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上，江青看见了我……”“她看见了你！唉！叫你别出头，别出头。叫你在开会的时候往后坐，躲在旮旯里，缩着头，把帽檐儿拉低些！你大概又得意忘形了！一个军区副司令官，还了得！让那个女人看见了不是？”妈妈说女人两个字的时候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是坐在最后，躲在吴胖子的背后，哪个晓得吴胖子要拍马屁，站起来走到前头去给江青同志的杯子加水。他也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江青同志疑心特大，把满满一杯水都泼在地上，搞得吴胖子灰溜溜地退回来。江青同志的眼睛紧跟着他，正好，她看见了我。江青同志用手一指你，我说的是你！你不是杨某人吗？，我一听，脑子轰的一声就炸开了。我身后的老刘用手戳着我的脊梁骨给我递话考杨！立正！，我马上站了起来，还喊了一声到！，江青同志说你不是彭德怀线儿上的人吗！给彭德怀当过号兵，是不是呀！别以为我长期不参政不议政，我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呀！你可真是彭德怀的吹鼓手！你！你们从来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格格不入，……我什么话也没说……”“唤！这……这不就箅完了吗！这个吴胖子！怎么不早死呀！胖成那个样子还要捧江青的臭脚。人要是倒了霉，树都要躲开你！怎么得了啊！这个刀头会本来就该司令员政治委员去参加，他们都鬼得很装病，让你去当替死鬼。”
“这时候说那些有什么用啊！准备个行李卷儿，大不了，到大别山戳老牛腿去！……”“你哪儿彭德怀的人呀（给彭德怀当过两年号兵就是彭德怀的人了？称杂性就该顶她几句伟大旗手江青同志！我是毛主席的人，我是党的人呀！我为了保卫党，保卫毛主席，至今我的身上还留着三颗弹头，一颗是在华北抗战留下的，一颗是保卫延安留下的，一颗是抗美援朝留下的。你怎么不说呢？要是我，我敢把军装一脱，给她看看身上的枪眼。
问问她江青同志！你身上有几个眼子？……”爸爸立即制止了她“好了，你就会躲在房子里充英雄，你到军以上干部会上去试试！比我的地位高的人，比我的功劳大的人多的是。一个个都像秋后的蚂蚱，谁也不敢动一动……”“你在会后不会找总理谈谈？”“总理？总理这时候能说什么？……”说到这儿，妈妈也就没话好讲了。事情的结罘并不像估计的那么糟，爸爸只是被撤职，没有查办，也没有押送原籍劳动改造。过了几年，军委办事组再向江青提起杨某人的时候，江青居然不记得有这个人和这件事。我爸爸这才官复原职。至于二姨父，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那年红卫兵大串联，我到二姨家，二姨对我说“不得了！你二姨父成了我们省最大的走资派了！今天下午是十万人大会，批斗你二姨父。他已经痩得皮包骨了……”二姨脑袋晃动的毛病就是从那年开始的。我对她说“我知道。”
我一下火车就看见全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上，都是我二姨父的名字。名字倒着写不说，每个名字前头不是打倒炮轰，就是绞死碎尸万段等等。可怜的二姨，我无法给她任何安慰，因为我必须站稳立场，想毛主席之所想。毛主席指向哪里，我就打到哪里。大义灭亲，绝不为私情左右。要顾大局创大业。要使中国成为全世界人民永恒的革命灯塔，首先要革自己的命。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二姨“我们战斗队就是为了参加这个批斗大会才日夜兼程赶来的。”
二姨欲哭无泪，她的嘴瘪了一下，哑声问我“军军！你吃了饭没有？”“吃了，二姨！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走遍全国都有人当贵宾接待，吃得可好了！”
“你不在你二姨家住下？”“不了，我们战斗队的人很多，都住二中。”
就这样，我告别了扶着门才不至于倒下籴的二姨。我那个表弟已经有十几岁了，坐在一辆特制的童车上，对着我不断地傻笑。离开二姨，我就直奔二中，和战斗队的一伙战友，排着队，高举毛主席语录，高呼口号，跑步进入省体育场。因为我们是外地来的红卫兵，被主持大会的人安排在靠近主席台的最前方。台上是各路英雄的代表组成的主席团。执行主席宣布开会。首先读了几条有关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语录，接着由一个红卫兵某一派的司令一是个只有一米六的小女孩儿宣读了走资派的罪状，罪状冗长无比，台下几乎没有一个红卫兵在耐心静听，一片嗡嗡嗡。好不容易算是念完了，接下来才是让人振奋的一声高喊，就像古代公堂上专门喊堂的衙役那样“把我省最大的走资派黄一明一一勋一押一一上来广这声喊的效果非常强烈，全场为之一震。