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继东
李白
李白发现那只未接电话,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蹊跷!”李白对着手机嘀咕了一声。老婆正在客厅里给女儿把尿,就问了:“什么?”“噢,没什么。”李自敷衍了一句。有些事还是别让女人知道的好。这是李白结婚七年总结出来的经验。“爸爸,是什么啊?”三岁的女儿跟着问了一句。“爸爸的手机上有一只未接电话,你拉你的尿吧。”李白说,李白对女儿从不敷衍。号码是马拉家的。李白对数字木讷,能立马反应过来的号码没几只。让李白觉得蹊跷的不是号码,是来电时间:凌晨两点十八分。昨夜看完演出喝完酒,到底几点回的家,李白已记不确切,但不会超过凌晨一点,这个喝酒再多也不会错。
李白的单元房不大,两室两厅一厨一卫,不到九十平米。因为缺个书房,装修时李白就把饭厅合并到了客厅,反正家里从不开伙,可伸缩的西餐桌收紧了靠在客厅空着的那堵墙边,也碍不了什么事。为了给走廊腾地方,餐椅的屁股都被藏到了餐桌底下,只露着几张靠背,却成了天然的衣架子。每天回家,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脱衣服。等到衣裤在椅背上一一找到位置后,李白才会晃荡着一身赘肉挪进卫生间如厕冲凉。然后当然是上网,直到凌晨。如果应了饭局牌局或者卡拉OK局回来,则是如厕冲凉后直接睡觉。但不管有局无局,进卧室之前,李白铁定会有个动作,从椅背的裤袋里掏出手机,闹上钟,再带到卧室里。
如果不出差错,这只电话应该是已接电话,但显然昨晚进房间前李白遗漏了那个动作。这个遗漏显得不可饶恕。虽然李白还是准时醒了过来。是的,它很小,小得无足轻重。但最小也是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所以依然不可饶恕。
嘀咕着“蹊跷”时,李白就站在餐桌前面,他刚刚从房间出来,身上只穿了一条裤衩。一模一样的裤衩,但已不是昨天那条。除了裤衩,还有这张戏票为证,它安静地躺在餐桌上,已经过期;还有李白嘴里的酒嗝为证。
在去单位的路上,李白给马拉打了个电话。他没回拨那个未接电话,而是打了马拉的手机。
凭直觉,李白认为那只未接电话不是马拉打的。马拉不可能这么迟给他打电话。不是马拉,那么就是马拉老婆。马拉老婆打这个电话只有一种可能,马拉那个时候还没回家。在把其他人送回家的至少一个多小时里,马拉干吗去了?马拉老婆不知道,李白也不知道。李白只知道,一个多小时能干成很多事,特别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现在,第二天的早上八点,马拉在哪里呢?他回家了吗?作为一个目击证人,在没有弄清来龙去脉之前,冒昧地把电话打到他家里,主动接受一位女警官的诘问,肯定是不明智的。
能不能打通手机李白并没把握,因为马拉昨晚喝酒时就宣称他的手机没电了。
但手机通了。看来他已回家。如果当晚他没说谎的话。
“喂!”是马拉的声音。嗓门沙哑,有些迷糊。
“昨晚给我打过电话?”李白问得小心翼翼。
“没事了。再说吧。”马拉说,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连一丝起码的涟漪也没有,但李白却感觉到了底下汹涌的暗流。李白把手机放回裤兜,开始想象手机另一端的场景:客厅里还亮着昨夜的灯,曙光被窗帘严严实实地阻隔于外面,马拉高大的身体深陷于沙发。看上去一点都不高大。他的老婆就坐在对面,穿着睡衣。没人吭声,空气凝重得能绞出水来。
