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乌的口谕,和雪儿的指尖,这条消息到了菜那里。通过菜,又到了台湾,到了全国各地,到了国外。
乌和鱼儿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行动,居然会成为震惊中南海、震惊中国的大事件。对此,中共方面,史称“龙洛惨案”,又称“二五暴乱”,台湾方面,史称“龙洛大捷”,又称“二五暴动”。
乌和鱼儿不做梦也没想到,杀解放军大官及护卫人员二十人,居然被研究新中国平叛剿匪史的专家称为叛匪向新中国打响的第一枪。因为这一枪打响之后,全国各地叛匪向新中国的反扑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且变得丧心病狂、胆大妄为、不可一世,规模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残忍。
兰州南北两股叛匪近万人夹攻兰州;新疆一个国民党降师杀害解放军分配到该师的几十名部队政工干部后,携带解放军发放的军饷、物资叛逃为匪;贵阳几千叛匪包围贵州大学,抓去学生数十名,几天后上万名叛匪再次包围花溪;江苏安丰、兴化一带十几个乡被叛匪洗劫,攻打乡公所,杀光乡公所人员……
这些都是“龙洛惨案”发生后当月间的事。
在国家档案馆,我从《全国剿匪大事记》中看到了如下资料:
从一九五零年二月六日到十三日,据不完全统计,八天时间里,全国各地被叛匪包围并受到破坏的地、市包括省城共有二十多个……在全国广大农村,被叛匪洗劫和捣毁的区、乡政权几乎占全国总数的三分之一,被叛匪杀害的我各级地方干部、工作人员、征粮工作队员、解放军干部战士达一万余人。全国各地共有三十四座县城,包括当时西南军区所属的崇庆、温江、郫县、简阳、金堂、邛崃;西北军区所属的平凉、大通、门源、临夏、康县;中南军区所属的灌县、兴县、南县;华东军区所属的屏南、永安、三元、古田、金寨等,皆因叛匪大规模围攻,我驻军和地方武装政权最后被迫撤出。
毛主席都晓得这事儿?
我说是的,二月五号,发生在龙洛的事。扣儿婆婆本来有些疑惑,见我一脸的真诚与严肃,就信了。扣儿婆婆却尴尬而忧伤地笑了,这一笑,我看见那些往年落地的老桃花又一瓣一瓣褪去泥色,红着脸爬上了树桠。
刚来那天,我站在院坝喊扣儿婆婆时,扣儿婆婆还在屋头躲着后人悄悄读信。她以为邮差来了,就飞叉叉尖垫着小脚跑了出来。那是她的跑,我看着很快,但她的物理速度很慢。扣儿婆婆见我两手空空,就自觉有些失态,不禁拿两手掌搓来搓去,一时不知自己为何从屋头到了院坝。
--你是扣儿婆婆?
--不像?
--像像!
--像啥?
--像扣儿婆婆。
--你认得到她?
--认不到。
--那咋个就像呢?
--就是像嘛!
见一个从京城来又说着地道四川话的陌生小伙子横竖不讲理得有些可爱,扣儿婆婆就没来由地笑了。后来,扣儿婆婆就明白了我的来历。后来,当我向扣儿婆婆了解“龙洛惨案”真相以及围绕“龙洛惨案”前前后后发生的故事时,扣儿婆婆就闭了瘪得软塌塌的嘴,撅了屁股,径直回了堂屋,把我一个人撂在不甚春天的院坝里。
再后来,当我拿着区委宣传部开具的《证明》和《介绍信》并由那位说话像鹡鸰的“一村一大”领着去见扣儿婆婆时,扣儿婆婆就像个公家人似的公事公办地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经过六十年的历练,一点不体制的扣儿婆婆如今在方方面面都非常规矩非常体制了。所以,她成为“钉子户”,令体制外的人万万没想到,更令体制内的人万万没想到。作为“钉子户”的扣儿婆婆后来悄悄对我说过,她啥都听毛主席的,听党的,就是这个不能听!这个,指的是拆迁。我说,为啥。扣儿婆婆说,说了你也不懂,再说,毛主席啥时说过拆迁。
因此,在扣儿婆婆对我说这就对了之前,还是一脸不高兴,她说,妹子,你又来干啥?不搬,不搬!“一村一大”忙不迭鹡鸰起来,扣儿婆婆,我今天不是来说搬家的,是这位北大的青年教授、大作家要见你!
