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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们的故事始于一发炮弹。那发炮弹不光打掉了炮兵班长梁啸尘在部队的前程,连相恋多年的女朋友也给打跑了。

那是在一年一度实弹射击的时候。那天的天气就是一个少见的鬼天气。白毛风呼啸而过,接着就下起了大雪。那雪可不是柳絮般飞舞,那太女儿化,太温柔了。那是如同沙子般的雪粒在你的脸上狠狠地摔,摔得你睁不开眼,伸不出手去。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完成八五加农榴弹炮对坦克的拦截射击,难度可想而知。靶场选在一个大山坳里,靶场北头右侧是一片齐集在那里的绿色人群。军区、军、师三级首长站在临时搭就的桦木架子上,拿着望远镜向南边瞭望,远远看上去宛如一组大理石雕塑。东西两个山坳入口处各飘扬着一面红旗,远处山峁上隐约可见持枪站立的士兵。

越过一千多米的开阔地带,靶场后面团部、营部的首长,被一大群参谋、干事簇拥着,还有挎照相机的军报和地方上的记者,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团长说了一声,开始吧!

话音刚落,早就等着这句话的炮兵班长梁啸尘举起一面小红旗,猛的向左侧一摆,一辆苏式六三卡车拉着一门八五加农榴弹炮风弛电掣一般向着阵地冲来。炮车到达预定位置,咔地一个急刹,几名战士分从两旁车箱上跳了下来。摘炮,卸炮弹。梁啸尘又一摆,卡车咣啷咣啷地开出了人们的视界。

梁啸尘提起双臂迅速跑到规定位置,放下指挥旗,支起炮对镜。炮手们已经将炮摆好,驻锄楔进僵硬的沙石河床,绿幽幽、黑洞洞的炮管向着前方平伸出去。瞄准手额头挨近瞄准镜,双手哗哗地操纵着控制轮。四名炮手各自抱着一枚炮弹拉开距离,依次蹲在瞄准手身后。

这时,前方山角边急速闯进一辆坦克靶子。梁啸尘通过炮对镜截着它,急速地默念着从1到10十个数字。重复两遍之后,喊出目标速度:“四个!”

瞄准手跟着喊:“四个!”

梁啸尘又喊:“一发装填!”

一炮手应声高叫:“一发装填!”话音未落,一炮手跃起身子,冲到炮膛前,将一发炮弹小心翼翼地装进炮膛。然后,右臂用力一推,哗,炮弹上膛了。

“三个!”梁啸尘测完速度,再次喊道。

“三个!”瞄准手立即应和。

“三个——打!”梁啸尘下达了命令。

轰!脚下地震般颤抖了一下,阵地上掀起一股巨大气浪,将战士们笼罩在呛鼻的硝烟中。

“三个——打!”

轰!轰!

八五加农榴弹炮长长的炮管喷射出一条红色的火舌,向前方的目标穿去。

三发炮弹打过,梁啸尘感觉差不多已经稳操胜券了。四年的经验告诉他靶子上已经准确无误地穿上了三个窟窿。只要第四发炮弹一打出去,他就大功告成。于是,炮兵班长又下达了命令:“一发装填!”

四炮手罗小仁抱着炮弹正要向炮膛冲去。这个时候,“故事”发生了,如同半空中炸响一声惊雷,一声口令在后面的人群中响起:“停止射击!”阵地上的战士们,包括后边观礼的人们全都愣了。

梁啸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回过头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用沙哑的喉咙朝罗小仁吼叫:“四炮手!”

“到!”怀抱炮弹的罗小仁挺了挺胸,喊了一声。

“一发装填!”

“是!”罗小仁猫着腰向炮膛冲去。

“停止射击!”随着喊声,一位面庞白皙的瘦高个子军官向阵地冲来。“危险——”

“罗小仁,一发装填!”

“是!”罗小仁冲到炮膛前面,稳稳地将拧掉引信护盖的炮弹装进炮膛,右手用力一推,哗,炮弹上膛。“一发装填完毕!”

“打——”炮兵班长叫着。

轰!炮弹旋出炮膛,撞到坦克靶子上的钢筋。轰,又一声巨响,靶子打烂了。

“你、你、你——我撤你的职!”白面军官指着高个子军人,声嘶力竭地吼着。

“随你的便!”梁啸尘咕哝了一句,挥动着小旗喊道,“撤出阵地!”

转瞬,人去炮空。阵地上只留下一片淡淡的青烟,在风雪中弥漫。

大雪初停。气温降到摄氏零下200,梁啸尘带着战士们在营房前打扫积雪。崔指导员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打了一个招呼:“老三。”

梁啸尘正和罗小仁用一把抢板将大堆的雪推到水沟里去,听到招呼,抬起头来,摘下帽子,掏出手绢擦着额头的汗水。说:“指导员,你找我?”

“嗯,陪我到樱花沟去一趟。”

梁啸尘戴上帽子,把活计同副班长交代了一下,就跟着指导员向营房外面走去。

指导员对梁啸尘的栽培可谓用心良苦。梁啸尘从新兵连班长、文书,到生产连班长、基准班班长,每一步成长,都浸透着指导员的心血。梁啸尘的文章登上了《解放军报》以后,团部政治处王处长点名要将梁啸尘调到团通讯组,指导员死活不撒手。你要剜走我的心头肉吗?他对那位王处长说。王处长道,你那小河里行不了大船呀!指导员对着王处长拍着胸脯,说,只要他肯努力,我绝对耽误不了他的前程。

梁啸尘对这位领路人是感恩戴德的,并且曾经舍生忘死地进行过报答。那年,指导员连车带炮翻到了路旁沟里。梁啸尘冒着生命危险将他和其它战士救了出来。——他荣立了三等功,被团里树为学雷锋标兵。这次的实弹射击,梁啸尘和全班战士憋着劲要打个优秀,那就等于为他的提干又垫上了一块坚硬的基石。

指导员已经知道了射击结果,四发炮弹,全部命中,三班被记集体三等功一次。按照常规,班里集体记功,班长理所当然也应记功。可是团里的决定是班长不光没有记功,还被记过一次。如果不是指导员和连长全力保驾,梁啸尘的班长早被撸掉了。据说,那位刚刚上任不久的团参谋长在常委会上,点着名批评了二营五连那个不服从命令的大个子班长,非要把他撤职不可。

这些,梁啸尘一无所知。但是,预感告诉他,提干是不可能了。所谓前程也已因为顶撞参谋长而变得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这几天,他的心情灰冷到极点。

指导员和梁啸尘并肩踏上通往樱花沟的山路,大头鞋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发出富有节奏的音响。脚腕子里灌进了雪粒,洇湿了脚面,凉飕飕的。指导员不想在战士们面前造成一种找梁啸尘谈话的影响。在军营,一旦首长找战士谈话,多数情况都是那个战士出了问题。只有一种情形除外,那就是这个战士将被提拔。刚刚发生了“打炮事件”的梁啸尘显然不属于后者。指导员刚叫他时,他有些懵懂,不知道指导员将说些什么。走出一段路程,看着指导员越来越严峻的神色,梁啸尘渐渐开始明白指导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他感激指导员的良苦用心,又固执地认为自己确实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又不知团里对这次事件怎么处理,心里七上八下,就不想往前去了。他停下脚步,侧过脸问:“指导员,你真要去樱花沟?”