在办公大楼的电梯里,李白碰见了一位女同事。她看了看李白的眼睛,很关切地问了一句:“昨夜没睡好?”李白去洗手间照了照,眼白里果然有不少的血丝。我睡得不好吗?昨晚我可能是睡得最好的一个。李白想。这样想时,他去开水间打来开水,倒掉烟缸里的烟蒂,擦干净办公桌和茶几,然后坐下来打开了电脑。新的一天开始了,看上去跟昨天没有两样,但确确实实是新的一天。
文书送来了文件夹。又是厚厚一叠,即使从头至尾看一遍,也得花去李白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刚参加工作时,李白看得很仔细,字斟句酌,一个标点都不漏。后来,李白开始一行一行地看,再后来,就发展到一目十行。李白在这个岗位上已经整整干了十年。现在,李白一般只看标题。一上午的活半个小时完成。这就是效率。事实证明这样做是对的,单位的工作从没因此出过什么纰漏。
马拉还陷在沙发中吗?他老婆只穿了睡衣冷不冷啊?他们一定忘记开空调了。该发个短信提醒他一下吗?当然不行。作为朋友,李白自然希望马拉夫妻和睦家庭幸福。有次跟老婆聊起,李白曾经断言过,四家子中马拉那家子是最牢固的。都说七年之痒,已经过了那个坎,要出事早就出了。可是作为男人,说实话,李白骨子里是挺希望马拉干成点什么坏事的。我们都干不成,那么就让马拉去干吧。像马拉这样有才华的人这辈子不留下一点什么风流韵事,简直天理不容。另外,马拉要么别干,要干就得跟赵四小姐那个档次的人干,否则我们也跟着掉价。
当然,具体到昨晚上,这么个时间段,孤男寡女,不干好事能干什么坏事?
李白就想到了另外两位目击证人:黄皮和毕大师。先打黄皮,关机。再打毕大师,居然也关机。李白很扫兴,于是又开始在电脑前发怔。
真的是他吗?是的,是帕瓦罗蒂。他的全球告别巡演之中国行明明只安排了上海和北京两站,但在无数个演出公司一层接一层的不可告人的交易的操纵下,他的助手、经纪人兼保镖,长得富有明星气质的罗伯特·琥珀居然真的把他连哄带骗地弄到了这个在中国版图上找不到地儿的小城市。谁都没想到帕瓦罗蒂会有这么胖这么馋这么懒。在他下榻的贝斯特大酒店,为了能让他顺利通过,酒店的工人不得不把通向总统套房的门凿宽了三尺。应他的要求,酒店还专门在他的房间里配备了一套五星级饭店专用的肉类切片机。帕瓦罗蒂对经理解释说,他每次出门都带着意大利家乡小镇特选的肉,有了这家伙他就能随时为自己准备一顿美餐。演出当晚,主办方专门为他在人民大剧院的后台安装了一部国内最先进的液压升降机,这样他就可以直接从豪华汽车到达舞台,他甚至还提出从后台到前台的步行距离最多不能超过二十步。老帕的确是老了,由于年龄和体重的原因,舞台上的帕瓦罗蒂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他自始至终都坐在钢琴后面没站起来,每唱完一首就得停下来。歇歇气,喝上两口农夫山泉。据专业人士说:“开场的那几首,老帕偷懒了!”还有人说:“他在《今夜无人入眠》最后的高音C上降了半个音。”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李白)终于亲眼目睹老帕的风采,当“高音C之王”的最后一个高音在天际消失后,李白相信,所谓的天籁之音已在这个世界上绝迹。而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少数幸运儿之一,他见证了珍稀动物的灭绝。
