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守了一年多,还是赌输了。王思政本小,从头到尾只有八千人;而高澄注大,可以举国而来。以小博大、一本万利的事是有的,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何况是一年。
湘东一目——萧家兄弟相残
按兵不动的叔侄们
东西魏打成一片,无暇打扰侯景,可萧家子弟们——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武陵王益州刺史萧纪、河东郡王湘州刺史萧誉、岳阳王雍州刺史萧詧(同察)这四股最大的势力为何到现在还按兵不动?
台城被围,他们以路途遥远为由,随意拖延。
台城被破,他们的父祖成为傀儡时,一切皆不可为,他们更有理由放弃。
这都可以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萧家子弟的口碑一向如此。可如今,梁武帝没了,都城沦陷了,他们终于可以甩开手脚逐鹿中原了,为何还不来找侯景的麻烦?这么多年的钩心斗角,他们等的不就是这么疯狂的一天吗!不是这些叔侄们不想,而是他们已经提前打起来了,杀得血流成河!
先简单地介绍一下这四股势力。别看梁朝占了整个南方的版图,疆域面积与北魏大致相当,可是南方开发晚,真正有人烟的地方很少,至多占半张地图。别说云贵这些西南角落,便是两广、福建等地也只是凑版图而已,人口密集的也唯有长江一带。
一句话,梁帝国的生命线便是系在长江沿岸,而沿岸的重镇全为萧衍儿孙占据。
先说上流的益州,也便是四川一带,当家的是益州刺史萧纪。萧纪,萧家的老八,很为萧衍宠爱。当初老爷子把这宠爱的小儿子安排在这千里之外,只有一个私心:天下方乱,唯益州可免。萧纪掌控的相当于刘备的地盘,政绩颇为突出,呈给朝廷的上贡十倍于前。蜀地易守难攻,蜀人易乱好战,但思乡心重,不愿远行,窝在当地称王称霸容易,可逐鹿中原不是强项。萧纪最好的策略,应是广积粮、缓称王,静观天下变化。
更难以逾越的障碍是,萧纪要顺流直下,东至建康,荆州是必经之地。而把守荆州的是萧纪的七哥萧绎,只要萧绎不答应,萧纪永远到不了建康。
顺流往下走,便到了独眼龙老七萧绎的地盘——荆州。荆州(今湖北江陵一带)为长江咽喉,又可阻拦北兵南下,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不管虚名,还是实力,萧绎的优势最为明显。名义上,他为荆州刺史,萧纪、萧誉、萧詧都受他节度,归他指挥。而实力也属他最为雄厚:雄兵十万。当初,侯景之所以悍然攻城,便是听到了萧绎退兵的消息,才放手一搏。
可萧绎的日子并不舒服,因为他的两个侄儿一上一下夹着他,让他非常闹心。他的上头是雍州刺史(今湖北襄阳一带)萧詧,他的下游是湘州刺史(今湖南长沙一带)萧誉,这哥俩都是太子萧纲的儿子。当初因太子之位被萧纲抢走,哥俩对诸位叔叔一直耿耿于怀,心存怨恨。如今,偏心的祖父死了,抢位的叔叔成了傀儡,天赐良机,他们终于有机会可以夺回失去的一切了。
有这哥俩夹着,萧绎经常见风就是雨。他本要率军勤王的,可是突然听闻侄儿来袭的消息,便迅速凿船、沉米、崭缆,风一般地从陆路赶回老巢。到头来,却只是虚惊一场。
再往下走,本应是郢州刺史萧纶的地盘。可这位王爷离建康最近,过于殷勤,舍了命地勤王护驾,结果地盘没了,手下兵士也散了,如同孤魂野鬼般在侯景和自己弟兄的夹缝中窜来窜去。侯景的士兵追着他打,而其他诸王也把他看成洪水猛兽,唯恐抢了自己的地盘。这夹缝的滋味,估计比当年他让人活吞鳝鱼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
独眼龙萧绎
