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明天我们一起过去……看孩子。”他说。
我点头,像毛毛虫一样往他怀里钻,他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推开我。我知道我是撒赖,但过去我一撒赖,他都会屈从的。
他在我的身边躺下,但很小心地跟我保持一段距离,我悄悄地伸手扯住他衣袖的一小角,他的手动了动,我咬着嘴唇委屈地看他。他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天花板,眼神溃散。
“恬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一点点的靠近,我马上就会对你狂奔过去,然后你再一次轻率地离开,我得用多深的苦果来担?”
我想起他那天说的话,紧紧搂住他:“霁清,你不信任我的感情?”
“我从来都只是信不过自己,担心自己的力量不能束缚你。其实……内心中藏着一个极度自卑的我,我……有一段时间极度自我厌恶,那一部分的我被自己密封在最阴暗的地方,是你的爱引领我走出那个地方。所以当你要放手,当你要离开,那个自我怀疑,极度自卑,邪恶的我就被放出来,内心那只张牙舞爪的野兽会释放出来,那时的我会伤你,也会拼命地伤我自己。”
“霁清,霁清……”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能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恬音,有时你真像个孩子!一个孩子永远不知道她自己做了什么,我不敢……把她的话当真,也不能当真去怪责她。”
我抬头看他,他伸手用大拇指揩去我的眼泪,:“哪怕做了母亲,你还是一个小孩。外表是个女人,心里却永远是个小孩……我曾花尽全力去保有你的孩子天性。”
半夜,他还是起床,轻轻地移开我的手。我翻一下身,抱住他的腰,睫毛有点抖,他真的会推开我吗?
“恬音,不能任性。”他不落痕迹地避开我的手。
“恬音,你想清楚一点,确定你的心,再走到我身边。“黑暗中他说了这么一句。
清晨,山上薄雾未散,天还有迷蒙小雨,我撑着伞和夏初蕾走出净苑寺。
我穿了件曳地的白色旗袍,旗袍从胸口到下摆,绣着一支黄色的长茎的花朵,宽宽的袖口上绣上几片叶子,这样一穿,有种“人比黄花瘦”的韵味。这段时间,好像真瘦了不少。
“你说杨霁清现在是不是看破红尘,想皈依我佛,出家当和尚。”下山的时候,夏初蕾这样对我说。
这几天霁清会到山上的佛寺跟主持逸云大师,礼佛参禅,下棋品茗。
上次那个老和尚竟然对霁清说:“杨先生淡泊超然,是属于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为什么要让佛学变得狭义?为什么还要把‘佛家’划成一个小圈子呢?”霁清淡笑说。
霁清在很久以前就说过,佛教是一种思想,包含着人生的哲理,他不信奉神佛,但信奉这种人生哲理。他为人处世的态度甚至于学术上的见解都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
“又不是古代,还出家当和尚呢。”我轻转着伞柄,雨珠飞旋出去。
“几年前著名演员陈晓旭不就跑去当尼姑吗?“她想到了什么,转头看我,”净苑寺的万佛塔从三十多年前已不接受新骨灰加入,即使死者家人愿意添巨额香油,也没办法。上次那个死去的著名演员遗愿就是要把骨灰安放在万佛塔,为此多次找理事商量,但净苑寺的主持一口拒绝,绝不商量的余地。杨霁清怎么能让孩子的灵位安放在万佛塔塔顶?“
“霁清跟主持是知交好友,几年前那个老和尚输给了霁清一盘棋,但好像显得很高兴,送了霁清很多佛书,说什么霁清有慧根,还要霁清留在寺里跟他秉烛夜谈。那老和尚很能讲的,他怕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讲到霁清真的留下来陪他敲木鱼当和尚,拉了霁清走掉,但主持逸云大师还是跟霁清有书信往来,他们在信上讨论佛法人生观之类的,我拿出去寄的信有好几十页呢,都不知他们有什么好聊的。”
“现在你们又在一起了,赶紧用你的满腔柔情把杨霁清留在尘世。”
狂焰般的感情,烈火燎原之后只剩灰烬,再无重燃的可能。
我悲哀地发现,他对我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甚至连在意和怨恨的情绪都没有,这样跟他解释还有意义吗?