樱花沟是附近一座村庄。指导员停了下来,捋了捋长长的背头,说:“也没什么大事,要不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坐坐?”

山顶的积雪被山风兜着在追逐奔跑,西天的乌云渐渐侵吞着缕缕道道的霞光,远方的山峁忽明忽暗。两人来到一条小溪旁,找了块突兀的黑色鹅卵石,拍打了拍打积雪,坐了上去。

指导员望着西方的山峦,思忖着怎么开口。

梁啸尘赶忙掏出烟来,抽出两支,一支递给指导员,一支自己叼上,划根火柴,为指导员点上。自己正要点时,风把火柴吹灭了。他掷掉火柴梗,旋转着香烟,小心翼翼地问:“指导员,我给你闯祸了?”

“给我?”指导员扭回脸来,腮边的一块肌肉跳动了一下。

梁啸尘手中的烟停止了转动,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显出几分紧张。

指导员摇晃着脑袋,用缓慢而压抑的声调说:“小梁啊,你也太任性了呵!”说罢,口中喷出一股浓浓的白烟。

“指导员!”梁啸尘叫道。“我当时想,实弹射击是有时间限制的。罗小仁把引信盖拧掉,是不对。可他是老兵了,决不会出问题的。如果要在战场,你说我该怎么办?那敌人的坦克……”

“可那不是战场!”指导员断喝道。

“不是要求……”

“是的,一切从实战出发。现在问题是,罗小仁拧掉引信盖已经违反操作要求,你不制止就是错误;参谋长下令停止射击,你反倒好,竟敢把参谋长的命令当成耳旁风!这要上了战场,谁还能指挥得了你?”指导员的神色越说越严厉,手臂在空中挥舞着,面孔涨成褐红。

“我当时想的就是……”

“拿优秀,争第一!对不对?嗯,你说对不对?”

看着指导员动了肝火,梁啸尘渐渐把头低了下去,呐呐道:“我犯了错误,对不起你……”

梁啸尘的眼泪在眶里转悠着,他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没让它淌下来。指导员见此情形,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将烟蒂狠狠嘬了两口,鼻孔里喷出两股浓浓的烟雾,抬手将烟屁股丢到雪地。他想说,这不是对不对得起我的问题,这将直接影响到你个人的前程。谁也无法想象,鼻子都气歪了的参谋长会在提拔一个当众抗令的班长的常委会上投赞成票。然而,指导员无法将这些告诉这位爱将。

梁啸尘从越来越阴郁的指导员脸色上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本来他还觉得党委是集体领导,一个参谋长不至于左右全局。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未免太天真太幼稚了!从军的路上要是有了这么个拦路虎,那……想到这一层,梁啸尘大脑立即出现了瞬间的窒息,接着全身一阵痉挛,冷汗唰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四年啊!这一炮全轰掉了!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一无所知。脑海中再度出现空白。他颤栗着把香烟送进嘴唇,连续三次,火柴都没划燃。他气急败坏地正要将火柴掷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手。他站了起来:“指导员!”

“我尽最大努力缩小影响。处分可以暂时不公开……”

“处分?”梁啸尘盯着那张此时变得陌生无比的面孔,眼睛瞪得铃铛一般。“还要处……?”这一声反诘裹带着几分童稚的哭音。指导员周身一颤,用目光爱抚地注视着他,轻轻叫道:“小梁……”

梁啸尘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轰毁了!那么多优秀的战友在拼命地奋斗,竞争,谁也不会想到,再去提拔一个受过处分的战士。那一瞬间灵魂的宫殿将要坍塌。他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盯着西天正被吞噬的云霞,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处分?还要处分?他呐呐着趔趔趄趄朝前走了几步,站住了。

西天,大块大块的黑云终于将最后一缕晚霞吞食殆尽。厚厚的沉甸甸的积雪覆盖的山峰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耳边响起凄厉的林涛,寒风使周身的血液几近冷却和凝固。梁啸尘迎风伫立着,一颗头颅渐渐地昂立起来,右手紧紧握成一个拳头。他不知道,手中那半盒战斗牌香烟也在那一瞬间化为齑粉。

两只大手按在他的肩头。身后,指导员说:“跌倒了,还可以爬起来吗?”

梁啸尘望着山峰,深深地点了点头。心里说,我是要爬起来!但是,“战场”必须要转移了。

梁啸尘出生在冀中平原一个美丽的小镇上,那个小镇叫梁家镇。

梁家镇坐落在月亮河北岸,岸边有一片梨园。河上有一古桥,玉带般束理着一脉清水。那桥也就有了一个动人的名字:月亮桥。月亮桥南达西(城)(天)津公路,北通镇里的“#”字型大街。全镇五千余名村民,按东西大街自然划分为梁、林两大家族。据《滨河县志》记载,梁姓自明朝永乐年间由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徒而来,傍河而居。后有一美貌才女觅得一林姓官吏为夫。姓林的初始在朝为官,后因舞文弄墨获罪朝廷,贬出京城,迁至于此,世代生息繁衍,不期数百年后,竟与梁姓隔街而居,分庭抗礼成为镇中第二大姓。梁姓世代盘桓镇里,排外情绪自是有之。奈何林姓祖先系梁门之女,亦即林氏家族祖上就是老梁家的女婿,林氏子孙也就无疑是梁家的外甥、重外甥、重重外甥了……俗话道姑舅亲,辈辈亲,断了骨头连着筋。任是梁家专横跋扈,也不能不对林姓一族法外施恩,热脸相待了。镇民沿袭古习,梁林两姓姻亲甚多,所以,林姓这条落魄的强龙和梁姓这条地头巨莽,世代相处倒也笃好。就是偶尔不和,斗起口角,亦有忌讳。林姓的人骂人不能骂“操你姥姥!”梁姓则忌讳欺侮姑爷。民国之初,战乱频仍,偶有外姓招赘入婿,在此落草。故梁林二姓之外,还有陈、刘、周、柳、章等姓。因年代尚浅,未成支系,只能散居于东西大街边缘地域,抑或河边村头。不免或是做了梁姓依附,或是依仗林姓鼻息。——自是出气不那么粗重,也在情理之中。

