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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怡殇

榴花照眼,清槐飘香。夏日,我最喜欢的便是那串串槐花,弥漫着一股清丽的味道蒸腾在温热的空气里。轻扯一瓣放在口中嚼着,细小的甘甜似要把这淡雅诠释到底,令人欲罢不能。怡宁阁的竹廊子里洒满点点白色的槐瓣,是一种很协调的凌乱,像在配合我现在的思想,压抑而又明朗有序。

“额娘!”弘晓从外面跑进来,一头栽到我身边腻着,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跳下去,规规矩矩地一礼,“给额娘请安。”

我吃吃地笑他:“你在宫里也是这么个请安法儿?怎么见了额娘就这么小孩子性儿了?”

“额娘,阿玛可好些了?儿子想去请个安,前天阿玛还要儿子拿新练的字去给阿玛看呢。”弘晓说着向允祥住的屋子看了看。

我把他搂过来说:“你阿玛歇着呢,你来得正好,坐这咱娘儿俩个说说话。”

他听话地点点头,我问:“干珠儿长大了,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是通今博古,还是能征善战?”

他转转眼,想了好半天却反问我:“嗯,额娘,那阿玛算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阿玛,应该算是个更复杂的人吧。你们这几个兄弟,没有一个完全像他,你大哥学来了他年少时的鲁莽和自负;你二哥继承他的稳健和内敛;你三哥得着的就是他的深沉和敏感。至于你,干珠儿,额娘不想要求你像他从前一样文武双全,只希望你尽你所学的去生活,去寻找你缺少的东西。”我从深思中拉回视线,低头对上他懵懂的小脸,不禁笑道,“不明白么?其实就是说,要你学会找快乐。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你只要做你认为最简单,最快乐的事情,做好了,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记住了么?”

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儿子还是不太明白,不过儿子记住了。”

我仰起脸,下巴抵在他的头上,轻轻地叹息:“干珠儿,要是额娘不在家的时候,你能不能好好帮额娘看家?”

“额娘要出门,还是又要去园子么?”

“也许……”

“儿子能,儿子长大了。额娘不在家的时候,儿子回禀了皇父,留在家里帮额娘看家!”

“好,好儿子,额娘放心了。”我搂紧他,心中默念:弘晓,你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一定……

弘晓离开后,我进屋看了看,允祥仍然在昏睡中。我带上门,嘱咐丫头和太监好好守着,自己出了院门,在园子里逛起来。从回廊到亭子再到水池,这个不算宽敞的园子我逛了二十七年,却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大,大得足以让我把这二十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尽数回忆一遍。原来人可以经历这么多,时间斜睨着眼,看争斗,看忙碌,就是不会提醒你停留。

离了园子往内院走的时候,老远见绿映急急忙忙地转出跨院,看见我立刻迎上来:“额娘,孩儿正要去找额娘,又恐怕扰了阿玛,孩儿是想请额娘示下,这一向……”

我打断她:“绿映,额娘前儿已经把这府里对牌账目一并交给你月额娘了。以后这府里所有的事,都要她做主点头,一应大小事找她就好。”见她愣在那里,我笑着拍拍她的肩,“你还年轻,却也是难得的聪明,以后多帮扶你月额娘,你不是一惯跟她最投缘么。”

绿映眼睛里又换了寒意,却在我的问话下凝固,我问她:“你的额娘,别来无恙吧。”

“您,您怎么知道?”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说起来这京城居然就这么大点儿,转来转去,还不是转到了一家人去?绿映,人一辈子其实短得很,短得费费心思,动动脑子就过去了。想得越多,错过的就越多,我猜你的额娘应该教过你这个道理吧。你和弘晈的缘分是注定的,扶持他,让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便是你唯一的责任。好孩子,记住我今天的话,只要弘晈平安,你便也是平安的。”说完这些,我往前进了正院,留下她微红着眼圈呆立在原地……

外面的天开始阴沉,说不定会有一场来去匆匆的大雨,湿润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我拿着笔饱蘸浓墨,寥寥数语跃然纸上。这么多年,我的字依然不好看,若是被允祥看见,他一定又会不厌其烦地笑话我。捏着封好的信,我长舒一口气,今晚,我就睡在这间屋里吧,这里是我生命轮回的起始,是一个时空谬误的开端。

我站起身,闭着眼睛吸吮雨前的空气,一双手臂从背后拥住我,力道很大。我吃了一惊,下意识一挣转过身,允祥被我挣得晃了几晃,笑说:“呵呵,真是老了,都箍不住你了。”

我忙上去环住他:“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你居然还到处跑?”

