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羿射
“太……太他娘的……丢人了!”若不是我极力按住陈虬,他一定会跃然而出……他和张脉是很好的酒友。张脉为人处世,一贯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并不是爱出风头的人,我猜想,除了酒精,恐怕没什么东西能让他说出“以死清君侧”的豪言壮语,而也正是这酒后的肆言,要了他的命。
张脉之后是兵部侍郎曹琨,他算是最有血性的一人,大喊着“碎首流肠,我亦无惧”而被投入湍流。再之后是太仆寺卿鲍颇,前任左扑射曹执瑾……他们中有些身在高门,既不屑衡秦的寒门出身,又不屑他靠裙带上位,平日里对他的政令阳奉阴违,处处设碍;有些是阿戍在位时,一手提拔的年轻才俊,提出的想法虽立于国本,虑及民生,却因触及到衡氏与赵氏的既得利益而为其所恨;还有些小皇帝的弄臣,曾因一句话或一些鸡毛小事得罪了衡秦,也惨在其列。
滚滚的波涛似邪兽的獠牙,吞噬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这些生命,曾经被赋予了财富的荣耀和权力的光环,也曾经为成千上万的平凡目光所艳羡与嫉妒,而此刻,他们毫无掩饰的哭泣,便如他们刚来到这世上时一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一直到祭天仪式结束,一直到衡秦将他的政治玩偶和所有异己丢进冰冷的媂水,一直到沉沉暗夜,步莅人间,为这场惨绝人寰的大戏拉上单薄的帘幕,我苦苦等待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一定出事了……”我看看陈虬,“阿戍一定出了事……他比我们先行,早该到帝京。”
“许……许是他抽调代、益二州的守军花了些时间?”
我摇摇头,“他是个不需要军队的人。”
以阿戍的性情,即使调不到守军,也不会坐视衡秦的“寅卯之乱”。
薄薄的夜幕怎掩得住浓稠的鲜血?
当一轮红日在含光殿落的斗角间曜然,当明媚的阳光又一次照亮了媂水北岸,当权欲熏心的衡秦将这场始于寅卯的政乱推向顶点的时候,商贾百姓们却极不配合地逃离了帝京。
衡秦面对的是祭坑中半成的铜人,一座死寂的空城,因为死寂,我想,他应该更能听清楚从遥远的州郡传来的勤王的号角……我想,他点燃的绝不仅仅是他个人对权力执着的热情,更是深藏在许多人内心深处最晦暗的欲望。天下大乱的阴影,又一次迫临到这个曾经饱受苦难的国度……
“封锁四门!”从永昌王府传出亡羊补牢般的政令,截断了帝京和外界的联系,里面的人,出不去,忧得像俎上鱼肉;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急得似烈火焚心。
可,还是有人进来了。
寅卯天祀后的第三天,城中盛传的一个消息,似夏日正午时飘过的一缕凉风……
“阿戍回来了。”陈虬说。
“在哪里?”
“玄武门。”
平日间冷冷清清的街道,今日竟多了些行人,三三两两的都往北门去,竟是女子占了大多数。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到底天真,只想着掷果盈车,看杀卫玠,却忘了岌岌可危的形势。
我特别挑了件朱红色的窄袖襦衫,不是要装扮得如何美艳,只是想阿戍能从众人中一眼便看到我。
巍峨的玄武门,重檐庑殿,金旋彩画,城台辟门三券,中间的门洞前,正是那男人的身影……
“阿戍……阿戍……”我穿挤在人群中,极尽可能地向他靠近。终于能看清他的样子,分别几日,他竟又清减许多,双颊若削,清晰的棱角更显出他的俊美,引来我身边女子的低声赞叹。
“昭皇帝果然美容仪!”
“只是看起来身体很不好啊……”
“嗯,这样神仙样的人物,恐怕……”
“嘘……别胡说八道的……”
阿戍的脸色惨白,宛若冷月,是人便可看出他的病容,只是今日的憔悴在我眼中又有些不同,至于怎样的不同,我却又说不清。
“旁边的肥女是谁啊?是那枚陋簪吗?”
自阿戍的《寻陋簪图》公诸天下,我们这段帝后佳话便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议。
“不知道,看这么亲密的样子,有可能吧……”
“不是,那是衡大人的千金。”我从她们的中间穿过,丢下这么一句,身后便传来陈虬的笑声。
再往前挤,便被兵卒阻了,只依稀能听见他和衡秦的对话……
“……你的军队呢?没带军队吗?这么说来,你的胆子还真不小!”