镇里遗风,梁姓家族或农或商,厮守故土;林氏家族则力求在外为官。世代相袭下来,梁家多是土冒,林家多出“洋姜”。两姓戏谑之时,常以此攻讦。但土也好,洋也罢,终因那一条扯不断的“筋”连着,相处倒也和睦。不过到了建国之后,梁姓亦有外出为官者,林家也有落草农耕的,土洋的鸿沟逐渐泯平,就连镇里那几户杂姓人家也被一视同仁了,平常日子并不曾遭谁歧视。

梁家贫寒。啸尘的父亲梁老耿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炸果子的技艺,自然也就继承了贫穷。三间土坯北屋外加一间小厨房在风雨中飘摇,泥墙上的青苔诉说着生存的艰难,敞开的枣葛针栅栏向外界传递着主人渴盼富贵的信息,生活却始终没有多少改变。

啸尘的出生给老梁家改变家境带来了一线希望。小家伙虎头虎脑、神气十足的样子十分令人喜爱和振奋,于是乎父亲的父亲紧挨着哥哥孝民的名字给他取名孝臣,意思是要他做一个忠孝的臣子,上要尽忠国家,下须敬孝老人。可是,六七岁的啸尘却根本不知自己有此“天降大任”,生性好动的他一有闲瑕总是跑出去到狮子楼里玩耍。

狮子楼位于大街中央南北胡同左侧,迎街门楼青砖蓝瓦,飞檐挑拱,气势轩昂。门首两侧各雄居一青石狮兽,张牙舞爪,甚是厉害,故而得名狮子楼。

狮子楼里是一所四合院,东厢房两间相通,靠南墙盘着条土坯大炕。小啸尘经常来这里玩耍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狮子楼的小主人林家燕不仅聪颖调皮,尤其美丽无比。当然,泼辣无忌的柳震瑶,恬静安适的铁芳对他也是一种吸引。小伙伴在土炕这个人生的准舞台上,预演着各种人生活剧。其中一个经典性剧目叫做老鼠娶媳妇。情形是几个女孩依次穿着家燕的花衣裙,头上蒙条枕巾,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炕沿跟前,然后一步步把剧情推向高潮。

那是轮到家燕扮演新娘子的一次。外面刮着大风,屋子里更是昏天黑地。小啸尘举着煤油灯一脸喜兴地走到家燕面前,伸出手去正要揭开新娘子神秘的盖头;林家燕也是含羞带嗔地等待着这一幸福时刻的到来。这时候,做伴娘的柳震瑶突然扑的一口将灯吹灭了。簇拥着新娘的孩子们立刻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不失时机地将新娘推倒在土炕中间。然后,推搡着新郎和新娘跌在一起。新娘挣起来在土炕上奔跑。新郎闭着眼猫着腰张着手乱扑乱摸。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搂着腰,连成一溜长蛇阵,随着新郎左右摇摆。新娘嗬嗬笑着左躲右闪。长龙就在土炕上来回扭动。终于,新郎逮住了新娘,猛一下掀开了盖头。新娘脉脉含情地垂下头去。偏是到了这出彩的时候,新郎却不知怎么往下演了。支撤着手愣在那里,喊,我摸到了!我摸到了!

这时辰,柳震瑶猛的将家燕往前一搡,那家燕就一个趔趄栽进新郎怀里。新郎下意识地将新娘一抱,慌得又松开,同时睁开眼睛。逮住了!逮住了!孩子们欢呼着,跳跃着,互相捶打着,喊,啸尘娶了燕子做媳妇喽!燕子成了啸尘的新媳妇啦!家燕就在后面追赶着同伴捶打她们的腰,口里说,你才做他的媳妇哩!圆圆的脸蛋涨得比身上的花袄还要红。

四合院里走进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他叫林政韬,是家燕的爸爸。中师毕业后,跟着县长任平当了几年秘书,刚刚外放做了南寨公社副主任。他有三个女儿,家燕之下还有家凤、家飞,却无一子。上苍终不会将熊掌和鱼翅同时赏赐一门。林政韬虽说有了官职,但有女无儿的苦恼,日深一日地折磨着他的神经。林政韬在一日和平平房事之后,一边盯着女人瓷白的锅盔般硕大的屁股,一边拿毛巾擦拭着那种不出好庄稼的“种矢把子”,不无沮丧地说,算了吧!再干下去,你也生不出那种带把的来!女人正举着白嫩丰腴的大腿,让那往里灌溉,闻听此言,便把腿收起来,从男人手中拿过毛巾,胡乱夹在那厢喘息着道,你先别怨俺这地儿不肥!男人笑笑,尴尬地说,是呀,你是典型的丰乳肥臀呀!怎奈我这种子秕瘦!纵是干到老死,怕也只是一溜丫头片子。算了吧!于是,夫妇议定就此罢兵,渐渐将精力转移到选择女婿上来。

天遂人愿。林家三女,全都出脱得玲珑标致。这总算给了林政韬一种补尝,安慰。尤其家燕更是西施转世,昭君再生。这就使得林政韬于安慰里又生出一种骄傲。女儿貌美,无疑是为父的一笔巨大资本。如果三女长成,各嫁一门贵婿,林氏家族岂不更加光耀乡里,荣照祖茔?自己也有了革命接班人。真是坏事变好事甚慰我心!林政韬酒酣面热之时就对同僚唱起了那句脍炙人口的河南梆子,“谁说女子不如男?”唱毕,犹自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绕梁余音使这位梁家镇新贵陶醉了许久。

林政韬走到窗前,隔了玻璃将里面的炕头活剧看得清清楚楚。心想,你这穷小子,竟敢……!看着他抱着女儿那种憨态,断喝一声:“家燕!闹什么闹!”

