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校生一般都在星期天下午结伴去学校。初秋的一天,阳光明媚,蓝琳的心情特别好。大家早就看好去学校路上的一户有枣子的人家,那家正好关着门,好像外出干活去了。程勇拿上晾衣服竹竿,看着红红的枣子吧嗒吧嗒往下打,晨依她们抢着在下面捡。王斌每次看着青青的枣叶一片片像雪花似的往晨依身上落去,就会出神地愣在那里,直到程勇竹竿不轻不重落在他头上:“喂!犯什么相思病!”
王斌被程勇这么一叫唤,脸被涨得通红:“你才犯相思,我在想一道数学题。”说完忙着去边上草丛里找枣子,拣着颗又大又红的兴奋地跑去晨依身边:“你看,这颗大不,给你!”
“去去去!你留着自己吃吧,谁要吃你捡的!”晨依推开王斌递过来的枣子只管自己找,看都不看他一眼,“我要吃那茅坑板上的,你要是不怕掉下去,就到那茅坑上去拣,最大最红的都在那!”
王斌手被这么一碰,枣子骨碌一下滑到了地上。
“嘻!要的不给,不要硬送着上去,一天到晚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景菲一个箭步把王斌落下的枣子抢着往嘴里送,“好甜!马屁拍在马脚上,活该!这漏下的还真是最大的,不过比起茅坑板上的是小了点!”
王斌看着茅坑上的几块木板被雨水腐朽得坑坑洼洼,上面还落着点点青绿的枣叶,几颗又大又红的枣子安静地躺着。他咬咬牙,往那边走去,前脚刚跨上木板,后背却被什么拖着,回头一看是蓝琳。
“好了啦,晨依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那枣子看着好看,其实都烂了。”蓝琳硬是把他给拖了下来,想着自己掉茅坑的事,心里还在发噱,便马上拿了根竹竿把枣子一一撩到了粪坑里,免得有人又去逞强。
没过几天,遇上了刮风下雨,王斌一大早天还没亮,扒着女生宿舍门外吹几下口哨。蓝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叫上晨依蹑手蹑脚从宿舍里出来。
王斌推着自行车,后座上夹着个蛇皮袋示意她们快去停车棚推车。传达室的老头睡着没醒来,王斌小心地拨开插销,让蓝琳把车推出去,晨依顺便把王斌的车也推着。
刮了风的路上,落叶飞扬,随处可见的小麻雀楚楚可怜地在落叶堆里找妈妈。蓝琳看着它们忍不住站着不动,晨依的心一阵紧,难过着:“别看了,时间来不及了。”
两个车三个人飞一样地往山里赶去,到一个村停下。村的后山上种着很多柿子树和栗子树,台风过后,地上摊满了掉下来的青柿子连着小树叉,还有带着浑身长满青刺的栗子。王斌从口袋里拿出一双白线手套戴上,蓝琳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准备着的:“我怎么都觉得昨晚的台风是你引来的,什么袋子和手套你都样样齐全?”
王斌朝晨依看了一眼:“那当然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晨依朝他斜了一眼,不屑地“哼——”了一下,抽过王斌手中的一个袋子,一边自顾自拣柿子,“你反正戴着手套就去拣栗子吧,又白又嫩的少爷手给刺扎了可不关我们的事。”
蓝琳看着几颗表皮裂开的栗子,便用脚踩在地上的草里搓了几下,里面深褐色的栗子便一个个露了出来:“王斌,凡是露出来的栗子都放自己衣裤袋里,拿到学校吃,带皮的拿去卖了。”
没多长时间,三个人拣满了各一袋柿子和带外表皮的栗子,王斌把它们绑在车座后,三个人不由兴高采烈地往镇上赶。
来到镇上的菜场,蓝琳把柿子和栗子拿到卖水果的地方问上好几家,讨价还价最后成交。拿着钱,蓝琳欢天喜地地交给晨依保管,晨依拿出几块给王斌:“喂!是你的给你!”