如今梁武帝已死,继位的萧纲如同傀儡,独眼龙萧绎成了这天下最有力的争夺者。如果说萧衍是个完人的话,这萧绎绝对是个极品,不管是做学问还是做人,风格都很极端。
萧衍对学问的追求算是痴迷的话,那么萧绎已到了疯狂的地步。他那只眼睛没瞎以前,自己没日没夜地读;瞎了眼后,便换成了没日没夜的听——让旁人在一旁诵读。到了夜晚,他便安排五人,一人轮上一更,直读到天亮为止。
碰上这么个读书不要命的皇帝,手下也很无奈——听者自是趣味无穷,读者却是枯燥乏味。有时,左右一看萧绎已是鼾声如雷,便偷偷换个文卷,或是乱个章节,偷个小懒。可萧绎人是睡着了,耳朵却没有睡着。
一觉味道不对,他立马惊觉——自作聪明的手下往往要挨一顿鞭打。在这个痴狂、聪明绝顶的老板面前,手下们要不了半点花招。
他也爱写书,涉猎极广、著述等身;他尤爱藏书,四处搜罗,藏的书累计数百万卷,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古籍。在对待学问的态度上,他拥有文人的一切疯狂特质。
可是,他有太多和他父亲不同的地方:他几乎不会骑马,打仗不是他的强项,连他自己都说“我韬于文士,愧于武夫。”他虽有文人所有的优点,同时也具备了文人所有的毒素。他有两个与生俱来的毛病:善妒、冷血。
只要超过他的人,他都要加以污蔑、伤害——对,一点点都不行。他有几个姓王的表兄弟,名望非常高。他很是妒忌,可惜又没机会下手,唯一能做的是采取了村氓式的下流手段:把自己宠妾的兄弟王珩改成了这姑父的名字——王琳(一代名将,对萧绎忠心耿耿),天天大呼小叫,以此泄愤。
这样的泄愤还算是厚道的,有些便没有这么幸运了。比如有位叫刘之遴的,他的学问比萧绎好,萧绎便毫不留情地将他害死。只要谁对他稍有微词,几乎都遭其毒手。他手下的主将王僧辩稍不顺从,他便是顺手一刀,几乎把他当场砍死;直到王母苦苦哀求,方才饶过。
他的冷血更让人胆寒。他的父亲是舍尽所有爱护每一个子孙,他却截然不同,亲情在他这里根本不值一提。只有冰冷的学问才让他留恋,感到温暖。
他的五哥萧续和他略有纠结,不幸早死,他听闻后的反应是手舞足蹈、活蹦乱跳,高兴地把木屐踢裂。对他有恩,他可以淡忘;可是对他有仇,一生都不会得到他的宽恕。他的冷血在他儿子萧方等身上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萧衍的儿子名字,全从绞丝旁:萧统、萧综、萧纲、萧绎、萧纶、萧纪等;萧绎的三个儿子都有方字:方等、方诸、方矩。)
萧方等是萧绎的长子,是萧家子孙里难得的文武全才。他聪明、勇猛,又有忠义之心,为人淡泊名利。
其实,有这样一个在萧家兄弟里鹤立鸡群的儿子,萧绎应该去烧头香了。可是,萧方等并不受宠爱,几乎遭他父亲的厌弃,因为他是一段错误婚姻的不幸产物。他的母亲叫徐昭佩,是名臣之后——齐太尉的孙女,她和萧绎的结合本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婚姻。
可是除了显赫的门户,徐昭佩没有任何讨人喜欢之处:她脾气暴躁、酗酒成性,经常把萧绎吐得乱七八糟。徐昭佩一进门的那晚便是狂风大作、雨雪交加,王子和名门小姐的幸福婚姻迅速沦落成了独眼龙和女酒鬼的争吵。他们的生活很不和谐,夫妻生活上更是如此——两三年才会有非常糟糕的一次,而萧方等和妹妹萧方贞便是这种变态结合的结晶。
徐昭佩拥有一切泼妇、荡妇的特征。她善妒,只要哪个侍妾得宠,她定会毫不留情地除掉。在萧绎这里得不到满足,她选择了红杏出墙——竟然和萧绎手下的帅哥暨季江私通。
这位小帅哥在床笫之欢后总要深情地感叹,留下了这个千古笑传的名句:
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
