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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琴断口(4)

米加珍没有说话,眼泪却不管不顾地往外流。杨小北伸出手,替她抹了一下脸,低声说,是不是?你也管不住。米加珍这时哽咽起来。杨小北说,我真的没办法,我天天想你。米加珍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说我也是。杨小北便冲动地将她拥抱在怀,两个人的眼泪瞬间就混淆在了一起,咸涩程度完全一样。米加珍说,我们可以吗?它可能会改变几个人的命运。杨小北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破坏你们,我也很喜欢蒋汉,但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命运的改变,常常就在你根本就没有察觉的时候。爱情的力量太强大,它天天在催我犯罪,我宁可成为一个罪人也要爱你。米加珍为他这句话感动着,她哽咽着说了一句,那我就陪你一起犯罪。

这段地下的爱情在悄然间盛开花朵。春夏秋冬,四季走过,花朵依然旺盛开放却又不动声色。蒋汉似乎心有所知,却又以全然不知而面对。他只是对米加珍更仔细更体贴更大度。在这样的呵护之下,米加珍的感情不停地在两个人中间摇摆。她爱杨小北。杨小北让她兴奋让她激动让她战栗不安,这种感觉使生活变得激情四射,格外有意思。但她却并没觉得蒋汉有什么不好。蒋汉让她沉静让她踏实让她高枕无忧。这么多年来,蒋汉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棵树。

米加珍的摇摆,更是漫长的一段时光。杨小北一直等待着。杨小北说,我等你拿定主意。因为我相信爱情。

这句爱情的豪言壮语表白在秋天。

而当冬风吹来,细雪落下时,桥断了。蒋汉由此退出,退到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地方。地下的爱情,虽然就此破土而出,花开鲜艳,但却因被血泪浸染和浇灌了一场,开放的花朵便总是散发一种或痛楚或凄迷的气息。

米加珍有一天想,这会是罂粟吗?很美丽,却也有毒。她把这想法说与杨小北听。杨小北想了想,没有否认,只是说,让我们一起留下美丽,努力排毒。

四、新婚的夜晚

新桥终于修建起来了,外形比原先的旧桥要漂亮许多。政府让一位副市长亲自挂帅督阵,副市长说,这桥无论如何要百年不垮。大家都信副市长说的话,因为市里专门请了修长江大桥的队伍来修这小小的白水桥。米加珍有天上班路过河边,她去看桥,结果听到一个施工员发牢骚,说让他们来修这样的小桥,简直是高射炮打蚊子。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白水桥太结实了。米加珍的外公在通车那天专门上去踩了儿踩,他跺着脚说,早修这么结实,汉汉怎么会掉下去跌死?本来他是我的外孙女婿。前面那个修桥的,你要赔我的人。米加珍外公说这话时,许多人都在旁边。杨小北也在。他正和米加珍手拉着手地站在桥栏边看河下的水。河里的水依然发黑,与造型漂亮并且意气风发的新桥相比,显得无精打采。人们都朝杨小北和米加珍嬉笑张望。杨小北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米加珍感觉到了,上前去拉她的外公,嘴上说,外公你瞎闹个什么呀。米加珍的外公脸一犟,说我讲的句句是实,几时瞎闹了?有熟人听了笑,说旧人不去,新人不来,加珍又给你找了个更好的外孙女婿。米加珍的外公说,哪里有更好的?汉汉就是最好的。我们加珍睡都跟他睡了,别的人关我家什么事?