“我不要,我只是觉着好玩才跟着来!”王斌装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下次可不想听你说也有功劳。”晨依也乐着王斌不要,有二十多块钱,她和蓝琳可以用两个月。
回到学校,刚好同学们都吃了早饭陆陆续续去教室上早课,景菲把他们三个人的饭盒都拿上了急着等他们回来。晨依一高兴,从口袋里拿出两块钱给景菲:“给你的奖励!”
景菲眉开眼笑地接过钱:“我就知道你们去干嘛了,快点吃饭,我给你们中午米都淘好了,等会你们吃好就不用洗饭盒,快上课了。”景菲说着递上一个白洋盆子,“分一下这碗里的米,去食堂加上水就可以了。”
星期天,王斌总是第一个在桥头等着。看见蓝琳推着车,晨依跟着过来,他就开心着想笑:“晨依,坐我车吧,我带你!”
“去!去!去!谁让你带,要不你带上蓝琳。”晨依一把抢过蓝琳的车,把蓝琳往王斌那边推。
王斌不好意思拒绝:“那就坐上来吧!”
王斌在前面骑,蓝琳扶着后座轻轻一跃便稳稳地坐上了。晨依跟在后面哼着刚学的歌,于是大家跟着唱:“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我们亚洲………”
晨依一唱完,王斌马上会跟着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烈火燃烧了我……”
大家骑着车偷偷地笑,王斌却自管自唱得起劲,坐在王斌后座上的蓝琳见晨依脸越拉越长,一脸不高兴,便会用手打一下王斌的后背小声说:“别唱了!”
“干吗打我,男女授受不亲。”王斌正唱得兴头上。
蓝琳被她这么一说,忙缩回了手。要不是晨依硬让她坐后面,她才不想遭这个罪。
每次蓝琳坐后面,两个手不敢拉着王斌的衣服,有一次被一个小石块憋了一下,蓝琳被硬生生地震了下来,那以后王斌的车再也没人敢坐了。芙蓉在蓝琳表姨的理发店里一干就是一年多,店里有个小仓库,芙蓉就睡在仓库里。这里车水马龙,高楼大厦,这里的芙蓉是最幸福的一个,她对每个人都在笑。
她身上长不完的痱子不见了,一层层蛇皮什么时候褪完的,芙蓉都想不起来了。镜子里的芙蓉,眼睛很亮很甜,像一汪醉人的酒。微翘的鼻子,皮肤白白的,不胖不瘦。眼睛上面的疮和疤都不见了,芙蓉的眼睛大了,看出去的世界也大了。
芙蓉身上穿的衣服,是常来的顾客送的。很好的裙子,这让她想起晨依妈妈,这些衣服应该穿在她身上才配,可是表姨看她穿在身上却一个劲说好看。
蓝琳的表姨对她时冷时热,但一点都不会影响芙蓉的快乐。
表姨冷的时候芙蓉叫她一声表姨,她会骂:“谁是你表姨,有你这么弄不灵清的外甥女吗?手脚这么慢!”
表姨热的时候会说:“表姨喜欢你,店里有你在,表姨放心多了。”
一冷一热,芙蓉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一个耳朵骂进,另一个耳朵出去,不痛不痒;热的时候,还会收到表姨的礼物,吃的穿的用的都有。
蓝琳妈来店里的时候,蓝琳表姨不在。芙蓉刚好低着头在打扫卫生,有人拍拍她的肩膀:“问一下,芙蓉在吗?”
芙蓉觉得声音好熟悉,抬起头一看:“婶婶,你怎么来了?”
蓝琳妈看着芙蓉愣了愣:“你认识我?芙蓉呢?”
“婶婶,我是芙蓉!”芙蓉笑着抱住蓝琳妈。
蓝琳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拉过芙蓉左看右看看不够:“真的是芙蓉吗?真的是那个芙蓉吗?怎么会变成仙女!”