“一村一大”接待我,是因为龙洛镇文化站钟站长给石碾村支书打了电话。支书就对“一村一大”说,我在龙洛期间的工作,由她负责接洽与接待。她对我说,你就住甑子场吧,“东山别院”客栈,我给老板打了电话的,那里条件不错,离车站也近,到我们村坐“一元通”班车,场上村上两头采访,两头跑,还是蛮方便的。
即或有了体制的保障,扣儿婆婆对于六十多年前的往事,还是讲得疙疙瘩瘩,语焉不详。扣儿婆婆在心里,在自己讲给自己时,已经很熟稔了,但她从没有把她的故事搬放在身体之外,让一个外人听过。这让她很惊慌。还有,我当时并不知道,扣儿婆婆的心事,还在等信这件事上打着漩涡,没有出来。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天,直到陌生人出现,才完全改观。
毛主席真晓得这事儿?
我说是的。我告诉扣儿婆婆,“龙洛惨案”发生后,西南局领导邓小平、刘伯承、贺龙立即上报了中央军委,毛泽东主席十分震怒:匪患这么严重,我们不能任其泛滥下去!并指示西南局:迅速组织力量,剿灭匪患!
面对全国各地越来越猖獗的匪患,一九五零年三月,毛泽东主席签发了《全国剿匪令》,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发布了《剿灭土匪,建立革命新秩序》文件。文件指出:剿灭土匪,是当前全国革命斗争不可超越的一个重要阶段,是建立和恢复我各级地方人民政权,以及开展其他一切工作的必要前提,是彻底消灭蒋介石和国民党在大陆的残余武装,迅速恢复革命新秩序的保证。不剿灭土匪,各地人民政权就不能建立,土改无法完成,广大的贫苦农民就不能真正翻身,各地的救灾和其他一切工作都将根本无法进行。
自此,一场空前的、长达三年多的平叛剿匪斗争,在全国各地铺天盖地、山摇地动展开了。
枪声。血。中国。时间弹痕累累,胸佩大红花。
我发觉扣儿婆婆听得入了神,或者说听得似是而非,如闻天书,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她顺着声音的草原,骑马去了远方。怎么可能呢?她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一手引发的“龙洛惨案”怎么可能大得惊动了中南海、惊动了毛主席呢?怎么可能呢?扣儿婆婆应该在想这个问题。
“一村一大”本来是想如果碰巧碰到扣儿婆婆与我谈得高兴,就适时抛出她的搬家话题,但这会儿,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她开始痴迷于扣儿婆婆的传奇人生。她傻坐着,一下午的鹡鸰没有发声。
但从后来的情况看,我把她看简单了。
而陌生人更是对她刮目相看。她年轻而老成的风范,热情而世故的作态,让陌生人觉得跟她怎么熟都是陌生的--她每天都给你带来陌生的东西。同是八零后,差别要多大有多大!难道,这个差别,就是体制内与体制外的差别?她让陌生人犯了糊涂。
二月五日这一天的农历是腊月十九,因是周日,扣儿就一直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不想出门。鱼儿被蓝叫走后,她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后来,迷迷糊糊的,就听见了梆声,她想,这是几更呀,刚才不是都天亮了的吗?她滚了一下赤条条的身子,梆声就变成了铜锣声。她听见更夫打几下锣,喊几句话,平时蔫不巴叽的更夫,此时倒是因紧张而显得声嘶力竭。
当当!乌司令命令,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码头袍哥,全部到江西会馆集合!当当!
当当!乌司令命令,全镇所有青壮,拿上家伙,全部到湖广会馆集中!当当!
当当!凡不听乌司令号令者,杀无赦!当当!
扣儿不懂更夫在喊什么,但她知道,更夫喊的事,与鱼儿有关。现在,自己是鱼儿的人了,鱼儿的事,就是她的事。想到这一层,她就不想睡了。下床洗漱完毕,就去开门,一开门就缩了回来。缩回来后又隔着门缝看。她没有看见鱼儿,看见的是满街满巷的人都往会馆街走着,好些人手里抓着家伙,除了男人,她还看见甑子场几个著名的悍妇也甩着大手大脚,摆着大屁股片子、荡着大奶奶垛子,夹杂其间。也有些人,老的少的都有,空了两手走着,嘻嘻哈哈,像是去赶集赶庙会看热闹。甑子场的城隍会、童子会、火龙节就有这个阵仗。
后来,扣儿听见江西会馆方向传来了几记枪声。枪响不久,举着刀枪的人群从她家门前经过,往下场口方向拥去。人群中,有几个大嗓门的人在举着拳头喊口号,喊过之后,人群举着拳头跟着喊,整个架式就像群情激奋浩浩荡荡的革命者在示威游行。
拥护蒋总裁!
