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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思嘉是在马里塔收到瑞德的加急电报的。她真的被电报的内容吓坏了。当时,刚好10分钟后就有一趟去亚特兰大的火车。她便急匆匆搭上了,只带了一个手捏小网线,把韦德和爱拉留在旅馆里由百里茜照看着。

亚特兰大离马里塔只有20英里,可是火车在多雨的初秋下午断断续续显得非常吃力地爬行着,而且在每条小径旁都要停车让行人通过。思嘉因为担心瑞德,拼命赶路,所以每一次停车都要气得大叫起来。

瑞德的电报是这样的:

“威尔克斯太太病重速归。”

火车驶进亚特兰大时,暮色已浓,伴随朦朦细雨,城市更加朦胧了。街灯暗淡地照着,像雾中一些昏黄的斑点。瑞德带着一辆马车在车站等候她。一看他的脸色,她便比刚收到电报时更加惊慌了。她从没见过如此木讷的瑞德。

“她没有……”她惊叫道。

“没有。她还活着。”瑞德边说边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去威尔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这样吩咐车夫。

“她怎么了?上星期还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她遇到了什么意外吗?唔,瑞德,情况并不会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她快死了,”瑞德说,声音也像面色一样毫无表情:“她要见你。”“媚兰不会的!啊,媚兰不会的!究竟怎么回事?”“她小产了。”“小——产,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给吓得说不出话。这个消息紧跟着瑞德宣布的濒危状况,使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难道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她甚至连头也没有摇一摇。

“哎,是的,我想你并不清楚。我想她没有告诉别人。她要给人一个惊喜。不过我知道。”“你知道?她绝不会告诉你的!”“她确实毫无必要告诉我。不过我能猜到。你没看到最近两个月她显得那么兴奋,我想也只有这个原因了。”“可是瑞德,大夫曾说过,媚兰再生孩子就会有生命危险!”“现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说。他喝斥车夫道:“看在上帝面上,你能不能更快一些?”“不过,瑞德,她不见得会死的!我——我都没有——”“她一向没有你抵抗力好。除了一颗好心以外,她什么也没有。”马车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声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车,胆颤心惊的她,一种突如起来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使她不由得紧紧地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进去吧,瑞德?”

“不。”他说了一声便回到马车里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阶,穿过走廊,把门推开。灯光昏黄,艾希礼,皮蒂姑妈和英迪亚都在那里。思嘉心想:“英迪亚在这里干什么呢?媚兰早就不让她再进这个门嘛。”那三个人一见到她便站起身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忧伤。皮蒂姑妈紧紧咬着嘴唇,有点发抖。英迪亚瞪大眼睛注视着她,只有悲伤没有恨。艾希礼目光呆滞,梦游一般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又梦游一般对她说话。

“她要见你,”他说:“她要见你。”

“我现在就去看她好吗?”她回头看看关闭着的卧室门。

“不,米德大夫在里面。我真高兴你回来了,思嘉。”“我是尽快赶回来的。”思嘉将帽子和外衣脱了,“火车——这不是真的——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礼?你说呀!别这样愣着嘛!她不见得真的——”“她一直都想见你,”艾希礼注视着她说。同时思嘉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瞬间,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动,接着是一种比焦急和悲哀更强大的恐惧,开始在她的胸膛里蹦跳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立即这样想,试着抵挡恐惧。“大夫有时也会作出错误的诊断呢,我决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会控制不住尖叫起来了。我现在得想想别的事情了。”

“我决不相信!”她大声喊道,注视着面前那三张紧绷的面孔,仿佛质问他们敢不敢反驳一样:“为什么媚兰没告诉我呢?如果我早知道,就不会到马里塔去了。”艾希礼的神志好像忽然清醒过来,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思嘉,尤其是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怪她。她想等待三个月——到她认为已经安稳和有把握了的时候才说出来,给你们一个惊喜,并笑话那些误诊的大夫。她很高兴已经怀孕。你知道她非常希望有个小女孩,况且一切都顺利,直到——后来,无缘无故地……”媚兰的房门悄悄地开了,米德大夫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他站立了一会儿,那把灰色胡子垂在胸前,环视那四个吓坏了的人,最后目光落到思嘉身上。

