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上下终于大出一口恶气:从此不必担忧北齐的挑衅,从此不用对高洋奴颜婢膝、俯首称臣了。一直如履薄冰的建康城解除了戒严,连日苦战的军士们终于能举杯欢庆了。这样的大胜太久违了,他们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而被俘的北齐将领也多被斩首,他们喷洒的鲜血似乎也在助兴梁军的狂欢!
可当萧轨等人人头落地,也是陈霸先的侄子陈昙朗人生大限到来之时——而去年,陈霸先怕这侄子逃逸,亲自跑到京口将他送去当人质的。而当时陈霸先对他的生死一无所知。
不管如何,对陈霸先而言,他赌赢了——去年,他执意不肯将侄子作为人质,向北齐讲和,可最后迫于群臣压力无奈答应。可结果高洋马上卷土重来,群臣们算是欠了他一条人命。而今天他们终于用胜利补偿了陈霸先。
唯一倒霉的是陈昙朗。可他既然生在了陈家,那纯粹就是家族的一颗棋子,即便明知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得硬着头皮蹚水过河。
在当时这个根深蒂固的宗族社会里,基本的利益单位不是个人,而是家族。家族的利益才是永恒的,有时它还会高于国家利益;而个人是随时可以牺牲的,你永远不属于你自己。家族的荣誉,你有可能难以共享,可风险你必须承受。陈昙朗的悲剧,并非他一人独有,属于这数千年来所有人的共有。
北齐遭了大败,消灭梁朝已基本无望。疯癫的高洋也懒得理睬了:赶紧让这三十万民夫把我的三台宫殿修建起来。我还等着让人绑着风筝往下飞呢。别耽误我的低空飞行实验!
千疮百孔的梁朝总算挺住了。三国鼎立的局面延续着,没有变成东西对立的怪胎版图。
称帝
外患虽除,可内忧依然不止。
除了原先和陈霸先不相上下的王琳外,南方各地的土著军阀——俗称洞主,都趁乱揭竿而起了。由于士族被灭,各地驻军前去勤王,权力出现真空地带,地头蛇们当然不会放过这绝佳机会,纷纷占地为王。各地自行割据,叛乱不息。
这又花了陈霸先两年的时光。到了557年,各地洞主基本被他暂时打压。唯一剩下他的老对手王琳,还是占据一方,不听他的号令。
瓜熟蒂落,陈霸先再也不愿等待——他已经五十五岁了,终于效仿前人,实行禅让之事,于公元557年称帝,建立起自己的王朝——陈朝。宋齐梁陈,南朝总算走到了它的最后一站。
陈朝,在历史的长河里微不足道。可谁曾想过,它的建立是如此艰难,承载着如此巨大的使命;但几十年后,它的消逝又是如此轻易和荒唐?
梁朝在江陵之难后,早已名存实亡。在陈霸先的力撑下,它苟延残喘了两年,没有亡在北齐手里,可最终也毁在它的保护者手里。
靠军功起家的陈霸先,终于从看守油库的小吏走到了人生的顶点。人走到巅峰的时刻,也是他人生最寂寞孤独时。每个从平常人家走出的帝王,都应当品尝过登顶时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众人喧哗中的无尽寂寞。
陈霸先的孤独稍有不同,其他登基的帝王是热闹中的孤独,而他却是真的孤独,冷冷清清的孤独。
非常遗憾,他最盼望和他分享这份尊荣的人,不在他身边。
因为他唯一还活着的第六子陈昌,却在西魏手中,连个正儿八经继承皇位的人都没有。陈霸先辛辛苦苦一辈子,挣了点家业,不就是盼着儿孙们传宗接代吗?常人如此,登临九五之尊的帝王,这种迫切感当然更为强烈!
