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又是一夜无眠！
天花板就像一个白色漩涡，心里有两个声音：
你错了！
你错过了！
扰人的雨连续下了好几晚，总是不让人安睡，阴阴凉凉的雨丝在午夜时分侵入人的思绪，让心情也变得一片潮湿。
湿寒的风从窗外灌进来，白色窗帘在风中飘荡。我又忘记关窗了，以前夜晚时光下雨总有人进来为我关窗，然后叮嘱我下次要关好窗，小心感冒。因为他为我关窗的习惯，我好像养成“忘记关窗”这个习惯。
披上外衣，我走到窗前，冷雨扑面，寒风砭骨，我不胜瑟缩，拉紧衣襟。关好窗，不经意望向窗外，细雨蒙蒙的夜色，街灯的柱子旁站着一个身影。
我定定的站着，脑子里是麻痹的，不……可能，最近思想错乱，走到哪里眼前总会浮起霁清的身影，那些都是幻象，不是真的。
可楼下那身影真的很熟悉，熟悉得让我心跳加快。昏黄的街灯下，那个人低着头倚在柱子上，一动也不动的伫立着。在街灯微弱光芒的投射下，我可以看到他穿着黑色皮夹克，竖着衣领，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打伞，整个人好像没入黑暗中，没入雨中。
偶尔汽车经过，在车灯的照射下，照到他半边侧脸，可清晰地看到雨水正从他湿透的浓发里流了下来，晶莹的雨滴流过他的睫毛上，鼻尖上，钻入衣领，夹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闪着光。忽然间，他的头微微抬起来，与我对望，苍白沉肃的脸，眼睛里闪烁着一抹狂热的的光。
我后退一步，差点摔倒，不可能，不可能，隔得这么远，外面一片黑暗，我怎能看清他的脸，怎能看到他的表情，一切都是幻想。
我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像一只胆小的鸵鸟。好一会儿，我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再次走到窗前，果然窗外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雨，只有黑暗。
再也睡不着，我闷闷地坐在窗前的椅子，望着楼下的街灯旁的柱子，想象它再次出现那个身影。绵绵密密的雨丝，在黑暗中织成了一张网，街道电线上挂着一串串水珠，那个刚才幻想中的人影没再出现。
雨慢慢地停歇，楼下不知是谁的芭蕉树上，阔大的叶片上在寒风中抖动，水滴正从叶片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持续地滚落在泥地上。是谁无事种芭蕉，早也萧萧，晚也萧萧。
林出云今天又过来，门外的她穿了一身紫罗兰色的衣裳，外面罩了件纯白色大衣，长发用紫色的丝带松松系着，她手里抱着一个超级市场的纸口袋，里面盛满了面包、水果、果酱、牛油……之类的食品，
霁清醉酒的那天，他的言语神色吓住了我，原来我如此伤人而不自知。
自从那天后，霁清不再过来，林出云看我的眼光是深沉而略带探究的，她那么聪慧，看事那么透彻，想必知道了什么。
“你以后真打算去西藏？”打扫房间的时候她问我。
“嗯，西藏的纳木措和念青唐古拉峰……”我们谈了一些关于西藏的地土人情，我希望在那边找一份记者的工作。
“我过几天要去澳大利亚。”她说。
我一怔，她不等霁清一起过去吗？
“一只纸鹤。”她从梳装台上的玻璃罐子拈起一只粉红色的纸鹤。
纸鹤，纸鹤，特制的纸质，是记忆中十八岁的男孩在进高考试室交给我的，我竟从未注意到。
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看，林出云说：“上面有字。”
那一年我在上面写了梦想两个字，用来鼓励当年的男孩，可是纸的背面却还有一些小字，因为是写在背面，又是银白色笔迹，所以很难发觉。
我们把纸鹤拆开，上面写着：
我不知你什么时候会拆开这张纸鹤。
我猜当你阅读上面的文字的时候，我是在你身边！
因为我想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一定都还在你身边，不曾离开。
这是一封写给未来的信，因为现在的我不够好，不能靠近你。
所以请你在我的未来等我，我愿意为你变成世界上最好的人，站到你身边，爱你，
我想告诉你，我很爱你，很爱！很爱！
对你，我什么都不奢求，只希望你能多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爱你！
我的梦想是：
每天比你早起，为你做好早餐。
每天看着你的脸，阅读你的心情，寻找你脸上细微的变化。
每天在你身边睡下，驱走你所有的梦魇。
让我陪着你笑，陪着你哭，陪着你慢慢老去……
我的梦想叫做沈恬音！
“我都不知道这上面有字。”我说，一滴泪在纸上慢慢漾开。
“这只纸鹤一直放在梳妆台上最显眼的位置，我想霁清是希望有一天你会自己发现。”林出云若有所思。
过去每天我站在梳妆台的镜子，总会对上霁清殷切热烈而若有所待的目光，心中总有异样，原来他是想着有一天我会发现梳妆台上的纸鹤，读懂当初那个青涩少年的心。
我们相对无语，倾听着窗外的风声，那棵高大的芭蕉树特别招风，正发出巨大的沙沙声。玻璃窗上的树影十分清晰。