剧场里立刻寂静下来。啸尘跳下炕去,蹬上露着脚趾的鞋子,恨恨地瞪了这位怒不可遏的大官人一眼,梗着脖子走了出去。

“爸。”家燕整理好衣襟,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往后,不准那个穷小子再到家里来!”林政韬铁青着脸,恶狠狠地说完,走进北屋去了。家燕噘起小嘴,走回屋去,坐到炕沿上,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开始读书的时候,梁啸尘总是等在枣葛针栅栏门口。然后,和时钟一样准确的林家燕一道去上学。梁啸尘天性聪颖,课本常常是读一遍就记熟了。时间不长,就被选为班长。老师是一位中年妇女,丈夫在县城上班。女老师常常趁男人进城时和一个小队会计在家中厮混。她告诉啸尘说家里有事儿,就将班级交给梁啸尘管理。

梁啸尘坐在讲台上的时候,心里异常得意。他暗暗将替他收发作业的林家燕当成心定的妃子,看着她辫梢上的两只红蝴蝶在教室里飞来飞去,他感到无比地满足和惬意。不过,很快他这个“小皇上”的权威就受到了挑战。那时斜刺里一双眼睛正向他射过两束利箭般的目光,在那个眼睛上边是一个用乌黑而粗硬的头发梳起的攮天锥。那目光使“小皇上”心头格登一跳:这家伙不服气呢!俨然以王妃自居的林家燕也感到了“攮天锥”的嫉妒和不满。在她去收作业时,“攮天锥”竟敢拒而不交。她以求援的目光望着讲台上的“小皇上”。“小皇上”假装大度地摆摆手。“小蝴蝶”气昂昂地一甩袖子,到别的课桌履行职责去了。

身后,“攮天锥”啪的合上了课本。

全班的目光都集注到“攮天锥”身上。

“攮天锥”泰然自若地摇晃起脑袋,竟然还胆敢哼起了小曲儿。

下课以后,“小皇上”找到了“攮天锥”:“柳震瑶,你怎么不交作业?”

“她凭嘛呀?”

“她……她是我的妃子!”但是,这话不能说出口。于是,“小皇上”口吻软了下来,说:“这样吧,下节课我让你当妃子?”

“哼,我才不当那狗屁妃子呢!”柳震瑶说完欲走。

“那,你想当嘛呀?”

“我当就当娘娘。你听清楚了——正、宫、娘、娘!”柳震瑶挺起了胸脯。

“这……这事儿……”

“这得同她商量是不是?”柳震瑶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耸起鼻子,哼了一声,昂然而去。攮天锥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刺眼的光芒。

“小皇上”在放学的路上撵上了“小蝴蝶。”叫道:“家燕。”

“小蝴蝶”越飞越快。

“燕子!”

“小蝴蝶”甩掉了捉住她胳膊的手:“你找她去吧!以后我再也不理你!再也不跟你一块上学了!”

梁啸尘内心非常喜欢这只小蝴蝶。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那两只清澈的月亮河水般的眼睛,她那一笑起来微微上翘的嘴唇和露出来的两排光洁莹亮的牙齿,当然还有她精心编织的小红蝴蝶。他不能失去她。

“这样吧,只让她当一次,行不?”

“不行!你让她当,我就不当!”

梁啸尘如同钻进风箱的老鼠,这两头受气的局面必须改变,改变的前提是在二者中间做出抉择,他一咬牙,说:“就光让你当!”

林家燕笑了。笑得嘴角翘了上去,露出两排白洁而光莹的牙齿,两只小红蝴蝶展翅欲飞。

柳震瑶再也不理他了。

梁啸尘得到的回报是林家燕仍然和他一道上学,并时常有巧克力一类的小礼物回赠。当身边的林家燕露出那洁白而光莹的牙齿哏哏哏儿开心地大笑的时候,梁啸尘欣赏着这灿烂的笑容,品尝着巧克力,彻底地忘掉了柳震瑶。

中学毕业前夕,这种友谊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个阳春三月的上午,林家燕因为要完成徐捷老师的作文,骑了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一路急驶来到了梨园。

哈!梨园可真美丽呀!一簇簇,一枝枝洁白的梨花在春风中摇曳弄姿,蜜蜂在花间盘旋着飞舞,嘤嘤的鸣叫宛如一支梨花赞美曲,梨花的芳香是那样的沁人心脾,她忘情地扑进了梨花丛中,扑进了这人间仙境。她缘着一条小路向前走着,不断地拨弄着搔着脸庞的梨花。如同男孩子在河中戏水,她看看这枝,闻闻那枝,这良辰美景使她心花怒放。她伸出手去,想折下一枝插在鬓间,忽又爱怜地止住了手。她看到一只小蜜蜂叮在花心里,金色透明的翅膀还在微微颤抖呢!

小蜜蜂,你在采蜜吗?小蜜蜂,你累不累呀?小蜜蜂,你为什么不歇一歇呢?

身心两忘的姑娘,和美丽的大自然融为了一体。她闭上了眼睛,感觉正在变成一朵梨花向着枝头飞去……

是谁绣出花世界,

劳动人民手一双。

是谁?在这梨花丛中吟诗?林家燕睁开眼睛,往深处一看,就见一株Y型梨树下一个颀长的身影,举首望着梨花。那吟哦就是他发出的。

啸尘!想这梁家镇,似乎也只有他才能发出这样的感叹!你瞧他,微仰着头,一付神往的样子,竟是一个大诗人般的风度呢!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吟诗呢?我的才情哪里去了呢?

就在那一刻,就在她望着那颀长的身影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爱了上他。虽然她并不知道那就叫做爱。

她轻轻走了过去,盯着他的头发发呆。突然,她惊叫了一声:“哎哟!”

惊叫声把诗人从瑕思神想中拽回现实:“你?”

“看你,还挺投入呢!”

“这梨花真是太美了!”

“你这怎么有个疙瘩?”

“没事儿,准是捋榆叶时蜇的!”他摸了摸脖子,指了指旁边挂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

“还没事儿呢!都肿得像老牛了!来,我给你挤挤吧!”

“那……”他难为情地瞅了她一眼。

“那什么?蹲下去,歪着点儿脖子。”林家燕不容置疑地命令着,两个拇指掐住了那个脓包,使劲一挤。“哎哟!”梁啸尘叫了起来。“怎么啦?”林家燕关切地歪过头来问。“疼死我啦!”“哼,还劳动人民呢!坚持住!我又挤了呀!”

挤完,林家燕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着血,关切地说:“以后上树,可得注意着点儿,要是蚂蜂一蜇,手一松,掉下树来,怎么得了!”

“你当没有呀?家燕,真……”

“你是不是想说谢谢我呀?你要真想谢我,就把这篇作文写得棒棒的,到时候,我去朗诵,怎么样?”

“好!咱们合作,争它个全校第一!我想题目就叫《我是一只小蜜蜂》,蜜蜂采花酿蜜,为人们……”

“可是,那花儿呢?”林家燕偏过脑袋。

“花儿,花儿么,我没想……”

“没有花儿,你采什么?没有花儿,你拿什么酿蜜?”

“有道理,那题目就叫……”

“《花儿与少年》!”

“哈哈……”

“你笑什么?”

“是《花儿与小蜜蜂》,你想到哪里去了呀!”