米加珍外公的话令桥上的人全都开怀大笑。仿佛这是比新桥落成更大的快乐。笑声融在风中,落进水里,激起一些涟漪。杨小北当即面红耳赤,米加珍更是气急败坏。她毫无办法。外公是个病人,你去跟他搭白,还不知道会惹出他更让人难堪的话来。

米加珍拉着杨小北逃之夭夭,一直跑到公司的墙根,她两眼噙着泪。杨小北坚决地说,米加珍,我们结婚吧,马上就结。米加珍原本想明年再结婚,可她被杨小北的坚决所感动,于是回答说,好吧,我们结婚。

婚期立即决定了下来。杨小北在米加珍外公外婆的租房附近另租下房子。他们每天都忙着布置新居。看着这房子一天天地变化,一天天地饱满,米加珍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却是在一天天发虚,一天天发沉。她每一分钟都在想,我要不要去告诉蒋汉一声呢?也当是作一个彻底的道别。连连数日,她都心有不安。

有天下班,路上恰遇马元凯。马元凯说,听说你要结婚了?跟杨小北。米加珍说,是呀。你来参加婚礼吗?马元凯说,这种事,我跟蒋汉从来都是结伴而行,蒋汉不去,我当然也不会去。

米加珍心里顿了一下,有些悻悻然,说你这又是何必。马元凯说,你办喜事的时候,我得去陪蒋汉坐坐,这个时候,他肯定最伤心。米加珍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马元凯说,我不说,就没人会说。你也不去向蒋汉告个别?米加珍说,我是在想。只是这阵子还没有得空。马元凯说,没得空也得抽空。现在就走,上我的车,我陪你一起过去。米加珍见他如此一说,便抬腿上了他的车。

米加珍上车的时候,杨小北正好坐着的士过来。他哥哥送给他一台42英寸的液晶电视机。送货的人将电视机抬进客厅,小心地放在柜子上,立即,屋里便有熠熠生辉感。杨小北很兴奋,心想米加珍见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便打了一辆车去公司,好接米加珍去新房看看。杨小北还有另外的小算盘。他暗思着,米加珍一高兴,说不定晚上就会留宿在那里。米加珍有点守旧,每次杨小北想要留她一起过夜,都得想个主意,以便既自然又巧妙地留她下来。晚上一起享用新电视机,最为名正言顺。

杨小北赶到公司门口,还没下车,便见米加珍钻进马元凯的小车。杨小北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没有生气,但也有几分不解。他想米加珍下了班会跟马元凯去哪呢?杨小北叫的士跟着前面的车。当看到车朝琴断口方向拐弯,杨小北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去蒋汉的墓地。杨小北想,大概米加珍想去跟蒋汉道个别,又担心他不高兴,所以约了马元凯。其实,他完全不会去吃一个死人的醋,甚至,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去跟蒋汉打声招呼。毕竟他与蒋汉也朋友了一场。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杨小北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他发出的邀约。他给蒋汉打电话,说你提前半个钟头出来,我在公司河边等你。由我们男人来做个了断,不必让米加珍烦心。蒋汉说,好。这是蒋汉最后的声音。每次想到此,杨小北都忍不住要打寒噤。

果然杨小北看到马元凯的车开到蒋汉墓地附近停了下来。两人一下车即朝蒋汉的墓走去。杨小北便也忙下了的士,跟在他们后面。他原想喊住他们两个,表明他的心迹,但声音没有出口,却又缩了回去。他担心米加珍会误以为他在跟踪她,而他的本意显然不是如此。

米加珍站在蒋汉的墓前,开口说,汉汉,我今天特意来跟你道个别。再过几天,我就要和杨小北结婚了。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但我也要请你不要生杨小北的气。虽然那天是他约你到河边去谈事,害了你现在睡在这里,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掉到了河里,他也差一点没命。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最爱我,我的心里永远都会留一块地盘给你。

马元凯突然别着脸,盯着米加珍说,什么意思?什么河边谈事?米加珍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米加珍说,那天杨小北要加班,他急着想跟汉汉了断我们的关系,就让汉汉提前半个钟头去公司的河边碰头。刚好……那天就出了事。