他向她走来时,思嘉看见了他眼里的悲伤,同时也含有厌恶和轻蔑之情,内疚涌上了她惊慌的心头。

“你最终还是回来了。”他说。

不等她回答,艾希礼便要向那关着的门走去。

“你先不要去,”大夫说:“她要跟思嘉说话。”“大夫,让我进去看她一眼吧。”英迪亚拉着他的衣袖说。

她平淡的声音中充满了诚恳:“我今天一早就一直等着,可是她——就让我去看看吧,哪怕一分钟也行。我必须要告诉她我错了,在——在有些事情上。”她说这些时,没有看艾希礼或思嘉,可是米德大夫冷冷的目光却自然地落到了思嘉身上。

“过会儿再说吧,英迪亚小姐,”他简单地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用‘我错了’这些话去刺激她。你这时候去道歉只会徒增她的烦恼。”皮蒂也怯生生地开口了:“我求你,米德大夫——”“皮蒂小姐,你明白你是会尖叫着晕过去的。”皮蒂挺了挺她那胖胖的小个儿,向大夫看一眼。她的眼睛是干的,但满含着庄严的神色。

“好吧,亲爱的,稍等一等,”大夫显得和气些了:“来吧,思嘉。”他们轻轻地走过穿堂,走向那关着的门走去,一路上大夫紧紧抓住思嘉的肩膀。

“我说,小姐,”他压低声音说:“不要激动,也不要作什么临终时的忏悔,否则,对天起誓,我会扭断你的脖子!你不必这样看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要让媚兰小姐平平静静地死去,你不要只顾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告诉她关于艾希礼的任何事。我从没伤害过一个女人,可是如果你此刻说那种话的话后果就得由你自己承担了。”他没等她回答就把门打开,将她推进屋里,然后又把门关上。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摆设着廉价的黑胡桃木家具,罩着报纸的灯使屋子里显得昏暗。它狭小而整洁,像间女学生的卧室,里面摆着一张低背的小床,一顶朴素的帷帐高高卷起,地板上铺着的那条早已褪色的破地毯,却被刷得干干净净。这一切,跟思嘉卧室里的奢侈,跟那些高耸的雕花家具、浅红锦缎的帷帐和织着玫瑰花的地毯比起来,真是相差太远了!

媚兰躺在床上,她萎缩的形体像个瘦弱不堪的小女孩。两条黑黑的发辫垂在面颊两旁,紫色的圆圈里是她深陷的紧闭的双眼。思嘉见状,倚着门框呆呆地站着,好像不能动弹了。尽管屋里阴暗,她依然看得清清楚楚。媚兰那张蜡黄的脸,干枯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了,鼻子周围全皱缩了。在此之前,思嘉还真的希望是米德大夫误诊了。

可现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战争时期她在医院里见过许多同样模样的面孔,她当然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了。

媚兰快不行了,可思嘉心里仍然还不愿接受媚兰即将死去。因为她不想媚兰死。死,对于她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当思嘉那么迫切需要她的时候,她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以前她并不认为自己会需要媚兰呢。可如今事实就在她眼前,在她灵魂的最深处,她从来都是依靠媚兰的,只是以前并没认识到。现在媚兰快死了,思嘉才彻底明白,离开她,自己是活不下去的。现在,她踮着脚尖向那个即将死去的身影走去,内心十分害怕,她才知道媚兰一向是她的武器,是她的慰藉和力量啊!

