一天假。那天晚上,我们跑到南岗镇东边的桥头小吃店去喝啤酒,麦穗那天兴致很高,一连喝了好几瓶。她的酒量不大,一会儿就晕了。我劝她别喝了,她却说不,说着还要抓起瓶子往嘴里倒。我说,你喝醉了怎么回去?麦穗将头朝我怀里一倒说,你背我回去!后来真的是我背她回去的,那晚月亮很好,星星眨着眼睛,麦穗伏在我背上,两手抓着我的肩,两腿把我的腰夹住,让我想到一只收拢翅膀的斑鸠。她咬着我耳朵说,让你背着真好!我说,那我以后常背你!她又梦呓般地说,今晚我一个人住,同房回老家了!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那我留下来陪你吧?她没再做声,身体与我贴得更紧了。进了她与人合租的房子,果然没有人。麦穗醉得有点儿厉害,浑身软软的。我把她平放在床上,然后给她脱鞋子。脱完鞋子,麦穗嘟哝着说,帮忙帮到底,你把衣服也帮我脱了吧!我就开始给她脱衣服,心里怦怦乱跳。脱完外套和长裤,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感到浑身发冷,额头上都冒虚汗了。我对麦穗说,对不起,我还得赶回厂里去!说完,我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我不是一个品质多么高尚的人,也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一个人离开老婆长时间在外,心里也想那事,有时候还想得一夜睡不安神。但我是一个很有理智的人,做什么事情都爱瞻前顾后,不像其他那些出门打工的男人,什么时候都放得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那次临阵逃跑,主要考虑到麦穗还是个黄花姑娘,而我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了,麦穗万一看上我要嫁给我,那我真是不好办了!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想过抛弃我老婆呢。我这人良心不坏,老婆在家给我种田,还给我喂猪,养孩子,苦劳和功劳都有,我是不可能抛弃她的。一想到这些,我就身上发虚,冷汗直滚,赶紧逃之夭夭了。
今年春天,我的心情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简直是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种变化与我去年回家过年有关。
去年冬天回老家,老家正在下雪,天气特别冷。我那天回到家时,老婆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儿子。儿子说,他妈知道我要回家,特地去找打猎的人买我最爱吃的野猪肉了。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觉得老婆真好!儿子见到我高兴坏了,我马上拿出点心给他吃。吃了一会儿,儿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眼睛认真地问我,爸爸,你中间是不是回来过?我说,没有啊,我春节后出去了就没回来过。儿子转了一下眼珠说,那就怪了!我问,怎么啦?儿子愣愣地说,有天晚上,我看见妈的床前有一双男人的鞋子。第二天,我问妈那鞋子是谁的,她说是你回来了。我当时就有点儿不相信,心想你回来了怎么会不抱抱我呢?
我一听就傻掉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手脚冰凉,像死了一样。许久之后,我才慢慢地活了过来。我强打起精神对儿子说,哦,想起来了,我中间是回来过一次的。儿子说,我说嘛!要不妈的床前怎么会有男人的鞋子?当时,我感到我的脸烧得厉害,像点了火似的。我想我的脸那会儿肯定非常可怕。为了不让儿子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我赶紧将头低了下去。儿子这时又生气地说,爸爸讨厌,回来也不抱我一下就走了!他边说边在我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
老婆那天拎着一只野猪腿回家时,天已快黑了。她是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回来的,头上和肩上都落满了寸把厚的雪。老婆进门看见我,脸一下子红了。我不知道她是激动还是心虚。老婆抖了抖手上的野猪腿对我说,我给你煮野猪肉吃!她说完还对我笑了一下。将近一年没见到老婆,突然看到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欣喜。但一想到儿子说的那双鞋子,我马上就气不打一处来,心头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就冲上去把老婆揍个半死。可是,看到老婆那么深情地望着我笑,看着她冒雪为我买回来的野猪腿,我的心就忽然间变得柔软了,心头的火也像是猛地被水浇熄了。我久久地看着老婆,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到了后来,我还是努力地给她挤出了半脸笑容。
我这个人从小就少年老成,承受能力强,心里能装得往事。那天晚饭前后,我一直跟儿子玩,父子俩有说有笑,显得跟没事一样。其实我心里并不轻松,总感到有一双鞋子悬在我心头,我的心就像一个屋檐,那一双鞋子就像两只黑麻雀吊在屋檐下。