一切声响都戛然而止。毛泽东曾经说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英雄”从来都不喜欢冷静的思考，他们特别喜欢的是轰轰烈烈的宣泄和刺激。二姨父被两个高大的篮球运动员提着手臂押了上来，第一眼，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是谁。这绝不是他，这哪儿是他呀！我的二姨父是一个面色红润体态魁梧很自信很潇洒很有风度的大干部，每一次见到我，总是先哼一声，再摸摸我的脑袋，说要好好学习，走红专道路，可别走白专道路。小时候觉得这句话很有趣，我从没见过用红砖铺的道路，更没见过用白砖铺的道路，城里的路都是灰色的沥青路。昕人说，他在主管政法工作的时候，是非常严厉的，对有言论过失的知识分子，从来都是从严从重打击，毫不留情。现在，这个人只有他头上那顶高帽子的一半高，面色如土，瘦成了一条儿。
他就像一只被抓到宴席上的小猴，脖子套在木枷里，准备剃光了头，敲开天灵盖，让人用小勺哲它的脑浆，就着上好的老抽分吃掉。他两眼不住地眨动着，乞伶地环视着人海怒潮。据当地红卫兵战友介绍，他现在头上戴的那顶高帽子足足有二十五斤重。当他被运动员按在台上跪下的时候，全场响起了一阵阵口号的狂涛。喊得最响亮的就是毛泽东年轻时代那句最情感用事的话“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两个彪形大汉每个人都在二姨父的背上踏上一只脚。二姨父哪能经得住这么大的力量呀！他完全瘫倒在台上了，高帽子也脱落下来。台下立即高呼“不要让他耍死狗！”
运动员一只手就把他又提了起来。这时候的二姨父就像京剧折子戏《活捉》里的张文远，被阎婆惜的鬼魂用两个指头一拎，衣裳里像是没人似的，晃晃荡荡地在空中飘来飘去。在这种乱哄哄的场合下，哪里是要批判他？他也无法交待罪行，认罪服罪。他只能反反复复有气无力地说“我有罪，罪该万死！毛主席万岁！万万岁！……”那是一种完全失去人格自尊的怯懦，我从那时才知道，怯懦能摧毁人性中最后一线光明。他从灵魂到肉体都堕入黑暗的深渊了。我开始思考着一个问题人的怯懦是绝对的么？人的自倩和威严是相对的么？当你是强者的时候，你的魅力就像天神头上的光坏一样。我知道，成为一个强者是很不容易的，而首先是他战胜或震慑住了许多弱者。一旦他奠定了强者稳固的地位，他是那样得心应手，所向披靡。当毛泽东是个强者的时候，只要他的手向你一指，不管你的地位有多高，资格有多老，也要应声倒地。而垂危的毛泽东，仅仅是看到天安门广场上，为追悼另一个人，泣声震天，白花遍地，他一下就衰弱了。他生来就是不能低人一等的人，特别是在人格上低人一等。一个特别强的人往往只要稍稍失去一点点儿自信，就像盈水决堤一样，全都一泄而空了！看来一切大智大勇者的心理基础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人格意义上的自信。失去了人格自信，你就会是一个软弱的婴儿。
二姨父当然还不能和毛泽东相提并论，但我们上—辈不少的当权者，在意识形态上太顽固了！用一句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认死理。对别人认死理，可以置人于死地，最终自己也会死在自己的死理上。正因为如此，他们无法真正理解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特别是夺取政权以后，一切变化并非事出偶然，但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突发事变。要手足无措，要么万念俱灰。或者是得意忘形，再不然就是得志便猖狂，对逆鳞者坚决实行镇压，不计后果。总之，他们很不智。说得好听点儿，他们太老实了！即使是毛泽东也还是太老实了！不够狡猾。为了硬，就必须同时做到软，别以为你是剑，你的硬度就够了。还有比剑更硬的东西，能使剑寸断！无怪战国时代的铸剑大师，不仅要把剑铸得削铁如泥，还要能柔绕如带。他们大多数都不会表演，即使是林彪的演技也是非常拙劣的。否则他不会那么早就暴露无遗，落得个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世界上许许多多大强人，最终都要回归为怯懦和无能为力的婴儿。西楚霸王从垓下听楚歌时起，就注定了他的英雄末路败走乌江是他的必然结局。力可拔山，却经不住故乡人那双朱望悲戚的目光之一瞥。诸葛亮当初身处天下纷争之外，作为一个旁观者，在精神上是个智慧的强者。一旦进入天下纷争之中，最终仍然由于怯懦和无能为力而作清醒的垂死挣扎，生命之火被轻风一吹，就熄灭于五丈原了。