马元凯的声音立刻就像炮弹轰炸。他大声道,汉汉那么早跑去公司,就是为了应杨小北之约?米加珍低声说,嗯。马元凯声音更大了,说照这么讲,汉汉是因为杨小北的原因才死的。米加珍说,怎么可以这么说?汉汉是因为桥坍塌了才死的。马元凯说,可如果杨小北不是急着去抢汉汉的女朋友,汉汉会死?米加珍说,有谁会想到桥刚好垮了?马元凯说,至少杨小北间接地害死了汉汉吧?他怎么一点都不内疚?居然赶急赶忙地要和你结婚?你呢?还有心情去爱这个人?他要结婚你就心安理得地跟他结?你就算不拿汉汉当你的男朋友,可他自小陪你一起长大,怎么护你怎么宠你,你想都不想一下?你跟那个杨小北亲热时,脑子里就不会冒出汉汉的影子?米加珍生气了,她也放大了声音,说马元凯,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跟什么人结婚是我的事,没你说话的分儿。

杨小北倚在一棵树后,清楚地听到他们这番对话。马元凯的话像散开的弹片,每一个字都击中了他。而更让他纠结的是米加珍居然早已知道是他约蒋汉前往河边的事,知道蒋汉死于他的邀约。他颓然地坐在树下,心口有点堵。觉得米加珍既然知道一切,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以致他从来没有对米加珍说出邀约之事。其实只要米加珍轻轻问一句,他就全都会说给她听。但是她却绝口不提。他怀着一丝侥幸,不想让他们的感情夹杂半点阴影,于是也没说。一直以来,他在米加珍面前都是阳光真诚的形象,他希望自己在米加珍心里是完美的。而现在,米加珍难道不会认为他其实是个虚伪小人?难道她不会在他批评一些恶习、阐述做人道理时,心里偶发几丝冷笑?

这天晚上,杨小北没有找米加珍,他甚至也没有打电话告诉她电视机的事。崭新的电视机静静地立在柜子上,它在杨小北眼里业已可有可无,仿佛刚进皇宫便遭冷遇。杨小北独自坐在客厅的窗边,漫想心思。这份心思,无边无绪,一团混乱,因其间夹杂着血,便有点沉重和无奈。

婚礼如期举行。这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

米加珍的爸妈做点小生意,家里还算殷实,所以也大办了酒席。杨小北父母离异,又都在北方乡镇,路途遥远,便没有过来,只是他的大哥做了家长代表。米加珍的爸妈忙着进货,并不想抽空招呼亲家,倒觉得亲家不来更好。而米加珍更是无所谓,没有公公婆婆到场,她反而轻松。米加珍的外公外婆先前还一肚子意见,说哪有媳妇过门,公婆都不到的。米加珍便劝他们,说婚礼都在我们这边举办,当他们家嫁儿子好了。外公外婆听此一说,细想想,觉得这样子自家还赚了。外公便称杨小北是上门的外孙女婿。

杨小北和米加珍的公司同事去了不少。场面还真是喜气洋洋,仿佛没人想起断桥的伤痛,也没有人想起米加珍的前男友蒋汉。杨小北和米加珍虽然各怀着点心思,但被这喜气一冲,心思也仿佛轻松了下来。

作为米加珍的闺蜜,吴玉自然是伴娘。吴玉酒量大,喝多了喜欢闹酒。米加珍事先叮嘱又叮嘱,让她少喝。但吴玉那几天心情正不爽,事先是答应了,但喝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尤其旁人老跟她提马元凯。不断有人问马元凯怎么没来。一听这名字,吴玉就一大杯酒灌下去。吴玉刚刚跟马元凯分手,分手虽是她提出的,但马元凯也答应得很痛快。没别的理由,马元凯腿瘸了。吴玉说,我吴玉怎么说也算一个有艺术气质的美女,我怎么能嫁给一个跛子?一起逛街,整条马路都不像是平的。

米加珍和杨小北去吴玉那一桌敬酒时才知道他们分手的事实。米加珍很惊讶,便劝吴玉,说马元凯人好,腿瘸也是为了救人造成的,又不是天生如此。吴玉趁着酒劲,嚷了起来,说你们家杨小北怎么不去救人?他要是像马元凯这样守在桥上拦下别的车,蒋汉会死吗?马元凯会瘸吗?我会跟马元凯分手吗?你知道我很爱他,可是我到底不能嫁给一个瘸子呀。吴玉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吴玉的话仿佛点破什么,酒桌上顿时鸦雀无声。杨小北的脸色瞬间惨白。米加珍看看杨小北,又看看婚礼现场,一脸惶然。蒋汉变形的面容便在这时浮现在米加珍的眼前。