我打算等夜深人静了跟老婆谈谈那双鞋子,到那时候儿子也睡熟了。这是一件大事,我想任何人碰到了都不会轻易放过。但是,到了床上,当老婆脱了衣服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时,我的嘴却一下子张不开了。老婆把脸贴在我的肚子上说,你好狠心啊,一年才回来一次!说着就哭了起来,热泪很快打湿了我的胸膛。到了这个时候,我真是难以启齿说那双鞋子了。人的心啊,真是个怪东西。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居然同情起我老婆来了,觉得她一个人在家里好可怜,觉得我有点儿对不住她,觉得她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这么一想,我就双手一张把老婆搂住了。
夫妻俩一年不见,少不了亲热一番。忙乱一阵躺下来,我陡然又想起了那双鞋子,感到它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就决定还是要跟老婆谈一谈。可是,这时我又看了老婆一眼,她安静地躺在我怀里,眼睛半睁半闭着,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看上去就像一株久旱的麦苗刚刚淋了一场及时雨,她的脸颊红红的,显出一种满足与感激。老婆这个样子太好看了,我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欣慰。我真希望老婆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所以我就不想说那双鞋子了。我想,要是我一说出那双鞋子来,老婆肯定会感到难堪,老婆一难堪,这个好看的样子就没有了。我还想,要是老婆接下来承认了,交代了,那就该轮到我难堪了,因为我头上有了一顶绿帽子。我又是一个特别爱面子的人,为了给老婆留一点儿面子,更为了给自己把面子留下来,我便决定忍气吞声不提那双鞋子了。
后来我一直都没对老婆提到她床前的那一双鞋子,她始终还以为我蒙在鼓里。我这个人很多地方都与众不同,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他肯定会想方设法弄清那双鞋子是谁的,而我却压根儿都不想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日子总得往下过啊!
说起来也怪,以前离家外出时,我心里总有点儿丢不下老婆,人虽然走了,但心却还留在老婆那里,犹如一只风筝,不管飞得多高多远,有根线始终拽在老婆手里。然而,今年过完春节离家时,我的心却突然放松了。老婆仍然和以前那样,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村口,一边挥手一边看着我渐行渐远,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当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尽管我感到老婆已经不是过去的老婆,但我觉得她眼里的泪花还是依然在为我闪烁。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真正有点儿原谅她了。
南方的春天要比家乡的春天来得早,返回南岗镇时,南方早已是莺飞草长,春意盎然。麦穗一过完年就离开老家去了南方,比我早到一个星期。我一到南岗镇就去找麦穗,这时的我已不是过去的我,我迫切想和麦穗见面,并且很想很想和她做那种事。虽说我一直没和老婆提到那双鞋子,但那双鞋子我一刻也没忘记,它们始终像两只黑麻雀悬在我的心头。我想,如果我和麦穗做一次那种事,说不定悬在我心头的那双鞋子就会落下来。
我找到麦穗的那个夜晚是一个春风轻吹的夜晚。那晚麦穗又喝醉了。这一回我没有把她背回她与人合租的房子,直接把她背进了一个小旅店。进房后,我连她的鞋子都来不及脱,一伸手就扯掉了她的裤子。第一次和麦穗做那种事,我简直像一条发疯的公狗。在整个过程中,我心里一直想着我老婆,还有老婆床前的那双鞋子。一想到老婆和那双鞋子,我就激情万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进入高潮时,我忍不住喊起了我老婆的名字,喊得咬牙切齿,像和谁拼命似的,真是痛快极了。
麦穗感到不可思议,疑惑地问我,你喊她做什么?我想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习惯了!我之所以编一个理由搪塞麦穗,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老婆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既然是隐私,就应该让它在私底下隐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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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一点钟的样子,我们坐的客车进入了湖南境内。在车前灯的照耀下,我看见公路两边都是此起彼伏的小山包。这里属于丘陵地带。司机这时停了车,让人家下车方便方便。
麦穗早已靠在我右边的膀子上睡了一觉,这会儿还没完全醒来。我小声问她,要不要解溲?她迷迷糊糊地说,你抱我去!看来麦穗以为我们还住在那个南岗镇。反正车上没人认识我们,我就真的把她抱下了车。解溲后,我又抱麦穗上车。不过,抱到车门那里我换了一个姿势,我像在南方扛服装包那样把麦穗扛到了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