最后陈霸先只得遗憾地立自己的三个侄子为王——哥哥的两个儿子,陈蒨被立为临川王,陈顼被立为始兴王(陈顼当时也被拘留在西魏);弟弟的儿子,连那个已死的陈昙朗都被遥立为南康王(当时陈霸先还没得到确切音信)。
老陈家的确人口凋零。别人家一登基封王,那是争得头破血流的,个别还要专门安抚,麻烦组织做思想工作的。而陈霸先倒好,就这么冷冷清清地封了三个王:一个已死,一个远在天边,只有陈蒨才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
谁都料不到,这两个活着的侄子到后来都成了货真价实的皇帝。而其中一个,儿子多得惊人——四十二个,算是替老陈家挣了口气。
出师不利
而这时,陈霸先还要去征服他最大的一个对手——王琳。而他的征讨部队是在他禅位前出发的,而打着的旗号还是梁朝的。而他们征讨的借口是:王琳不接受梁王朝的号令。
这下麻烦大了,由于陈霸先临时变卦,此次征讨完全师出无名了,倒让王琳有了口实:看看,我还是梁王朝的忠实臣民,而你们已是货真价实的篡逆之臣。
而倒霉的侯安都和周文育都一起被派了这趟尴尬的差事,临阵易帅够不吉利了,临阵易帜简直是倒了血霉。
带着这种不祥的预感,侯安都走在半路上,就已经有点山雨欲来的感觉。
骑马过桥,骑术一向高超的他,竟然会连人带马全滚到河里去了。别说骑马了,便是好端端坐着不动,没招谁惹谁,他也会摔得很惨。
侯安都心里本就忐忑不安,如今得到陈霸先登基这个近乎噩耗的喜讯,心里更加七上八下:老陈,你当皇上,我们手脚并举赞成,跟着干也沾光,顺便还能光宗耀祖。可你老小子不能再忍一忍吗?起码等我们灭了王琳再动手啊!
谁不知道这天下已姓陈了,着急这一两天有何意义?!
可诏令已经来了,侯安都和周文育也不能硬拧着,只得让士兵换上陈朝的旗帜。老母鸡变鸭,所有的人都觉得滑稽:这仗打得如同儿戏嘛!
可比师出无名更可怕的是:将帅不和。
这得怪陈霸先没安排妥当。由于侯安都和周文育都是老资格,结果侯安都是西道都督,而从南边赶来的周文育则是南道都督。两人都是都督,结果谁也督不了谁。他俩仗着资历,互不相让,各自为政。尚未消灭敌军一兵一卒,他们以及各自的部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
而对于他们的敌人——王琳而言,这一场战争,他绝对输不起。这是生死之战。王琳的地盘在长江中游,处在后梁和陈朝之间的夹缝里,属于前有虎后有狼的绝境。而倒霉的是,他的上头还有北齐和西魏盯着,根本毫无退路。
对于侯安都、周文育这些陈朝将领,王琳都很熟。几年前,他们都还在一张桌子上碰过杯,喝过酒,一块出生入死过。而今天,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绝无弥合的可能。
王琳最牛的资本是手下的战舰。这些战舰很有特色,一开动,便会发出野猪般的嚎叫,很是威猛吓人——“两岸猿声啼不住”比这境界差远了。王琳很得意,索性给这些战舰起了个“野猪”的名称。自古以来,战舰叫“野猪”的估计也仅此一家。王琳养了个庞大的“野猪群”——数千条,光凭这个,也足够霸占整个长江中游了。而王琳则是名副其实的“野猪”司令。
除了水上游的“野猪群”,王琳手下还有路上跑的精兵十万。这十万人有一个特点,对王琳特别死心塌地,不是那种风吹草动便会摇摆的主。
临阵易旗,将帅不和,再加上被敌军知根知底,这便是陈朝军队的状况。如此一对比,侯安都此次征讨的成败已可想而知。
两军先是相持,数日后终于合战。侯安都和周文育两人,连同一大堆猛将,全成了王琳的阶下囚。
碰到这批老战友,王琳很懂得待客之道,一一问长问短,叙旧几句。客气归客气,基本的安全措施还是不能少:他将侯安都等人全用铁链相锁,关在自己的船上,让一个亲信太监看着——太监什么时候靠得住过?
在战场上吵成一团的侯安都、周文育两人,终于又和好如初了。他们得互相合作,商量着如何逃出生天。人,多半富贵难为友,患难时又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