繁殖游击战争,坚持到第三次世界大战!
打穿旧军衣、戴八一帽徽的,不打穿新军衣、不戴八一帽徽的!
打倒解放军,三年不纳粮!
保粮保命保枪!
扣儿不知道口号中“穿旧军衣、戴八一帽徽的”指的是解放军,“穿新军衣、不戴八一帽徽的”指的是国民党起义、投诚部队。扣儿更不知道刚才的枪声是乌和他新男人鱼儿扣响的,随着他俩枪声的响起,两男一女三个群众倒在血泊中。
很多人涌向会馆,本是看热闹,哪知到了之后,就回不去了。
他们一到会馆门口,空手者就被发了一把砍刀。一些人觉得砍刀烫手,不要。另一些持家伙者,集合之后才知是乌让他们杀共产党去,于是纷纷回车,准备家去。不料,乌和鱼儿大喊,来了就来了,来了就不准走了,哪个敢走,打死哪个!他们以为乌和鱼儿吓唬他们,都乡里乡亲熟人熟事的,哪能说打死就打死呢?他们不听,继续走,这时,枪响了,内中三个人倒了下去。撤退者大骇,捡起扔了的家伙,定了定神,开始随大流起哄呼口号。
一时间,甑子场几乎成了口号的天下。口号喊着喊着,就喊来了雨,雨下着下着就下成了绵绵阴雨。
天真是一个怪东西,说变就变,前天阳光灿烂,昨天阴阳不定,今天,就阴雨绵绵了。明天、后天呢,明后天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呢?瞎眼算命先生说过,来龙洛前,他只瞎了一只眼,后来,有人找他算龙洛的天气,他就算了,他一算,就成了双眼瞎。龙洛的天气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喧嚣的人群像蓬散的草木和不歇气的雨水,堆满了二娥山。
救国军指挥所设在二娥山上离燃灯寺约一两里远、东大路北支路边上的白家大院里。乌伏击解放军大官并残杀解放军大官首战告捷后,回到指挥所里大快朵颐。刚喝了两碗酒,忽闻一支解放军落宿在了不远处的曾家粉房,于是把酒碗一摔,舞着两只枪就大英雄般冲了出去。
曾家粉房比起乌的救国军来说很小,因此,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救国军山呼海啸欢天喜地地围了。乌想,围了就是瓮中捉鳖的事。
围着,天亮就捉!
乌对喽罗们下令后,又令雪儿发报,诚邀菜在百忙中前来指导围歼粉房解放军之战。这份电报有两层意思,一是示谦虚、通信息,实则你菜来不来都无所谓;二是让菜来见证自己的战果,再加学习与嘉赏--他还需要银子、更高的军衔和台湾空运武器。
之后,乌就继续与鱼儿、雪儿续上了大快朵颐的狂欢!
狂欢过程中,不时有过路共军、“侦探”和人民政府干部被他们打死的消息传来,这令乌更加不知天高地厚、更加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共产党有啥了不起?解放军有啥了不起!屁眼翘天上去了!狗屁,尻,撞在老子枪口上,来一杀一,来俩杀双!
乌一时有了当皇帝的兴致:去,把奶子撅得山高、屁股鼓得溜圆的那个女先生吼来!你龟儿也用安逸了,就不能让老子用一盘?
狗日的乌,他还记得这事!妈的!鱼儿把冒出耳孔的青雾收回去,站起身来,笑了笑:司令笑话了,我的就是您的,兄弟嘛,没的说,我这就去喊。走时,鱼儿特别对雪儿交待说,陪司令喝酒,就交给你了哦!
雪儿盯了乌又盯鱼儿,一声冷笑,一声热笑。鱼儿没理会,径直去了。但去之前,还是真诚、热切地看了她一眼。她被看得有些热了。你鱼儿终于也有重视我的时候。
去吧,去吧,别一去不回就好,司令和我等着的哈。雪儿冲鱼儿背影喊。
实际上,雪儿不高兴了。两个男人,自己喜的不喜的,都喜了凤梧书院教书匠扣儿去了,自己算个啥呢。稍一想,她就怪诞地搖头苦笑了。来吧,人生,游戏的人生!一醉解千愁的月夜!