“我一定要挽留她!我决不能让她死!”她一面想,一面提着裙子在床边静静地坐下。她立即抓起搁在床单上的软弱的手,发现它已经冰凉了,便又吓住了。

“我来了媚兰。”她说。

媚兰勉强睁开一条缝,接着,仿佛发现真是思嘉便安心了似的,又闭上眼,停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你肯答应我好吗?”“啊,答应什么!”“小博——照顾他。”思嘉只能点点头,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同时紧紧捏了一下那只冰冷的手表示同意。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流露出微微的笑容:“我已经把他交给过你一次——记得吗?——就在他出生以前。”思嘉记得吗?她难道会忘记?她记得清清楚楚,好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来了。她感到9月中午的闷热;记得她对北方佬的害怕,听得见军队撤退时沉重脚步声;记起了媚兰说如果自己死了便哀求她带走婴儿时的声音——记得那天她恨透了媚兰,真希望她快些死。

“是我害死了她,”思嘉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样想:“我以前老是盼望她死,上帝都听见,因此现在要惩罚我了。”“啊,媚兰,别这样说!你知道你是会挺过去……”“不。请答应我。”思嘉忍不住要哭了。

“你明白我答应了。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上大学?”媚兰颤微微地说。

“唔,是的!让他到哈佛去,到欧洲去,只要他愿意,干什么都行。还有一匹小马驹,学音乐,媚兰,你要等啊!你要加油啊!”又没声息了,看得出她在挣扎着继续往下说。

“艾希礼,”她说:“艾希礼和你——”她的声音颤抖着,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听到艾希礼的名字,思嘉的心突然振了一下,僵冷得像岩石一样。原来媚兰一直都知道!思嘉把头伏在床单上,一阵压抑的抽泣狠狠扼住她的喉咙。思嘉现在用不着害羞了。她没有任何感觉,除了后悔,后悔多年来一直在伤害这个善良的女人。媚兰早就知道——可她仍然继续做她的忠实朋友。唔,如果那些岁月重新过一遍,她决不做那种事,对艾希礼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上帝啊,”她心里焦急祈祷:“求求你了,延续她的生命!我要好好报答她。我要对她好,很好。我从今往后不再跟艾希礼说话了,只要你让她活下去!”

“艾希礼,”媚兰虚弱地说,并将手伸到思嘉的头上。她用微弱得的力气拉了拉思嘉的头发。思嘉明白这是媚兰要她抬起头来。但是她不能,她不能看媚兰的眼睛,并从中看出她已经知道了那件事的表情。

“艾希礼,”媚兰又一次低声说,同时思嘉极力克制自己住的难过,恐怕在最后审判日正视上帝并听着对她的判决时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了。尽管她的灵魂在颤抖,最后还是抬起头来。

她看见的仍是一双黑黑的亲切的眼睛,虽然因非常虚弱已经深陷并模糊了,还有那张在痛苦挣扎着要说话的温柔的嘴。没有责备,也没有任何责备和恐惧——只有焦急,恨自己没有更多的力气说话。

思嘉一时间惊惶失措,久久不能平静。随后,当她把媚兰的手握得更紧时,对上帝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同时,从懂事起,她第一次在心中谦卑而无私地祈祷起来。

“感谢上帝。我知道我没资格,但我要感激您没有让她知道!”“关于艾希礼什么事呢,媚兰?”“你会——照顾他吗?”“唔,会的。”“他感冒——很容易感冒。”又停了一会儿。

“照顾——他的事业你明白吗?”

“唔,明白,我一定会照顾的。”

她努力回答着。

“艾希礼不——不能干。”

死亡才使媚兰被迫说出了他的弱点。

“照顾他,思嘉——不过——千万别让他知道。”“我会照顾他和他的事业,也决不让他知道。我用适当的方式给他提建议。”媚兰尽力露出一丝放心的微笑,这是胜利的微笑,这时她的目光和思嘉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这一望仿佛完成了一宗交易,也就是说,使艾希礼不至于被这残酷的世界所捉弄的义务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同时,为了维护艾希礼的自尊心,保证不让他知道这件事。

现在媚兰脸上已没有那种痛苦挣扎的表情了,好似在得到思嘉的许诺之后她又恢复了平静。

“你聪明能干——勇敢——又一向待我那么好——”思嘉听了这些话,觉得喉咙里堵得慌,为了不哽咽,她用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她想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痛痛快快地说:“我是个魔鬼!我一直是冤枉你的!我从没为你做过任何事情!那一切全都是为了艾希礼!”她猛地站起来,使劲咬住自己的大拇指,竭力想控制住自己。这时瑞德的话在耳边回荡:“她是爱你的。让这成为你良心上一个十字架吧。”现在这个十字架愈发沉重了。她曾经用尽心机想把艾希礼从媚兰身边夺走,已是罪过的了。如今,盲目信任她的媚兰在临终前把同样的爱和信任加到她身上,这又加深了她的罪恶感。不,她不能说穿这一切。就算她只说一声:“加油活下去吧”也是不行的。她得让她平平静静地死去,没有挣扎眼泪,悔恨和遗憾,宁愿自己背上沉重的十字架。

