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和何昆蒙先跑县委、人大、政府、政协机关。新书记到各部门看望大家,了解情况,激励鼓劲,机关干部自然高兴,部门领导表态要认真做好工作,以优异成绩迎接县上两会召开。
尉越涧花了半天时间就体现了自己身上的亲和力。
他花费心思斟酌考虑的是登门拜访哪些重点人物。
班子里的人不必马上登门,工作中已有一些接触,况且上一家门,不上一家门,人们就会感觉到亲疏远近,互相都须避免闲话;老上访户无须找,他们都会找上门,是否解决他们的问题,须有一个调研过程,万不可匆忙表态。
需要登门拜访的,尉越涧框定为当地名望较高、可以影响政局的人物。有些人,很看重新官的态度,一旦受到冷落,可能制造点小麻烦。
尉越涧征求何昆蒙的意见后,决定先去看望两位老干部。
尉越涧当然不能忽略这个简单的道理: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金江县离休干部的数量仅少于市里,他们参政议政的意识又特别强。他们长期执政,经验丰富,当局者听听他们聊唠,不仅他们高兴,也可采纳其中一些意见建议。这些人当领导的时间长,膝下子弟、门生、故吏遍布金江政坛,人脉关系很深,信息很灵,说话影响大,不注意尊重团结他们,无异于自讨苦吃,金江县的历史上,有的县委书记,就因为得罪了他们,而不得不狼狈走人。
在金江,还要平衡处理好老干部中的外地干部和本地干部的关系。外地干部多为野战军战士,从中原腹地一路打到金江。军人的出身,战火的洗礼,铸就了他们刚毅果敢的性格。建国后,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过重要岗位,影响不小;金江县地下党组织建立较早,解放前两年,就有游击队活动,本地离休干部也不少,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因素,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历次运动的受害者,虽然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平了反,但这些人没掌权几年,又因为年龄原因下了台,有的人心里难免有怨气。历史给他们之间造成的恩恩怨怨,只有靠时间来慢慢消融。党委的责任,是使他们老有所乐、老有所为。
尉越涧首先看望了南下干部黄峰爽。黄老70多岁了,解放初期是野战军营长,解放大军接管金江时,安排任县公安局长,后来又任县检察长,没念过多少书,文化水平低,曾经在报捕人犯的材料上批示“同意逮捕黄峰爽”,同意逮捕与自己的姓名连写,至今仍为“佳话”。
老人家身板硬朗,笑声爽朗,仍不失老战士的风骨和气度。寒暄一阵后,尉越涧问他对去年打击经济犯罪的看法和意见。
黄老挥着手,大声说:“这些家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金江都给他们吃穷了,该整!”
尉越涧说:“黄老,反腐倡廉人心所向。我不明白,为啥会有相当多的人对去年这场运动有看法?”
黄老说:“小尉啊,你想想,扯着鸡毛鸡骨疼啊。搞了这么多人去小沙坝审查,他们那些亲亲戚戚,咋个不会有意见呀!”
尉越涧说:“您老觉得应该如何处理这事的遗留问题?”
黄老说:“尉书记,前段,单文他们手软,对这些家伙处理太轻了,你来了,就不要便宜他们。”
老人情绪很激动,送尉越涧、何昆蒙出门时还在叮嘱此事。
尉越涧看望了本地离休干部李枫林。他是建国前的游击队员,反右运动中被错划为右派,已70多岁了,身体不好,在家养病。尉越涧和何昆蒙提了点水果上门探望。
李老连声感谢,接着说:“尉书记,金江历次运动都很‘左’,解放初,情况都没搞清,就杀了我们地下党派去敌人内部工作的两个同志。”
老人气喘吁吁,接连咳嗽了几声。
尉越涧:“李老,这事我听说了。”
李老说:“这事何部长最清楚。”
何昆蒙说:“这两位同志真是够惨的,金江解放时,因为当过伪保长,被抓了关进监狱,审讯时,他们声称是组织派去的,组织进行了审查,找不到单线领导他们的人。他们提供不出其他证明,真实身份得不到验证,审查机关认为是虚诈,就给杀了。去年我县召开《金江县组织史》座谈会,被邀请来的老同志中有他们当时的上级领导,来了就找这两个人,才知道是错杀。会上,这个老同志泣不成声,激动得当场昏了过去,在场的地下党老干部群情震惊。县委很重视,调查整理材料请示了上级,召开大会为他们平反昭雪。”
李老用手帕揩着眼泪,说:“丧德啊,他们的子女被歧视了多年啊!”
尉越涧说:“这两个同志,被我们错杀,教训沉痛啊。现在给他们平反昭雪,归根到底还是英雄,他们可以含笑九泉了。”
李老又提起一件可悲的事情:“1951年4月,谷脑区土匪暴动,突然袭击区政府,打死区长及10多个工作队员。当时,只有张虎逃过此劫。后来一遇运动就翻出来审查,叛徒嫌疑一背就是几十年,不该呀!”
李老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尉越涧问:“张虎同志现在在哪里?”
