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星
云梦睡虎地十一号秦墓出土的秦简中大量提到各类刑罚，其中经常提到的以赀甲盾居多，据统计简文中明确提及赀甲的计有百余处，赀盾经常与赀甲并举，二者在性质上相同，在此可以一并讨论。对于这一刑罚，从早期的释读简文到目前学术界一直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认识，一种认为这就是赀实物，如熊铁基认为由于战国时期铠甲的需求量很大，解决这种需要的途径之一就是罚令犯罪者交纳甲兵，所以秦代就有大量赀甲或盾法律条文见诸记载；林剑鸣认为秦律的这种条文表明民间可自制甲盾，制皮革当为家庭手工业的不可少部分；也有学者从法律方面认为秦的赀刑有三种，赀物、赀金、赀劳役，秦简中提到的赀甲盾即赀物刑罚的一类。另一种观点认为，所谓的赀甲即罚款，这种罚款表面上以盾、甲等军器来计算，实际上可能用相当于一副军盾或一副军甲的金钱交付。近年来随着大量与秦甲相关实物材料的出土，在研究秦甲形态、制作等方面取得一定成果后，有些学者在触及秦甲的制作、保存与流通问题时重提秦甲的制作已在民间大为普及，因而大量流通的观点，本人对此也曾有过困惑。70年代后期在初步研究云梦秦简时，学者们提出的秦简中赀甲可能为罚金而不是真正的罚甲，笔者认为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们没有给出论据。近年来发现的龙岗秦简、里耶古城秦简中也有一些关于赀刑的材料，对照这几批主要的简牍材料，笔者结合近年来秦简、秦甲研究的一些材料，意欲就秦简中提到的赀甲刑罚做重新讨论。
一、秦简赀甲处罚的犯罪类型与处罚主体
关于赀的定义，《说文》作：“小罚以财自赎也。汉律，民不徭赀钱二十。”而在云梦秦简本身也有明确的解释：“有罪以赀赎及有责（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及赏（偿），以令日居之，日居八钱。”从统计的云梦秦简简文的情况看，秦简中需赀甲的犯罪类型非常广泛，从以下的统计看几乎涵盖了秦的行政管理、军事、经济、刑事和民事犯罪等方面。以下就简文中提到的犯罪类型一概述。
第一，地方上官吏在行政管理上的各种过失可能将受到赀甲的刑罚。
简文中的《为吏之道》专门讲述官员们应遵循的行为规范，其中体现的是维护君权、厉行法治的精神，在此篇之外，还有一些明确的条文应对各级官吏的犯罪。
秦代的各级官员都要服从上级命令，有不听从命令的视其情节惩罚，其中就有赀甲处罚：
为（伪）听命书，法（废）弗行，耐为侯（候）；不辟（避）席立，赀二甲，法（废）。（《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
在官吏的任免上，如果任用不当将受到赀甲的惩罚，主要有以下情况。
任法（废）官者为吏，赀二甲。（《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
当除弟子籍不得，置任不审，皆耐为侯（候）。使其弟子赢律，及治（笞）之，赀一甲；决革，二甲。（《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
地方官员对本地区管理是多方面的，其中对本郡县的人员控制应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对这个方面的管理上有失职之处，就可能受到赀甲处罚。
游士在，亡符，居县赀一甲，卒岁，责之。游士律（《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