“婶婶,是我,真的是我。”芙蓉拉着蓝琳妈坐下,倒了杯热茶给蓝琳妈,“口干了吧,喝口水。”
蓝琳妈脸上还带着惊喜:“芙蓉,我表妹呢?让她这两天安排人,你今天跟我回去。”
“不回去!”芙蓉本能的反应。
“该回家的时候了。”蓝琳妈笑望着芙蓉,“你妈,还有你的哥哥姐姐都很想你。”
“他们记挂我?”芙蓉不相信,但不管是真是假,芙蓉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他死了!”
“你说什么,婶婶,你在说什么?”蓝琳妈说得很轻,但在芙蓉耳里却像惊涛骇浪。
“他死了,终于得了报应,过你爸坟边的时候被五步蛇咬了!”蓝琳妈松了口气。
“真的?”芙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像被钉在那里的一尊雕塑,泪狂奔而下,“他死了,真的死了!”
芙蓉不知是喜是悲,一下子接受不了,向远处的河边狂奔而去:他死了,真的死了!爸爸,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在天上看到了。爸爸,我好想你,芙蓉想你!我要回来了,我想你们!想蓝琳,想晨依,想景菲,我要回去,我要去看你们!
芙蓉回来了,她说过,发誓过,再也不会回来的,可是今天她回来了。
没有了恨,没有了痛苦!突然间有了太多的思念,可她以前却一直不愿去想不愿去面对。蓝琳她好吗?晨依、景菲她们都好吗?爷爷好吗?哥哥姐姐呢?还有妈妈和妹妹?
映山红开了,紫藤花又谢了,银杏叶绿了村庄,满山的茶香飘过竹海,爸爸,我回来了!文娟!丽娟!我回来了!
蓝琳、晨依、景菲三人一放学就兴奋地往家赶,芙蓉回来了!她们的芙蓉回来了!
春天就这样悄声无息地来了,银杏枝条上绿绿的嫩芽正茁壮成长。小溪两边的桃树隔着篱笆在阳光下乐开了花,粉红粉红地艳着,蜜蜂穿梭在枝头上。风过了,桃花跟着蜜蜂在银色的湖面上舞蹈,偶尔落下几叶淡红,一片片顺着溪水流过小桥、流过村庄,也流进了蓝琳的心田。
蓝琳第一次觉得春天不一样,空气里弥漫着喜庆和吉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妈妈的两眼闪着喜悦的光,掩饰不住的快乐和希望:“蓝琳,你知道吗,改革开放了,田和地,还有毛竹山都归我们自己了。不用像以前一块一块包着干,现在干下来的都是自己了。按照那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家里都可以盖上新房子。”
妈妈说的没错,蓝琳每星期回家都感觉到明显的变化。首先是茶叶,以前青叶每斤价格几毛钱,现在几块钱,翻了十倍。星期天孩子们采茶叶的劲一下子高涨起来,价格贵了不说,还能放自己口袋里,蓝琳妈连说话声都是甜的:“女儿,你说这世界怎么说变就变了。”
蓝琳家里最先添的是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而且是女式的,中间没有横梁。即使摔下车,胯下也不会被生生地弄痛,停车只要用脚轻轻在地上一点就好了。没过多久家里又添了一台缝纫机,而且是蝴蝶牌的,需要自己组装。蓝琳和晨依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看着图纸把它给装好了。
村民口袋里钱多了,空闲时间没什么业余生活,村里开始兴起了赌博。蓝琳有次下雨天回家,见家里门关着,晨依后妈刚好撑着伞从她家门口走过:“你妈在傻子家,我刚回了趟家,一起过去吧?”
