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笑着说:“向洋,县委政府工作得到上级肯定,也有你们的一份功劳嘛。”
他觉得李向洋说的也许是真话,也估摸李向洋要谈他想谈的问题了。这两年与李向洋接触下来,发现他有一个特点,在谈实质问题之前,先要虚晃一枪,说省里市里某个领导怎么说了,怎么看了等等,才切入正题。
果然不出尉越涧所料,李向洋指着座中一个与他年纪相近的人说:“越涧,这位是我的同学古蒙乡党委副书记殷贤。”
尉越涧听到“殷贤”的名字,立即想起吴翠萍的悲剧,脸上的笑容马上敛住了。
李向洋说:“他当过乡长,后来莫名其妙地稳在副科级位子不动,我们众人都嘲笑他害了‘妇科病’。”
众皆大笑,殷贤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李向洋说:“以他的文才口才,太屈就了。上几届县委都有些任人唯亲,你要好好改变一下风气啊。现在正好缺一个文化局长。对这个领导文化人的局长啊,我们文化人都十分在意,我们刚才议了一下,认为非殷贤莫属,你意下如何?”
在座的人都附和着李向洋,大谈这人的优点。
殷贤嘴里谦虚地说:“尉书记,我不行。”
他的脸上却露出渴望企盼之色。
尉越涧心里极为反感——你们怎会如此不知趣,硬要逼我当面封官许愿。殷贤这样的人能重用吗?推荐他当文化局长,不过是你李向洋想把他捏在手中做傀儡罢了,真是太过分了!
他皱着眉头,把脸扭开,扯着其他话题。
李向洋见尉越涧顾左右而言他,心中恼怒又不好立即发作,耐心待尉越涧说完一段话,又执拗地提出刚才的建议。
尉越涧一脸严肃说:“向洋,你这些建议,去向何昆蒙说去。”
李向洋的脸一下红了,自己当众失了面子,脸上横肉凸起,右眼瞪得很大,骂道:“那个何昆蒙,没啥本事,还陪了三届县委书记,用他做组织部长,无非就是听话。我们在座哪一个,如果坐了他的那个位子,都比他干得好。他又主不了事,找他搓!”
尉越涧听了这番话,很是气愤,知道李向洋骂何昆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能不予以反击,便丧起脸,提高声音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何昆蒙光明磊落,中庸平实,纯朴厚道,心地善良,比起搞阴谋诡计之人,是最好的组织部长。”
李向洋用手指着尉越涧,吼叫:“我看你们都喜欢拍马屁的人。”
尉越涧霍地起身,众皆大惊失色,李向洋似有悔意,殷贤一脸沮丧。尉越涧旁若无人,也不告辞,从容大步走出门去……这应了鲁迅的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尉越涧想:自己在李向洋家不辞而别,从此与李向洋交恶,金江执政之路必然多了一些绊脚之事,心里不免有些懊恼。但又一想:人是要有风骨的,我尉越涧为一县之主,何惧魍魉小人。得罪李向洋也好,免得他时常跑来纠缠。与他闹翻,或有其他效果。失去李向洋表面的支持,必然得到另一些人的称赞。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尝试更为复杂的挑战。李向洋其实也是在气头上的冲动之举,他何尝不感到后悔。今后,当然不能再去李向洋家了,冷落他一段时间再说。只要他不公开宣战,自己还是应当保持冷静和克制,尽量不将冷战变为热战。
……
林纪与尉越涧通过电话之后,立即领着县公安局的大队人马于当天下晚赶到千山。在乡上问过情况,得知山上各个路口都被封锁得严严实实,郝灿仁被围在山上没有逃脱,心里就踏实了。他们吃过晚饭,便爬坡到了苦寨子。张煌、老莫和乡村一干人早已等在洪波敏的家里。胡维、毛彬也在场,俩人虽被立案查处,但目前职务还在,只被收了枪支,仍可以穿着警服参加搜捕行动。
村寨被大雾笼罩,天又下起了碎雪——这是千山山峰今年第一次下雪,落雪的时间比往年提前了。
尽管是黑夜,在手电筒和马灯光的照射之下,现场仍然惨不忍睹。公安局长李大福指挥警察立即进行现场勘查。
林纪吩咐说:“张书记、莫乡长,李局长他们勘查结束,你们要组织群众尽快把洪家的丧事办了。”
张煌说:“林副县长,没问题。”
站在一旁的鲍容明说:“林副县长,后事的料理,我们已有安排。洪家没有现成的棺材,我们已经安排人正在割着匣子,大大小小,一共需要5副,政府能不能给点补助?”