范蠡就很不同，他非常高超地表演了一个轰轰烈烈的角色，左右了吴越两国的兴亡。但是，他能够适时进退。他就是一柄即可削铁如泥，又可柔绕如带的宝剑。范蠡既保持了人格的光芒，又保持了躯体的完整。所以，我想要扮演的就是一个既可以投入，又可以间离的演员。内中的道理我已经无法向变得非常怯懦的爸爸妈妈二姨和他们那一代的老人说清楚了！说也无益！小刺猬人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动物，记忆力之差，实在让我震惊。我的小主人莲莲不但应该认识我的皮毛嘴脸，也应该认识我的声音。就是我的气息，你都应该一闻就能知道啊！小刺猬来了！不要说我那样拼着命狂叫，即使我轻轻地哈一口气，你都应该听出是我。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叙们狗类的眼睛非常特别，不管你的皮毛怎么换，我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为我们压根儿就不看皮毛，即使你的脸上画成鬼脸，我们还是能一眼认得出你是一个人。反之，一个鬼扮成人的样子，我们也能一眼把它认出来。我们一生下来就视皮毛如无物，不管你的皮毛有多么珍贵，我们都不会眼花缭乱。我们辨认的是生命的神采个性气息声音和风度，一认一个准，从来都不会有丝毫差错。特别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主人，我怎么能认错呢？我隔着房门看得清清楚楚。莲莲的装束和过去的确是大不相同，我已经说过，皮毛对于我是特别次要特别次要的。咸糖的装束像我的皮毛一样，总也不变。你如果真的已经不认识我了，可为什么你连咸糖也不认识了呢？你总是和咸糖粘在一起，舔他，他也让你舔。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们那样黏糊，曾经引起我很大的误会。
我以为他在欺负你，你是在挣扎。我以为你们也像我们狗类一样，抱在一起用嘴死命地厮咬。你忘记了吧？你们每当黏糊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海浪几乎把你们完全淹没。后来还是我把你们满沙滩乱扔的衣裳衔到你们身边，那时我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穿衣服，因为你们浑身上下都非常非常光滑，毛非常非常少。所以你们不穿衣服就害羞，可你们抱在一起互相舔互相咬喊叫着在沙滩上翻滚的时候，为什么就不知道害羞呢？咸糖可是认识你，他是专程把我从青云岛接出来，让我来认你的。我原以为，你会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把房门打开了，让我跳进你的怀抱里。
不管我的鼻子干净不干净，你都会让我亲你的小脸。你还在那间会上升和下降的小房子里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你。你好像从那时就害怕我了，也许是害怕咸糖，为什么？我们从那座高楼上被人赶下来，坐在海滩上，咸糖向我说了很多话，每一句我都能听懂。但是我知道我的话人是听不懂的，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即使人能听懂我的语，我有什么好说的呢？才只有几年的时间呀！咸糖说我们或许是认错了时间地点场景，认错了某一种东西。事情有那么深奥吗？你向我谈哲学问题，别人会笑话你的！没人笑话你，是因为没人在我们旁边。想起那些穿制服的人，我又好气又好笑。他们动不动就使用武力，不问青红皂白，先套住我的脖子，使劲儿勒，勒出了血。其实他们和我的职业是一样的，可我绝不会像他们那样粗暴。每当有陌生的动物或人走近我们的鸭寮的时候，我懂得先察言观色，尽置弄懂它的来意。大多数应该是善意的客人，是想和主人交朋友的。当然也有盗贼和心怀匠测的人。我只是为了警告它才吼叫几声，也可以说这是提醒劝说或者是询问。不听，而且主人下令，我才会龇出牙来吓唬它。如果它敢于打我踢我，小看我的战斗力，对不起！我会扑过去，咬断它的喉咙。在船已经靠上青云岛的时候，咸糖三次把我抱上岸，我都很不甘心。我还想奔上那座高楼，到莲莲的房门外去喊叫她，一直到她开门出来和我相认。我还会给她翻跟头，转着圈儿咬自己的尾巴，我还会像人似的两腿直立，给她作揖。这些都是莲莲让我经常表演的绝技，每次你都会赏我一些很好吃的东西。你认出了我，自然也就会认出咸糖和爷爷。你一定会回到我们中间来，我们共同的时光又会像以前那样美好快乐，爷爷和喊糖又会和好如初。我们再饲养好多好多颜色不同的鸭群，我保护着它们的白天和黑夜，在它们中间是非常有趣的。我可以管束它们，警告它们，和它们逗着玩儿。咸糖还是每天傍晚来，深夜回去。我护送着你们，莲莲还会舔咸，不断地舔。
你们如果还要在沙滩上互相厮咬，请放心，我再也不会把你们这种死命的亲热误认为打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