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古代的历史,就是长城外的游牧民族与长城内的农耕民族,不断争夺生存空间的历史。
当代作家周涛在《游牧长城·山西篇》中,王昭君塑像曾经很形象地写到,在农耕人和游牧人幼年的时候,就像两个孩子。长城里边的农耕小孩,一把抓住了牛,把牛驯化得身躯粗壮,力大无比,固执倔强,却又迟缓笨重,头上的双角纯粹成为一种防御,甚至连防御的功能也退化了。同时,这个小孩也被牛驯化了。他坚韧、顽强、勤劳,有耐性,有毅力,强壮有力,不言不语,却内蕴丰富,从不张扬自我,不主动侵犯别人。长城外边的游牧小孩,一把抓住了马,把马驯化得迅疾、亢奋、猛烈、急躁,渴望奔跑,有横扫一切的凶猛的攻击力量。当然,这个小孩也被马驯化了,成为情绪化的产物。
群体的召唤,可以使他的情绪很快达到高潮,飞扬跋扈,不计后果;但情绪是短暂的,缺乏持久力量,成为一种迅猛而轻浮的爆发力。《周涛散文》第三集,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
于是,骑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由于自身生存环境的恶劣,总想着打进长城里边来;跟在牛背后的农耕民族,由于生存环境的相对稳定,总想着把外来的游牧民族挡住,有时也主动打了出去。
长城,就成了分隔开两个民族的一道拦墙。
历史,就在这两大民族的对峙和进退中演进着。
这种历史演进,从西周时代就开始了。后来,秦始皇使大将蒙恬带领三十万大军北筑长城,使游牧民族不敢南下牧马,演出了最威武的活剧。汉高祖被游牧民族围困于平城,又演出了和亲的悲剧。汉武帝时卫青、霍去病的北征,将蒙恬开场的活剧演得更威武雄壮。但在这同时,和亲的悲剧也在不断上演着。
这出悲剧有序幕,昭君出塞则是其中最为悲壮的一幕。
序幕中的主角很多,其中江都王刘建遗女最为凄楚,楚公主解忧最为悲哀,冯夫人最为壮烈。
后代的人说起和亲,往往称赞它化干戈为玉帛,促进了民族的和睦。客观上说,有时确实是这样。但是,对于当时的当事者来说,这只能是一出悲剧。和亲的主角,名义上都是公主。但是,有哪一个是皇帝的亲女儿?就说江都王的遗女吧。江都王刘建,是武帝之兄刘非之子。刘非死后,刘建继承爵位。他淫昏无道,甚至迫令宫女与犬羊同处,作为笑乐。又私刻皇帝印绶,出入警跸,都按皇宫的制度。有人上书告发,武帝派人问罪,刘建惶恐自尽,家破国除,子女没入掖庭。恰逢乌孙王昆莫遣使至汉,送马千匹作为聘礼,请求和亲。武帝就取江都王刘建遗女,赐号公主,出嫁乌孙。时间不久,江都公主所作的《黄鹄歌》,就传到长安未央宫中。歌中唱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返故乡!
武帝听后,颇为垂怜,遣使前去问询。原来江都公主嫁与昆莫后,被立为右夫人。当时,匈奴也想招致乌孙,也遣女往嫁,昆莫遂一并收纳,立为左夫人。只是昆莫年已老迈,两个异国少妇日夜轮流相陪,实在受用不起。他就往往独居外帐,不敢到两个夫人帐中入寝。江都公主既悲远嫁,又嫁与老夫,更被冷落,不得已自治一庐,孑身居住。有时愁极无聊,就作了《黄鹄歌》抒写悲哀之情。武帝很是同情,一再遣使慰问,赐给锦绣帷帐等物。但是,这又怎能慰藉得了江都公主的寂寞之情呢?