“醒了想找你说说话,你偏不在,巴巴得让他们找你,倒好像我有什么事一样,没得吓坏了你。出来走走也好呢,下雨前凉快。”他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也没有咳嗽。

我扶着他到美人榻前,对着脸坐下,笑道:“有什么话不能等我回去说,搞得跟久别重逢一般,你呀,年岁越大越不省心了。”

他不答,抬眼打量起屋子来,然后指着门口说:“我还记得,那年我进来的时候,你就站在这桌子跟前,披着头发照镜子,好像没见过自己一样。看见我的时候,一点拘束都没有,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笑的什么似的。”

我笑:“你道我为什么笑?我那是没听懂你说什么。说起来啊,那可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

“瞎说,之前你不还……”他突然顿住,然后会心一笑,“是,那也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后来晚上进宫的时候你梳得那个头,你不知道,那根点翠的簪并不衬你,那根牡丹的戴上才好看得紧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王爷,你记得还真清楚。”

他抬手捧着我的脸,眼波在我脸上辗转,声音有些低沉:“雅柔,都快三十年了,真有些舍不得你。”

“怎么,你又要出远门了?”我觉得两颊笑得有些发酸。他点点头,我问:“去哪?去多久?”

“不知道,这回我也不知道了。”

“那带了我去吧,我跟着你。”一个没忍住,有一滴湿凉的水珠涌了出来。

他用拇指抹掉那道痕迹,微笑着说:“又来了,又不是什么地方你都能跟去的。你仍是带好这一大家子人,便是解了我的烦恼。弘昌关了这两年,想也该明白了不少,你慢慢松活些,假以时日仍旧放他出来吧。老三虽不及暾儿稳当,却也是个厚道孩子,只是他那个媳妇未免伶俐得过了,若是将来有什么事叫他不痛快的,少不得还是你的话他能多听进去。还有我们的干珠儿,你说的对,他是太小了,所以担子对他来说就太重,扛不扛得动就全赖你傍依。对了,还有韵儿,等她回京的时候,就跟她说,阿玛回了小竹院,帮她照顾她捡来的桃花树……”

“别说了,”我捂住他的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个字也记不住。王爷对谁都照顾,怎么就单单偏了我呢?这么一大家子,我负担了快三十年,什么时候算个头?我的日子要是过得漫无目的,你就放心了么?”

允祥攥住我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年,我对所有人都尽了力,唯独对你,不能算是尽心……”说到这,他突然又大咳了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呼吸不能通畅,表情痛苦不堪。我赶紧拍着他的后背,他攥着我的那只手猛地握紧,很急促地喘息着说:“不……不忙,我还有句话……还有……还有……”他凑过来,擦着我的脸抵在我肩上,声音慢慢变低,终于消失在身后。

我还在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细小颤抖地哭声传进耳朵里,我听到自己在说:“什么话,你快说,你快起来,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

…… ……

摒退左右,我半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太医,忙和这一宿,你实话说吧,别跟我背医书药方子,只说还有多久。”

太医嗫嚅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不敢瞒王妃,王爷这症,从无一时半刻安心静养,忧烦操劳结于心脉,早在一月前,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时值今日,老臣实在无力回天,只怕,只怕拖不过这一天半日……”

我无声地打发走他,空空的厅堂里只剩下我隐隐的叹息声。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支悲天悯人的曲子,只是这一次,谁还能在灵堂上用笛声应和我的哀伤呢?历史仍然按着它既定的轨道前进,不管是弘暾还是韵儿,都一次次地被名正言顺地带离我的生活。人生的戏码总会有完结的时候,允祥,我们终于走到这一天了。

往回走的路上,小福子迎面跑来,跪下便哭。“什么事?”我心中一紧。

“回主子话,王爷咯血咯到昏迷,这会子又突然醒过来,一迭声地说要见福晋,奴才心里害怕,主子您看……”

我招手让他起来:“别怕,去跟王爷说,我马上就来,叫他等等,一定等等。”他听了答应着就走,我又叫住他,“王爷的东西,该预备出来了。”小福子听了这话眼圈又是一红,紧着跑走了。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我咬了咬下唇,转身向王府最尽头的院子走去。

暗绿色的院门已经有些斑驳,两个侍卫靠着墙坐在地上聊天,看见我呆了半天才先后一骨碌爬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把门打开吧。”我说。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站着不动,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把门打开吧,辛苦你们了。”

两个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掏出钥匙。听见门响,坐在院子里的弘昌抬起头来看了看,竟然没有很惊讶的表情,只是抖着嘴唇:“请额娘安。”

