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旧物时，无意间发现了我失踪许久的小学毕业集体照。细细凝视布满灰尘的那一张张笑脸，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我用手拭去灰尘，一个卑微矮小的身影被拉了出来，她叫孙杨。
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唯独孙杨正失落地朝一边望去。她参差不齐的黄牙被两片干瘪的嘴唇包裹着，一个也还小巧的鼻子沮丧地趴在脏兮兮的脸颊上，两只黑眼睛透出呆滞无神的目光，额头油亮油亮，却看不到一匹思想的野马在里边狂驰，使得她的面孔显现出一片生硬、呆板的样子来。校服领口布满油渍，那似乎是同学们恶作剧的“成果”。
在老师和同学心中，孙杨是个负担，是个累赘，这仅仅只是因为她的成绩一塌糊涂，她的作业糟糕透顶。班上所有人都厌恶她，排斥她，戏弄她，在她的作业本上乱画乱踩，把她当空气一样对待，以至于到后来，每次班上举行活动，她都会自觉地默默走开，在角落观望。
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果你从始至终被同龄人所排斥，从始至终都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友谊，那么你就不会不去挖空心思追求它，孙杨就是这样。
记得那天，我同一群“死党”在校门口打闹，分手好一会儿才发现孙杨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停下脚步，问她有什么事，她支支吾吾，犹豫不决地嗫嚅着，很腼腆地用手捋捋头发说：“那个，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我请你吃刨冰。”我用不信任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暗暗思索她的目的。她的脸像是烧着了，问我：“好不好？”我心里不大愿意，随便找了个理由糊弄她，“我要到一中搭车，今天不走这边。”我说。“我陪你去那，可以吗？”这回孙杨没有半点踌躇，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没有吱声，搜索着另一个借口。孙杨以为我默认了，便伸出手搭在我肩上，示意我同她一齐走，我触电般往后一退，孙杨的手在空中僵住了。她有点尴尬，歪着小脑袋，一只手一个劲捋头发，另一只手则紧紧抠住书包带，她的脸色难看极了，眉头皱缩在一块，咧咧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她望着我，几乎快哭出来。
我本想绕开，但良知不停地谴责我，同情心也跳出来反对我，于是我甩甩手：“好了好了，一块走吧，不过要快，我赶时间。”孙杨的五官顿时舒展开来，她轻快地笑了一下，像是得到渴望已久的珍宝，心情轻松愉快。
于是她给我买了刨冰，我们边走边聊，其实，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是孙杨的“个人演唱会”。她一改平时沉默寡言的模样，像一只小鸟一样欢腾地跳来跳去，向我倾吐她的故事。她什么都讲，似乎几千年没说过话，谈她的家，谈她的小狗，谈她的见闻，我则满不在乎地低头吸冰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心里却嘲笑孙杨，用物质是换不来真正的友谊的。而孙杨毫不在意，这虚假的友谊让她晕头转向。孙杨微笑着，满脸洋溢着金子般的光芒，“你知道吗？我邀请过好多同学和我一起走，可只有你答应了。”她神情激动，好几次试图亲热地拍拍我的背，但又顾虑我冷漠的眼神，只得不停搓揉自己的手，“如果天天都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孙杨喃喃自语，她声调平静，我却从中听出伤感的颤音。她那看似欢快的表情，实际上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孤独与心酸。我静静地注视孙杨，这个平时被我们的双眼很自然地过滤掉的女孩儿，此刻正立在我面前。我看着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的心正呼唤着友谊和快乐。
十多分钟后，我们走到车站。“你回去吧，不早了。”我说。孙杨“哦”了一声，有几分失望和重新陷入孤独的恐惧。“那么，再见了！”她再次朝我傻笑了笑，抿抿毫无血色的嘴唇，似乎尽力克制自己不喊出来，然后转身向远处走去，瘦小的背影渐渐被庞大而压抑的浓浓暮色所吞噬。
事到如今，我仍依稀记得她同我交谈时欢快的神情，她只不过是想追求一点小小的友谊和快乐，而我，为什么那么吝啬、那么冷漠呢？我捧着毕业照，默默地站在原地，耳边突然又回响起她陪我去车站时所讲的话，眼前又浮现出她急切又忧郁的眼神来，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多傻啊！现在想来，当时我的不屑和冷漠，是多么可悲啊！一种巨大的自责和愧疚攫住了我。但是，往事不能重现，去日已成永远，我没有能力去抹掉心中的阴影，我唯有虔诚地忏悔和祈祷，来安抚那个受伤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