此简文认为所在的县应赀一甲，这是目前发现的一例对“居县”这一地方行政单位施以赀甲的处罚。其他的处罚主体多是各级官吏。
对户籍的管理是人员控制的一个重要方面，官吏不为百姓及时更籍的应受处罚：
甲徙居，徙数谒吏，吏环，弗为更籍，今甲有耐、赀罪，问吏可（何）论？耐以上，当赀二甲。（《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
在征发徭役上，对服役者的征用不符合规定的，如下情况：
戍律曰：同居毋并行，县啬夫、尉及士吏行戍不以律，赀二甲。（《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
在对下级官吏或人工使用不当的，如下情况也将受到处罚：
捕盗律曰：捕人相移以受爵者耐。求盗勿令送逆为它，令送逆为它事者，赀二甲。（《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
上文中的亭卒掌管捕盗，被安排了迎送的差使，其上司受罚。
用人不当的另一个方面是其下属或戍者作工不合要求的，其上司也要受罚。
戍者城及补城，令姑（嫴）堵一岁，所城有坏者，县司空署君子将者，赀各一甲；县司空佐主将者，赀一盾。令戍者勉补缮城，署勿令为它事；已补，乃令增塞埤塞。县尉时循视其攻（功）及所为，敢令为它事，使者赀二甲。（《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
仓储在秦代关系到国家的军队供给、官员的供给，从国家到地方各级官吏对此都十分重视，仓储官员所储蓄的粮食、物质在发生问题时，对其过失有可能受到以下的赀甲刑罚。
秦统一后不遗余力地推行统一度量衡作为巩固中央集权的重要措施，而这项措施的一个重要物质保证就是标准量器的广泛应用，因而量器的较正方面尤其重要，在较正量器方面如果出现不准的现象，视其程度也将受到赀甲的刑罚，《效律》中有明确记载。
官府中财务会计在帐目上的疏漏视其数量会受到处罚，如《效律》记载：
计校相缪（谬）医殳（也），自二百廿钱以下，谇官啬夫；过二百廿钱以到二千二百钱，赀一盾；过二千二百钱以上，赀一甲。人户、马牛一，赀一盾；自二以上，赀一甲。
官啬夫赀一甲，令、丞赀一盾。其吏主者坐以赀、谇如官啬夫。其它冗吏、令史掾计者，及都仓、库、田、亭啬夫坐其离官属于乡者，如令、丞。
在秦代，官吏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供给军队，若在这方面出现问题就将受到一定的惩罚。《秦律杂抄》记载：
蓦马五尺八寸以上，不胜任，奔挚（絷）不如令，县司马赀二甲，令、丞各一甲。先赋蓦马，马备，乃粼从军者，到军课之，马殿，令、丞二甲；司马赀二甲，法（废）。
战国时期和秦代中央政府对地方的控制，一个重要的方式就是对地方郡县和上计、考课，各地在计、省等中排名居后，不仅工师，而且官吏也要受到处罚。《秦律杂抄》记载：
非岁红（功）及毋（无）命书，敢为它器，工师及丞赀各二甲。县工新献，殿，赀啬夫一甲，县啬夫、丞、吏、曹长各一盾。城旦为工殿者，治（笞）人百。大车殿，赀司空啬夫一盾，徒治（笞）五十。
射虎车二乘为曹。虎未越泛藓，从之，虎环（还），赀一甲。虎失（佚），不得，车赀一甲。虎欲犯，徒出射之，弗得，赀一甲。豹旞（遂），不得，赀一盾。·公车司马猎律。
第二，军队中各级军吏或地方上与军事有关的官吏的过失同样会受到赀甲处罚。
不服从命令仍是最重要犯罪，在训练中表现不力，依照律令也可能受到赀甲的处罚；各级军吏和士兵有买卖军粮或贪占军用物质的，视其情节受到赀甲处罚；在战争中，军吏畏惧和作战不力也会受到处罚。
第三，民事纠纷在以下情况下也有可能受到处罚。这些人员可能多为平民，也有可能官吏的行为亦受以下条文的约束。《法律答问》记载，有诬告、盗窃、斗殴、致人身、财物受到伤害、欺诈、擅兴奇祠等行为，一律给予处罚。