门稍稍开了,米德大夫站在门口急切地招呼她。思嘉俯下身去,强忍着眼泪,拿起媚兰的手来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晚安。”她说,那声音比她自己想像的要坚定些。

“答应我……”媚兰低声,声音更加柔和了。

“我都答应,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要好好待他。他——那样爱你。”“瑞德?”思嘉觉得有点好奇,这句话对她已毫无意义。

“是的,是这样。”她机械地说,又轻轻吻了吻那只手,然后把它放下。

“叫小姐太太马上进来吧。”思嘉跨出门槛时米德大夫低声说。

思嘉泪眼朦胧地看见英迪亚和皮蒂跟着大夫走进房里,她们把裙子提起来,以免发出响动。门关上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艾希礼不明去向。思嘉将头靠在墙壁上,像个躲在角落里的顽皮的孩子,磨擦着疼痛的咽喉。

在关着的门里,媚兰快要走了,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这些年的不知不觉中依靠着的力量。天哪,为什么她以前没有明白她是多么喜爱和多么需要媚兰呢?可是谁会想到这个瘦弱平凡的媚兰竟是一座坚强的高塔啊!媚兰在陌生人面前都万分害怕;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看法;担心老太太们的非难;甚至连赶走一只鹅的勇气也没有!思嘉回想起许多年前在塔拉时那个寂静而闷热的中午,一个穿蓝衣的北方佬的尸体侧躺在楼道底下,灰色的烟还在他头上萦绕,媚兰站在楼梯顶上,拿着查尔斯的军刀。那时候她曾想过:“多傻!媚兰连那刀子也举不起来!”现在她懂了,如果有必要,媚兰会奔下楼梯把那个北方佬杀掉——即使牺牲自己。

是的,那天媚兰手里拿着一把利剑,准备为她拼搏。而现在,当她悲痛地回忆过去时,发现原来媚兰一直手持利剑站在她身边,不声不响保护着她,并真诚地为她战斗,与北方佬、战火、饥饿、贫困、舆论乃至自己的血亲,那把曾经寒光闪闪的保护她不受欺凌的宝剑,如今已永远插入鞘中,随之消失的还有她的勇气和自信。

“媚兰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她绝望地想:“除了母亲,她是惟一真正爱我的女人。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跟她亲近。”突然,她觉得门里躺着的好像就是她母亲,她是再次告别这个世界。她又站在塔拉听着人们的议论,她感到十分孤独,她知道失去那个软弱、文雅而仁慈善良的人的支持后,她今后将无法面对生活。

她站在穿堂里,犹豫又害怕,起居室里明亮的火光将一个高大的阴影映在周围墙壁上。屋里安静极了,即使掉了一根针也听得见。这寂静像一阵寒雨浸湿全身。艾希礼!艾希礼到哪里去了?

她跑到起居室去找他,此刻她好像一只寒冷的动物在寻找温暖一般,可他不在那里。她一定要找到他。她发现了媚兰的力量和自己对媚兰的依赖,只是刚发现却要消失了,不过艾希礼还在呢。艾希礼,这个强壮聪明并且善于安慰人的人还在。艾希礼和他的爱能给人以力量,她可以弥补自己的软弱,用他的勇敢驱除她的恐惧,用安闲的态度冲淡她的忧愁。

她想:“他肯定在他自己房里,”于是踮着脚尖走过穿堂,轻轻敲他的门。见没有声音,她便把门推开了。只见艾希礼站在梳妆台前面,对着一双媚兰修补过的手套出神。他先拿起一只,凝视着它,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似的。随后轻轻地放下,仿佛它是玻璃的,随即把另一只拿起来。