后来的情况便有些怪异。只要杨小北和米加珍敬酒到哪一桌,哪一桌原本唧唧喳喳的讲话声便中断下来。大家都用很客气很矜持的语气向他们祝贺,仿佛稍一随便,便会伤着他们。

杨小北感觉到了,米加珍也感觉到了。他们俩都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欠了大家,这一刻的敬酒不是喜庆而是在赔罪。结果,杨小北的每一口酒都像是含着苍蝇。

这天夜晚,虽是新婚,客走之后,杨小北和米加珍却都没了做新人的欢愉。躺在床上,杨小北全无激情,亦无欲望。他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交集着吴玉说话的样子以及当时同事们的表情。他想,这个话题,他们一定议论过很多次,不然不会出现那样的气氛。

睡在他身边的米加珍突然说,小北。杨小北说,嗯?米加珍说,你在想什么?杨小北担心米加珍不悦,忙答说,在想你。说完佯装热情地伏到她的身上。以往杨小北很容易让自己和米加珍顺利抵达佳境,在那一刻,他总是很满足地想,有米加珍的人生是多么幸福。但这个新婚的夜晚,杨小北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自己成功。他进不去米加珍的身体,于是有些急,一急更加手忙脚乱。米加珍累了,说算了,也不在乎这一天。

杨小北翻倒在床上,脑子里依然是酒桌上人们的神情。杨小北说,他们是不是经常这样议论我?米加珍说,别想这些。杨小北说,你是不是早就听过这些议论?米加珍说,这些人嘛,喜欢瞎说,不必理睬。杨小北说,你怎么不告诉我?米加珍说,我告诉了你,你心里会舒服吗?

杨小北没再说话。他完全睡不着,甚至不觉得身边有新娘。他只是想,是呀,为什么那天我没有像马元凯一样守在桥边呢?不然,蒋汉不会死,马元凯也不会瘸。而米加珍照样会跟我结婚。那一念之间,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后面还有人呢?怎么就没有记起我约了蒋汉呢?想到这些,他的心便很疼。为自己,也为蒋汉和马元凯。

其实,这也是米加珍的一个最没心情的夜晚。就算是结婚这样的大喜,也全然没有她曾经憧憬过的欢乐。她脸上虽然笑得灿烂,心内却阴云密布。此一刻夜深人静则更是如此。身边的新郎官就仿佛一个布袋躺在那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气息,虽有却无。吴玉的话,像是膨胀的充填物,把她的内心空间全部塞满,一丝缝隙都没留。她的每一口呼吸,都令它的膨胀更甚。米加珍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想的都是:杨小北要是守在桥边救下蒋汉该有多好,如果救下了蒋汉,马元凯也不会瘸腿,吴玉也不会跟他分手。而我照样会与蒋汉分手,全身心地去爱杨小北。今天的大喜,以蒋汉的大度和马元凯的潇洒,他们都会参加。那时的她,该会多么开心。可是杨小北,他为什么没有呢?

月亮很亮,天很清朗。两个新婚的人躺在床上,不做爱也不说话。各自满腹心思,杂乱无章,却全是因为另一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许久,可是他的阴影潜伏在空气里,飘荡在这个屋子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五、婚后的第一块石头

马元凯没有出席杨小北和米加珍的婚礼。在他们结婚的那天,他回到琴断口。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用复杂和糟烂来形容,都远不足够。米加珍并不是他的女友,但她却曾经是蒋汉的未婚妻。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就凭这一点,参加她的婚礼,本是理所当然。米加珍打电话时声音都在哽咽,她一直说,你要来。你必须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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