云梦龙岗秦简的内容也是秦代的法律，其内容主要是有关于禁苑事务，在这其中也提到一些赀甲的处罚，除一些因简文不清的外，所提的犯罪种类基本上可并入以上归纳的地方上官吏在行政管理上的各种过失可能形成的犯罪。
在湖南里耶古城出土的秦代简牍中，提到一些赀的处罚，与云梦、龙岗秦简不同的是所赀为钱，而不是甲或其它的物，从已发表的简文看不出犯罪的缘由。摘引数条如下：
[9]1……阳陵宜居士五毋死有赀馀钱八千六十四。
[9]2正……阳陵仁阳士五不有赀馀钱八百卅六。
[9]3正……阳陵下里士五不识有赀馀钱千七百廿八。
[9]4正……阳陵孝里士五衷有赀钱千三百四。
[9]6正……阳陵阳上造徐有赀钱二千六百八十八。
从前述云梦秦简中提到的赀甲处罚可以看出，被处罚的对象从地位上可分为平民和官吏，责任上可分为直接责任者和连带责任者，前者就是犯罪的主体，后者指因为与直接犯罪者有各种关系，比如上下级举荐或任用等就负有连带责任。
从前述的律例看，各种民事纠纷多直接处罚当事人，而这些当事人虽然多为平民，但是作为官吏者的犯罪行为也应列入其中，如诬告、盗窃、斗殴、使官私人身或财物受到损害、欺诈行为、擅兴奇祠、公物私用、疏忽等行为，这些法律同样适用于这两个层次的人。
由于民事犯罪在当时的社会中也是大量存在的，所以对这种犯罪的处罚适用的刑律有多种，值得注意的是，从云梦睡虎地秦简看，赀甲处罚虽然大量使用，但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对于处罚平民百姓更多的时候为赀劳役。
在处罚较正量器不准时，主要是处罚官啬夫，而对具体人员则无处罚。会计帐目发现误差，对官啬夫轻则谇即斥责，重则处罚以甲，而对作会计的吏则无处罚。在上计、考课中，除了处罚直接的责任者工师外，更多的是处罚啬夫。
秦官啬夫是一个总称，泛指县内负责各种具体某一方面事务的啬夫，比如仓啬夫、库啬夫、田啬夫。而与官啬夫相对的是县啬夫或大啬夫，县啬夫就是县令，在二者的隶属关系上，高敏先生认为，秦时大啬夫的职权范围，除了管辖全县各种主管某一经济、业务部门的官啬夫之外，还得过问士吏行事宜、防火防盗事宜和传达与执行法令，此外，还得所辖全县乡、亭两级的啬夫。简文中提到的官啬夫有田啬夫、司空啬夫、库啬夫、漆园啬夫、仓啬夫、厩啬夫、皂啬夫、亭啬夫、市啬夫、发弩啬夫、少内啬夫，田啬夫管理国有土地以及其它国有农业生产资料的使用，司空啬夫、库啬夫、厩司空啬夫、库啬夫等役使刑徒、官奴或其它劳动力从事劳役、进行生产。赀甲刑罚涉及的对象除目前尚没发现田司空啬夫、库啬夫外，其它的基本都在处理范围之内。另外还有一点，不仅县直属各官之长称啬夫，都官设在县内的离官之长也称啬夫。
除啬夫类官员外，秦简中涉及的其它官员还有尉、吏、典老、署君子、敦（屯）长、仆射、县司空署君子、县司空佐主将者、司寇、有秩吏、史监者、司马、曹长、工师，以上有秩吏为泛指，其它的多为官啬夫的佐官。
综上所述，赀甲处罚的对象有两类：一是官员，其中以啬夫类官员为主，其它的县内佐吏也在处罚之列；二是平民，从目前的材料看，平民不是赀甲处罚的主体人员，这从两个方面可以看出，首先有关于平民赀甲的法律条文较少，其次，对平民的赀甲更多时候作为一种处罚的辅助手段，这在下文中将论及。
二、对秦简赀甲形态的讨论
我们认为，赀甲的实质不可能为赀甲实物，而是赀金。至于是不是以甲盾作为度量标准，还要进一步考虑。
（一）从赀甲实物的角度考查，无论处罚对象是平民还是官员都不可能轻易得到甲。
战国晚期到秦代，一般人得到甲的途径有两种：一是自已制作，二是市场购买。前述的赀甲处罚主体——官员日常的主要事务是各司其职，而不是制作铠甲，这一点是很简单明了的。