她用颤抖的声音喊道:“艾希礼!”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他那灰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朦胧的冷漠的神色,无所遮掩地睁着。她从那里面看到的恐惧让她自己更孤弱无助,还有一种深沉得她从没见过的惶惑与迷惘。她看到他的脸,原来在穿堂里的那种恐怖反而加深了。她径直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说:“唔,艾希礼,请扶住我,我害怕极了!”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凝视着,双手紧紧地抓着那只手套。她将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低声说:“那是什么?”他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极想要从她身上搜索出什么东西似的。最后他终于说话了,但声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

“我正需要你,”他说:“我正要去寻找你——像个需要安慰的孩子——然而我找到的只是个孩子,她比我更害怕,并急于找到我。”“你不会——你不可能害怕,”她喊道,“你从来没有害怕过。可是我——你一向很坚强……”“如果说我一向很坚强,那是因为有她支持我,”他说,声音有点嘶哑了,抚摸手套上面的指头:“而且我所有的力量也要跟她一起消失了。”他那低沉的声音中流露出痛苦绝望,使得她把搭在他臂上的那只手抽回来,同时倒退了两步。他们两个都不说话,这时她才觉得第一次真的了解他。

“怎么……”她吞吞吐吐地说:“艾希礼,你是不是爱上她了?”他好像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话来。

“她是我有过的惟一的梦想,惟一活着、呼吸着、没有消失过的梦想。”“全是梦想!”她心里暗忖着,从前那种容易发怒的脾气又来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梦,从来不谈实际!”她怀着沉重而痛苦的心情说:“你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傻瓜,艾希礼。你怎么不明白她比我要好上一万倍呢?”“思嘉,求求你了!你知道我忍受了多少痛苦,自从大夫——”“忍受了多少痛苦!难道你不认为——唔,艾希礼,多年前你就该明白你爱的是她而不是我!你干吗不早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一切就会完全不同了,你早就应该明白,不要用你那些关于名誉和牺牲一类的话来敷衍我,让我一直迷恋你而不知醒悟。你要是一开始就告诉我,我就会——尽管当时我会非常伤心,但我还是能挺得住的,可是你一直到媚兰快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事实,已经太晚了,什么办法也不能挽救了。唔,艾希礼,男人应该懂得这种事的——可是女人并不懂啊!你早该看得一清二楚,你始终在爱她,而我呢,你要我只不过像——像瑞德要沃特琳那个女人一样!”艾希礼听了她这几句话,不由得畏惧起来,但是他仍然注视着她,祈求她别再说了,给他一点安慰。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认同她的话是对的。甚至他往下耷拉肩膀的模样也表现出了自责,比思嘉给予的任何指责都要严厉。他默默地站在她面前,仍然抓着那只手套,仿佛抓着一只知心的手似的,而思嘉在说了一大篇之后也静了下来,她的怒气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轻视的怜悯。良心在责备她。她是在踢一个被打垮了的人——况且她答应媚兰要照顾他啊!

“我刚才答应过媚兰,现在不能对他说这些难听而伤心的话,无论是我或任何旁人都没有必要这样说他。他已经明白了,并且非常难过,”思嘉静静的地思忖着:“他就是个孩子,还没有长大的人。像我这样,正为失去她而十分痛苦害怕。媚兰知道事情会这样的——媚兰对他的了解比我深得多,所以她才要求我照顾他和小博呢。艾希礼怎么经受得了啊?我经得住,我什么都经得住。可是他不行——没有她就什么都经受不住了。”“饶恕我吧,亲爱的,”她亲切地说着伸出她的两臂。

“我清楚你得忍受多大的痛苦。但是请记住,她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上帝对我们真好!”他迅疾地走过来,张开两臂盲目地把她抱住。她踮起脚尖将自己温暖的脸贴在他脸上,用一只手抚摸着他后脑上的头发。

“别哭了,亲爱的。她希望你勇敢些。她希望现在见到你,你必须坚强一点,决不要让她看出你刚刚哭过。那会使她伤心的。”他紧紧抱住她,使她呼吸都困难了,同时哽咽着在她耳边絮语。

“我该怎么办啊?没有她我无法生活!”