林家燕这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以花儿自居,并把他当作了采花的少年了。她的脸庞腾起两片红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目光。

诗朗诵获得了头奖。当热烈的掌声响起来,林家燕迈着轻盈而骄傲的脚步朝舞台侧幕走去时,梁啸尘还沉醉在诗朗诵的效果哩。当他蓦然之间明白了这篇诗歌之所以产生这种冲击波,完全是因为由林家燕朗诵时,不由联想到创作时的情景。那时,他感觉梨花就是一张少女的脸。而自己,无疑在潜意识中已经衍化为那采花的蜜蜂。

这首诗在《西城日报》发表后,梁啸尘将林家燕邀到梨园那棵Y型树下,掏出报纸献给了她。她看完报纸抬起头来,就看到一双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他一字一顿地说:“其实,这首诗应该署上你的名字。”

“你是这样想的吗?”她大胆地迎着那燃烧的火焰。

“是的。”

“那我就当一次无名英雄吧!为了我们的大诗人!”

“大诗人?”

“瞧你,傻样儿!”林家燕说着,深深地剜了他一眼,扭过身去,面孔烧成一只西红柿。女中学生萌发出了一种被他抚摸的欲望。但是,她不敢做出更加大胆的表露。

梁啸尘作为一种自然的反应伸出了胳膊。可是就在他瘦长的胳膊刚要接近那团火焰时,他却停了下来。那时,林政韬那种凶狠的面孔制止了他,更有另一种少年的记忆为他腾烧着的火焰浇上了最后一盆凉水。那是他想起了在和柳震瑶单独玩耍老鼠娶亲时,柳震瑶曾经十分大胆地将一张鹅蛋脸送到了他面前。于是,他无法自控地亲了一下她的脸蛋。柳母将这件事告到了梁母那里。梁啸尘被从睡梦中叫了起来。母亲兜头一顿笤帚疙瘩将他生发的那种情愫给打跑了。并从此在他和女孩子中间划了一条鸿沟。这时,那种被打的感觉不失时机地遏制了他的冲动。他不知道林家燕会做出什么反应,更惮于笤帚疙瘩的威力而将胳膊停在了半空中。

林家燕没有等到盼望中的爱抚,她的眼睛闭了片刻,又失望地睁了开来。她感觉到身后的少年正在不知所措时,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并为刚才真情的流露而越发脸红。她抬起手来假装揉着眼睛,含混不清地说,有只蜜蜂跑到我的眼前来了。梁啸尘木讷地问,没有蜇住你吧?没有,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即将走出梨园,两人都恢复了平静。林家燕若无其事地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他告诉她,想当记者,像蜜蜂一样去采蜜。她偏过头来,说,挺好。不过,我觉得你更应该当一个诗人,大诗人!真的,你有那种气质!

“你呢?”

“我?我不是已经做过了吗?”

“做过什么了?”

“傻子!诗朗诵呀!我想当一名演员,不,表演艺术家。去表演你的作品!”

“太棒了!那我以后一定好好写,写出不朽之作,请你去表演。”

“还请什么呢,真是,没羞!”林家燕说完,剜了他一眼,跑开了。

这是波涛过去之后的涟漪。梁啸尘感觉到了,想抓住它,把刚才的失误弥补一下。但是,林家燕没有再给他机会。望着珊珊而去的姑娘,梁啸尘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悔和怅惘。

结束了高中学业的林家燕已经出脱成一个娉娉婷婷的大姑娘了。两条辫子解除了束缚,从头顶一侧垂下的两道瀑布使她显得更加妩媚而楚楚动人。她被父亲介绍到梁家镇中学做了一名音乐教师。陶醉在歌声中的姑娘没有忘记关爱他的心上人。她怂恿他去参军。这对于无缘被推荐上大学无缘找到一份工作的梁啸尘来说,是一种最好的选择。在那年新年的脚步向着人们走来的时候,梁啸尘拿到了入伍通知书。他穿着崭新的草绿军装,咯噔咯噔的踩着僵硬的道路,在亲朋好友中间穿梭,接受着人们的祝贺,也接受着姑娘们热羡的目光。未来正在春风得意的青年面前铺开了一条金光大道。

但是,狮子楼依然高大而威严,它的主人依然对他保持着冷峻的沉默,林政韬依然瞧不起他。穿上军装并不等于改变了身份。要想在林政韬那里拿到通行证,无疑这才是开始。我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一定要打进这狮子楼,一定要将你的女儿娶回来,林政韬——你等着!

梁啸尘在一天喝酒归来时,找到了林家燕。他邀她夜晚到梨园。年轻人感到必须和她做一个郑重的告别,双方做出一种庄严的承诺,使这场旷日持久的恋爱明朗和稳定下来。

月上树梢,梁啸尘徘徊在月亮桥头。冰封的河水宛如一条银龙在河床上蓄势待飞。梁啸尘望着河水出神。就要离开可爱的家乡了,和林家燕也要一别三年。三年以后又是什么样子呢?也许,通过几年的奋斗,我提了军官,那时这月亮桥就会变成我走进狮子楼的幸福通道,我还要把她带到军营,在军营构建一个温馨的家园……,这时,一个身影蓦地闯进视线。他看到那两缕长发正在晚风中飘拂,月色下的姑娘仿佛踩着云朵向他飘来。他奔到桥头。

“家燕!”

“你早就来了?”

“刚一会儿。”

“走,咱到梨园去吧。”

林家燕为了赴约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准备。她撒谎说要开会,晚上不回来,得到了妈妈的允诺。整整一个下午,她将自己关在办公室,拿出珍藏的红丝线,在一块洁白的小手帕上精心地绣着。晚饭过后,她锁上了房门。她又告诉徐捷校长说家里有事,这才从学校跑了出来。看到桥头那个颀长的身影,她的心头掠起一股潮热。她将围巾往后一甩,和他并肩而行。

晚风兜起细小的黄沙,零星的树叶从枝头落了下去,他们来到那株树下。林家燕斜倚在树杈上,掏出手帕,拿在手里,感到就要将自己交出去了。她对他说:“啸尘,我觉得你到了部队,一定能出人头地。”

“我会努力的!”

她转过身去,忸怩着说:“你要是当了军官,肯定就瞧不上我了?”

梁啸尘转到他面前,攥住了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当了国防部长,也不会忘了你!”

林家燕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呢?”

“我?”林家燕抬起头来,“这还用说吗?你就是拉着枣葛针要饭,我也跟着你!”

说完之后,年轻姑娘倾倒在青年军人宽大的怀抱里!梁啸尘再也没有了任何顾忌,伸出瘦长的胳膊拥住了她。开始是轻轻一拥,接着,使劲地搂抱住了她。她温顺地依偎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过了一会儿,她掏出那方手帕,装进了他的衣兜。

三年将逝,梁啸尘的提干提上了日程,他也到了探家的日子。耽于前程的炮兵班长不想这个时候回家。他想再努一把劲,等到大功告成,再回去探家。衣锦还乡,自是别有一番风光。可是,他又搁放不下朝思暮想的姑娘。他多么想看一看她呵!

