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家添份升格儿后,好处就多了起来。软件是腰板硬了、嗓门粗了,时不时飘来的灿烂笑容、好听言子像一栅栏开栅的种猪,赶都赶不回去,硬件是可以赊更多的工钱购货款什么的、还不用签字画押找中人。虽然如此,他们还是紧紧牢记和扼守既定的原则,一拨又一拨拒绝着妄想利用他们的份儿和格儿去麻烦镇公所的那些人那些事儿。因此,扣儿虽然摇身一变成了甑子场第一干女儿,但她与安的联系并未密切多少。在另一方,安也并不是一个安安心心做实验心无旁骛的善主,他还在利用实验课的课间操时间任其惯性,做些寻花问柳沾花惹草的事。他的理解是: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
珍家对于求上门实在抹不过脸面的来人,就只有让扣儿去趟广东会馆,在她干爹那里露个脸面。这样一来,那些被拒绝了的主就不舒坦了,他们开始说起扣儿的坏话来:哼,干(gān)女儿,干(gān)爹,怕是干(gàn)女儿、干(gàn)爹哟!由于被拒绝了的是绝大多数,坏话说起来传起来就特别有影响,有声势。这影响这声势首先就影响了鱼儿,紧接着是蛋。
受了影响的鱼儿在第一时间就扎进了影响的大雾,出来的时候云开雾散,一切都正本清源了。
蛋就不一样,他被影响得茶饭不香,神不守舍,痛苦不堪。当然,影响蛋的不光安,还有鱼儿。
扣儿去银铺打一副手镯,还没走拢银铺,身上的银元不见了。有个外地货郎在扣儿伸手挑选货物时,摸了一下扣儿的手。这两件事不大,扣儿就听了珍与蛋的话,没去报官,当然扣儿本身更不想报。可偷去的银元,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回到了自己的口袋,而那个货郎当天晚上就被人砍了一只手掌。蛋怀疑这两件事儿是同一个人干的,这个人就是曾把自己拎在半空中的鱼儿。但也就是怀疑而已,一切都不能坐实。
鱼儿非常明白,安所有的从扣儿的俯身流动,之所以成立,盖因权力和银票使然。把权力银票与安剥离开,安还是安吗?狗屁也不是!是也是狗屁做的老贼!鱼儿痛恨和热爱权力和银票。鱼儿痛不欲生但鱼儿有鱼儿的办法。
按说,安是大人物,在明处,鱼儿知道他实属正常。而鱼儿就不容易被安知道了。可问题是,自从安当上镇长后,镇上大大小小巨巨细细的事哪有安不知道的?人们不知道的,只是安知道的渠道。
虽然安知道鱼儿对扣儿的所作所为,但他通通不以为然。如果安以为然了,就不是安了。安相信,他对扣儿的了解,对鱼儿的了解,甚至对许多人的了解,他比他们自己都了解。因此,安与鱼儿偶有在街上相遇,安要么装着没看见,面无表情走过,要么空茫地扫一眼,笑笑走过。总之,二人相遇,安的鼻孔没冒黛雾,而鱼儿的耳洞却钻出了氤氲青雾。
蛋想不明白,自己的婆娘咋个就被两个想躲躲不开、想惹惹不起的外人惦记了呢?外人对自己婆娘的惦记,激活了自己对婆娘的再次的斗志与狂热。另外,他也一直在思考,万一婆娘因为种种原因不幸沦陷、让惦念蓝图成为现实图腾,岂不大冤,岂不亏死了?那么,自己应该如何赶在蓝图变现前未雨绸缪,尽到一个前夫应尽的绵薄之力?
自己必须下一狠招,以期冻结女人的变天、爱情的变天!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有枪有弹无女人,最最大的悲哀是面对女人有枪无弹,无穷大的悲哀是给你一个女人而你有弹无枪!第一种情况相当于面对一桌好菜却身无分文,第二种情况相当于面对一桌佳肴有钱有胃却无一颗牙齿,最后一种情况相当于拉燃手榴弹却无力把手榴弹推掷出去。蛋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在一个闷热的夜晚,蛋吞了一根马鞭肉饮了两杯蛇鞭酒喝了三碗羊鞭汤后,红的绿的紫的黑的白的各色火焰都在身体里燃成了老虎。老虎翻身上床,低沉地吼叫着,舌头上的唾沫与掌爪上的汗津涂满了婆娘全身的旮旯角落。就在婆娘全无准备疲惫莫趣得快要像往常一样沉沉睡去时,老虎整个儿变形成了一只爪子,纵身一扑,一头扎了进去。
天呀!