江都公主的悲剧还在后边。那老昆莫也知道自己精力不济,愿将江都公主让与长孙岑陬。岑陬正在壮年,早已对中原女子的丰腴妩媚垂涎三尺,巴不得与公主为婚。只是江都公主觉得已嫁其祖,再与其孙同床共枕,心里实在别扭。她不得已上书武帝,请求回归中原。武帝正想结好乌孙,共同对付匈奴,便回书劝她从俗。江都公主无奈,也只好再嫁岑陬。那岑陬如愿以偿,夜夜召寝,乐不可支。江都公主尽管脱离老翁,转嫁少夫,但朝为继祖母,暮做长孙妇,毕竟有苦难言,度日如年,只能悄悄把眼泪咽到肚里,几年后就病死于乌孙。
楚公主解忧的遭遇,更为悲惨。
江都公主病死后,岑陬又请求和亲。昭帝就将楚王刘戊的孙女解忧,号为公主,遣嫁岑陬。岑陬又是夜夜召寝,但解忧还未怀娠,岑陬已患绝症,竟至不起。其从弟翁归靡即位,见解忧年轻貌美,就把她占为妻子。解忧也只好从俗,夜夜侍寝,几年后生下三男二女。昭帝末年,匈奴因乌孙内附汉朝,遂连接车师攻击乌孙。乌孙王让解忧公主飞书汉廷,请求救援。汉廷正要发兵,昭帝忽然驾崩,自顾不暇。宣帝即位后,解忧夫妇又上书敦促。宣帝与霍光便大发关东十六万精锐,分五路出击匈奴。匈奴不敢交战,大步后撤,汉军无功而还。
不久,翁归靡上书汉廷,愿立解忧所生子元贵靡为嗣,仍然请尚汉公主,亲上加亲。宣帝不想断绝与乌孙的交好,就号解忧的侄女相夫为公主,特派光禄大夫常惠护送成亲。和亲车队刚走到敦煌,就传来翁归靡逝世的消息,元贵靡也没有即位。常惠就让相夫留在敦煌,自己持节到乌孙问讯。乌孙大臣却振振有词,说翁归靡临死时临时决定,由岑陬的儿子泥靡即位。常惠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驰回敦煌,驰书上奏,请将楚少主送归。得到批准后,常惠一行便带着楚少主回到长安。这相夫虽然没有像姑母一样当上乌孙国母,却也没有受姑母的那份罪,也算是万幸。
泥靡即位后,看解忧风韵犹存,又把她强逼成奸,占为妻室。解忧想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贞节可讲,也就得过且过。与泥靡翻云覆雨之后,竟然又结蚌胎。满月后,产下一男,取名靡。但解忧毕竟人过中年,泥靡却正当壮年,性情强暴,人称“狂王”。他一时情欲冲动,占住后母以求发泄。时间一久,也就遗情于其他女子,把解忧晾在一边。
刚巧汉使卫司马魏和意与卫侯任昌同往乌孙,解忧私下相见,说到狂王粗暴,可以用计除去。两人就在筵席上,使卫士剑击狂王,偏偏一剑不中,被他逃去。后来,翁归靡之子乌就屠袭杀狂王,自立为王。
这乌就屠不是解忧所生,汉廷不予承认,命破羌将军辛武贤领兵征讨。西域都护郑吉担心劳师袭远,胜败难料,便派出一位女使者,游说乌就屠。这女子原是解忧身边的一个侍儿,名叫冯。随解忧到乌孙后,嫁给乌孙右大将为妻,西域称为冯夫人。她生性聪慧,知书达理,到西域没有几年,就通晓了西域的语言文字、风情民俗、山川形势。解忧曾让她持汉节慰谕邻近诸国,颁行赏赐,诸国惊为天人,相率敬礼。由于右大将的关系,冯夫人也认识乌就屠。她前去恩威并施,晓以利害,乌就屠当即表示只要得到一个小号,愿意向汉廷归命。郑吉便将此事详报朝廷。
宣帝得报,召令冯夫人入都。冯夫人到了未央宫阙下,报名朝见。宣帝一见冯夫人举止大方,彬彬有礼,再加上一张粲花妙舌,见问即答,不由大喜,就命她作为正使,别遣谒者竺次朝门与甘延寿两人为副,出使乌孙,册封元贵靡为大昆弥,得民户六万余,乌就屠为小昆弥,得民户四万余,两人皆大欢喜。
又过了两年,元贵靡病逝,儿子星靡即位。楚公主解忧年将七十,上书倾诉年老思乡之情,请赐骸骨,归葬故土。宣帝看她情词悱恻,也不免凄然动容,当即派遣车徒,前往迎接。解忧带着孙男女三人,回到长安,入朝宣帝。宣帝见她满头白发,远嫁一生,还曾为国事费心,也倍加怜惜,特赐她田宅奴婢,颐养天年。过了两年,解忧病逝,终于将一把老骨头埋在了故土,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冯夫人曾随着解忧一同回国。解忧死后,她听说乌孙嗣主星靡懦弱无能,恐怕为小昆弥所害,又上书请求出使乌孙,镇抚星靡。宣帝准奏,派遣百骑,护送她出塞。星靡终得保全。冯夫人由于已嫁给右大将,便告老西陲了。所述江都公主、解忧、冯夫人和亲事,均见《汉书》卷九十六下《西域传下·乌孙国》。
出现在和亲序幕中的三个女子,被汉王朝作为特定的角色远嫁异邦,命运有悲剧,有正剧,最后或病死,或回归,或终老塞外。“公主琵琶幽怨多”,是后人对其心理世界的体味。作为和亲主角、在后代影响最大的王昭君,和亲的经历更为曲折,和亲后也一再转嫁,最后也死在了匈奴。
竟宁元年(前33),匈奴呼韩邪单于自请入朝,当面请求和亲,愿做汉王朝的女婿。元帝也想着笼络他,也就一口答应。退朝以后,元帝想到在前朝的和亲故事中,往往取宗室子女充作公主,嫁给单于。眼前尚无合适的宗室子女,还不如从未曾召幸的后宫女子中,随便选择一人,嫁给呼韩邪了事。主意已定,便命左右取来宫女图,浏览一下,提起御笔,任意圈点了一人。便命有司代办妆奁,挑选吉日,将点到的宫女送到呼韩邪客邸,赐予完婚。
