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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光

◎游澜一

一天。

不记得是哪一天。

天气。

记不清了,应该是风和日丽吧。

大姐上班去了。我带囡囡到公园散步。囡囡穿着我从A城带回来的粉色蓬蓬裙。我在A城上学,放了假才能回家。

我们所在的小镇是个山城。这里的天气凉得很快,秋天比平原地带早来一个月。昨天刮了一夜的北风,今天,新鲜的落叶就盖满了公园的小径。我的高跟靴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听起来好像鞋跟正在耐心地咀嚼着某种酥脆食品。这种声音对于人类的耳朵来说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当时,我就沉浸在这种声音里,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想的什么我已记不清了,您知道的,自从意外发生以后,我的记忆就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风温柔地扑拂过我的长发,又一次次地撑起囡囡的蓬蓬裙,就像有人好玩似的不断地开合一把伞。囡囡发现了这个奇特现象后兴奋不已。她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裙角,一边不停地唱歌、摆手、转圈。我想起自己也曾迷恋过飞舞的裙角,可是现在,这种简单的快乐已经满足不了我日渐复杂的心性了。我已经17岁了。

正低头默想着,囡囡突然停了下来,我的肚子险些撞上她的脑袋。空气莫名地窒息了一秒,直到囡囡突然开始尖叫。她后退了一步,转身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哇哇”地哭喊起来。

“我踩到,一个,一个什么东西,呜,好,好可怕,呜呜呜……”

我看到,囡囡脚边的落叶堆上,一只肥大的蠕虫正猛烈地扭动着身体,绿色的黏液不断从它的肚皮下涌出来。我的胃里一阵痉挛,差点呕出来。但我马上忍住了,做长辈的可不能表现得如此懦弱。

我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努力地在自己的脸部制造出微笑的表情。

“没关系,囡囡,这只是一只虫子。”

“可,可是,我把它,呜,我把它踩坏了,你看,呜呜呜……”

“你是不小心的啊。而且,这是一只害虫,徐老师不是说,除掉害虫就是帮助农民伯伯!”

我赶紧把害虫的头衔安在那只可怜的虫子身上,又把她老师关于害虫的名言警句搬出来,以此消除她杀生后所产生的罪恶感。但事实证明,我过高地估计了囡囡的同情心。因为,我关于这条虫子是“害虫”的诽谤刚刚脱口,囡囡的面部表情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从刚才的泪流满面楚楚可怜变成了一副气势凛然英勇正义的审判者的模样。我才引用完徐老师的名言,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就听到“叽”的一声,囡囡一脚跺住了虫子的一头,绿色的黏液从它身子的另一头激射出来。空气里顿时充满了酸涩的草腥气,那条虫子整个儿地浸在自己的体液里,不动了。

我被囡囡突发的暴力行为吓住了,一时无言以对,呆呆地站在一旁。囡囡则戴着胜利者特有的自满表情缓缓地蹲下身去,好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战利品。

毫无征兆地,那只死虫猛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它奋力向前伸张着,足须纷乱地抽动,肚皮膨胀得快要爆开了,好像铆足了劲要向囡囡示威似的。囡囡吓得惊叫一声,四脚朝天跌在地上。

然而,虫子并没有对她发动任何实质性的进攻,只是威风抖擞地摇晃了几下身子,然后就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迅速地干瘪下去了。

我们默默地盯着它,在原地足足呆了半分钟。呵,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在致哀,仅仅是因为事件变化得太过剧烈,而陷入了情绪停滞状态。就像电脑死机一样,人类的精神系统也会因为一时无法处理过多的情绪反应而陷入瘫痪状态。这个时候,人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甚至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等待情绪的缓冲。然后,我上前牵住囡囡的手,离开了“肇事”现场。