而一般的平民也不可能轻易地就可以制作铠甲，原因有二：第一，制作铠甲有一定的技术要求，《考工记》中记载的皮甲的制作工艺是这样的：“凡为甲，必先为容，然后制革。权其上旅与其下旅，而重若一。以其长为之围。”现代实验考古学恢复的先秦时期的皮甲制作工艺流程大体如下：塑形——翻范——焙烧——浇注模具——修整和配套——夹入皮料——压合成甲片——打开模具取出修整——甲片打孔——髹漆——组编。这与《考工记》所记载的皮甲的制作工艺大致相似。从目前的发现看，秦甲多数应该为皮甲，其制作遵循上述工艺流程。第二，铠甲的制作材料属于控制很严格的物质，收藏于官府，并且有严格的保管制度，熊铁基先生认为这显然是制作铠甲的皮革。不仅如此，就连其它的皮革也是应该交给官府的。其次，秦甲上还有可能使用一部分金属性的辅助料；战国晚期铁已经使用于制作铠甲，目前发现的秦甲材料中有些编缀用的连结物应是金属质地的，而秦代对这些物质的控制也是很严格的。
除非器物破旧不堪，一般情况下不允许报废，否则受罚，即使报废了也要作为金属原料而重新加工。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得到铁材料是不可能的。
基于以上的理由，秦代制作铠甲仍然要归于专门机构，并且这些专门机构是由官府控制的官营手工业作坊。《汉书·毋将隆传》：“古者诸侯方伯得颛征伐，乃赐斧钺。汉家边吏，职在距寇，亦赐武库兵，皆任其事然后蒙之。春秋之谊，家不臧甲，所以抑臣威，损私力也。”战国时期除秦国外，其它各国的私营手工业作坊都相当繁荣，而秦国在商鞅变法后，开始全方位地向私营工商业者开战，将“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并且禁止农民从事工商业活动。而在统一后，秦政权又采取了更严厉的措施打击六国私营工商业者。由于私营手工业的不发达，官营作坊应是制作武器的主要场所，西汉时少府属官有考工室令丞，《后汉书·百官志》载考工令职掌为：“考工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主作兵器弓、弩、刀、铠之属，成则传执金吾入武库，及主织绶诸杂工。”另外中央还有尚方令也管制作兵器。从各地出土的战国晚期秦国以及秦代的各地兵器看，地方上也设有工官负责制作兵器，并且储藏于地方的武库。所以秦代的官营手工业产品尤其是作为军用物质的甲盾应该不能在市场上流通，因而无论是官吏或是平民从市场上得到甲盾或其组件的可能性较小。云梦秦简中曾提到徒赀络组的条例，整理小组对络组的解释是：一种制作甲时用作穿连甲札的丝带。
（二）赀甲是赀刑的一个类别，在执行时赀甲也有量的标准。从赀甲的量度上看，云梦秦简中提到的秦国赀甲盾刑罚由高到低有以下几档：
最高二甲一盾，如：
诬人盗直（值）廿，未断，有（又）有它盗，直（值）百，乃后觉，当并臧（镋）以论，且行真罪、有（又）以诬人论？当赀二甲一盾。
赀二甲的情况较多，如：
甲徙居，徙数谒吏，吏环，弗为更籍，今甲有耐、赀罪，问吏可（何）论？耐以上，当赀二甲。
为（伪）听命书，法（废）弗行，耐为侯（候）；不辟（避）席立，赀二甲，法（废）。
赀一甲的情况也比较多，如：
游士在，亡符，居县赀一甲，卒岁，责之。
游士律
戍者城及补城，令姑（嫴）堵一岁，所城有坏者，县司空署君子将者，赀各一甲。
也有赀二盾的情况，目前只有一例：
伤乘舆马，夬（抉）革一寸，赀一盾；二寸，赀二盾；过二寸，赀一甲。
赀一盾的情况也比较多，如：
驾驺除四岁，不能驾御，赀教者一盾；免，赏（偿）四岁（徭）戍。
御中发征，乏弗行，赀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
徒卒不上宿，署君子、敦（屯）长、仆射不告，赀各一盾。
还有一些赀络组的条文：
省殿，赀工师一甲，丞及曹长一盾，徒络组廿给。省三岁比殿，赀工师二甲，丞、曹长一甲，徒络组五十给。
