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世界上最痛苦的人非元子攸莫属——尔朱荣那小子太不讲义气了,竟然单方面撕毁协议了。若时光可以倒流,元子攸宁愿自己立马死去,也不愿见此苦难场面。现在皇帝没当几天,亲兄弟横死眼前,自己毫无办法;群臣百官血流成河,自己束手无策;更让人担忧的是祖宗的伟业也要毁在自己引狼入室的愚蠢行为上。自己本想挽救河山于未倒之时,一不小心却成为了比胡太后更可恶的千古罪人。
但即便悔青肠子都于事无补了,元子攸只好向尔朱荣传话:王朝更迭是常事,北魏的江山,将军若是想要就拿去;若是兴趣不大,就更立宗室贤王!
江山,这世上最诱人的东西,谁会不感兴趣?尔朱荣又不是傻子,一听这话兴奋坏了。不过这家伙还想搞搞民意调查,立刻召集手下商量此事。当时尔朱荣手下人才济济,高欢和贺拔岳是其最得力的部下。但两人对尔朱荣称帝的事态度竟截然不同。高欢竭力怂恿尔朱荣称帝,周围的人也非常赞成;而贺拔岳明确反对,认为此举会招来祸患。
一看自己的群众基础还不是特别扎实,尔朱荣便想看看老天爷的旨意,还是老办法——铸金像!这一次与上次不同,他下令铸造的是自己的金像。
一次,不成!兄弟别泄气!
二次,又不成!兄弟再努力!
三次,又,又不成!兄弟再接再厉!
四次,又,又,又不成!去死吧!你小子怎么通过铁匠资格认证的,八成是从街上小贩那里买的假证书吧?
尔朱荣欲哭无泪,唾手可得的江山竟然在老天爷那里卡住了。自己的脸皮够厚了,已经在老天爷那里试过四次了,实在不好意思再试了。其实这也怪不得老天爷无情,而是契胡族一直待在山窝窝里,冶炼的技术跟中原相比差太远了,能铸成功才真的见鬼了。
怎么办,江山就这么拱手让人?但尔朱荣很无赖,铸像不成,那就换一种方式——占占卦,看看运气:来,灵助,给我占一卦吧!刘灵助是尔朱荣的随身神学顾问,深得尔朱荣信赖。刘灵助像模像样地摆弄了一卦,立马傻了眼,郑重其事地禀报:“大王,天时人事未可啊!”尔朱荣这下几乎要口吐白沫,立马昏倒了。但他还是坚强地挺住了,马上又想到一个人选:若我不吉,当迎元天穆立之。
尔朱荣果然讲义气,关键时刻还能想起自己的结拜兄弟。刘灵助很无奈地说:“天穆亦不吉,唯长乐王元子攸有天命。”这话彻底把尔朱荣的心理防线击垮,杀人如麻的勇气一下子全泄掉了,变得精神恍惚,几近昏迷,如同梦游一般。
他的属下惊异地发现自己的主子一下子判若两人,从杀气冲天的杀人魔王变成了自言自语的“祥林嫂”。过了好久,尔朱荣才从梦游中醒悟过来,深自愧悔曰:“杀得太狠太过了,我唯当以死谢罪朝廷。”此时贺拔岳忙把一切罪责推给高欢,想趁此机会除掉这个未来的强劲敌手。幸亏高欢的人际关系还不错,被众人从刀下保了下来。从此高欢和贺拔岳结下了深仇大恨。高欢和贺拔岳此时已经明争暗斗,而在未来天下再次陷入群雄纷争时,他们还要进行更为惨烈的争夺。
彻底死心的尔朱荣在半夜三更把元子攸接了回来。元子攸当时肯定纳闷这胡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翻来覆去地折腾人。然而,这时的尔朱荣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一看见元子攸骑着马远远地过来了,就趴在地上,叩头请死。
尔朱荣这种人性的反差其实很正常,一个人有多残暴,他的内心也就会多么脆弱!平时看似叱咤风云,残忍无情,一旦被人击中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他的内心也只是薄纸一张,轻轻一捅便破了。而迷信天意便是尔朱荣的阿喀琉斯之踵,在这强大的天意面前,杀人如麻的尔朱荣此时竟如同婴儿般脆弱。
那位刘灵助倒不是向着元氏家族,这家伙对自己的每一卦都是认真负责的,连他本人都是自己事业的彻头彻尾的崇拜者。后来尔朱家族擅权,他算出尔朱氏将衰,便利用自己算命骗来的群众基础,毅然起兵造反。起兵之后,他又占了一卦,算出自己“三月之末,必定入定州”,结果真当如此,不过那时只有他的头去了定州,而且是被人砍下来拎过去的。算命先生最大的忌讳,就是自己都迷信结果——封建迷信害死人,此言不虚啊!