其实,我的心里还是不能平静,那只蠕虫摇摆着站立起来的形象一直在我眼前反复出现,它让我想起生物课本上男性生理解剖图的某个部位。恐惧和恶心顿时塞满了我的整个腹腔、胸腔,就快要被压迫成一股尖叫从喉头冲出来了。但我及时地刹住了这股冲动,因为囡囡的小手正摇摇晃晃地拽着我的大拇指。

她还在余韵未了地吸鼻子,抹眼泪。我爱怜地揉揉她的头发。

我们继续向前走。没一会儿,囡囡就忘了这件事。她不住地拎着裙子转圈圈,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自我欣赏起来。当然了,对于她来说,一件新裙子带来的快乐足以抵消刚才的不安和恐惧了。

唉,小孩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它们乖顺时是那么惹人怜爱,可是残忍起来也真叫人害怕。它们常常无来由地蹂躏各种小动物:拔掉猫的胡须,骑在狗背上,捏死金鱼,淹死蚂蚁,当然了,还有踩死蠕虫。人在幼年时就显示出不同于一般生物的残忍天性。其他生物之间的屠戮是为了生存,而人类的杀戮有时仅仅是为了游戏……

这会儿,囡囡的精力变得异常充沛,甩着裙角上蹿下跳,横冲直撞。我则心事重重,自顾不暇,只好任由她在前面带路。不想这小鬼好奇心重,放着宽阔的大路不走,专挑偏僻狭窄的小路,不知不觉地,我们就偏离了主道,迷失在树林的深处。

这是一片水松林,想是同一年栽下的,大小形状都颇为相似。在这样的树林里,最难辨认方向了,走来走去,总觉得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囡囡开始还大声唱歌,后来自己也颇觉得气氛不对,停了下来。

我们坐在树桩上休息。这棵树刚被砍伐不久,树桩里透出一股悲伤的气味,一种酸酸涩涩的腥气,冲得我鼻子发酸,眼眶湿润。

没有囡囡聒噪声的树林显得特别空寂。太阳已经西斜了,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气氛变得诡异。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吓得我和囡囡同时爆出一声尖叫。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吓得囡囡直往我怀里缩。我抱紧她,紧张地四下探看,忽然一片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

我忙接住那片羽毛,看向它飘来的方向。原来,是树顶上一群大鸟正归巢,奇怪的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我忙指给囡囡看,囡囡“咻”地出了一口气说,好像姥姥咳嗽的声音,喉咙里还有痰。我们俩“嗤嗤”地笑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继续寻找下山的路。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到一个红衣男子坏笑着朝我们走来。

一天。

10年前的一天。

天气。

记不清了,也许是风和日丽的吧。

妈妈上班去了,我和小姨在芝山公园闲逛。这是我们假期里经常进行的一项活动,用来打发漫长无聊的白天。

这次,我终于穿上了那件粉色的蓬蓬裙,就是我央求了妈妈好几次才得到的那件。我的脚上穿的是白色搭边小皮鞋,就是我最喜欢的那双,你见过的。小姨穿着黑色帆布鞋。帆布鞋的底面是橡胶的,踩在覆满落叶的小径上,“嘎吱嘎吱”地响,非常滑稽。她已经开始蓄发了,但还没完全长成,参差不齐的,加上她的发质又黄又硬,看起来就像一捧杂草堆在头上。其实,我还是喜欢她像男孩那样留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

她开始蓄发是为了一个叫旭东的男生。她向他表白,可他却说,他只喜欢长发飘飘的女孩。这些是我偷听她和魏婷婷的谈话知道的。魏婷婷就是留有一头乌黑长发的美女。可她从不像别的女孩那样高高地扎一个马尾,而是很别致地用一根粉色的丝带在发尾处系一个蝴蝶结。

她是小姨的死党,常来我们家玩儿。每次她来,小姨都狠心地把我锁在房门外,自己躲在里面和她聊天。哼,她们自以为很保密,其实什么都让我知道了。因为她们说话的声音大得要命,有时我在客厅里看电视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也有些时候,她们会突然放低音量,嘀嘀咕咕好久,接着又爆出一阵狂笑。当时我很不解,常常趴在门缝边偷听,但一无所获。现在我才恍然,也只有性和绯闻能让女人们降低音量,好增添谈话的神秘气氛。