扣儿尖叫一声,血从下边飙出,一飙三尺。待珍闯进屋与儿子联手把她搬开后,床单上那个薄薄的扣儿血红血红,像一万亩桃花割断了血管。
扣儿醒来后,那声尖叫已过去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蛋跪在她的床边,颗粒未进,不停咒骂自己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三天三夜,蛋都没吐完口中的白雾。
男人都骂自己混蛋了,还不依不饶,自己就混蛋了。不管蛋是不是自己的男人,自己是蛋的女人却是确凿无疑的。蛋要破自己女人的身,天经地义的事儿,女人还能说啥呢?婚没婚的区别,是一小片膜的区别。
后来,蛋对婆娘说:扣儿,我和阿妈合计过了,现在局势不好,共产党说来就来了,听说来了后,跟到就要共产,把富家的财产分给穷鬼,阿妈说,要是你不反对,我们就把房子、田地卖了,生意转了,去香港营生,写个铺子,做买卖去。扣儿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没意见。蛋说:那好。扣儿说:听说去香港封航了。蛋说:我们乘船去。扣儿说:行吗?海上没封?蛋说:我们是去投奔亲戚的,没问题。扣儿说:这房子地的,这老大,可择买主呢!蛋说:阿妈托了个中人试着问了几家大户,好像乌想全部盘下。扣儿说:他就不怕被共产了去?蛋说:他不怕。扣儿说:为啥?蛋说:晓毬得的!
扣儿后来才闹明白,婆婆家下决心去香港,是躲共产党,更是躲安与鱼儿。
扣儿没想躲安,只想着躲鱼儿,但她到底没躲过鱼儿。这天午后,她刚一出凤梧书院大门,就被鱼儿带去了江西会馆。
五
这天午后,成都平原的太阳很好。蛋吃过晌午饭去龙洛公园晒太阳,一边晒一边看公园景致,晒着看着就来了瞌睡。
兴建公园是民国十七年(1928年)的事,主持人是安。
这一年,安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决定在甑子场会馆街与八角井街之间的腹心地带建一座公园。遂召集专业人士拿出设计方案,划定东西南北界线。筹资来源有三:一是广发消息,号召主动捐赠;二是对豪绅人家按所持田亩多少进行指派;三是罚缴,即乡民乡绅凡有官司诉讼,败诉方要么出钱,要么出工。公园采取边筹资边兴建的方式,一年即罄。
建之前,包括乌的阿爸在内的所有人都有疑虑。乌的阿爸说,公园一般都是州以上的城市才有的,至少也是县城里才有,乡镇建公园,闻所未闻哪。安说,全国乡镇有甑子场吗?没有,只有龙洛才有。不知安知否,他建的龙洛公园,不仅在他生前是全国乡镇独一份,至今也没有出其右者。
公园占地60余亩,大门向南,呈月拱形。有楹联云:
公产本无私,到此游观,俱是主人俱是客;
园亭非易建,须知爱惜,一堆花草一堆钱。
入得门内,石拱桥畔有一联,据说系岷的父亲王秀才的杰作:
一生备艰辛,休叹乐少苦多,姑且品茶谈笑;
四时好风景,即逢夜长昼短,何妨秉烛来游。
公园内有六月茶园、女子茶社、忠烈祠、峨亭、洛亭、四合书院、丁字舍、荷塘、溪流、水井、翠竹、楠木林。尤其是那个不纳男客的“女子茶社”,总让人浮想联翩,又总让人浮想不出那些红粉在内中小聚、聊天、自乐、品茗、买单以及款款走动的场面。抗战期间,忠烈祠前,出现过红花植就的“抗战救国”四个大字。“六月茶社”明间内柱楹联为书法奇才仲手笔:
廛市嚣嚣,到厌烦时来暂歇;
茶烟细细,得清闲处且偷安。
“忠烈祠”神龛楹联云:
捍桑梓而持干戈,奋不顾身山川突变风云色;
分园林以兴祠宇,修其湮祀花木都随俎豆香。
“峨亭”有联曰:
翘首望峨山看不尽世外清光一坪芳草;
闲时娱梓里问谁是座中佳士几辈英豪。
峨亭还有一联系国军一位段姓师长所写:“凭峨山灵秀而放歌,天府锦绣尽奔眼底;揽雅园风华以养性,巴蜀烟云漫上心来。”燃灯寺从二娥山迁至甑子场后,那座硕大的铁钟置于峨亭里。这一天,牛汉、流沙河、王尔碑、车辐等两百余位文人骚客入得园中,挥毫泼墨,吟诗作赋,起舞高歌,好不畅达。沙河先生即兴书有“峨亭”二字,并题一联:
玉带落井流到东海
铁钟在亭叩响西川
那一天是一九八三年春天,后话了。
公园里倏忽一现的简州猫,坐在矮木凳上的风水先生,露天茶客团围的说书人,以及理发师、掏耳匠、火罐客、九斗碗坝坝筵厨子、红白事吹鼓手和抬轿抬棺脚力,这些组合,包括那些一面是狠武一面是文雅的故事,像一幅既矛盾复杂又谐融简单的风俗画。画里画外的蛋,突然想掏耳,却见掏耳林正忙着。
建公园这一年,安似打了鸡血,做公益做公产做起了瘾,收不了手了。一不做二不休,一鼓作气,又筑街面建市场,同时大笔一挥购图书藏于公园图书馆内。图书馆开馆时,图书约3000余册,每年均有添置,较为珍贵的藏书有《万有文库》、《辞海》、《康熙字典》等。
民国二十四年,安兼任三县联防办主任期间,联络三县川剧爱好者组建“东山票友团”,被举为董事长。在票友团的动作中,东山一带演出活动不断,连成都名角易征祥、蔡如雷、唐彬如、贾培之等,也不时被邀至甑子场四会馆万年台上,同台演出。
掏不成耳,想到晚上的搓麻大战,蛋决定回家拉伸睡一觉。刚转过北巷子墙角,就看见老妈子珍正跐着门槛,伸个细长脖子袋鼠一样东瞅西瞅。儿子还没抬腿跨槛,就被她一爪抓进了院子。
--你婆娘还没落屋!
--还没落屋?哪去啦?
--她早该落屋了!
--阿妈,你晓得她哪去了。
--这骚婆娘去了江西会馆!
--那又咋的?
--是跟那个狗日的鱼儿去的!
--这……这……
--是下街卖天鹅蛋的黄幺娘看见说与我的!中街杨凉粉家的也瞅到了!
--这……这……
--这个屁!还不快去把你的骚婆娘找回屋!你傻呀你!
蛋有点发急又有点发怵,就约了一脸匪气的麻友高云儿一起去江西会馆。二人壮起胆子大步流星没事儿人似地径直往会馆门里走,却被蓝和另一个老幺拦了下来。
蛋说没别的事,就喝茶晒太阳,这儿坝子敞,安逸。蓝说不行。高云儿问为啥不行。另一个老幺说大爷一会儿要来开堂会,不让闲人进了。蛋问,扣儿先生在里面吗?蓝说不在。高云儿问,五爷鱼儿在里面吗?另一个老幺说不在,回吧。蛋说,人家说看见他们俩来了的。蓝说,怎么,我们爷们是老幺你们就狗眼看人低,把我们爷们好心当驴肝肺,说话当放屁?
二人想强闯入门,里面就又来了几个老幺,二人一看这个阵势,恨了一眼,转身家去。转身后,二人不约而同啐了一口痰:妈卖逼!
二人老远就看见珍立在家门口、垫着脚尖焦躁地望着他们走着,见没有扣儿,就颠踬颠踬向他们跑来。杵在街边听了原委,珍吼道:家来干啥?走,报官!