以上有赀甲盾明显地有一定的等级差别，比如赀一盾，随着罪行的加重，而变为赀二盾；赀一甲，随着罪行的加重，处罚也变为赀二甲。但是目前没有简文直接表明所赀的甲与盾之间的比例关系，日本研究者若江贤二认为赀一甲等同于赀二盾，以目前发现的简文来确定这一结论，应该说有一定的说服力，并且，由此关于秦简赀甲盾也可建立起一个以倍数作为级差的序列。
至于甲盾如何与货币换算，云梦秦简中提到这一条案例：
当赀盾，没钱五千而失之，可论。当谇。（《法律答问》）
日本学者若江贤二据此导出赀一盾相当于钱五千，并由此论证了秦代刑罚的全部价格。这一看法显然可以进一步商榷，下面的简文即提到一个赀二甲值钱二百五十的情况：
小畜生入人室，室人以投（殳）梃伐杀之，所杀直（值）二百五十钱，可（何）论？当赀二甲（《法律答问》）。
另外还有一条，不仅直接说明谇、赀一盾、赀一甲的序列关系，而且也体现出了其中与价值的内在联系：
县料而不备其见（现）数五分一以上，直（值）其贾（价），其赀、谇如数者然。十分一以到不盈五分一，直（值）过二百廿钱以到千一百钱，谇官啬夫；过千一百钱以到二千二百钱，赀官啬夫一盾；过二千二百钱以上，赀官啬夫一甲。百分一以到不盈十分一，直（值）过千一百钱以到二千二百钱，谇官啬夫；过二千二百钱以上，赀官啬夫一盾。（《效律》）
这些材料能间接反映甲盾与货币之间的比例关系，从以上的三条简文很明显地看出甲、盾与金钱之间的换算不是一个定数，这个数值的得出取决于具体犯罪或过失造成的损失程度。
（三）里耶秦简与云梦秦简对照，可以反映赀甲盾与罚金可能是一致的。
云梦睡虎地秦简的年代跨度从昭襄王年间到始皇年间，其中有些法律文书应为战国时期的律例制度，而2002年出土的里耶秦简时代比较明确，在已发表的简文中有一些提到赀金刑罚，见前文所举之例。但在这些简文中已不再是赀甲盾，而是明确的赀金。从这种情况判断，云梦秦简中提到的赀甲盾实际上应为赀金，二者可能是这一刑罚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称谓。更进一步讲，汉代显然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秦的罚金制度，这其中有两点是比较突出的：一是汉的罚金处罚对象也不限定被处罚者的阶层和身份，其中即包括百姓；二是汉的罚金是按照黄金半两、一两、二两、四两、八两、（一斤）、二斤的等比数排列。汉代的罚金金额虽然在称谓上不出上述范围，但是其实态却是金钱，并且这种罚金用钱来征收应该是从汉初就开始的。对照秦的赀甲盾制度，可以说其实态也是罚金。
云梦睡虎地秦简中还提到一种“没金”的刑罚，由于只是单例，与赀甲盾是不同刑罚还是同一刑罚还需进一步讨论，这很有可能是时人不经意中流露出了赀甲盾的实质。
（四）胄和甲是同等地位的军需物质，而所有的简文中都没有提到赀胄的处罚，可见此处的甲不应是实指。
文献中提到秦国早在春秋时期也已在军队中配备有胄。近年，秦始皇陵发现一个大型陪葬坑，试掘的出土物为石质的甲胄，从而为我们提供了秦代甲胄的准实物标本，在发掘的100余平方米范围内发现了100领甲和约80顶胄，根据这个甲胄配置比例，秦简中大量提到甲而不提胄，说明简文中的甲应不是实物。
从以上的讨论看，我们推断赀甲很有可能是赀金，赀盾的性质与赀甲一样，赀实物的可能性不大。更重要的是云梦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中还有这样一条简文，可以支持我们的判断：
官啬夫免，复为啬夫，而坐其故官以赀赏（偿）及有它责（债），贫窭毋（无）以赏（偿）者，稍减其秩、月食以赏（偿）之，弗得居；其免医殳（也），令以律居之。