演出结束了,老帕乘着他的豪华轿车走了,带走了这个城市所有的鲜花和掌声。他们被孤独地掷在人民大剧院门口涌动的人海里。一般情况,“他们”指的是四个人,李白、马拉、黄皮、毕大师。四个男人就好像是马拉那辆又破又脏的“7086”的四个轮子。但这次,很显然,“他们”得指五个人,四加一,另外那人是赵四小姐。“赵小姐姓赵,是赵钱孙李的那个赵。”反正张楚就是这么唱的。“7086”就停在剧院不远处的狗不理包子店门口。他们都不想回家。那个高音C把他们弄得很沮丧。跟它比起来,李白的后现代诗是狗屎,马拉的先锋小说是狗屎,黄皮的“驴行天下”论坛总盟主是狗屎,毕大师的“江南根雕毕”是狗屎,赵姑娘的“草桥县第一女高音”应该也是狗屎。还有那个今晚要回的窝,明天要亲密接触的生活,都是他娘的狗屎。今夜无人入眠。今夜当然不应该这样草草收场。有人提议去府山的星子峰亭喝茶,但马上被否决了,这种天气上山,喝西北风还差不多。最后决定去根据地酒吧喝酒。李白、黄皮和毕大师都没车,他们习惯坐马拉的“7086”。赵四小姐本来开了一辆车来,他们让她挤挤得了,她也就上了马拉的副驾驶座。
根据地门口有个白胡子的外国老头在迎接,都意外,但随后就明白了。赵四小姐说,你们不知道吗?今晚是平安夜。是呀,老帕可真会选时间。“欢迎光临,圣诞快乐!”“圣诞快乐,欢迎光临!”柜身里外的服务生都戴上了尖尖的圣诞帽。快乐就像禽流感,身处这暖洋洋的童话王国,哪怕白痴,哪怕外星人也会被感染。四个男人一块鬼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没在一起过过平安夜呢。加上还有一个女人。加上这个女人又漂亮。加上她的漂亮又是建立在高雅艺术的基础上。
啤酒上来了,烟点着了,天开聊了,于是他们就跟着傻乎乎地快乐起来。赵四小姐开始不肯喝酒,但终于还是喝了。赵四小姐开始不肯抽烟,但最后还是抽了。其实她能把满杯啤酒干得不留泡沫。其实她的烟圈吐得比毕大师都漂亮。这个城市太小了,小得连隐私也像厕所一样是公共的。其实他们对她都有足够的了解,之所以一次次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缺少的仅仅是一个认识的机会。这个机会就像干啤洒前必需的那个启瓶器。酒精和尼古丁能让软掉的鸡巴变硬,也能让僵硬的舌头变得无比柔软。那个“高音C”早已被那辆狗日的豪华轿车接走。泡沫在暗暗地扛着他们,男人们一个个又重新变得牛逼轰隆。
啤酒在一打一打地上来,烟缸在一次次地撤换,客人在一批批地离去。又破又脏的“7086”载着“他们”在高速公路上飞驶。李白、黄皮、毕大师都是其中的一个轮子。加速,加速。他们只有一个念头。
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李白的身体又回到了乱糟糟的酒吧。自己说过什么话,他已经一句都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黄皮、毕大师,一直在说话,高潮迭起,妙趣横生,声音夹杂在背景音乐中,像钓鱼线上的浮子一样浮浮沉沉。但问题是,他们把另一个轮子给忽略了。马拉根本就没说过什么话。他几次拿手机看时间,后来干脆把手机掷到桌上,操!没电了。十一点多的时候,他像是找到了一个难得的空隙,“怎么样?喝光手上的酒。”但他的话刚出口,就被黄皮拦腰截断了,“早着呢!今夜无人入眠!”长夜漫漫,长得仿佛没有彼岸。我们都像黄皮一样讨厌那个该死的被窝,于是继续喝酒,抽烟,巧舌如簧。这之后还有过一次机会,音乐停下来,钟声敲了十二下,服务生上来说圣诞快乐,并送上了礼物。但毕大师没给第四个轮子机会,他又抢着拾起了被打断的话题。最后,如果赵四小姐不先站起来,这辆又破又脏的“7086”不知道会奔驰到什么时候。
漫长的聚会终于结束,马拉提前把车靠到了人行道边,于是商量谁先谁后。毕大师像是有点心事,他说,你们开路吧,我走回家。他的家就在根据地对面不远。于是剩下几个人上了车,赵四小姐还是坐了副驾驶座。李白照例是第一站。按路线第二个应该是赵四小姐,因为她的车还在剧院门口。黄皮是最后一个。车子启动后,赵四小姐说,这么晚了,你们谁总得送我一下吧?自然,这话除了毕大师,他们都听见了。赵四小姐在城郊的一所中学教音乐,好像在跟家里那位闹离婚(也有人说早已经离了),反正就一个人搬出来住在学校的宿舍里。