林家燕知道了,瞒着父母在一个大雪封山的上午,飞到了丰山县城。梁啸尘在长途汽车站的旅客中,一眼就挑出了心爱的姑娘。她穿了一件红色呢子大衣,挎着一个小皮包,一条雪白的羊绒围巾衬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她在周围的旅客中是那样的卓尔不群。

“家燕!”炮兵班长满怀喜悦地迎了上去。

“啸尘!”一声欣喜的惊叫,姑娘绽开笑容,向他扑了过来。

在谈了几句近期概况之后,客人渐渐散去。林家燕觑了一眼门口的检票员,掠了一把垂到额前的头发,说,我解一个手去。梁啸尘就要接过她的挎包。她嗯了一声,向他飞了一个眼风,跑开去到了厕所后边朝这里望着。梁啸尘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向出站口望了一眼,撩开长腿跑了过去。

他们拥抱在一起。

“真想死我了!燕子!”

“那你还傻乎乎地愣在那里!”

“我怕……”

“怕什么?我们是正大光明的!想我了吗?”

“想。”

“怎么想的?”

“光做梦……”

“是不是……”她的脸又飞红了。

她的脸颊紧紧摩挲着他的脸颊,身子全部偎进了他的怀抱。她在他耳旁呢喃道:“俺也想你。好几次梦中你回来了,到中学去看我。”

“快了,燕子。再坚持一年,我们就结婚!”

他们手挽着手走出了车站,在山城人们的惊羡目光中走进饭店就餐。然后,梁啸尘提出要乘车,林家燕问清了到营房只有10多公里时,就简捷地说,坐车干什么?我们一块走吧,好看看道旁的风光。再说,她瞥着他,我有多少话想对你说呀!

路过岗楼,梁啸尘告诉他,经常要在里面站岗。几个人?她问。一个人。那你不怕吗?不怕。因为我是两个人。说着,他拍了拍上衣口袋。你坏!她嗔声道,又扭回头去看了看寒风中的岗楼。

雄壮的口号声在军营上空回荡,吸引着营部招待所小床上林家燕的目光。她看到梁啸尘札了腰带雄姿英发地跑在队伍的前头。他到底是与众不同呢!满心的欢喜使她低下了头去在棉被上飞针走线。她的目光又触到了那一坨坨“世界地图”,她的脸庞又烧红了。在浆洗军被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这种地图。她很快明白了地图和做梦的关系,进而联想到自己在他梦中的角色,不由就将脸颊烧成两片红云。当兵的,真坏!等他进来时,她娇嗔着责怪他。怎么呢?于是,她将地图指给他看。他呐呐着,大家都这样儿。说罢,仍然肿在那里。没想到当了三年兵,还是这么傻!她向他飞着眼风。这阵风把炮兵班长从绿色的禁锢中刮了出来,他弯下腰去,一把把她从水盆前抱了起来,朝着床前走去。放下我,放下我,她踢蹬着脚,叫着。当他走近床前的时候,她惊叫了一声,人来了!于是,炮兵班长放开了她。

晚霞在云霞山头缭绕,他们并肩在营房四周漫步。她开始爱上了这里的山,这里的营房,还有那些排列着雄壮队伍的大兵。她坐在一块突兀的黑色鹅卵石上,听他倾诉着三年来的思念,讲述他的奋斗历程,也把学校的事情告诉他。他们憧憬着,在不远的将来,就要在军营举行婚礼……

兵们拉出了大炮,长长的炮管在皑皑白雪中闪着光。她看到梁啸尘在拿着小红旗吆喝着什么,几个士兵飞快地将炮腿分开来。接着,一枚炮弹推了上去。他挺辛苦呢!我得做一顿美餐慰劳慰劳他!她边往回走边想。简单点,买几瓶罐头,找崔指导员家属借点面,擀面条,当然,还得有点酒。他喝了酒会不会……不,军队上有纪律……

平原姑娘想错了。炮兵班长在品尝了她精心烹调的几样小菜和她干掉了一瓶二锅头以后,脸膛渐渐烧成紫红。他在她翘起屁股去锅里盛面条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

林家燕终于没有将面条盛到碗里,而她倒成为他怀里的一缕柔软的面条。酒后的他直奔目的地,慌乱地为她剥着衣服。不,不,她在最后一道防线即将被突破时,死死攥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你不爱我?”

“不,不是……”

“那是为什么?”

“……那会影响你……”

“我不怕!”

“我怕……”

炮兵班长无可奈何地放下了她。她依偎在他胸前,摩挲着他青青的胡茬子,轻轻地说:“啸尘,不能,我们不能那样做,你别生气,你正到了关键时候,军队上的纪律……”

“又是纪律纪律纪律!”

“等着吧,等到我们结婚那一天,我一定把全部的温柔献给你……”

“咳。”炮兵班长不无沮丧地叹了口气,捋顺着她的长发。“燕子,我……我是多么地……”

“我知道,啸尘,我其实跟你一样。可是,我们不能……千万不能。你等着吧,等到你成功以后,啊,好哥哥!”

好哥哥终于还是等不及了。在那天轮到他站岗的时候,他就盘算着下了岗,就去敲那片小门。他认为那实在不能算是违犯军纪。和未婚妻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她同样也有那种欲望。

白毛风呼啸着将远处的山峰变成了奔驰的猛兽,炮兵班长抱着冰凉的步枪在岗楼里跺着大头鞋。岗楼后面的弹药库在风中瑟瑟发抖。

梁啸尘想象着他去叩响了那扇房门,睡梦中的林家燕从被窝中跳了出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时,营房方向的小路上,响起了喀喀的脚步声。一听这熟悉的高跟鞋声,炮兵班长立刻解除了思想武装。他连口令也没有问就拉开门向风中扑了过去。“啸尘。”一声清亮的呼唤从山路上传来,更加快了炮兵班长奔跑的脚步。“家燕!你怎么来了?”

“我想来看看你!”

“这里太冷,你快回去……”

“你就不冷吗?”

梁啸尘一把将她拽进了岗楼,随手关上门。步枪靠在了墙壁上,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四张嘴唇焊接到一块。梁啸尘火山爆发一般在她脸上、脖子上印满了热吻。林家燕热烈地回应着他,噢噢地畅叫着。岗楼里燃起了爱欲的火焰,眼看着一切的城防都要烧毁了。

“不,不能,啸尘,真是不行……”

“那你跑来干什么?”