“我也活不成呢,”她心里想,这时她好像看见了没有媚兰的情景,便打了一个寒噤闪开了。但是她克制住自己,艾希礼依靠她,媚兰也依靠她。记得曾经,在塔拉月光下,她喝醉了,并且十分疲惫,那时她想过:“担子是要由有力的人去挑。”她行,她的肩膀是强壮的,艾希礼的却不行。她挺起胸膛,准备挑这副重担,同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吻了吻艾希礼泪湿的脸颊,这次的吻已经不带任何一丝狂热,也没有渴望和激情了,只有凉凉的温柔罢了。

“我们总会想出办法的。”她说。

媚兰的房门猛地打开了,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艾希礼!快!”“我的上帝!她完了!”思嘉心想,“可艾希礼还没来得及跟她告别!不过也许——”“快!”她高声喊道,一面推了他一把,因为他依旧站着不动:“快!”她拉开门,把他推出门去。艾希礼被她的话猛然惊醒,赶忙跑进穿堂,手里还紧抓着那只手套。她听见他一路小跑,接着是模糊的关门声。

她又喊了一声“我的上帝!”慢慢向床边走去,坐在床上,低下头来,用手捧住头。她突然感到很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疲倦。当她听到那隐约的关门声时,她那浑身的紧张,那给了她力量奋斗的紧张状态,便突然松懈下来。她觉得自己已筋疲力竭,感情枯竭,没有悲伤和悔恨,没有恐惧和惊异了。她疲倦,她的心在机械地跳动,就像壁炉架上那座破旧的时钟一样。

在那感觉迟钝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有一个念头慢慢浮现出来。艾希礼并不爱她,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她,知道这些她并不感到痛苦。这本来应该是很痛苦的,因为她长期用他的爱在生活,它支持着她闯过了那么多困难。然而,事实毕竟是事实。她不在乎他不爱她。她之所以不在乎,因为她已经不再爱他了。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令她伤心了。

她在床上躺下来,疲惫地躺着,可是要排除这个念头是没有用的。她对自己说:“可是我确实爱他。我爱了他很久,爱情不能在顷刻之间消失。”那也是没有用的。

“除了在我的想像中,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她厌倦地想:“我爱的是某个我幻想的人,那个人就像媚兰一样死了。就像我缝制的精美的衣服。艾希礼骑着马跑来,他显得那么漂亮、那么与众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给他穿上,也不管合不合适。我不想看清楚他到底怎么样。我一直爱着那套美丽的衣服,而根本不是这个人。”现在她可以追忆到许多年前,自己穿一件绿底白花细布衣裳站在塔拉的阳光下,被那位骑俊马的青年吸引住了。现在她已经清楚地看出,他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个幻影而已,并不比她从杰拉尔德手里哄到的那副海蓝宝石耳坠重要。那副耳坠她也曾热烈地向往过,可是如果得到,它们就没什么可贵的了,就像金钱以外的任何东西那样,一到她手里就失去了价值。对艾希礼的爱也是如此,假使她在那些遥远的日子用拒绝结婚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也早就不再有价值了。假使她曾经支配过他,看见过他也像别的男孩子一样从热烈、焦急到嫉妒、愠怒、乞求,那么,当她找到另一个新的男人时,她一度狂热的迷恋也会消逝,好像一片迷雾在太阳和轻风中很快飘散一样。

“我以前真是很傻!”她懊恼地想。“现在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以前经常盼望的事现在已经发生。我盼望过媚兰早死,让我能有机会得到他。现在媚兰真的死了,我可以得到艾希礼了,可是我却不想要他了。他那死要面子的性格,一定会要弄清楚我是否愿意跟瑞德离婚,跟他结婚的。现在就算把他放在银盘子里送来,我也会拒绝呢!不过,下半辈子我得负责到底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得照顾他,他会如同我的另一个孩子,整天围着我转。我虽失去爱人,却多了个孩子。况且,假如我没有承诺媚兰,我就——即使再也看不见他,我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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