何昆蒙说:“张虎是当时的区委书记,现在离休了,离休前是省经贸委副主任。”
李老说:“土匪突袭谷脑区政府时,张虎正在茅厕出恭,听到枪响,提着裤子摸出来,看到土匪队伍包围了区政府,知道出去也是送死,便迅速转身退回茅厕,跳到粪池里,双手紧紧抓着茅厕板,幸好没被土匪搜到。只他一个幸存者,人家认为可疑,自己也有口难辩,好在后来审讯抓获的土匪,口供都没说有内线。审干时,组织明确结论不定为叛徒,但运动一来,就被对手抠着这个伤疤,进行攻击侮辱。”
尉越涧脸色凝重,默默无言。他想:其他同志都牺牲了,张虎凭着机智精明,幸免于难,“左”的年代,没被一棍子打死也算万幸了。
李老说:“我们金江县的肃反运动也很出名嘛,毛主席还要求县委书记给他写信汇报呢。”
李老此言勾起尉越涧的联想。1951年6月10日,当时的金江县委书记曾给中央主席写信汇报金江镇压反革命分子的情况:
毛主席:
您要我们直接与您通一次信,我很高兴。现在就将Y省金江县镇压反革命分子的经过报告您……3月上旬接受镇压反革命分子的新精神后……至5月10日止共逮捕2246人……到目前(6月10日)全县共镇压反革命分子1011人。经过逮捕镇压后,群众极为高兴,相信今天的政府是真正为他们做事情的,他们都自动地组织起来搜山、清乡、检举破坏分子,有啥事就马上向政府报告,和阶级敌人成了死对头……四区一天枪毙了61人……另外,在干部中普遍存在着地富思想,为了避免人家说你有地富思想,怕见血,于是在镇反中表现过“左”杀人,只要提出杀就杀,也不考虑是否合乎政策。如二区区长,积极分子提出该剐,就叫群众去剐……四区案犯暴动越狱逃跑,把指点案犯逃路的人也杀了;将区公所周围狗腿子的女人也杀了3个……当时全国2000多个县,中央最高领导直接指名要金江县委汇报这项工作绝非寻常。报告人可能也没搞清楚毛泽东的用意,既感到殊荣,又有些惶恐。
尉越涧想:领袖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那时局势复杂,采取的是急风暴雨式的斗争形式,如果事事都像今天这样讲究法定程序,群众也许就不能发动起来,革命政权也就难以巩固,那种情况下,错捕错杀在所难免。我如果生在那个年代,当时任县委书记,也可能那样做。但是,当时全县24万人逮捕2246人,枪毙1011人(信中说还有两个区的数字未统计;也不包括在之前之后的200余次剿匪战斗中歼敌5700余名、毙匪1766名),为了避嫌就杀掉无辜的人,对待人的生命像割韭菜一样,未免过于残酷!在金江的档案里,没查到中央和上级对此事批复意见的记载,但从书信的内容推测,毛泽东当时指令金江县委书记写信汇报,说明中央非常关注金江县的镇反运动,也许认为是搞过火了吧。
李老看着沉思中的新县委书记,问道:“尉书记,我是怎样打成右派的,你听说过吗?”
尉越涧说:“我不清楚您老人家是怎样划为右派的。”
李老说:“整风时,我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开始比较谨慎,不愿提哪样意见。县长一再在会上启发动员,说帮助党整风体现党员干部的觉悟,不提意见是政治觉悟低,对党不忠,鼓励大家给他提意见。受了启发,我才给县长提了意见,说他作风霸道。后来整风变反右,他变了脸,搞报复,我就成了右派。可笑的是县委组织部长、整风办公室主任胡图,先是他搞人,搞来搞去,县里还有一个右派指标没完成,县委书记想霸占他老婆,就让他顶了那个名额。”
尉越涧震撼不已,睁大眼睛问:“李老,会有这样的事吗?”
“此事千真万确。”李老说,接着又继续倾倒肚子里的苦水,“我一直不服,他们就把我作为顽固典型来整,送到劳改农场改造,干苦活重活,又累又饿。有一次,我进食堂,见没有人,抓了个红苕啃,被看管人员发现,他们就关我禁闭。我一怒之下,砍了一个指头,表示我的愤恨。”
尉越涧眼里涌起泪花,动情地说:“李老,我佩服您的骨气,但是不值呀!”
他想:“左”倾的年代,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今天一小撮,明天一小撮,许多人为了生存,身不由己,应该谅解,人们也许能够相逢一笑泯恩仇。个别人谋夫夺妻,坏事干绝,需另当别论。
“金江历次运动都‘左’,去年这一次也是这样。尉书记,你要谨慎处理啊。”李老又一次重复他对金江历次运动“左”的看法。
尉越涧点点头:“您老放心,县委会妥善处理的。”
他想:去年金江的运动,老干部的反响还真不一样……尉越涧还看望了两位非党人士,他们是金江的社会名流。
尉越涧与何昆蒙来到了县政协副主席方华的家。
方华年逾83岁,1949年12月任中华民国金江县末代县长。当月,Y省政府主席宣布全省起义,他又任金江县解放委员会主席,属起义人士。解放后,虽吃了些苦头,但与投诚、被俘人员相比,待遇的确不一样,政府安排了工作,发了薪水。加之方老头一贯小心谨慎,几十年下来,还算平平安安,衣食无忧,没有受过大的冲击。近些年重视统战工作,方华连续两届任县政协副主席,因为身体原因,这一届没再作安排。
方老已不能起床。尉越涧和何昆蒙走到床边。
何昆蒙贴近方华的耳朵说:“方老,我们县新来的尉书记看您老人家来啦。”
尉越涧见方华睁开了眼睛,急忙拉着老人的手,弯下腰去,大声安慰了几句。
方老张开嘴唇,嗫嚅了几句。
尉越涧没听清他说的话。
何昆蒙说:“方老念着‘金江’两个字。”
方华有气无力地把眼睛闭上了。
尉越涧想:民国末代县长对中共金江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即对组织最后的交代是什么意思呢?历经民国到共和国变迁的老人,“金江”两个字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是对家乡的眷恋,还是对尘世的遗憾?是对生的渴望,还是把死看成解脱?他也许想说更多,但最终只说清两字,看来风烛残年的方华已来日不多了。
……
尉越涧拜访的另一个名流叫李英华,也有70多岁,任过民国金江县参议长,解放后当了两届县政协副主席。
书记和部长前往,一是看望,二来本届他还将继续留任,也是任职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