“你阿玛说,你可以出去了。”我按住要站起来的他,“以后这院子就不必再锁,弘昌,为你的额娘,为你的妻儿,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好自为之。”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身后一阵脚步声,继而“咚”地一响,好像有什么沉重地撞在门板上。我没有停下去看,反而加快脚步,前面愈渐嘈杂的声音提醒我,我的时间正在流失,丝毫不肯停留。

回到正屋,秋蕊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我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笑着拍拍她:“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到哭的时候呢,你先去趟小厨房,给我端一碗粥来,我要垫补垫补。”

秋蕊点点头去了。我径自走到箱子前,把秋蕊没拿出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弘暾的襁褓和启蒙时写过的字帖,韵儿的绣花小鞋,弘晓戴过的老虎头帽子,我把这些用一块布打成小包裹,一同放进地上的箱子里,把“风雨同舟”收进随身的荷包,最后拿出当年行家礼的那一套首饰。

整齐的宫装刚穿戴好,秋蕊端托盘走了进来,我一边接过粥碗一边说:“来,快给我梳头发,王爷还赶着要见我呢,梳两把,后头的燕尾要低些。簪桌子上那一套,那支牡丹簪一定要簪得好看些。”说完我舀起一勺粥尝了尝,抬手打开梳妆匣最上层,从里面掏出一个豆青色的小瓷罐。

“这瓶糖桂花,还是当年孝恭皇太后赏的呢,年头越多,只怕越香甜得紧。”说着我打开封,一整罐都倒进碗里,秋蕊本要来拦,终于还是顿了顿,转而开始帮我梳头发。我一勺勺往嘴里送着甜腻的粥,茫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似喜似悲的脸。

怡宁阁的院子里,奴才丫头跪了一地,我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进屋关上门。允祥靠着垫子,直挺挺地坐在那里,面带潮红,我站在床边,稳稳一福:“请爷的示下,这身打扮,还有什么不妥么?”

他上下看看我,语带戏谑:“瞧你,鬓角都白了,还拾掇成这样。”

我故意嗔道:“你这个人,这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贴心中听的话!”

他轻轻笑起来,拉我坐下,手哆嗦着抬起来,指尖划过我的脸颊:“你左边的笑涡里有颗痣,平时带着不好看,一笑起来就会藏进去,看着就好了。还有你这左边的眉毛总是画不好,不如右边的整齐。还有你眉心有一小块疤,一般看不出来,是你小时候淘气吧,还有……”

“行了行了,我脸上有这么多毛病?这就是爷昨天没说完的?”我撇撇嘴,故作不满。

他脸上的笑渐渐隐去,轻叹一声:“我记性不好,记了一辈子,就只记了这么多。”说完他一阵大咳,直咳得点点血迹滴在手帕上,我扶他躺下,自己握住他的手坐在旁边。

“雅柔,”他两眼看着上方,“三十年风雨同舟,弹指间尽皆白头。我这一世,得到和失去的,大约也都抵了。对于四哥,我想我做到了‘一诺竭忠悃’,也就无所谓遗憾。只有你,年少时悖谬了,这一误便是一生!对不住……多年来起起伏伏,安生的日子太少了。昨天要说的就是,得你相陪,虽死无憾,将来若是你还愿意看看我,我就站在上次去过的那块地方。”

听到这里,我心上一痛,喉头划过腥甜的味道,点点殷红顺势滴在他的腮边。允祥惊恐地睁大眼睛:“雅柔,你,你这是……”见我慌乱地擦着不断滴下的血,他表情缓和下来,“你还是不敢留下?不是说好了么,等三年。”

我呼吸愈加困难,喘息着说:“我信不过你呗。这么多年,我几曾离了你左右?现在你凭什么撂下我?你可别忘了,我是你硬抢来的。”忍着胃里灼烧地刺痛,我滑到脚踏上跪下,附在他耳边说,“能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弘昌被我放了出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家里交给了妍月,对于她,你我都算是亏待了,把这些身外之物交给她,不求放心,但求安心。我们的干珠儿已经长大,我不是个负责任的额娘,只能相信他会学着照顾自己和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静静地听着,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很长很长。我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允祥,我来这一遭,从未试着去改变什么,只有这一次而已,我能决定自己的。下一世不用你抢,我心甘情愿陪着你,不好么?”

他与我交握的手突然攥紧,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雅……柔”,然后他放松地躺在那里,平静了。

我聚敛了余下所有的力气,抬头看了看他平和的神态,微笑着重新躺下,额头贴着他的唇角,轻声说:“就来了。”

“皇上驾到!”小福子带着哭腔的通报,是我在这一世听到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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