“恬音，霁清爱惨了你。”她轻轻地叹气。
七年来，那双清眸总是静静地注视着我，默默地守候在我身后，以不造成压力的方式存在，遇到坚难困苦他就会上前为我阻挡承受一切。他习惯于等待，就只是等我一个偶尔的回眸，然后就很满足，继续安于等待，等我下一次的回首。他的爱深沉隐忍，从无逼迫和强硬，给予我无底限的包容。而我很自私，我习惯于让他等待，享受着他给予的爱却没有回应他的爱。向泓之回来之后，我的心曾一再地摇摆，不能给他承诺却又不想让他离开。天啊，我当时将他置之何地？他给我自由，让我选择，让我顺从我的心，远远地看着我，等我走到他身边，然后再将我的手紧握。而我却放手了。过去那段恋情带给我的冲击，我来不及完全整理，没有以一颗纯净的心来对他，没有看清我的心，没有看懂他的心。
我看着窗台上那颗干枯而死的仙人掌，一点点水分就足以让它生存一去，可因为它要求很小很小，它完全被我忽略。我也常常忽略霁清。刚才我打扫房间，发现抽屉准备着各种凉茶、感冒冲剂，和一些家里常备的非处方药品，还有三大本记载详细的医疗日记，分别是我的和两个孩子的。起风的季节我很容易就感冒，生一些小病，又不喜欢吃药看医生，所以霁清在家里帮我准备这些，而我却从未为他这么细致地着想过。他身体很好，几乎不生病，一直是他在照顾我和孩子。我从未想过，他也会生病，也会不舒服，但他不想麻烦我和孩子，都是自己一个人看病吃药。他的性子很吃亏，太习惯于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等待，最终会被习以为常地忽视。
“恬音，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霁清？”林出云问。
为什么？为什么？我答不了。
“霁清内涵胸襟，深不可测，自律自持，不被名利诱惑，物欲奢华，看得极淡，只有对爱却是痴狂执着一生。”她转头看我，“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我默然，我亏欠霁清太多太多，辜负了他的心！他从前确是对我极好，可现在却跟林出云好了，这不是他变心，完全不能怪他，是我放开他的手，把他从我身边推开。
那双聪慧的眸子久久地看我，流转着眩目的光彩。
“我跟霁清并没在一起。”林出云说。
我猝然惊跳，心脏紧紧的收缩起来，怔怔地凝视她。
“我母亲是个典型的中国女子，她出自书香门第，喜爱填诗作词，个性温婉柔顺，可我个性像父亲多一些。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做事果断而富侵略性，他用商场上的积极、坚韧的作风教育我。我深知这世上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想要什么就要努力地争取，感情，也是如此。”
原来是因为得益于父亲的教育，林出云出身于优越的环境，却坚强独立，没培养成温室里的花朵，没被宠成骄纵跋扈的富家千金。
“霁清在感情上不会模棱两可，纠缠不清，他说他心里一直只有你，从未改变。我告诉霁清：‘我喜欢你跟你喜欢她是没有冲突的，我用我的方式诠释我的感情。男女感情有时很奇妙，只需要一个契机。也许有一天你会对我有一点点动心，答应跟我交往，或者我会发现爱情不适合我们，然后我们成为一辈子的朋友。谁知道呢？不去试，就永远没有答案。’他说：‘像你这般出色的女孩，必然未曾在感情里受挫，要说出这样的话，是很难得的。我，并不是不感动。我珍惜我们多年来的友谊，也很欣赏你的才华和性格。只是除了友谊，再多，我给不起。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是那种工作上心意相通，生活上相互关心的朋友。’我知道他已经很委婉地拒绝了我，可我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原地踏地，哪怕一厢情愿，哪死缠烂打，女人应该为自己的爱情勇敢，矜持向来不是我的风格。无论结果如何，感情争取过了，才能一生无憾。我对霁清说：‘我拥有很多，却只是感觉空泛、孤单，这一辈子我除了你从没渴望过什么，女人都渴望跟最想要的那个人过一生，我真的不想放手。起码，你并不讨厌我的陪伴，不拒绝我的关心，那就维持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用各自的方式诠释感情，你继续痴恋你的沈恬音，我追求你，看看我们谁会成功。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试试你对我的感情能不能转化成更深一层的感情。他低首：‘你真是一个勇敢的女孩！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很辛苦，我试了八年，心碎神伤。我不想有一天伤害到你。’我说：‘我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努力后还是得不到我想要的，不会哭哭啼啼，要生要死。如果无法成为情侣就退回到朋友的位置上。要是有一天，她接受了你，你别为难，也别怕伤了我，我会大大方方地祝福你们。’那天，我们相约，无论爱情路上牵手与否，都要无怨无憾。霁清给我一个权利，这段关系只能由我喊Game Over。”