待到完婚吉日那天,那宫女装束停当,到御座前辞行。元帝开始只是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却被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抬起龙头,睁开龙目,仔细一瞧,只见这个女子云鬟低翠,粉颊绯红,体态窈窕,尤其是那两道黛眉,点染出万种风情,端的是国色天香。及见她轻折柳腰,微启芳唇,轻轻地啭动娇喉,道一声:“臣女王见驾!”元帝这才缓过神来,问她何方人氏,何时入宫。王声言原籍南郡秭归,本字昭君,以及入宫的具体年月。元帝掐指一算,她入宫时间不短了,又是这般花容月貌,为何从未召幸过?可惜如此倾国倾城的丽姝,却要送给外邦了!有心留下她,另换个人去吧,又怕失信于外夷,惹得朝野非议,反为不美。他镇定一下心神,随便叮咛了几句,就宣布退朝。
回宫以后,元帝命左右取来宫女图,翻到所绘王图影仔细一看,只见此图草草画成,毫无生气,比起刚才所见本人原貌,十分中仅得二分。再看那些召幸过的图影,画工精美,比本人又要胜过几分。不由勃然大怒,骂道:“可恨画工,竟然画不出真容。若不是有司所选画工技艺有限,就是画工有意作弊!”当即传诏严加查究,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原来王昭君被选入宫以后,由于待选宫女太多,照例先由画工摹绘真容,经皇帝御览挑选,决定召幸与否。这画工是杜陵人毛延寿,本是宫廷著名画家,最善写生。只是生性贪鄙,屡屡向宫女索贿。宫女都想要入宫受宠,因而大都倾囊相赠。毛画工便根据得钱的多少,决定笔下画出风韵的多少。王昭君的美貌本自天成,想着不需他笔下添彩增色,再加上她生性奇傲,不屑于借钱邀宠。毛画工索贿时,被她断然拒绝,心中自然怀恨,便移动画笔,轻描淡写,将她花容月貌,画作泥塑木雕一般。元帝只凭画图选幸宫女,哪里知道还有这般奥妙?等到当面见了王昭君本人,才发现上当受骗。
有司受诏,传讯了参与此事的所有画工,当即查获了营私舞弊的毛延寿。案既审定,毛延寿以欺君罪被成死刑。其他画家如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下杜阳望、樊育等,也同日弃市。毛延寿事,见《西京杂记》卷第二。
毛延寿固然该死,到另一个世界忏悔去了。王昭君自悲命薄,却留在这个世界,当晚被送到呼韩邪客邸,陪伴一个老番王来了。呼韩邪平白地得到这般国色,看她远远胜过过去所有和亲的公主,不觉喜出望外。为了表达感激之情,第二天就向元帝上书,愿意代为守边保塞,以免汉廷劳师。大臣都以为可行,只有郎中侯应,力言匈奴未经教化,狡诈多变,中国北方边塞千万不可撤防,并反复指陈利害。元帝就令车骑将军许嘉,传谕呼韩邪单于,说明中国边防并非专为抵御外患,更为防止盗贼出塞,寇掠外人,单于好意可以心领,但所议实难采纳。呼韩邪表示理解,愿罢前议。
呼韩邪向元帝辞行后,带着王昭君回到匈奴,封她为宁胡阏氏。一年后,生下一男,叫做伊屠牙斯。后来,呼韩邪死去,长子雕陶莫皋即位,号为复株累若单于。他见昭君花容依旧,就按照匈奴得妻后母的风俗,又占昭君为妻室。昭君心里尽管很不乐意,也只能随胡就俗。这新单于正当壮年,得了一个绝色美人,尽管是父王召幸过的,也是夜夜召幸。昭君又生了两个女儿,长女为须不居次,次女为当于居次。王昭君事,见《汉书》卷九《元帝纪》及卷九十四下《匈奴传》。
汉平帝时,王莽专政。匈奴使节来到长安,王莽问及昭君二女,来使说是都已嫁人,王莽提出应让她们回来探视外家,顾全亲谊。一个月后,昭君长女须卜居次即奉单于之命归省。关吏飞章入报,王莽命地方官好生接待,护送来京。太皇太后立即传见,只见须卜居次虽着胡装,面貌却楚楚动人,颇肖王昭君,跪拜应对,也大致如仪。太皇太后喜动慈颜,赐给衣饰等物,令她留住宫中。须卜居次寄居皇宫一年有余,尽管服罗绮,戴金珠,饱尝了天厨珍馐,但依然怀念故乡,恳请遣归。太皇太后准令北返,临行时厚给赏赐。须卜居次拜舞而去。王莽召昭君长女回京省亲事,见《汉书》卷九十四下《匈奴传》。
昭君终老塞外后,据说她的坟墓与众不同,墓上草色独青,当地人称为“青冢”。后人因她远入夷狄,红颜飘零,便演绎出她跨马出塞,在马上自弹琵琶的种种传说,特为谱入乐府,就是那一曲如泣如诉的《昭君怨》。数百年后,杜工部在《咏怀古迹五首》中,还感叹道: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和亲,带给汉王朝的或许是暂时的安宁,带给当事人的,则是深长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