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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遗怨

“会吗?额娘?也会这么伤心么?”弘晈蹲在旁边,我感觉他在直视我的侧脸。他的话在我耳边轻飘飘的晃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拿回牌子,我站起来走到供桌前放好,换了供碗里的茶,又把盘子里的水果拿出来擦一擦:“暾儿,额娘从你小时候就教给你,吃水果一定要洗干净。来,这都是额娘洗好的,多吃点。”

“小时候,二哥吃点心前没净手,还被额娘打了手板。额娘还记得么?”身后的声音及时提醒我屋里还有别人,“可是额娘不知道,儿子吃东西经常不净手。每次举着两只黑手都是被大姐姐发现了,额娘一次也没看见过。只有一回韵妹妹跟额娘告状,额娘才找人来给儿子洗,只是什么也没说。”

我回过头:“晴儿身子可好?”

弘晈一愣,马上说:“还好,害喜吐的时候倒是过了,只是近来时常爱哭。想来不能陪着宽额娘的心,她也怪呕的。儿子不敢让她出门,还劳动额娘得了闲儿上儿子院子坐坐,让晴儿开解开解额娘,也是儿子媳妇孝心一片。”

稍稍放下心,我冲他挥了一下手:“好,你回去歇着吧。”

弘晈站起身,还想说什么,想了半天还是抿抿嘴说:“额娘保重身子,这一大家子人都还等着额娘调遣呢。”

我靠着供桌,脑子里想着府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晴儿的身孕,允祥的病还有暾儿后事没完没了的人情礼数,恍惚又听说宫里八阿哥病了,还要递帖送补品。妍月自从有了弘昑就再不管这府里的事,几次要她接手都托病,一来二去我也就随她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弦心那里多了个永宣,自顾不暇,不用三天两头来找我就谢天谢地了。诺大的一个王府,竟然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让我只能陷在这井然有序的外表遮盖下的混乱里,挤时间想念着弘暾。

好不容易把头绪理清以后,我才发现弘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过了几天,听得八阿哥在圆明园高烧不退,病势越来越沉,皇后一急,自己也病倒了,被送回宫调养。大概是她太闷了,也不顾我这刚死了儿子的晦气身,一个劲地宣我进去陪侍汤药。我只得强打精神陪了她两整天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府里。

进了内院,到处都安静得很。我错过了午休的困头,心血来潮就带着秋蕊往弘晈院子里去了。刚走进院门,“啊!”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府里的静谧,紧跟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跟秋蕊对看一眼,紧着步子迈进去,一眼看见素画站在惜晴屋子门口,显得很慌张。看见我她大惊,张了张嘴想喊又被我的眼神吓了回去。我走到门口一看,弘晈背对房门,惜晴歪坐在床边,脸朝向里,手拿帕子捂着嘴,低声嘤嘤地竟然在哭。一个药碗碎在地上,满屋凌乱。只见弘晈喘着粗气,满脸怒气地转身,拔脚就要往外走,对上我的脸顿时呆立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我急步赶到惜晴跟前,她仍旧侧着脸,使劲摇头,嘴里却哽咽地说不出话。我疑心顿起,一把扳过她的肩,露出藏起来的半边脸,已经发紫的巴掌印赫然印在脸上!我又惊又气,扭头又问,“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额娘不必追究,这是儿子家务事。”弘晈梗着脖子,大声回说。

眼见惜晴哭地喘不上气来,一股心火腾地冲了上来。“你混账!”我气得浑身哆嗦,“家务事?这府里还单有你的家务事不成?你额娘我还没死呢!素画,你给我进来,怎么回事,你且回一遍!”

素画战战兢兢地挪进来,小声说:“回,回福晋的话,是少福晋命奴婢找一本金刚经,说是在柜头上,奴婢蹬了凳子去找。后来,后来爷就回来了,后来找到了经书,爷,爷就不知怎么的发了脾气,就,就……”

我这才看见惜晴眼前放着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大概是被扔过,页子都有些散了。我想了想,回头吩咐:“秋蕊,把少福晋扶到我房里,再找人去请大夫来给把个脉。”一面不忘指着弘晈说,“你给我滚到前面去跪着!等我确定晴儿没有受到惊吓再来问你的话!”