新裙子让我的心情分外地好。我想我有必要在可怜的从来不穿裙子的小姨面前展示一下我美丽的裙摆。我有意走在她前头,排演我新学的舞蹈。但她好像并不在意,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用嫌恶的眼神看着我。每每她这样看着我,我的虚荣心都能得到极大的满足,因为我确信这眼神里含有嫉妒的成分。而如今,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地走着。我有些失落,但这并不影响我陶醉于自己美丽的裙摆,直到她在身后尖叫了一声。这是她今天发出的第一个声音,而且大到足够引起人重视的程度,于是我跑回她身边。

小姨的脚边,一只肥大的蠕虫在绿色的液体里不停地翻卷。我吓坏了,本能地叫着跳开了。小姨抬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像个男孩那样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双手撑膝直不起腰来。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她咬着嘴唇勉强止住笑,指了指我的裙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我不知所措地扭头往后看,才发现,裙子的后面有一道鲜明的白色裂口,裙面的纱绸则挂在旁边小树的枝丫上,可怜巴巴地在风中颤抖。我看着裙子的裂口,气得说不出话来,听到她幸灾乐祸的笑声,更是全身血液都冲到头顶上去了。我攥起拳头就朝她冲过去。

她敏捷地跳开了。

“打我干什么?神经病!又不是我弄的!”

我挥着拳头追着她,哪知她灵活得就像只苍蝇,人一靠近就跳开,一边还“嘻嘻”地笑。我怎么也打不着她,只好停了下来,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一眼看到那只惹祸的臭虫子,想都没想就抬脚跺了上去。

只听到“叽”的一声,它吐着绿色泡沫的头,或者说是屁股,猛地翘了起来,直挺挺地悬在了半空中,它的身体迅速地膨胀起来,足须在空中纷乱地抽动。

许多年过去了,那只虫子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依然鲜明。它的动作充满愤怒的情绪,好像拼尽全力在和什么虚空的东西对抗着。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一切和大过自身无数倍的物体的对抗都是徒劳。

它慢慢地瘫软下去了。

我看呆了,小姨也不笑了。我们就这样围着虫子许久。

“死了。”

“可是,好可怕,张莹,我们……快走吧……”

我哀求着拽着她的大拇指……

我们在山坡上胡乱地走着,都很不愉快。我想着我坏了的裙子,一路上抽抽搭搭的。小姨不知道怎么的,也一言不发的。

两个人都心不在焉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偏路上。太阳慢慢下去了,我们还在林子里乱窜,怎么也找不到下山的路,直到累得走不动了,就坐到一棵树下休息。树顶上有几只怪物在叫,那声音好像老人在咳嗽。我怕得要命,一边往小姨怀里躲,一边号啕大哭起来。她搂了搂我,却又忽然把我推开,神情诡秘地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这儿还不是公园的时候,是整个的一片原始水松林。附近的村人常常到这儿来打柴采药。后来,有个人傍晚上山再也没回来过。再后来,又有好多人说,这树林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村人惧怕,渐渐地就不到芝山上打柴了。

芝山脚下有一户人家,夫妻俩进城做活,只剩爷孙在家。天冷没柴烧了,老人家又年老体衰,不能像别人那样绕过芝山到更远的地方打柴,只有硬着头皮上芝山。因为不放心小孙子一个人在家,老人家就用背篓背着他一块儿上山。山路险阻,老人家行动迟缓,打完柴已经是下午了,干粮也吃完了,小孙子饿得“哇哇”大哭。老人家也十分疲惫,再没有力气赶路了,于是背着篓儿坐到了一棵树下休息。正喘气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股香雾,老人家闻着闻着,就渐渐模糊了意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忽然想起村里人的传言,吓得赶紧往山下跑。跑着跑着觉得不对劲,小孙子怎么不哭也不闹了呢,而且背篓也变得十分轻盈。他连忙卸下背篓,一看,哪有什么小孙子,只剩下一堆白骨了。老人家……