“我……,我好想你……”

“那你还等着……”

“可是……”

“这里谁也没有……”

“我心里……我不能,我们不能……我要回去了,我看见你了,我放心了。你放开我!”

“那你回去等着我!”

不要,千万不要!我不给你开门。等着吧,啸尘,等到那一天。你放心,我是你的,我永永远远都是你的!

一缕晨曦透过瞭望孔照射进来。林家燕一抬头,不由惊叫了起来:“啸尘!快看!太阳,太阳出来了!”

梁啸尘顺声望去,只见东方的山峁上,一弧金黄的太阳从云雾中拱了出来,为漫山遍野的丛林染上了一层玫瑰般的霞光。远处的村落正从酣睡中醒来,如同退潮时的岛屿。望着这壮丽的景色,梁啸尘胸中那股男子汉的激情又涌动起来,他不由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说:“燕子,为了那个幸福时刻的早日到来,我要加倍地努力奋斗!”

林家燕伸出手去,攥住了那只拳头:“啸尘哥,我一定等着你!”

太阳在那一刻跃上了山顶。

林家燕刚一上班,就收到一封信。她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遒劲笔迹,心口就又一阵狂跳。她将信拿在手中,急匆匆朝宿舍跑去,迎面碰到女校长徐捷。这位高个子女校长对梁、林的恋情了如指掌。家燕曾经请她做他们的介绍人。徐捷对于这个后补的角色十分乐意扮演,脸上闪烁着光辉说,行,到时候我还要做你们的证婚人!这时,看到家燕拿着封信走来,就知道是啸尘又来信了。她马上漾起笑容,问:“燕儿,多少封了?”家燕面孔一红:“第68封!”“好呀,到结婚后,给你们出本两地书!”

家燕走回宿舍,关上门,坐在办公桌前,拿起钢笔在右上角迅速写上一个编号,喷儿一笑,又从抽屉中取出小剪,轻轻剪开信封,一抖,就有信笺从里面掉出来。

前不久,啸尘来信告诉她,将要野营拉练了,到坝上进行实弹射击。如果打得好,估计提干就没问题了。崔指导员从一次聊天中已经闪闪烁烁地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读完信,家燕将信送到嘴边吻了半晌。如果啸尘提干,爸爸就会为他们的婚姻开放绿灯。自己也可以实现随军的梦想。呵,绿色的军营,多棒呵!他们又要携手并肩,在晚风中散步,到云雾山顶去看日出,到避暑山庄去旅游;对,结婚就在避暑山庄!旅游!清朝几代帝王风流潇洒的皇家园林呐……

家燕捧着信笺,读着,读着,两撇月牙眉不由微微聚拢起来。她慌的站起身去,插上门栓,这才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封烫手的信,重读起来:

燕子!

好大一个惊叹号,而且因了用力过猛,感叹号几乎划透了纸背。

实弹射击结束了,我的梦想也打碎了!

……

……

下面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家燕的视线随着那模糊的字迹而摇晃,脑袋嗡嗡轰鸣,如同那发该死的炮弹就炸在办公桌上。她在晕眩当中强迫自己将信读完,眼泪就再也不可遏止地夺眶而出。顷刻间,打湿了信笺。

她伏在办公桌上,双肩剧烈地抽搐着,终于,放声恸哭。

林政韬是从平平口里得知消息的。这三四年下来,姓梁的那小子眼看就要穿上四个口袋了,他渐渐地正由瞧不起向瞧得起转化。如果那小子真提起来,那就成全了女儿的心愿,也算没有辱没林家门庭。谁知,活该这小子倒霉,竟敢跟团参谋长对着干,那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吗?这小子在部队是玩完了,且不去管他,现在要抓紧做好女儿的工作。万一女儿一条道走到黑,那可就把她坑了!

这天,他休班在家。吃罢早饭,就对平平说,去,给我把家燕叫过来!

平平扭动着肥胖的腰身,晃起两只白薯脚,走到东厢房,冲女儿喊:“燕儿——”

家燕辗转床头一夜之间朦朦胧胧,不知在被窝里烙了多少饼。最后,她不得不使出关键一招,口中念着“方文木公,放松放松”,不断重复絮叨着,黎明时分刚刚睡去。一睡过去就连续作梦。先是一条青色的蛇在草丛里游动,蛇鳞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而吓人的光。风呼呼地将两旁的草吹得匍匐下来。那游动的蛇突然之间变幻成一条青龙。这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跟着昏暗下来。眼看青龙就要腾空而起。又见一个女子,那女子无论如何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只记下了是一个女子,拿着一把顶天立地的大剪刀,剪刀张着满是锯齿的血刃,咔唧一声就将那龙头剪断下来,一股血光喷溅得四周红通通一片。眨眼间那青龙不见了。只见浅滩里有一尾小鲤鱼,鲤鱼燕子形的尾巴一动,家燕才猛然发现那鱼居然没有脑袋!小金鱼!小金鱼!她大叫着,不由哭出声来。

阳光已经照射到西厢房的房沿。家燕坐在被窝里,使劲摇晃了摇晃脑袋,发觉自己已经被冷汗浇透了。她裹紧棉被,瑟瑟缩抖着,给自己圆梦。她搞不清楚那蛇的由来。节令已是隆冬,这几日断然不曾看到过蛇的。就是有关的图片也未见过。更别提龙了!鱼是见过的。鱼缸里就有。爸爸无事时就喜欢打鱼。那都是月亮河里的草鱼,鲫鱼,绝对没有金鲤鱼!周身闪着红光的金鲤鱼呵!她极力搜索与梦境相关的事情,就想起了白天拿剪刀剪开信封的事情。心中忽然洞明:莫非,是我剪断了什么?蛇,龙都是男人的象征,巨龙腾飞,那是要成就大事业的!那龙是谁?是爸?还是啸尘?可是最后被剪掉了头……

妈妈的叫声,打断了家燕的思路,她厌烦地重新躺回被窝,索性用被子蒙上头,打起细细的鼾声。

平平走到女儿炕前,把散乱的鬓发替女儿往两边捋捋,掖掖被角,又轻轻退出屋去,走到丈夫身边,说:“闺女还睡着哩?”

“叫她起来!”林政韬脸色铁青,一张脸拉得很长,嘴角现出两道深深的肉褶。

“闺女心里不好受,让她睡吧!你们今个儿又不上班?”

“你懂得什么!”林政韬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他对这位内助极不满意。连续生育,使她小腹过早隆起,肌肉松驰,皮肤毫无光泽;尤其,家里被她弄得一团糟。林政韬平素回来,除了床弟之间勉强对她表现出几分热情,其余时间总是板着面孔。“长痛不如短痛!必须快刀斩乱麻!过了这个坎儿,她就好受了!——叫她去!”