衡秦一说,我才惊心地发现……阿戍的身后只有十几名随侍,并无一兵一卒。
可他自己却毫不在乎,只淡然一笑,霎时清辉满面,“朕身为燕帝,回返自己的国都,似乎并不需要胆量。”
“哼!”衡秦咧开嘴角,扯出阴邪的笑意,“难道……你没有听说天祀之事?”
“弑君戮臣不会名垂青史,永昌王又何必说得人尽皆知?咳咳……咳咳……”他边咳边笑,笑出几分奚落与揶揄,和周遭草木皆兵的氛围极为不谐。
“不是弑君!不是!”衡秦果然恼羞成怒,大吼道,“是匡复天道,因为你们瑚琏氏的气数已尽!”
衡秦话未吼完,却被阿戍的一句“朕以为然”给堵住了嘴。
“啊,你说什么?”他傻呆呆的表情有些滑稽,根本不像一个意欲谋逆的枭杰。
“治天敬地,庇民造物,非一人之大宝,实有道之神器,永昌王若有德有贤,尽可取之。只是你连铜人都未铸成,又在媂水北岸以祀天为名屠戮君臣,似乎有悖天道。”
“那依皇上的意思,如何才能顺天应民?”
“朕愿作唐尧,不知卿能为虞舜否?”
阿戍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我更是对着他,不住地摇头,他分明看向我,却视而不见。难道他不明白,自古废帝意味着什么?屈辱?死亡?遗臭万年……有谁愿意以自己的性命和声誉来为别人作嫁衣裳?
连衡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支吾了半天,才道:“为……为什么?”
“因为……”阿戍顿了顿,“因为朕活不久了,却不想死在外面。”阿戍说这话时,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他说的是与他全不相关的人。
阿戍在衡问兰和一名随侍的搀扶下,穿过寂静的人群,缓步走向十丈外的龙辇。
我终于冲出了士卒的桎梏,站在街中央,向那背影高声喊道:“瑚琏戍!你可对得起燕国的列祖列宗!”
背影一颤,一口鲜血染红了城门口的墁金砖。
午后的阳光透过菱花隔扇门,一格一格地纷落在含光殿的地面上。
“朕不想见到这个女人。”阿戍在衡问兰的搀扶下,落座在青玉案边的软榻上,忽然向着空中的某一个定点说。他说的女人,该是傻傻地站在斑驳光影中的我。
“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推开我?甚至不惜粗鲁的伤害?难道我不是一个可以和你同生共死的女人吗?”我被他的话激怒了,全然不顾在旁的衡秦向我投来异样目光……在这样的场合谈论****,显然不合时宜。
阿戍低头轻咳,终于默然。
“你不准走!代禅之后,你和废帝一起搬到离宫!”倒是衡秦开了腔,“至于问兰……”他抬眼瞅瞅正在垂首磨墨的衡问兰,“这里没有你的事!”
“不走!”衡问兰眼皮也不抬一下。
衡秦几步走到案边,“啪”的一声,重重的巴掌已扇在衡问兰的脸上。
衡问兰抚着五个手指印的脸颊,怔怔地怵在那里,好半天,大颗的泪珠才开始滚落。
“哭!哭什么!你私去叶城之事,我还没有追究!”
衡问兰张张嘴,似还要说什么,衡秦却凶吼一声:“滚!”
她便迅猛敛起泪水,转身跑出了含光殿。
“皇帝。”衡秦的口气恢复的极快,但他却将往日的“皇上”改作了“皇帝”,“你还在等什么?”
阿戍静坐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语气依然是淡淡的,“朕在等文渊阁的学士。”
“那些老酸儒已被老夫扔进河里喂了王八!老夫听说皇帝的文采斐然,这退位的诏书恐怕要有劳御制了。”
阿戍直起身子,脸庞终于闪过一丝难色,他的手伸向了青玉案,却不是笔架所在的位置,他有些为难的笑笑,终于说,“皇后可否将笔递给朕?”
“阿戍……”我重新打量起他的脸,原来与往日的不同竟是他的眼睛……那原本深潭一般的黑瞳,变得晦暗而冰冷,仿佛蒙了一层暗灰色的霜雾,“你的……你的眼睛怎么了?”
“有些看不清东西……”
我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动,他却毫无反应,“不是看不清,是根本看不到。”我绝望地说。
“没事……过几天就没事了……”他死咬着不肯说原因,“笔呢?”