过了一会,大夫确认没有动到胎气,又交待了些安神养气的食疗法子就走了。我仔细打量惜晴,一张脸煞白的,越发衬得那掌印明显。两腮瘦得凹了进去,垂着眼只是掉眼泪。我想开口,惜晴截住我,小声说:“额娘,您别问了。是孩儿前儿听额娘打发来送东西的小丫头说,二哥祭前要一本金刚经,刚好孩儿这里有,就让素画找出来。没想到柜头高,险些摔了她。爷是嗔着供桌上原本就有,何苦这么兴师动众还险些摔了人。可是这一本是孩儿虔心诵过一百日米经的,孩儿觉得这一阵子没帮着额娘,越发连晨昏定省都疏忽了,只想着尽些心力。的确是小题大做了,不怪爷生气,额娘息怒。”

看她尽量说地轻描淡写,我心上一痛,拉着她的手问:“好孩子,你跟额娘说实话,老三是就这一回呢,还是以前也这么混账过?”

“没有啊,额娘”她赶忙摇头,“爷除了脾气急点,从来不会打人骂狗的。今儿个想是真急了,万一摔了人也的确是不妥的。”

我越听越糊涂:“这事说不通啊,既然没有什么,何至于他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刚说到这,听到外面秋蕊说:“哎呀,三阿哥,您怎么跪在这里?”

我沉下脸:“去叫他给我滚进来!”很快,弘晈低着头挪进来,重新跪在我脚下。我说:“你好有本事啊,多大的事至于让你下这样的狠手?我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了,原来你就是这么管你的‘家务事’的?还亏的这府里不是你做主,要不然,怕是连我的活路都没有了!”

“额娘这话,真叫儿子死无葬身之地了。儿子今天一时犯了糊涂,请额娘家法处置,饶了不相干的人。”

我皱皱眉头:“不相干的人?你犯的混我是一定要罚的,只不过这不相干的人又是谁?”一句话说地弘晈抬起头,他看了看惜晴,表情有点惊讶。我招手叫秋蕊过来吩咐了几句,不一会,素画被带了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弘晈额上顿时冒出一层细汗,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接过小丫头递上来的糖水,一面喂惜晴,一面尽量温和地问:“素画,今儿个摔着了么?”

“回,回福晋的话,不,不曾摔着。”

“哦?那你们房里平时登高爬梯的事,都是谁伺候的?”我接着问。惜晴摇头不想喝了,我把帕子递过去给她擦拭嘴角。

“回福晋的话,没有特别的人。但凡少福晋的东西,一般都是交奴婢收着,找也是奴婢找。”

“这么说,你既没有摔着,这又是你应当应分的活儿,那今儿个惹出这样的不痛快,你说该怎么办呢?”

素画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知错,任凭福晋处置。”

听了这话,我心里的气平复了一些,原本想象征性地罚了弘晈就算完了,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局面的复杂性。

只见弘晈突然在我面前站起来,一把捞起素画,硬着口气说:“额娘,是儿子行事失当,不关素画的事,儿子一人领罚。”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和窘迫的素画,再看惜晴,她闭着眼睛,手抚着肚子,满脸疲惫。盯着手里的糖水,我说:“素画,也没有别的,主子生气,你们原就该劝着,何况今儿个这事还是为你。这样吧,你去打扫马厩三天,今晚没有饭吃,去吧。”

“额娘,儿子一人领罚,与素画无关!”

“咣啷”一声,我手里的糖水全数泼在弘晈脸上,碗也随即落在地上。我咬着牙瞪他:“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是嫌素画得的罚不够狠?好!秋蕊,叫人来,把素画拖出去掌嘴!没有我的话不许停!”

弘晈赶忙挡在素画前面:“额娘,您不能打她!您掌儿子的嘴,儿子还给惜晴。”

“不能?还嫌轻是不是?”我只觉得半辈子没发过的火这时全在身上燃烧,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呼之欲出了。我往前走了两步,左手重重拍在桌子上:“人呐?还不叫人来?把素画拖到院子里打板子!打到我满意为止!”