“啊……”

我大叫一声打断了小姨,双手捂着耳朵直嚷。

“不要说了,我不听我不听……”

小姨“嗤嗤”地笑起来。

这时,对面的山坡上走来一个脸色阴沉的黑衣男人。

周围越来越亮,耳畔嗡嗡地,吵闹得很。汽车的鸣笛声,人的叫喊声,风敲打着窗棂,一只蛾子扑棱翅膀,一片叶子落到地面上……

有股热流缓缓地流进我的身体,又汩汩地流出来了,很温暖的感觉。四周静下来,静下来……我感到自己快要睡着了……

有一个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谁的声音,那么熟悉……

……

“小姨,我们快走啦!”

“嘘!别出声儿!”我神色极为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又紧张地看向那个陌生人,心想,该不会是被流氓跟踪了吧。

红衣男子打着响指,慢慢踱过来,他的左耳上嵌着一枚明晃晃的银质耳钉。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在等谁呢?”

他把手撑在我们靠着的树干上,身子挡在我们面前。

“该不会,是在等我吧?”

我低着头,不敢直视他,隐约感到,他的目光有强烈的热度,仿佛能穿透衣服,灼烧我的每一寸皮肤。

“神经病,我又不认识你!”

我鼓足勇气,狠狠地斜了他一眼。

“那就认识一下嘛,我叫旭东。”他把身子弯下来,凑近我,忽然用极温柔的语气说,“我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感到,来自他唇间的热风直喷到我耳根。我的脑子“嗡”地叫起来,脸颊也迅速烧红了。我害怕得直发颤。

后来回想起来,似乎也并不纯乎是害怕,其中更有一种期待,让我全身的细胞一下子都兴奋起来,仿佛这种恶意的调戏中,有一种善意的恭维。但到底是在期待着什么呢,我至今也无法想明白。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边的囡囡突然大哭起来,而且哭得异常响亮,把树上的怪鸟都吓住了,刚才那种暧昧的气氛也被一扫而空。旭东直起身来,双手抱臂站在一边,脸上一副又好笑又无奈的神情。我偷偷地望了他一眼,惊奇地发现,他的眼睛竟然那么清澈明亮,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副猥琐模样。

囡囡一直哭着喊着要回家。旭东的脸上渐渐地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来。我问他下山的路该怎么走,他淡淡地一笑,说,还是我带着你们吧。

他主动背起了囡囡。囡囡起初不愿意,后来,显然是被他那枚银晃晃的耳钉给吸引住了,乖乖地骑到他背上,专注地观察起他的耳钉来。

“小姨,不是只有女的人才能戴耳环吗?”

“你管那么多干吗?只要有耳朵就可以戴。还有,不是女的人,是女人。”

旭东听了“哈哈”笑起来。我不好意思地扁了扁嘴,默默跟在后面。囡囡嘴上吃了亏,很是不满,竟大着胆儿搓弄起他的耳钉来。旭东被弄疼了,“嘶”地吸了口凉气,突然转过去对囡囡做了个鬼脸,吓得囡囡慌忙缩了手。看着他们那副怪样,我也被逗乐了……

我们就这样在林间的小路上穿来穿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这才知道他也不过是个学生,而且,我们还曾在同一所高中上过学。他说,难怪觉得你这么眼熟,原来我们见过。听到这种符合常理的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点儿失落。

没多久,我们就到了山下。他放下囡囡,向我们打了个呼哨,很潇洒地转身上山去了。

囡囡仍对他的耳钉好奇不已,一个劲儿地向我发问。我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急急地往前走,可心里却还在回味着刚才与旭东邂逅的情景。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了。渐渐地,囡囡的声音变远了,周围的色彩也变淡了……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我:他没有走,他在看着我!我猛地回过头去,真的!他没有走,他就站在路口,双手插在裤袋里。他正坏笑着。他正看着我。

我也笑了。我朝他笑着。当我和他对视的时候,一道白光刺向我的双眼。我本能地闭眼躲开了……

“小姨,我们快走啦!”