一君一臣的新帝登基
冲动之后往往是后悔。
面对天意的接连打击,再加上这两千条人命的沉重负担,尔朱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主帅的怯懦顿时像流行病毒一样在整个契胡武士中传染开来,这些手上还残留着百官鲜血的屠夫此时竟然胆怯得不敢面对洛阳这座伟大之城。
在洛阳高大壮丽的城墙下,这群武士面对这座魂牵梦萦、唾手可得的城市,竟然在城外徘徊不前。什么金银珠宝、荣华富贵,此时竟不如晋阳的一块草皮在他们心里来得安稳。当恐惧战胜诱惑时,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逃离这座城市,回到北边去,以取得心灵的安宁。而他们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主帅尔朱荣还处在梦游状态,也想以回避了结此事。迁都晋阳变成了他唯一的想法。
从这一点看,尔朱荣完全没有一个政治战略家的雄才大略,这也导致了他日后身败名裂。在武卫将军礼的苦苦劝阻下,尔朱荣还是硬着头皮地拥着元子攸进了城。
当日,元子攸在太极殿登基,下诏大赦天下,并改元建义。一般新帝登基,肯定是群臣百官山呼万岁的热闹场面,新任皇帝也应是欣喜若狂的表情。而这次登基却非常另类、冷清,新任皇帝元子攸尚处在极度的悲愤和恐惧之中,完全是木然的表情,面无喜色;而在整个庄严、巍峨、广阔的宫殿里朝拜的大臣也只有散骑常侍山伟一人。百官已被杀尽,幸存的几个也窜匿不出。
一君,一臣,完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为凄凉的新帝登基。此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幕。在他们周围是那些剑拔弩张的契胡武士,虎视眈眈地看着这凄凉的场面,贪婪地等待着新皇帝的赏赐。
入城后的尔朱荣依然感觉洛阳城血气弥漫,阴魂不散,再次在朝堂上提出迁都。此时的元子攸已完全沦为尔朱荣的傀儡,只好对其唯唯诺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有都官尚书元谌据理力争。尔朱荣见跟他说了好几遍都说不通,便勃然大怒,遂以河阴之难威胁元谌。元谌丝毫不惧,在朝堂说出了北魏末年的最强音:“天下事当与天下论之,奈何以河阴之酷而恐元谌!谌,国之宗室,位居常伯,生既无益,死复何损!正使今日碎首流肠,亦无所惧!”
尔朱荣更加恼羞成怒,其余人等早已胆战心惊,而元谌却颜色自若。元谌的气度和胆识与东汉末的党人相比毫不逊色,若不是儒家杀身成仁的文化对其浸淫已久,他何来的胆略在朝堂之上与尔朱荣这样的杀人魔王针锋相对?孝文帝若是在天有灵的话,对自己苦心经营的汉化改革也会有一点安慰了。
不过尔朱荣却是个知错就改的人,在一日与元子攸登高望远的时候,这个北方的小酋长被洛阳城宫阙壮丽、列树成行的繁华景象震撼住了,忙向皇帝赔罪道:“皇上,都是我太土啦,有这么豪华的皇城,我们还迁到北边那个穷地方干吗?”
元谌的誓死抗争竟然抵不上这不经意的一次游览对尔朱荣的触动大,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的洛阳是何等地繁华、富丽。可惜这都城的壮美早已消亡,我们也只能在《洛阳伽蓝记》的文字中追忆她的万种风情了。当时的梁朝积五十年的繁华,被认为是华夏衣冠所在,但来自梁朝的陈庆之在攻入洛阳后,依然被洛阳的壮美深深震撼,并在落败南归后对洛阳思慕不已。既然见多识广的陈庆之对洛阳都深深迷恋,那么在见识上基本属于坐井观天类型的尔朱荣还要执意迁都吗?
既然已经不能逃避,那就勇敢面对吧!尔朱荣慢慢地从梦游状态恢复过来,当然偶尔他的“祥林嫂症状”也会间歇性地发作一次——一碰到元子攸,便拼命抓住他的手,喋喋不休地说:上次河阴的事我错了,实在不是故意的;我对皇上其实是很忠心的,不然就让老天爷劈了我。
而听闻“河阴之难”的洛阳城早已混乱不堪——这尔朱荣比汉末的董卓还残暴无情啊,把在朝的官员都几乎杀光了,于是小道消息到处传扬:一会儿传尔朱荣要纵兵大掠,一会儿又传尔朱荣要效仿董卓迁都晋阳。这些传闻害得全城的官民都恐惧万分,整座城市笼罩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黑色恐怖之中,史云:“富者弃宅,贫者襁负,率皆逃窜,什不存一二,直卫空虚,官守旷废。”昔日繁花似锦、车水马龙的洛阳城异常凄凉。
如何安定人心,稳定政局呢?这可比手起刀落、血流成河要难多了。此时的尔朱荣要完成从屠夫向政治家的角色转换,虽然这个军事天才的政治谋略几近弱智,不过他还是努力地迈开了第一步。
先给“河阴之难”的死人一些交代吧!当然主要也是对自己良心的慰藉,免得这些孤魂野鬼夜夜入梦。在尔朱荣的建议下,北魏朝廷举行了隆重的冷猪肉盛会,世界上最慷慨的授官活动也拉开了帷幕。那些在“河阴之难”中死掉的官民在阴间一下子青云直上,连升三级:王爷赠三司,三品赠令、仆,五品赠刺史,七品已下及白民赠郡、镇,而那位无上王元劭更是史无前例地被追认为无上皇帝。其实尔朱荣明白,这官衔反正是向阎王爷讨的,慷慨、大方一点又何妨呢?
死人有了点安慰,活人也得表示表示。此时朝廷的官位几乎全空了,一些幸存的官员都鸡犬升天。比如老早倒台的王爷元继(元义之父)一直在家赋闲,此时也被搬了出来,被加封为太师;而光禄大夫李延被提升为太保,以外姓被破格地赐爵为王。空缺实在太多了,此时想不突击提拔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