这一次果然有两个小太监进来,弘晈顿时满脸惊慌,一下跪在我跟前,扯着我的衣襟苦求:“额娘,额娘您要了儿子的命吧!素画有身孕,求求额娘,求求额娘!”

恍惚中,我像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我用力撑着桌子,眼前有些旋转。

弘晈低下头:“素画有身孕,她是儿子的人。额娘只管打儿子,是儿子为了护她才……”

“好,好!真好!”我指着他,努力克制自己发抖的声音,“总算把你的实话说出来了,你的人?多咱变成你的人了?她有身孕不能登高,晴儿这么大的肚子就该挨你的耳光?真是圣贤书教出来的好孩子!你预备怎么办?在你哥哥丧期里纳妾不成?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出去!”

他瞪圆了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半搂着素画几乎是逃了出去。我闭上眼,无数张脸在我眼前晃着,惜晴的,妍月的,海蓝的,弦心的,每一张都在苦笑,渐渐融合在一起,汇成一张凄惨的面孔——我自己的脸。伸手在空中挥了两下,秋蕊马上过来扶着我往床边走。惜晴睁开眼,呆滞地看着我。

“晴儿,你早就知道了?”我觉得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噎得有些疼。

她顺下眼,点点头:“原本想等二哥葬期过了再来求额娘做主的,如今,呵呵,老天连贤惠的机会都不给孩儿。”

我强忍着快要掉下的眼泪,摆出慈祥的笑脸说:“好孩子,这一阵子家里头不顺序,你二哥的事一出来,额娘什么心气儿都没了,何况他那个病,处置不好是会过人的。哎,总之额娘真是把你忽略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早看出苗头……好了,你先在这屋里歇着吧,有什么事就打发小丫头去叫我。别胡思乱想,调养几天再说。”

又安慰她几句,我便去了西屋歇着。一碗安神药下去,我耳边轰隆隆的鸣声才渐渐停止。回想刚才的混乱,当初有过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渐渐清朗。墙上的影子让我觉得很孤独,几乎有一瞬间的冲动,我很想立时坐上车子去交辉园找允祥,可是想到他,就想到那句“各司其职”的叮嘱,一下子挡住了我的力气,让我只能窝在床上继续发呆。

扭头看见被我拿回来的那本金刚经,随手拈起来翻了翻,整整齐齐的小字一下就看出抄经人的细致用心,我一眼就认得这是惜晴的笔迹。可能是被念诵的次数太多了,外面的边角都起了毛边。见本子都快散了,我就拿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不承想拢起来一顿,从里面落下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虽然凌乱,仍然看得出跟经书的笔迹是一样的,内容是一首词,细细一读,我顿觉五雷轰顶,不对劲的感觉终于完完全全沉入心底,只见上面写着:

凭栏遥眺,只望残光照余音。寒长暑短,总向昆仑意。

沉沉暮霭,常掩篱院仰靡心,东君梦断,更谁知,鲛绡终难系。

……

一壶清茶,几碟干果,我坐在怡宁阁的竹廊子里,一手执杯一手执壶,袅袅茶香随着热气一起注入杯中,配上透亮澄绿的颜色,可以融化掉一些僵硬的气氛。茶杯递过去,对面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动,我把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顾自喝起茶来。

“天儿虽好,总不宜久坐,你要是什么话也没有,就自去歇着吧。我老了,没有那个身子骨陪你在这吹风。”我呷了口茶,淡淡地说。

弘晈嘴唇翕动,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只是闷闷地说:“儿子糊涂油蒙了心,来跟额娘认错。”听得出来,他情绪很复杂。

“就你一个人?你的人呢?何况,你该认错的,不是我吧?”我说完,抬眼看见他局促的样子,忽然恻隐起来。撂下碗,我打发秋蕊带着小丫头走开,然后招手,“来,弘晈,别跪着了,坐到额娘身边来,这儿就咱们俩,额娘认真问你的话。”