三人就在居民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去了广东会馆镇公所。再去江西会馆时,人就多了一倍,珍的婆妇威风和老姜辣劲儿尤其是镇丁的官方身份,让蛋和高云儿平添了几分信心。
见来了镇公所的人,守门老幺果然就软了话,不敢怠慢,说了四位稍候就跑去里边厢房禀告五爷鱼儿。等了好一会儿,四人都不耐烦时,鱼儿出来了。见了鱼儿,蛋就说两个守门老幺撒谎,明明鱼儿在,偏说不在。蓝嬉皮笑脸:刚才是不在的,你们刚走,五爷就来了。蛋气得鼻子嘴巴混为一谈,却嗝不出半个字儿。
鱼儿对着镇丁说:你们干啥,有事?镇丁说:他们报了案,说五爷把蛋的婆娘扣儿扣在里面了。鱼儿:他们说扣了就扣了?证据呢?镇丁:我就是来看看的,五爷。鱼儿:看看?我看没这么简单吧,你就说是来搜查的吧!镇丁:不敢,不敢,五爷。
镇丁边说边往馆里走,三人欲跟着进馆,被蓝举棒拦了。鱼儿望着镇丁的背影高声说:我们总舵把子最喜欢有人来搜查他的码头了,兄弟们,是不是呀?镇丁回过头来:五爷,这个扣儿可是镇长的干女儿,她在不在您这儿,您给个准话吧!鱼儿:镇长的干女儿啷格可能在我这儿?啷格可能?镇丁:既然五爷都说不在了,一定不在。话毕,镇丁又对三人道:走吧,以后报案一定得有证据,如果不是牵涉到镇长的干女儿,哪个龟儿才跟你们跑这个空趟子!说罢,甩下三人,径直走了。镇丁其实没有走,他从巫氏大夫第东边小巷,去了江西会馆侧后门。
镇丁走了,高云儿骂了声软蛋。骂后,高云儿见母子二人面浮尴尬。
三人执意不走,尤其是珍,居然开始大声武气喊起儿媳妇的名字来。并且,边喊边率领儿子和高云儿往门里冲。三人正与老幺扭打,乌从一条巷子里走了来。
乌看见有人居然胆敢大白天冲他的码头,且又被一大群居民围观,大怒,拨开人群,直接就把手枪安全栓拉开抵在了高云儿的下巴颏儿上。这时,随着一声女人的惊叫,高云儿看见人群中站着自己相好的。高云儿一下子勇气激增,一心只想夺过令自己屈辱难堪的手枪。
乌与高云儿在争夺手枪的博弈中,枪哑屁一样响了,高云儿一头栽在会馆门槛上仰面挑起,上半身在馆内,下半身在馆外,翘翘板样一升一降了几下,就不动了。他相好的看见他今天早晨还压过自己奶子的胸口上,有半拉子红瓤西瓜面那么大一个洞,对着蓝天标红,就傻了。
蛋听见枪响,尿了一裤子尿,随着迅速散开的惊叫人群一下没了踪影。高云儿相好的也不知被谁拉跑了去。
蛋一口气顺着一条道跑到镇边竹林里,扑在地上喘气兼呕吐,好一阵后,见没了动静,才想起老妈来,遂起身拍拍身上的枯黄竹叶急匆匆向家中走去。
珍见死了人,又见乌似乎也有些为突发的变故不知所措、正傻乎乎翻来覆去研究枪支时,反来了泼妇脾性。她一边大骂乌,你也打死我,凶手,杀人犯,一边扑向乌。乌大怒,起腿一点,珍就飞出一丈以外。珍还在地上叫骂。乌拔枪对准珍,被鱼儿上前挡住并劝开了。
鱼儿凶神恶煞大喝:死婆子,滚!惹烦了舵把子,一枪崩了你!
珍看见高云儿胸口上的红瓤子西瓜面,慢慢就开始害怕并突然想起儿子蛋来。珍起身提一口气撒开脚片子向家中跑去。
乌令几个老幺把高云儿抬到场子外死人沟扔了,又问鱼儿:听说镇公所来人找茬儿了?鱼儿答:也算不上,就是想进馆搜一搜。乌问:搜啥?鱼儿答:他们怀疑我绑架了蛋的婆娘,我哪有啊,不过是喊来摆会儿龙门阵。乌问:就这屁事他们就敢报官闯我的码头!就这无影儿的事儿他镇公所就敢来搅肇?拿本大爷成什么了?反了他们了!
鱼儿说:大爷消消气,再忍几天吧。
鱼儿让蓝在院坝给大爷看座上茶。乌越想越气,刚坐下,又腾地站起:老子忍不了!你给老子的来下马威,老子给你来杀鸡给猴看!话毕,让鱼儿招呼好码头上的事,自己带着两个老幺就往珍家去了。
鱼儿知道,乌言子中的你,是指安。现在的龙洛是安的天下,只有安倒了台,才是他乌的天下。所以,在龙洛争天下,其实就是乌与安两个人的事。而一切让安不舒服的事儿,都是鱼儿舒服的事儿。
乌一路上并没想好如何让自己消气、让珍家倒楣、让安受气的方法,可一跨入珍家大院,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是一说。还有一说是,乌还没出江西会馆大门,就想好了怎么做了--他的地下“训练班”、“情报所”太需要银两了。
珍在祠堂,听见大门响动,以为儿子回来了,就走到院坝上。琼、长短工、狗,也来到院坝上。
--你个恶魔,你来干啥?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