这条简文指出复任的啬夫对于以前的赀如何清偿的作法，如果他很贫困，其处理方式可以为分期扣除其俸禄和口粮作为赔偿。对于一般的民众则可以采取以下的方式处理：
有罪以赀赎及有责（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及赏（偿），以令日居之，日居八钱；公食者，日居六钱。
对于不能缴纳赀的人，即自规定之日起以劳役抵其债务，劳役与赀的换算为每天八钱，由官府供应饭食的每天算作六钱。
从以上的简文看，作为刑罚的赀无论是对于官吏还是平民，首先以金钱作为攫取对象，当被赀者无力提供金钱时，必定另有一些变通方法，官员可以以其俸禄、平民可以以劳役作为代换。所以这些简文可能更进一步地说明，秦简中提到的赀甲盾实际目的就是赀金。
三、结语
从前文的分析看，云梦秦简中提到的赀甲盾实际上是赀金。从处罚对象看，赀甲盾主要处罚有偿付能力的人员，以县廷中的啬夫为主，既包含一县之长的县啬夫，也包括负责一方面事务的官长及其佐吏，还有都官设与县内的离官之长，军队中的各级军吏也包括其中，这些人员多是有秩吏。从铠甲的制作工艺和制作原料考察，各级官吏显然不是其制作者，他们也不可能从市场上购得。从新出土的里耶秦简与云梦睡虎地秦简的对比看，赀甲盾和赀金是一致的。《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四年，适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所谓治狱不直者，其中包括有各种犯罪的官员，从赀甲的主要处罚对象为官员来看，这也是加强官吏管理的一项重要措施。其实施的目的在于增强官吏队伍的效率，预防各种职务性的疏漏和犯罪，另外也形成了处置职务犯罪的机制。秦简中体现的大量关于官吏的赀刑而在达到上述目的的同时，国家也达到了获得一部分收入的目的。
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是赀甲盾的由来及在称谓与实态的不一致。赀兵最早出自《管子·匡君·小匡》，齐国执行此政策后甲兵大足。虽然春秋初年的齐国与战国后期的秦国具体情况不同，但秦国采取这一措施显然也达到了这一目的，以至于有一些专家将秦的赀罚甲盾认为是出于对武器装备迫切需要，特地将甲、盾、络组作为缴纳物，正由于此，奠定了统一六国的物质基础。
可以肯定这种刑罚在字面上与甲有关，应该与战国晚期秦国的形势有关。秦国在商鞅变法后，对内推行以法治国，增强国力和军力，对外与各国进行军事斗争，到战国晚期开始对东方各国展开大规模的兼并战争。作为战争物质重要的一项，武器有大量的需要，制作武器在秦国的手工业中在这个时期应该最亟待加强的。事实上秦国从中央到地方设立了大量的制作武器机构，也生产了大量的武器，特意强调甲盾的匮乏显然与实情不符。另一方面古代人对“金”的基本认识是“金作赎刑”，《尚书·舜典》正义亦作“古之赎罪皆用铜”，《周礼·秋官·职金》：“职金掌凡金玉锡石丹青之戒令。……掌受士之金罚货罚，入于司兵。”可见罚金的主要用途是用作甲兵，基于前述关于秦简中提到的赀甲盾即为赀金的判断，再加上以上古代人对赀金的习惯用途，可知战国晚期秦国赀得来的费用应该主要用来支持这方面的需要。这可以解释秦为何仍以赀甲盾作为赀金的代名词了。而称谓与实态的不一致，汉代也有表现，汉代的罚黄金有和缴出爵位平行存在，爵和黄金在某种性质和用途上具有相似的性质，因而西汉沿用了这一做法。
综上所述，战国后期的秦国大力实行的赀甲盾应该与《周礼》所界定的赀金的用途有关，而恰逢秦国战国晚期的形势，所以赀甲盾在历史上一度成为赀金的代名词。而在统一后，赀来的金钱就统一纳入国家的财政收入，这样才有汉代赀金的进一步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