我无奈将那杆蒙了灰的兼毫放在他手中,又铺好一张白雪生宣,执起他握笔的右手放在合适的位置,“啪嗒”一声,珠泪碎落,正落在他写了一半的“奉”字上,那字一下被晕得肥胖而丑陋。
他稍稍一顿,却不理会,只是下面的“天”字也胖了一圈。
他纵然看不到,手亦因体虚而微微颤抖,小楷却依旧俊挺如松,恰如他写字时挺直的脊背,但我知道,要保持这样的姿势,需要多大的毅力,我不动声色地掏出雪帕,拭去他额前的薄汗……
阿戍的这篇字写得温吞,半个多时辰方写好一页,我转递到早已不耐烦的衡秦手中,阿戍却手扶玉案,咳得矮下身去。我正要去宽解,衡秦却道:“这么小的字,老夫老眼昏花的,怎么看得清?你倒念念看!”
“我……我识字不多……怕念错字……”
“记得元日时,皇后将《燕颂》读得很动听啊,那个岂不比这篇更拗口?”
白宣轻抖,如细绸般无声,我接过阿戍的退位诏书,心中无限凄凉,张了几次口,泪却先流下来,平复许久,终于轻轻读道:“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夫五德……五德更始,三……三正迭兴,驭物资……资贤,登庸启……启圣,革晦以明,由来尚矣,哦,错了,好像念串行了,应该是故帝迹所以代昌,王度所以改耀,革晦以明,由来尚矣,燕德沦落,不,燕德沦微,危亡荐袭,实违天地。永昌衡氏,天诞……睿哲,神纵……嗯……灵武,德格玄祇,功均造物,奋迅风云,大济艰危,止……止宗社之横流,反生民之涂炭……”
我偷瞥阿戍,心不在焉,一篇退位诏被读得结结巴巴,几难成句,期间错字,漏字,甚至串了行,衡秦斜睨着我,听得云里雾里,终于忍不住大吼:“够了!”
我如蒙大赦,忙走向青玉案,探看他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他伏案写字的姿势很奇怪,半斜着身子,只闪给我一个背影。
“不舒服吗?”我绕到他的另一侧。
他慢慢缩回嘴边的左手,舒开紧蹙的眉头,轻声道:“没事。”
我心下稍安,却猛地发现白宣上落了好几大滴墨,“干吗蘸这么多墨?纸都写花了。”
“是吗?”他轻声地咳,“我看不到,手也没准了。”
“我帮你蘸?”
“不用,我有些口渴了,你去端杯茶来吧。”
“……好。”虽觉隐隐不安,却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走出殿门,本想唤个小监,却发现门外竟没有一个侍从,正犹豫间,忽然听到殿内“啊……”一声惨叫,忙折回去看,衡秦正死死掐住阿戍的脖子,将他按倒在软榻上。
“要死一起死!一起……死!”衡秦的目眦尽裂,似能喷出火来。
阿戍无法呼吸,脸色通红,却只用一手抠住衡秦的铁钳,我向下看,才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正握着刀柄,而那刀刃业已插入衡秦的胸膛!
鲜血渐湿了紫莽,衡秦的力气也渐弱下去,阿戍终于能吐出几个字:“朕这一刀……是为媂水北岸的冤魂报仇……更是为瑚琏氏的血性正名……只要……朕在世一日……大燕的江山……断……断不会落到你的手里……”
衡秦的全身开始抽搐,血从口中不断地涌出,他面如死灰,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阿戍……
若干年前,他开始了一个危险的游戏。他站在巨大的光环中,像个皮影艺人般操耍起世间最名贵的皮偶,伴随着许多人的阿谀和谄媚,他的心被欲望填得满满的,他逐渐不满足于幕后,不满足于别人仅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想丢掉这副皮偶,以最荣耀的方式出现在世人面前!可他忘了,他终究只是一个皮影艺人,而他手中的皮偶亦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庸碌……瑚琏氏的血性从来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泯灭,他的韬光养晦,绝地反击从来都是拿手好戏,而他非凡的智慧和无畏的勇气正是支持他完成绝杀的武器……衡秦,只能以一个贼寇的身份被录入燕庭的史册,他已无权用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去完成对历史颠覆性的改写……
衡秦停止了呼吸,但他的双眼圆睁,直直望向阿戍。
我抱着阿戍,他的瞳眸灰暗着,空洞着,看不见死敌最后凶残的目光,亦不见爱人心痛的泪水。
“他死了?”他虚弱地问。
“他在看着你,可是,他死了。”
“好……”他点点头,双目垂帘,喘丝断续,他抓住心口的衣襟,黑色的液体从口中不断涌出,我才意识到,那纸上的黑点并不是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