林纪毫不迟疑地答复:“这不成问题,你们先垫钱埋了,民政随后给予补助。”
鲍老师掏出手帕,揩着眼里的泪水,指着呜咽的洪波定说:“波定还小,如今成了孤儿,今后生活来源,怕也是一个问题。”
洪波定一听鲍老师说自己是孤儿,便开始嚎啕大哭。在场百姓一齐跟着痛哭。县乡官员个个面色凝重,沉浸在悲愤之中。
林纪搜了衣服包包,找到20块钱递给鲍老师,说:“你给娃娃收着。”
鲍老师伸手接了,说:“谢谢林副县长。”
张煌、老莫等人见林纪如此举动,便也纷纷解囊,或10块或5块,掏给鲍老师装了。
鲍老师一手接钱,一边说道:“谢谢各位领导,这些钱,我会给波定保管好,到他需要用时给他。”
林纪又问鲍容明:“小弟在村子里还有啥近亲?”
鲍老师稍微迟疑了一下,他想:洪家是两家人凑合起来的,洪家没啥人了,黄氏和原夫的亲戚在独腰子不少,但现在不能算做洪家的人。他说:“林副县长,跟波定他家近一点的亲戚都远,村子里头没啥亲得很的人。”
“张书记、莫乡长,你们一定要安置好洪波定。”林副县长给张煌、老莫下了指令。
张煌略为沉吟,看着鲍老师说道:“鲍老师,我看能不能这样办,小弟在村里既然没啥亲得很的人,是不是就在你家了,我们就认你是他的监护人,随后可以申请政府补助。”
鲍老师面有难色地说:“我倒没啥意见,只看波定愿不愿意,还有村里的乡亲,大家会有啥子想法也不晓得。过后是不是请乡领导在村里开个会,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说。”
他在心里想,叫我带洪波定也倒没得啥,但洪家的地就应该我来种,我又不好开口提这个事,如果不明不白地种了这多的地,村里人肯定要说闲话。
林纪眼神迷惘——看出鲍老师似乎不大愿意领养洪波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老莫却一眼看出鲍老师心中的疑问,他不容置疑地说:“鲍老师,村里人会有啥意见?现在我来做主,小弟就跟了你。洪家的承包地,就归你鲍老师种了。你是老师,也好教育波定。”
他又对洪波定说:“幺哥,你有啥意见没有?”
洪波定抽抽噎噎,马上就答应了。四周站着的群众神色各异。老莫看在眼里,清楚农民心里在想什么。他马上说:“以后波定娶了媳妇,成家立业了,你鲍老师再把土地还给波定。”
鲍容明连连答应,刚才脸色不大好看的村民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老莫又对洪波定说:“波定,你还不感谢你家鲍表叔。”
鲍老师急忙摆手说:“要不得,要不得。”
他又对洪波定说:“波定,你赶快谢谢林副县长,谢谢张书记、莫乡长他们。”
洪波定哭着立即跪下了,连连说感谢话,张煌把他拉了起来。
公安人员勘查完毕,鲍老师邀林纪等人到他家去歇息。
张煌问:“你家住得下这么多的人?”
鲍老师说:“想办法嘛。”
林纪等人随着鲍老师到了他家。鲍家实际上也不可能睡这么多人。鲍容明招呼林纪等坐了,便去猪圈楼上抱了稻草来铺在堂屋。老师娘子坐在火塘边往火塘里添柴,火烧得很旺。鲍容明抬来了一大撮箕洋芋,丢了一些到火塘里,用子母灰瓮了。随后打了一大茶壶水,把茶壶挂在火塘的挂钩上,往下松了一把挂钩,茶壶正好罩住火焰,一小会儿,茶壶就发出响声;他又进房间拿出一些苦丁茶,茶壶里的水滚沸后,他将茶叶丢进茶壶煨了一分钟才提下茶壶。老师娘子抱了一摞饭碗过来,倒了茶水招待客人。人们围着火塘烤火,喝茶,吃洋芋。鲍老师还提了一瓶包谷酒出来给众人喝,还说要煮一块往年的腊肉,被林纪阻挡了。
林纪剥着洋芋吃着,突然抬头问道:“郝灿仁会不会钻个空子,溜回独腰子去?”
