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影响年轻女儿的心情,我只好平静地接受这一现实,但也正因为如此,对这个男人的轻蔑更加深入骨髓。奈保子瞪着矢野重也心里想。忍耐,我在儿童时代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奈保子劝说自已,不由得眼泪就要流下来了,但她竭力忍住。幸好他在坦白之后,确实感到尴尬,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今天晚上有两个约会。”
矢野重也找了个借口,站了起来。他过去从来不这样。奈保子端坐不动,置之不理。
奈保子思前想后,决定不告诉﨟沙。她一直到上大学都是在基督教学校,与住在商业街的伊吹苑子碰上的可能性很小。只要注意丈夫那些粗心大意的朋友,不要露出马脚就行了。
幸好﨟沙什么也不知道,一天天长大,出落为美丽的大姑娘。由兴业银行行长介绍,与将来肯定当行长,现在为年轻的副行长的宫田善次的弟弟订了婚。宫田善次比他弟弟年龄大很多。在经济同友会与GHQ经济九原则政策激烈对抗时,官田善次是与矢野重也、工藤昭四郎等一起战斗的同志。宫田善次萧洒机敏,弟弟与他相反,是个文静的理工系副教授,专业是地球物理。
从相亲时开始,两个人就互有好感,所以进展很快。当时还是鲜有女子上大学的时代,谈婚论嫁,依然照老规矩进行。矢野重也可能因为与伊吹苑子生了个男孩,所以对女儿的婚事格外尽心。
宫田善次的弟弟、正三郎与矢野﨟沙的婚礼定于半年后的十一月十日举行。矢野重也、奈保子及周围的人都认为,认真温和、是非曲直泾渭分明的宫田正三郎,与继承了母亲秉性、性情稳重的﨟沙是天作之合。
这桩婚事,有矢野重也与新郎的哥哥宫田善次是密友的背景。新郎的哥哥是个才子,年轻轻的四十三岁,就被选拔为兴业银行的副行长。虽然是在日本战败不久,年长者多被开除公职,但如此年轻就担任这样重要的职务也非同寻常。矢野重也与他第一次见面,就被他那与一般银行职员不同的谈笑风生的性格打动。
在婚事顺利筹备的六月二十三日,发生了兴业银行的重要客户昭和电工的日野原节三社长贿赂政治家而被逮捕的事件。警方搜查波及到主要关系银行的负责人。宫田善次是责任人。如果是矢野重也自己的事情,他会主张“家属亲戚卷入事件,逮捕不逮捕,与本人的价值没有任何关系”,态度不变。但这件事放在不谙世事的﨟沙身上,他担心女儿会为此而烦恼。
连日来,报纸连篇累牍大肆报道这个大疑案,正义的呼声响成一片,什么“金融资本与大企业、政界勾结的丑闻”,“只有今天才能纠正弊端”等等。身为父亲,矢野重也也担心物理学者宫田正三郎能否在这种环境下,继续保持发展与﨟沙的感情。宫田善次托人捎话说,从道理上来讲,婚事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但我不想为你们添麻烦,所以即使解除婚约,我也没有异议。听到这些消息的伊吹苑子开始活动。
她头脑灵活,喜欢听流言蜚语,自己也编造假话,现在正是散播的时候。
“这可不好办。既然这样,还是断了好。不然的话,你会被看作同伙。”
伊吹苑子严肃地劝告说。矢野重也不知道伊吹苑子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真实意图,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在共产党不合法的时代,他身为党的干部,也曾经遭到报纸的攻击。先是说要打他,用他的血进行祭祀。如果他的部下中有女党员,就写“风闻是情妇”。他爱喝酒,就写“有耍酒疯的毛病,一喝酒就胡闹,没有威望”。这些报道都来自“当事人”。但没有一家报纸杂志对这些“当事人”的望风捕影说“等一等”,重新分析一下。如果采取保留的态度就会落后于别的报纸,所以重要的是要快,而且要煽情。
矢野重也觉得,昭和电工事件,可能有政治斗争的背景。虽然他没见过日野原节三社长,但他确信洒脱而机敏的宫田善次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参与贿赂事件。最近关系开始密切的小林中,在当富国征兵保险公司的董事时,也卷入了帝人事件(昭和初期,围绕帝国人造丝股票买卖的贿赂事件。昭和九年(1934)受贿嫌疑涉及内阁,斋藤内阁总辞职。该案被谴责为平沼骐一郎等人的倒阁阴谋。——译注)疑案,三年间,受到拷问,甚至到了要写遗书的地步,在狱中吃尽了苦头,经受了考验,最后宣布无罪。据说这个事件的背景,是旧财阀和新财阀,政友会与民政党之争。但有关材料没有公布,社会对此渐渐失去了兴趣。
与小林中比起来,宫田善次纯洁而开朗。他一直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到今天,也许还没有尝过比死还痛苦的折磨。矢野重也担心,如果警察像战败前一样凶狠地拷问,他会不会受不了,信口胡说?