家燕被叫了起来。她草草地拿毛巾抹了把脸,拿个绯红塑料发卡随便收束住齐到腰际的长发,拿起一把木梳子,趿拉着拖鞋走到堂屋,垂着头坐在左首的木椅上,顺着眼睛不说话。

林政韬燃起一支烟,狠狠嘬了两口,烟雾全部吞到肚子里去了。他打量了女儿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怎么样,这场马拉松该结束了吧?”

家燕扭了扭腰肢,将发卡摘下来,扑散开头发,开始用梳子梳理头发。

“爸爸跟你说话哩?”

“我听着哩!”

林政韬一拍方桌,站起来,踱着步子,说:“那个姓梁的究竟有什么好?就值得你为他这样?”

家燕扭过身去,胸脯剧烈起伏着,肿得铃铛般的一双杏眼汪上泪水。

“如果那小子确实有出息,当爸的可以成全。现在,他竟敢顶撞团里的首长,这样无法无天,能成什么气候?”说到这里,他恨恨地将烟屁股掷到地上,拿脚踩了上去,狠狠一碾,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从小我就看他缺乏教养!一个农民……”

家燕停下梳子:“我也是农民!”

“可你,和他不一样!咱们家和他家也不一样!”

“哼,不就是一个公社……”

“放肆!”林政韬拍了一下桌面,凛然不可侵犯地说,“公社主任怎么了?跟他强一百倍!我看他姓梁的一辈子也未必……”

平平从东套间跑出来,望望闺女,瞧瞧暴跳起来的男人,小声说:“你小声点不行吗?”说罢,提起暖壶,倒上一杯茶,放到丈夫面前。林政韬一挥右臂,截断了她:“这里没有你的话!你给我回屋去!”

平平瞧瞧可怜的闺女,一撩门帘退回东套间。

“我现在正式告诉你,立刻同那小子断绝关系!好好给我上课,不然我立刻去找徐校长,让你回家为民!”

林家燕听到这里,把木梳啪的往桌上一拍,一挺身站立起来,狠狠一跺脚:“回家为民就回家为民!”

说罢,噔噔噔几步跨出屋门,一进厢房,回手咣的一声摔上房门。房门上的玻璃哗的碎了一地。家燕睬也不睬,一头扑到炕上,放声大哭起来。

“反了——你啦!”林政韬双手叉腰,冲着东厢房吼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刚刚吃罢晚饭,崔指导员派通信员小黄将梁啸尘叫到连部。

“打炮事件”之后,梁啸尘一直抬不起头来。工作推推转转,整天没精打采的。但他灵魂深处还存在着一线希冀,感觉还有一根支柱支撑着。他一遍又一遍叮咛自己:跌倒了,爬起来!只要……可是,仍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仿佛在笼罩着他。他已经隐约预感到还有不知什么灾祸正在前方某个角落等待着他。

他忐忑不安地来到连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崔指导员热情地招呼道。看着出现在房内的年轻人颀长的身材,他不易察觉地轻轻叹息了一声。“老三,坐,坐吗?”一边忙着拿缸子倒水。

梁啸尘并没有坐。他从指导员轻微的叹息中已经感觉到那个灾祸已经临头了。他冷冷地问:“有事吗,指导员?”

“嗯,这个。”指导员眉毛一抬,故作轻松地问。“你是不是有位……”指导员在斟酌着字眼。“朋友吧,在南寨公社革委会?”说着,指导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

“南寨公社,革委会?”梁啸尘疑疑惑惑地嘟嚷着,接过信封的瞬间,猛然想起是谁来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我可以走了吗?”须臾,他问。

“当然。”指导员一双深邃的目光盯着他,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一个革命战士,必须经得起任何考验呐!小梁!”指导员加重了后边一句话的语气。

梁啸尘抬起右臂,敬礼道:“是,我记着你的话,指导员。”说罢,转过身走出连部。

天气是放晴了。皑皑白雪覆盖着沟壑起伏的群山。远处,云雾山顶的青松傲然挺立着,沐浴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排列着像是一株株擎天巨柱,直插云峰。梁啸尘心中一动。他一步一步走出营房,慢慢拐向樱花沟方向,来到那块鹅卵石旁。

寒风呼啸着,撩起他厚厚的军衣。他朝着西方坐下,掏出信,告诫自己道:“挺住,挺住!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挺住!”说罢,嚓的撕开信封。

“noindent”啸尘贤侄:

梁啸尘的头顶仿佛被重重击了一下,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这时,灵魂深处一个声音再次响起:“你必须挺住啊!啸尘!”

梁啸尘晃了晃脑袋,镇静了一下,继续读下去:

我不得不以一个父亲的名义告诉你,我的女儿因了你的缘故,被折磨得日渐消瘦。这样下去,只能增加她的痛苦,势必影响她的前程。你是明白人,相信我去信的目的不光是安慰你经得起考验,更要懂得自爱,自重!请你自即刻起断绝和家燕的一切来往!

此致

革命敬礼!

林政韬

脑袋在一点一点涨大,眼前的金星乱迸。落日隐没进群峰背后去了,松林变幻成黑魑魑的一队队青面獠牙的怪兽,山涛汇聚成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剪尾刨蹄朝他咆哮——

“只能增加她的痛苦!”

“你要懂得自爱,自重!”

“立即断绝同家燕的一切来往!”

梁啸尘的牙齿不知不觉间嵌进发紫的厚厚嘴唇,一滴一滴鲜血,殷红的鲜血,慢慢滴落下去,打落在脚下的积雪。

白雪被洇红了一片。暮色中,鲜红的血在慢慢向周围洇散开来,形成一朵冷艳的梅花。

“我一定要把全部的温柔献给你!”

“我是你的,我永永远远都是你的!”

……

突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脸上无比狰狞、冷酷。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将信一点一点撕碎。然后,狠狠地抛向空中,看着它们雪花一般飘落下来,跟着又是一阵仰天大笑。大地在旋转,山峦在倾斜,松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了下来。他跌跌撞撞地奔回营房,拿出稿纸,爬在床头,飞快地写着,笔尖几乎划破了稿纸:

“noindent”林主任您好!

来信收悉。得知您的女儿因了我的缘故而痛苦,深感不安。尤其“这样下去”还要影响她的前程,我更是于心不忍。我一个贫寒子弟,本来就配不上你们这官宦人家。我向你郑重承诺:今后,决不再打扰您高贵的女儿!

祝您

步步高升!

梁啸尘

写罢,梁啸尘又在“步步高升”后面重重地加了两个惊叹号。然后,将信折叠起来。这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他的睫毛跳动了一下,牙关一咬,狠狠地塞进了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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