后来李白就下了车,他只知道,那个时候“7086”里还有马拉、黄皮和赵四小姐三个人。
毕大师
毕大师横穿过马路回家。从空调间出来,闷头闷脑一阵冷风,胃里的酒就泛了上来。喝了多少百威?不知道。在看演出之前,他还赶了场婚宴,攒了半斤高度烧的底。酒从胃里泛上来,他压了几次,到底还是压不住,于是撑在路边的墙上开始呕吐。吐的时候,毕大师想,胃真是了不起,居然可以装这么多的东西。吃啊喝啊的时候,人们并不记得有个胃,但现在当胃开始反抗时,人们终于想起了它。胃就像女人。
毕大师继续沿着人行道走,人街上很安静,半天才有一辆小车甲虫样驰过。人行道踩上去轻飘飘的,像铺了一块块带条纹的橡皮。再转个弯,家就到了。但毕大师回不去,他已经有半年多没回家了。自从有了那个女人之后,不,应该是自从老婆知道他有了那个女人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家。那个女人欢迎他上床,但是却不允许他过夜。女人在床上很撩人,但床上是床上。干完活后,不管多晚,女人都会撵他出门。“你把婚离掉再说吧。”女人说。现在她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以前可不是。以前她的话很多。女人在绣衣坊开了家时装店。毕大师在她门口等人,没事就转悠进了店里。“你长得像一个人。”女人说,嘴里嗑着瓜子。“像谁?”毕大师不看衣服了,开始看她的脸。“说了也白说,反正你又不是他。”声音跟瓜子一样脆,跟人说话并没有影响她嗑瓜子的速度,瓜子从嘴里进进出出,她的牙齿忽隐忽现的,很白。“你认识他?”毕大师问。“不认识,电视上见过。”女人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也没拿正眼瞧人。后来,毕大师的手机响了,他等的人正在橱窗外给他打电话。毕大师从架子上挑出件衣服,付清钱,就扭头出了门。女人从里面追出来,“嘿,你的衣服。”毕大师朝她笑笑,掷了一句话,“那个人送给你的。”后来他们就上了床。她知道他是有妇之夫,这在上床前似乎不是个原则问题,但现在忽然是了。
毕大师吃不准该不该去找她,就去摸兜里的手机。他想看看时间,但手机不见了。
丢哪了?脑子里雾腾腾的。在酒吧聊天时好像接过一个电话,记不清是谁的,但手机八成在酒吧。毕大师离开那摊巨大的呕吐物,开始往回走。吐完后,脑子清醒多了。这半年多来,毕大师几乎碰不得酒杯,一碰就醉,醉了之后就落东西。挎包啊钥匙啊手机啊外套啊,什么都落,就差头上那脑袋了。当然,还有脑袋上的那顶帽子。全城的人都认识毕大师那顶帽子。帽子在脑袋就在。艺术家嘛。别人都这么说。只有毕大师自己知道,这事其实跟艺术不沾边。他戴帽子只是为了遮盖脑瓜上的头发。头发每天都在掉,已经稀拉得不成样子。每次面对镜子,毕大师就会恐慌。他觉得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老去。这跟年龄无关,但跟创造力有关。“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的疲惫。”这句话李白经常在念叨,好像是他崇拜的哪位诗人的诗句。李白当然只是无病呻吟,但毕大师觉得用在自己身上却是那么的确切。曾经(像李白一样年轻时),毕大师对自己的才华是那么的骄傲和自信。但是现在,他的骄傲和自信躲在帽子底下,已经所剩无几,并且每天还在流失。他已经再也离不开那顶帽子了。那顶帽子是什么,是他曾经视为狗屎的所谓的荣誉,全国美协会员,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国家一级画师,民间工艺大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