可徐娘的性欲太强,结果连佛门净地都留下了她偷情的痕迹。这一切,萧绎肯定早有耳闻,可他还是忍受住了,各玩各的。结果徐娘得寸进尺,萧绎最爱的宠妃突然无故而终。萧绎强忍了几十年的愤怒爆发了,最后他逼令徐娘自裁。他依然不解恨,专门将老婆的偷情事迹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让后人观赏——后世的郁达夫也如出一辙地扬过家丑,这两人的文人气质很是相当。
同是戴过绿帽子的孝文帝,在处理小冯后红杏出墙的事时,却要谨慎很多,虽也是漫天怒火,可只是两人私下交谈,世人对细节永不知晓。
萧方等的挣扎和绝望
作为世子,萧方等本是前途一片光明,可摊上这么个淫荡的母亲,所有的长处都填补不了这窟窿。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日去死。
压力来自他父亲,萧绎对他冷淡,很是厌恶,完全没有父子情深的感觉。这感觉压抑了他好多年,直至有一天,他完全绝望了——他去拜见他的父亲,突然在大门上看到了一段文字,非常醒目,是他父亲写的,很是文采飞扬。
内容让人触目惊心,关于他母亲的,是她所有红杏出墙的淫荡故事。萧方等几乎窒息了,他刚刚用卓越的军事才华赢得了父亲的尊重,而几乎一夜之间,这种欣赏又变成了隔膜、厌恶、还有怨恨。萧绎“恨屋及乌”的力量太强了——他只记得萧方等是徐昭佩的儿子,忘了有自己的份。
萧方等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与其终日惶恐地活在这种厌恶的阴影下,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去死。
当然,死的方式要稍微壮烈些,不能窝囊地“自挂东南枝”,起码能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是优秀的。
对这位世子而言,自寻短见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早先,他被召见去建康,适逢侯景之乱,虽明知此行凶多吉少,他依然执意前往。萧绎总算发了点善心,让人传话:你回来吧!
他只回了一句话:“昔申生不爱其死,方等岂顾其生。”这话说得很坚决,而且很不吉利,申生(春秋时晋文公的哥哥)便是死于愚孝,能有这种想法的人要自寻短见基本都是很成功的。
到了建康,几乎所有的援军都在敷衍,装模作样地舞枪弄棒,或者干脆撒腿就跑。而众人看到这位从江陵远道而来的小王子,却全然不顾,总是拼杀在最前面。大家都明白了,只有一个解释:他是来寻死的。
每一次立功,当然也是送死的机会,萧方等都不放过。因为只有选择死,或许还有生的希望——打动父亲,得到他的谅解。
可萧绎依然无动于衷,他依然记恨爱妾的死和徐昭佩的淫荡,对萧方等所有的努力视而不见。要想让一个偏执狂停止他的偏见,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停止呼吸,所以萧方等是等不到头了。
替父亲排忧解难的机会,又一次来了,危险程度很高,可萧方等还是立马主动请缨了——所有能让父亲原谅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这是一场叔侄间的同室操戈。萧绎名义上是都督中外军事,萧詧、萧誉这两个侄儿都归他管,可是如今天下大乱,这两位前太子的儿子都自立门户了,萧绎的号令在他们面前是一纸空文。
缘起是,萧绎称要讨伐侯景,让萧誉准备粮众。萧誉不理不睬,只有一句话:各自军府,何忽隶人?——大家一向各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