我舍不得放弃他,不能放弃他,现在我只要后退一点点,我跟霁清就会隔着千山万水,只要我稍稍松开手,以后站到霁清身边的人可能就会换成林出云或别的什么女人。
“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会选择我还是林出云?”我忽然问夏初蕾。
“最重要的是杨霁清要选择谁。”她笑出声。
“我什么都不如林出云,除了跟霁清的一段过去,可‘过去’现在真的过去了。”
“女人和女人的战争,两女追一男的爱情角逐,各人端看智慧,各凭努力,但是从来胜负只掌握在男人手里。”
“初蕾,我要如何重新赢得一个男人的心?女人要怎样追求男人?”我求助地看向夏初蕾。
“杨霁清早就选择了你,何况林出云快要回澳大利亚了。”
“可是现在我跟杨霁清算是分手状态,林出云还要过一阵子才走,我好怕啊,我怕霁清到时真跟她一起走。”
公寓里一只皮箱安静地放在角落里,屋里的东西都被整齐。
“霁清,你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我扶住门沿,颤声问。
“公寓我已经退租……”他说。
“霁清,不要走,不要跟林出云,不要跟任何女人走,要不然求你带我走,把我装在箱子里带走吧。”
我来不及听他对我的宣判,深深地,深深地吻他。我要把我的爱,透过我的吻,灌输到他体内,对他表明我的心。他一阵迷惘,立即回吻我,先是悱恻柔和的爱怜,慢慢回了强劲迫切的力道。
“霁清,你也是爱我的,你还爱我,你不走了好不好?”我感觉到了,他的心与我的一致。
“我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何况还有什么事情没理清,我不会就这样走开的,恬音。”
“霁清,你还是会走的,对吧?现在不走,以后……会走。”我扯住他的衣领。
他久久地沉默着,那双清眸深邃如海,光亮如矩却又漆黑如夜,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上他的眸子。
我扯落他衬衫的扣子,吻上他的心,用嘴唇熨贴着:“因为这里很伤很痛,所以不能再爱我么?”
“无论这颗心有多伤多痛,就算它碎成千万片,却永远还是爱着你,我的爱不能消减,只会增加。恬音,由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一人。”他看着我,阴霾迷雾从他眸底退去,那双亮澈的清眸里,呈现一片静切的光华。
“当我戴上你的婚戒,我心中便也只有你一个。霁清,我不要误会,不要阴影,那晚是向泓之说要把你过去的档案记录交给我,我才会跟他出去。”
他大震,很快推开我,哑声问:“你……知道了什么?”
他的神色好像极度恐慌,极度害怕,又极想逃避,他仔细研究我的眼神,表情慢慢平静下去。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想知道,霁清,我只知道我爱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他低敛眉目,忽地又抬起头:“向泓之曾拿我的过去威胁你留在他身边?”
他从我的眼神读出了一些我不愿意透露出来的信息,把手插入浓密的发丝,抱着头整个人发抖。他的声音像是极度压抑:“我想象着你因为爱我而遭受痛苦,伤痛,和屈辱,还要忍受我的误会。恬音,你是我愿意用生命和生命所有的一切去维护的人,然而却因为我而遍体鳞伤,我……痛得几近疯狂。“
“不是这样的。”那时我的心理很复杂,我认为我和两个孩子是他的拖累,没有我和孩子的羁绊,霁清能更无顾忌地追求能让他的生命璀璨光热的一切。我还发神经地想撮合他跟林出云。
“你太傻了,恬音,只要你不离开我。哪怕向泓之把我所有不堪的过去公布出来,哪怕世人把我看成邪恶不堪的妖魔,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怎会在乎这个?“他把我纳入怀中,嘴唇在我脸上辗转流连。
“霁清,过去再也不会伤害到我们。“我对他说。
“恬音,有些事我……瞒着你,关于我的过去……“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不想说就别说。“我吻上他有点颤抖的嘴角。
“我……曾大量地吸食毒品和兴奋剂。“他坚难地说,一字一顿,说完闭上眼睛。
“那时的我自暴自弃,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我染上毒瘾,我恨极了,不想坠落到被药品控制灵魂。连续几个月我将自己用大麻绳捆在床上,我拼命地想你,在最痛苦的时候叫你的名字来唤醒自己,用刀割自己的手腕……终于戒除了毒瘾。然而他们还是不放过我,每台上拳击台他们都会给我注射大量的兴奋剂和其它毒品,用来支撑我在拳台上永不休止地打下去。最后的那一个拳赛我筋疲力尽,也不再过着这样污秽肮脏的生活。我站在那里想着:让死亡带走我吧,我生无可恋……故事里所有最美好的奇迹这时发生了,你对着我跑过来,像阳光一样再一次照射在我眼底,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在这一瞬间被涤尽了。我远远地对着你祈祷:请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