他听了赶忙跪着挪过来,我伸手拽了一下他才在我旁边坐下。我用指甲轻轻敲着茶碗,开门见山地说:“老三,跟额娘说实话,前两天,你到底为什么打晴儿?从小你就不总跟额娘说心事,额娘从来瞧不明白你。可是你也是额娘养出来的孩子,额娘相信,你不会仅仅为了素画这么混。”

他的脸瞬间变换了几种颜色,皱着眉说:“额娘,您别问了,就是因为儿子担心素画摔了,错怪晴儿有意支使素画才犯了混,就这样。”

叹口气,我伸手揩了揩他额头的汗,温和地说:“老三啊,当初你谢恩时的表情和口吻,额娘还是记忆犹新呢,大婚的时候,你跟额娘保证过什么?既然人是你中意的,一心一意这个词,有这么难做到么?”

听了这些话,弘晈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继而,他轻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直颤,手扶着桌子,桌子上的茶碗都在叮叮当当的抖。好半天,他终于平复下来说:“额娘,一心一意这个词,确实很难做到。晴儿在额娘这里住了这么多天,额娘这话,有没有问过晴儿?”

“这话怎么说?”

他严肃了神情,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到今天也不能瞒着额娘,素画从小就在儿子屋里,跟儿子一起长大,早在惜晴进门前,儿子就看中了。额娘,您要为晴儿做主,怎么处置我都行,饶了她吧。二哥葬期未过,儿子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额娘以后给素画一个容身之处。”

我用力握住茶壶寻求温暖,变凉的手心反衬出心里的浮躁,尽量压着声音说:“容身之处?你以为,我很喜欢跟一个丫头过不去?可是你叫惜晴情何以堪?既然之前你就有了素画,为什么不跟额娘讲?”

弘晈伸出手,从外面覆住我捂着茶壶的双手,有些哽咽:“额娘只有一个恩典,儿子不想为难额娘……”

我无语,耳边只有他忽远忽近的声音:“额娘刚才说,儿子从小不喜欢说心事,其实额娘不知道,跟额娘说心事,是我做了好些年的白日梦了。早些时候每回下学回来,那么多人围着叽叽喳喳,额娘每次单问二哥几句就散了,儿子挤过去额娘也不问话。逢年过节,额娘总是自己去二哥屋里送衣裳和时令物件,打发到儿子这里的只有小丫头。算起来,儿子跟额娘最亲近的时候,大概就是掉下树受伤的那一回了。后来,额娘一直很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额娘劳心劳力,儿子也长大了,越发不敢再去添烦。所以儿子的事,额娘恐怕没有几件知道的,可是额娘的烦心事,儿子全都看在眼里。”

“额娘偏疼二哥,眼睛只跟着二哥转,任谁都看得出来。二哥学问好不输给阿玛,厚道劲儿也像额娘的心胸,就连长相,二哥也是最像额娘的。儿子没有什么能跟二哥比,可是看见额娘为了二哥的婚事连皇上的意思都敢驳,儿子却有点不明白了。阿玛说,这门婚迟早要指到咱们家,难道额娘竟不知道?眼见额娘一意孤行,儿子原想,既然皇父提到儿子,索性就认了,晴儿出身书香门第,儿子自然不会亏待她,过个一二年再求额娘做主素画的事也都不算委屈了。只是万没想到,没想到晴儿她,她……”说到这他忽然皱紧了眉头,猛地放开我的手,握着拳头捶在自己腿上。

“你,你也看见了?”我问,小心翼翼地。

他点点头:“看见了,儿子这才知道她成日淌眼抹泪所为何来,儿子失手打了她,其实还不如打在自己脸上!”

我这才发现,跟弘晈推心置腹的结果似乎并不那么好接受。一时间,我的思绪里充斥的全都是惜晴心灰意冷的样子。“没想到,竟然害了她,害了你,全都害了……”我下意识地喃喃着。

弘晈说:“额娘您还不明白么?这是皇父选中的婚事,倘若不是我那就还是二哥,任凭额娘再有一个恩典,也还是再得罪皇父一次啊!这是命,阿玛说了,这是命!”

命!这半生,我是第几次被命困扰了?弘晈的话让原本不明了的一切都浮出水面,这是惜晴的遗憾,素画的遗憾,抑或,本来就是投影在她们身上的,我的遗憾?