她的眼光投向窗外的天际白云，远远的天边，一片云轻轻飘过：“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想破坏我们的友谊，不想伤了我的自尊，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主动放手。我们试着跟别的情侣一样牵手，逛街，看电影，霁清很努力地配合我。那段时间我感到他的温柔体贴，呵护关怀，就是感觉不到他的爱。他陪我用餐会坚持让我点菜，我起身或坐下，他都会站起来为我拉开椅子，开车接送我会为我拉车门。他确实很有绅士风度，可我想情侣之间是不会去做这么矫情的举止。晚上他送我回家，却只是到门口便离去，比一般朋友更疏离。如果是跟我单独在房间里，他会不自觉地拉开窗帘，或把门打开，不曾给予任何一丝丝暧昧亲密的遐想空间。我本来还认为霁清性格本来就是如此，他习惯跟人保持一定的距离。那天我们谈起霁清……你口中的霁清根本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你说霁清个性单纯真挚，有时还有点孩子气，对人全不设防，可我认识的霁清是成熟稳健的，永远带着一身疏离的温文儒雅和一种不容侵犯的深沉内敛。我慢慢地才明白，原来一个人最心不设防，最真实的性格只在爱的人面前展现。他偶尔的孩子气是对最爱的人一种依赖。我一直以为为霁清是缺乏情绪的，可能这就是搞研究科技的男生的性格特点，他的思维是一部精密的机器，情绪会像的沙子一样，渗入机器部件内部，影响它的操作。可是那天你留了字条说是跟向泓之出去，霁清发疯般地找你……原来他不是淡漠冷清，他的内心也不是波澜不起，他可以因为一个人忽然消失发痴发狂，失魂落魄。哪怕他的心对我是敞开着，我也永远没有办法走入他的内心深处。走进他心里的通行证，他只给了你。他从没拿看你时的目光看过我，那种专注眷爱的凝视目光。然后那天霁清醉酒在你这边大闹，回去之后他违背了他当初的承诺，主动提出结束我们那段根本没有过的关系。”
“抱歉，现在我是你们感情中的第三者。”我埋头于膝盖。
“感情里只有不爱才是第三者。”她豁达地笑笑，“我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霁清。以前看过毛姆所著的《人性枷锁》，你就像是一把锁，锁住了霁清的全部的感情。世间男女的心会被某一个人锁住，然后束缚终身。恬音，你锁死霁清的心。”
“对不起！”我只能这样说。
“没什么好对不起。原来爱着一个不爱你的人真的很苦，你捧着一颗热热的心，去靠近一颗对你冰冷的心，想尽办法把它捂热。”她翩然一笑。
她美丽的身影走从门，忽然又回头，低眸沉思：“你喜欢吃的糕点是不是爱加点艾草，又不能太甜，哎，这段时间老吃别人爱吃的口味，自己也不欢喜。”
这段时间我固执地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霁清，把他推得远远，他还在原地等着我么？我还能回头么？
向泓之的话在我脑海中重播了一遍：“我们来达成一个协议，你一辈子不回杨霁清身边，那些照片还有档案记录我就永远封锁起来。”
抓着手机的手慢慢地垂下去，我在屋里不停地走动着，看向阳台的栏杆的凹痕，那样坚硬的实心金属，那天霁清竟硬生生地打出一个大凹痕，我记起我们那天的对话：
“你以为我要的幸福是什么？“他问。
“我听说国外的SCI最近接收了你几篇学术论文。“我认他获得成功就会感到幸福。
“你不懂的，你还是不懂的。”他低喃着，突然又问，“你……没去看那几篇论文？“
“我不懂那些学术问题，但我知道能被SCI收录的论文，就是极大肯定它的学术价值。“
“那几篇论文是我在国外完成的，那时我还想……“他愤然地转过身，语气很奇怪。
我头脑中回旋着霁清的话，那天霁清在阳台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论文，他在美国完成的论文，那个雨夜我打电话给在美国的他，他当时说有话要跟我说。他要跟我说什么？
我跑到电脑前，点击浏览霁清发表的论文，我看到了其中的序言——献给我的妻子。
数学领域中，我努力求解着最终的答案，但世间的爱是不可解的，所以爱才是我一生研究的对象。
我的妻子为我诠释着爱，她是我对爱的全部定义。她如仙，如梦，如一首最美最美的诗，用爱与灵魂启迪着我，引领我感悟世界，用新的视角看待世界，在数学领域中探索前进。
生命与她携手相伴我才能快乐地生活，努力地工作。
在不眠的工作夜晚，我是想着我的妻子才有精神动力，继续完成超负荷的工作量。我答应了她要早点回家陪她和孩子。
所以这次论文获得的盛赞，都是属于我的妻子！
下面还有美国记者对他的采访：
Matilda是我生活工作上的挚友，我很感谢Matilda给予我无私的帮忙和照顾，但希望外界不要臆想我们的关系，我担心我的妻子会吃醋！
我认为现在的霁清耀眼闪烁如天际的星星，而我，是凡尘里再平凡不过的一颗尘埃。耀眼的星辰不该为我蒙尘，但原来高处不胜寒，他是渴望尘世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