乌端着酒碗,来,美人,陪老子喝酒!美人拿眼一挑,一句话就搡了过去,你不是去喊人陪了吗,还要本姑娘陪个屁呀?乌哈哈大笑,你小娘们懂个铲铲,人家皇帝老儿都兴后宫佳丽三千,我他妈不说佳丽,也来个三千滥竽充数的娘们总可以嘛!美女拿碗一碰,喝喝喝,喝死了我这个滥竽才高兴呢!美脖一仰,一碗酒咕咕就下了喉井。乌赶紧喝了,吁,美人,今儿咋啦,酒量看涨呀。美人嗔斥,涨个屁!乌接过话头,好好,老子就喜欢看女人为老子争风吃醋的样子,爽!咦,龟儿子鱼儿咋还没把女先生带来呢?美人嘲讽道,这才多会儿,那骚婆娘来见你这个大司令,那还不拾掇拾掇?
乌一把搂过美人,拿一副油腻腻的嘴巴抵在美人双唇上,直到美人差点憋死才松开。两只搂背的手在收回的途中,又把美人的两只好乳捏了一把。两人一边调情,一边喝酒,终于等来了扣儿。
扣儿跟在鱼儿后面,脸上有明显的泪痕。乌突然起身一把拨开鱼儿,鱼儿没留神,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乌醉眼朦胧盯着扣儿看了一回,嗯,好看,好看,先生就是先生,文化,品味,味道,我喜欢,来,坐下,陪本司令整酒!
--我不会喝。--不会?不会还不能学,哪个天生就会的,来,本司令教你喝!--我改天学嘛,司令,今天……--今天?老子晓得,不就是死了男人嘛,男人嘛,死了还有嘛,女人死了就不好办啦……再说,你现在住的宅子还是我的哩!--我知道,是蛋他妈卖给你的,谢谢了司令,借房给我住!--卖?啊啊,卖卖……不谢不谢……喜欢你就住……一直住……但是今天,女先生,还有……还有女特派员,一定陪……陪我双飞燕……哈哈双飞燕……喝喝……
雪儿见乌扭着扣儿不放,越说越下流,又见鱼儿拿眼求自己,便玉唇一张,高声叫道:司令,人家不会喝酒都说了改天陪你,多够意思呀。再说,人家刚刚死了男人,正伤着心哩。你一个大老爷们,一个堂堂国军上校司令员,肯定会更够意思的!我们知道,司令今儿高兴,无酒岂能尽兴?因此,小女子斗胆来建个议,司令喝一碗,女先生喝三碗。女先生的三碗,由副司令代劳。副司令,你不至于不乐意吧?
雪儿毕竟是城里大学生,小嘴一张,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既让乌体体面面下了台阶,又温温柔柔让乌在完全可能的烂醉如泥中,自然化解盘桓在鱼儿面前的大难题,帮鱼儿一个大忙。
鱼儿忙不迭答道:乐意,当然乐意!
雪儿一仰头,表情娇憨:司令,您呢?
乌粗犷且豪放地说:好!本司令……本司令就听女特派员……的……再说,女先生……女先生不能……不能醉……
鱼儿给扣儿挤了个眼:还愣着干啥?赶快按特派员的吩咐,给司令敬酒呀!
雪儿自从在司令任职大典上被呼为特派员后,人们再喊她,就不喊报务员,而喊特派员了。在龙洛地盘一天,她就特派员一天。
扣儿当然明白男人的意思,就站了起来说:司令,扣儿敬您一碗酒!
鱼儿喝到第七碗时,乌倒下了。乌幸好倒下了,乌不倒下,鱼儿将用枪让他倒下。不过,鱼儿也可以不用枪,因为再过一两天,解放军的炮弹就让乌倒下了,乌倒下的同时,鱼儿也倒下了。
鱼儿死得血肉模糊。
鱼儿在死的头一天,为扣儿的丈夫蛋砌了一座明坟。鱼儿死后,扣儿为他砌了一座暗墓、一座明墓。
但此刻,鱼儿需要乌立即倒下。乌倒下,扣儿才能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