僵持间,秋蕊过来回:“主子,刚才管家来说,外面大门口跪着个一身素服的姑娘,怎么劝也不走,跪了有半个时辰了,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管家只得来回主子。”

姑娘?我纳闷着,还是吩咐叫把那个姑娘先带到前面,我出去问问再说。又回头让弘晈自回房去,临走时,弘晈叫住我:“额娘!”

“还有事?呆会再说吧,晴儿已经没有大碍,呆会你还是把她接回去。至于素画,我另拨屋子给她住,我想你想得明白吧。”

他点点头:“其实儿子想说,从五岁开始,今天是儿子跟额娘说话最多的一天了。”

我慌忙回过头往外走,不敢再去看他圆圆的眼睛。

走到银安殿后,管家迎了上来,我边走边问:“到底是怎么了?”

“回主子话,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生得很,穿着素服,口口声声指明说要见福晋。”

说话间已经来到前面,眼见一个一身净白披散着头发的女孩跪在厅上,背对门口。我摆手制止了管家的通报,径自迈进去。听到响动,她跪着转过身,对着我一叩到地:“奴婢给福晋请安。”

“景凤?”我有点不敢确认。

“奴婢给福晋请安,奴婢厚着脸面想求福晋恩典,准奴婢在世子爷灵前焚香祭奠。”景凤低着头,沙哑着声音说。

我犹豫了一下,秋蕊和管家的眼神都很怪异。可是一时我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妥,只好带着她来到了后面。原先的佛堂一半都给弘暾搭了祭台,景凤进门就跪在垫子上,净手焚香。我这时才发现她一直带着个小包袱,进门之后就放在身旁。打开包袱,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全都是浅粉色的,景凤始终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把信笺张张展开撂在烧纸的火盆子里。渐渐蔓延的烟气有些刺眼,火苗熏烤干了她的脸,虽然红肿着眼睛,却无半点泪光。全都烧完后,她就静静的跪坐在那里双手合十。

我走到台边,从烛台下拿出一张纸,重新坐到椅子上说:“景凤,你过来。”

她转到我面前,我把纸递给她,那是弘暾唯一给她留下的东西,上面写着:

憾亦无憾,犹念香火处。偶得一世叹时短。却留残香随影。

往生不复聊赖,莫敢魂牵梦萦。浅缘孤意抛却,笑寄余音韶华。

景凤看完,仔细折好仍旧包起来,往我跟前挪了挪,磕了个头说:“奴婢蒙世子爷看得起,原是许了爷的,如今奴婢不敢求身份,只愿做个灵前焚香祭礼的人,为爷守这一世,别无他念。”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却使不得,你与世子尚未过礼,等我回了王爷,自然给你另寻姻缘。这也是世子临走的交代,我这做额娘的也不愿违了他,想来你也不愿意让他心不安吧?”

景凤听了,默默地转身重新跪到灵前,连叩三下。我本以为她在告别,没想到一个眼错不见,她站起来从祭台上拿过剪烛芯的剪子瞬间就剪下一大绺头发撂在火盆里,整个动作快得仿佛只有眨一下眼的功夫,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剪下一大半了。

满屋子顿时溢满了焦糊味,景凤看着灵牌半晌,慢悠悠地说:“爷太看得起凤儿了,凤儿没这么容易撂得下。你我之间,缘于今生,止于永世,凤儿只得自己成全自己了。”说完,她又回头对我说,“福晋,奴婢心意已决,即便王爷福晋不忍,奴婢也矢志不渝。”

我顿时对她心生佩服,求死容易求生难,求一世孤苦的生存岂非难上加难?从心里我不愿答应她,却也无法拒绝她,无奈之下,我只能暂时将她硬劝了回去,许她葬期过后再商量。

天黑了,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看着景凤跪过的垫子自语:“暾儿,我的儿子,你一走了之,没想到伤透的,竟然不仅仅是额娘的心。儿子,额娘不想叫你不安啊……”

冷风吹过,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擦擦眼睛抬头看,拄着拐棍子的身影斜靠在门板上,微笑着说: “这么个絮絮叨叨的额娘,还说不想叫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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