“去干吗?”蓝琳很疑惑,傻子家平常没人去,现在村里人怎么老往他家跑。
“去他家玩牌!”蓝琳后妈无所谓地说。
“赌博?我妈怎么会去赌博?”蓝琳瞪大眼睛脱口而出。想起小时候爷爷赌钱赢了给蓝琳买吃得,免不了给妈妈打一顿,现在倒好,自己也去来了。
“大家都在玩,消磨时间。”蓝琳妈看到女儿回来不以为然,赢了三十块钱一脸地开心,“放心吧,你只管读好你的书,没事的,小赌赌,赢些菜钱,几十块钱,即使输了也不会心疼。”
晨依舅舅来学校看她,给她带来了好多礼物。上体育课的空隙,晨依开心地拉着蓝琳去寝室,从舅舅给的袋子里拿出一瓶雅芳的增白雪花膏:“看,这是给你的,还有我外婆让我舅带来一个纸箱子,你知道是什么吗?卫生巾!”
蓝琳看着晨依拆开像教室里两个抽屉大小的纸箱,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曾经看见农场里的几个女孩子用过。而现在,那么多,一包一包,整整齐齐地放在她们面前:“蓝琳,你看,至少够我们两个人用上一年多,再也不用去垫那倒霉的卫生带了。”
“那是你外婆想着你,给你买的,我不要!”蓝琳由衷地说。
“咱俩还分你我?下次不准你这样说。”晨依有点生气,拉着蓝琳去卫生间,拿起一瓶淡黄色的塑料瓶,上面写着“肤美灵洗面奶”,“蓝琳,我们已经长大,从现在开始要好好打扮自己。洗脸不是像以前那样碰了水就可以,要用上洗面奶,洗完了还要用护肤品。来,你先试试!”
蓝琳按照晨依说的打开洗面奶的瓶子,倒着挤出一点,加了几滴水放手心里,轻轻搓在脸上,好香,有一股想喝一口的牛奶味。洗完脸,蓝琳感觉皮肤像是和嘴巴一样在呼吸空气。
晨依又拉过蓝琳,打开雅芳的瓶子,均匀地抹在蓝琳脸上:“好了,我们蓝琳好漂亮!”
晨依拿着镜子给蓝琳照,镜子里的女孩皮肤白白的、透透的,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眨着。嘴巴有点翘,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蓝琳以前几乎不照镜子,突然一变,都有点不相信自己了:“晨依,是我吗?”
“哇!好看多了,那不是你难道是我吗?我好像还要漂亮吧!”晨依朝镜子里的蓝琳做鬼脸。
“臭美!”蓝琳也笑了。
……
“蓝琳,你不要骑得那么快,等等我!”晨依在后面追,风“呼呼呼”吹过耳边。
“你们说,芙蓉现在该怎么样,还会是以前那个脏脏的,披着蛇皮的芙蓉吗?”景菲骑着车大声地问。
“应该会变吧,但不会很大。”晨依回答。
“不知道,我想一定变了,变漂亮了!”蓝琳清脆的声音在山谷回荡。那个男人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知道那个秘密!蓝琳笑了,笑得是那样的尽兴。
……
芙蓉倚在门口,眼里闪烁着期盼的泪花,向小桥望去。银杏树下,三个女孩笑着飞过来!
“蓝琳!晨依!景菲!”芙蓉一眼就认出她们。
“芙蓉!”三个女孩站着,瞪大眼睛,一步一步过来,终于紧紧抱在一起。
“芙蓉,真的是你吗?是在做梦吧!芙蓉!你好漂亮!”蓝琳哭着说。
“是我,蓝琳!是我,晨依!景菲!我们又在一起了!”芙蓉开心地哭了!
王斌到芙蓉家里的时候,四个女孩子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眼前陌生的女孩让王斌眼睛一亮,莫名的喜悦涌动心头:“喂!这里在办丧事,你们还那么开心。”
晨依看见王斌进来,兴奋地拉过王斌,“你看她是谁?”
王斌分析的结果是芙蓉,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芙蓉会变得让人认不出来,这突然而来的美让王斌怦然心动,这种感觉跟他看到晨依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晨依永远在他之上,他觉得自己好矮,没自尊:“真的是芙蓉吗?认不出来了。”
“是芙蓉,让你猜对了。”景菲打了王斌一拳。
芙蓉笑吟吟地望着王斌,“你也长高长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