“你很重友情,但可怜的是﨟沙。”
伊吹苑子说。矢野重也听着听着,渐渐来了气。也许是胡猜乱想,自从两年前她生下男孩诚也之后,似乎腰杆硬多了。但她一说到﨟沙可怜,矢野重也也犹豫起来。如果伊吹苑子不说下面这句话,他也许会继续犹豫下去。但伊吹苑子看矢野重也烦恼的样子,又说了一句:
“而且,这样一来,宫田先生也当不了行长了。”
刚才她讲的很有道理,但为什么还要故意火上浇油呢?伊吹苑子这句话使矢野重也明白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你说什么?”矢野重也的声音高起来,斥责道,“你认为对方的哥哥当不当银行行长是决定女儿结不结婚的条件吗?这是谁教你的?好了,今后有什么大事你不要多嘴。出去,你给我出去!”
伊吹苑子没想到他会这样,心想我的话击中了要害,使他发火吧?她翻着眼珠看着矢野重也说:“对不起,你心情不好。我是为你想才说的。”
她嘟嘟哝哝地反抗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伊吹苑子看他真动了肝火,忙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我不好,以后不说了。”
正巧这时,里边房子里的诚也可能听到了父母的争吵声哭了起来。伊吹苑子没有起身,倒退着出了屋。
矢野重也悲从中来。他对自己找的女人如此庸俗势力,感到惊讶。年轻时认识她时,她可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如此,但来找矢野重也的客人,特别是与事业有关的客人,如果没有伊吹苑子,就不会有那样无微不至的招待。
她办事周到,有眼力见,连等待的汽车司机,都会发给烟钱。她对做饭,兴趣不大,但对于佣人,轻重缓急,使用有方。她知道佣人们心里想什么。因此,客人来了,即使矢野重也不在家,也会很高兴,叫着“伊吹女士”“伊吹女士”,把她当成了宝贝。客人们或者开始商量事情,或者叫伊吹苑子拿出围棋,对弈取乐。
奈保子与伊吹苑子不同。正如﨟沙的未婚夫宫田正三郎说的那样“你母亲真了不起”,学者、编辑们都喜欢奈保子。但在经济界人士的眼见,她不会像伊吹苑子那样受欢迎。
矢野重也为自己的发现而不知所措。他听到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说:把两个女人相比,这叫什么事呢?可是,挥之不去的印象是,这两个女人的存在,映衬出他自己的双重性格。
这一年的五月,矢野重也出任国策纸浆的专务董事,负责经营计划。他最初的工作是把被占领军指定为限制公司的北海道勇拂工厂的设备拆出。因为工厂的设备是从中国广东省拿来的,所以占领军命令还给如今的战胜国中国。
矢野重也鼓励沮丧、不断流泪的南条源太郎,说必须计划再建一个新工厂。建新厂需要资金,于是开始筹措资金,与各方面联系交涉。与宫田善次成为朋友,也是因为这件事。
宫田善次到苑子家来过几次,苑子说:“这是个好人,他真心对你好,你们对脾气。”
可是她却因为宫田善次当不了行长而要解除婚约。矢野重也想,她的这种想法也许很正常。自己对喜欢的人从来不计较利害得失,有伊吹苑子这种世事洞明的人辅助也有必要。
然而,即便如此,违反人性的意见,纵然说是为我考虑,那也不行,绝对不行!矢野重也又生起气来。
矢野重也发觉时,已经上了山手线。他在下意识中,不知不觉上了车,在涩谷换上井之头线,去大宫前的家。可是,这时候不能到奈保子那里去。与伊吹苑子吵架而到奈保子那里去太无聊了。而且在诚也出生以后,与奈保子也不能无话不谈了。他有一种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感觉。
矢野重也知道,涉及到昭和电工事件的﨟沙的婚事,对自己考虑今后的人生道路有重要意义,所以要深思熟虑,不能有闪失。﨟沙是自己革命家时代唯一的成果,她的终身大事应该与母亲聪子商量一下。在母亲的眼里,﨟沙是她钟爱的孙女。这时,一个奇妙的想法浮上心头:把自己的烦恼告诉母亲,听完母亲的意见后再下决心,自己与奈保子結婚时根本没有与母亲商量,所以可以借这个机会向母亲表示些歉意。柳桥的伊吹苑子,他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也不想说,苑子主张退婚的意见更不能讲,只能把她的想法用自己的口气告诉母亲。
矢野重也决定之后,下了电车,等待开往相反方向的电车。他看见站台的椅子上坐着的一个人很像浅野晃,不由得想起逃到勇拂工厂宿舍后一直没见面的浅野,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有一次,他听说浅野得了极严重的肋膜炎,生命垂危,非常担心,但后来总算抢救过来了。
仔细想起来,矢野重也觉得他是一个生活方式极其单纯的人。因为单纯,所以直线冲进新的理想。放弃革命之后,他只剩下一个理想:五族共和。他的这个所谓理想只是为了扩大日本版图掠夺殖民地而已,但浅野晃紧紧跟随这种思想,成为最热心的赞美战争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