老莫答道:“不会,独腰子,今天下午民兵已经去了两次。他们说问过郝老头了,开头,那个郝老头还装神弄鬼的,说他儿子啥子罪都没犯,被政府冤枉关了几个月,都关憨了,现在郝灿仁不见了,他还要请政府帮着找回来。后来听说郝灿仁杀了洪家几口人,吓得一下变了脸色,全身抖得就像筛糠一样。民兵又在独腰子挨家挨户地搜了一遍,没发现郝灿仁。”
林纪说:“麻痹大意不得,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张煌说:“郝灿仁这个屠夫,恐怕没得这点脑筋。不过,天亮以后,我们可以派些人再去搜索一次。”
林纪问:“郝灿仁的爹是否知道郝灿仁要来苦寨子作案?”
胡维答:“去的人盘问过了,那家伙一口咬定说郝灿仁回来的当天晚上就不见了,不知道他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还说如果郝灿仁回家来,他们要用绳子捆了交给政府。”
李大福说:“过后我们还要调查这事与老郝有没有关系。”
众人唠嗑了一大个晚上,鲍容明请林纪、李大福、老莫和张煌去他家的房间里睡,被几人婉言谢绝了。县乡的人疲倦了就躺在稻草上睡了。当夜,鲍老师整夜没睡,一直守在火塘边笼火。天刚拂晓,远处突然传来了喊声。
鲍容明猛地一跃,喊道:“林副县长,郝灿仁摸到村子头来了。”
迷迷糊糊中的林纪等人一跃而起,由鲍老师带着向传来喊声的那个方向跑去……原来,郝灿仁昨天拂晓之前从洪家跑出来后,拼命朝着独腰子方向跑了一程,准备先回独腰子家里,天黑以后再潜入千山乡上去杀胡维、毛彬。忽然想起洪家跑脱了洪波定,他肯定要去村子里喊人。若此时回到独腰子危险很大,还要连累家里的人。他考虑还是先跑到山上躲藏起来,等到天黑后再悄悄下山。他打定了主意,便往山上跑。冬天的大山上,找不到吃的。上午天下起了碎雪,郝灿仁才真正感到了寒冷,穿着一身湿衣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在山上绕来绕去。磨磨蹭蹭地到了中午,郝灿仁肚子饿极了,慢慢朝坡下摸来,想找点吃的,绕了几个路口,发现都有一些人把守,只得退回山上。两夜一天没有吃饭,他实在撑不住了,掰断树枝,用嘴舔树枝上的雪水,还咀嚼了一些树叶,雪水吃进肚里,越吃越饿。山上又冷又冻,他站了坐,坐了又站,饥寒交迫地挨到半夜。过了半夜,他乘着浓浓的雾气,边走边看慢慢向山下走来,发现各个路口守候的人不仅没撤,反而更多了一些。他在山上不停地盘旋,肚子“咕、咕”地叫。他想:苦寨子的人肯定在忙着收拾洪家后事,村子头的人肯定大多聚集在洪家,其他人户不会有多少人在家里,便绕开正路从荒坡中朝洪家相反方向的一家人户摸去。刚刚接近那家房屋,看家狗突然“汪、汪、汪”地狂叫,朝郝灿仁蹿过去。他脚踢刀刺,仍想探清那家屋里有人无人。这户人的家里有昨夜参加搜山的一些民兵,这些人昨晚到了半夜冷得受不了,便摸来这家人户烤火。人们在屋里听见狗叫,开门一看,见有一个人与狗正在纠缠。
那家主人大声叫道:“郝灿仁,是郝灿仁这个杂种。”
人们一齐大呼小叫:“郝灿仁来了!”
“抓郝灿仁!”
“不要把他放跑了!”
喊声震荡山野,村子沸腾起来。郝灿仁慌不择路,转身便向山上飞跑。林纪、张煌带着一群人赶到这户人家。郝灿仁已被一些人追着朝山上跑了。
林纪气喘吁吁,焦急地大声喊:“不要让郝灿仁跑了!”
郝灿仁虽然很饿,却跑得亡命,抓捕的那些人边追边喊,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也不敢追得太紧,渐渐落到后面。一层又一层的雾气从人们身边飘过,雾蒙蒙中,郝灿仁早已跑得踪影全无。
县乡领导、公安警察和组织起来的民兵,还有附近村子自发参加搜捕的老百姓,逐渐汇聚起来,形成浩浩荡荡的搜捕队伍向山上合围。
林纪看到这个场面,心里高兴,又感到担心,问鲍老师说:“郝灿仁躲到山上,是否还有路可逃?”
鲍容明答道:“他跑不了,山后没路,是悬崖。”
老莫说:“林副县长,这么大的雾,我们也难找到郝灿仁,群众没有经验,碰到这个杀红眼的亡命徒,恐怕要吃亏。”
李大福说:“我的意见,我们县公安局来的人分成几队,由当地熟悉山势地形的老百姓领着进行搜索,容易找到郝灿仁,老百姓又不会受到伤害。”
林纪立即同意这个意见,当场作了分工。由公安警察指挥的搜寻队伍把整座山峰围得水泄不通。
老莫又献计说:“现在雾气很大,隔得不远就看不清人,只要郝灿仁跑不脱,也不必追得太紧。那个贼日的,饿了一天多了,给他再饿半天,他体力更弱,抓捕更有利一些。”
林纪说好,追捕队伍便原地待命。
中午,云开雾散,太阳出来。漫山遍野的人朝着山上合围,终于发现了郝灿仁,郝灿仁东奔西窜,被逼到了山梁子上。郝灿仁退到悬崖边沿,看着眼前像刀切似的悬崖,看着滚滚的牛江水,知道已无路可逃。他转身回头,穷凶极恶地看着朝自己紧逼过来的黑压压的人群,不断晃动手中的匕首,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
林纪吩咐警察告诫群众注意安全。李大福旁边的一个警察不断高喊:“老乡们,郝灿仁跑不了!大家要听从指挥,不要轻易上前。”
郝灿仁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林纪和李大福率领警察慢慢逼近郝灿仁。郝灿仁满脸仇恨,眼睛盯着警察队伍。警察离他10米之外便停住了脚步。
林纪对李大福说:“向他喊话。”
李大福扯起嗓子,高声喊道:“郝灿仁,你被包围了,跑不了了。你的身后是悬崖,眼前是广大人民群众。你现在的唯一出路,是放下手中的匕首,向我们投降,争取宽大处理!”
郝灿仁眼珠血红,举着匕首不断晃动,“嘿嘿”地笑着。
胡维接着高喊:“郝灿仁,你杀了洪家5口,你摸着良心想想,你残不残忍?你犯了弥天大罪,你必须认罪服法,缴械投降,才是唯一出路!”
郝灿仁看清了胡维,挥舞手中匕首,狂叫:“胡维,你这个狗杂种,你们抓我铐我打我,老子被你们折磨够了。说个老实话,老子本来最想宰的是你这个杂种和毛彬那个狗日的。”
胡维苦笑,喊道:“郝灿仁,你听好,今天你再也不能作恶了,还是缴械投降吧!”
郝灿仁一双眼睛血红,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胡维,你这个狗日的,今天你们是玩人多,算啥子本事,你和毛彬敢单独上来,还怕老子收拾不了你两个龟儿子!”
林纪说:“郝灿仁疯了!”
李大福说:“郝灿仁如此疯狂,要抓活的,只能智取。”
胡维对李大福说:“李局长,我上去。”
毛彬说:“我年轻点,我上去。”
李大福说:“小心点!”
林纪说:“注意点,万万不能让他伤到人。李局长,作好准备,必要时可以开枪击毙!”
毛彬空着手慢慢靠拢郝灿仁。郝灿仁“嘿、嘿”地笑着,向毛彬猛扑过来,举刀乱砍。毛彬让了几下,手臂被划了一刀,鲜血染红了衣袖。胡维见势不好,赶忙跑了过去,郝灿仁急忙转身就跑。
李大福喊了一声:“上,抓活的!”
郝灿仁纵步跑近悬崖边上,毛彬追到他的身后,一把扯住郝灿仁的衣衫,使劲往里拖。郝灿仁转身想要抱住毛彬,被紧跟上来的胡维狠狠推了一掌。郝灿仁几个踉跄,摇晃着纵身朝悬崖一跳,毛彬飞身一扑将他扑倒了,抓住他的一条腿。郝灿仁用手反抓毛彬的手,拖着毛彬向崖下滚,胡维飞身扑地,紧紧抱住毛彬身子。警察们赶了过来。郝灿仁用脚狠力蹬脱了毛彬的手,身子翻滚着下了崖。
警察们无奈地看着郝灿仁快速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