囡囡又在大声叫嚷,惊得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我狠狠地眨了眨眼,周围一切如常,旭东已经不见了……

恍恍惚惚走到十字街口,突然看到魏婷婷从街角走过来……

她穿着一套紫红色的内衣,只披一件粉色的睡袍,袍子并没有系起,衣带在风中飘舞。她袅袅地走过来,倚在护栏上,和一个红衣男子交谈。那个男人的背影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没错!是他!是旭东。可他不是已经回山上去了吗?

呵呵,我一定是在做梦吧,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胳膊,没有痛觉……于是我大步朝他们走过去。我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我真高兴,我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我快步走过百货商店,走过电影院,我走过药房,走过书店,脚底轻飘飘的,就像走在风上一样……两束橙黄色的光打中我的双眼,整个世界的声音消失了。恍惚中,我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却感觉不到疼痛,呵呵,我一定是在做梦了……

红衣男子从我面前横穿过去,背景是一片刺眼的白光。

山坡下走来一个黑衣男子。他目不斜视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和小姨警惕地用目光追踪他的脚步。大概走到了距我们有三四棵树那么远的地方,他突然停了下来。我感到小姨的手颤抖了一下。

黑衣男子缓缓地转过身来,双手插在裤袋里。

“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待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他的声音极冷,每个字都平均在一个声调上,让你怀疑,这声音是否来自人间。

我听到小姨用孱弱的声音答道:

“我们……迷路了。”

黑衣人扫了我们一眼,又转了回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它比母亲最生气时候的神色还要可怕。因为,在母亲那里,我读到的是一种热烈的恨。而在这个陌生男人的眼里,则是各种冷漠、怀疑和警告。时隔多年,我想起那种神情来,仍不免寒噤。而当时,我只能用哭声来驱散恐惧,是的,我又“哇哇”大哭起来。

我是如此地专注于自己的哭声,以至于黑衣男人走了回来我都没有察觉。等到我终于累得哭不出声的时候,黑衣男子已经把小姨细细盘问了一遍。原来,他是公园里的保安,叫许东。刚才,他把小姨当成了最近正在通缉的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一切澄清完毕以后,我就被小姨放在他背上,走在下山回家的路上了。奇怪的是,之前一直很紧张,不敢大声说话的小姨突然变得活跃起来。她不断热情地发问,许东则不断地用他水平的声调和简捷的单音字来回答。这一来一往,一热一冷的问答相当有趣。就好像小姨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热脸贴在人家的冷屁股上。而许东呢,就好像一块仅具备条件反射能力的肌肉一样,机械而冰冷地对每一个问题作出反应,表现得丝毫不感兴趣,却也完全没有失去耐心。

这样的表演一直持续到山脚下。终于,小姨不再发问了。许东把我放了下来,朝我们点了点头就转身上山了。

我走到小姨身边,习惯性地拽住她的大拇指,而她却气急败坏地把我的手甩开了。她自顾自地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神秘兮兮地对我嘀咕了一句:

“那个许东是个鬼,看到了吗,他在路灯下没有影子。”

说完,她就大步朝十字街口走去了。

我呆在原地揣摩着这句话,一阵冷风倏地灌进脖子里。我看到,街边的梧桐树像得到了统一号令似的,在同一时刻一齐朝同一个方向弯下了腰。风在叶间穿梭,发出诡异的狞笑……

恐惧驱策我跑了起来,去追赶已经走出去很远的小姨。

快到十字街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街角……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我看到,一个女人穿着紫红色的内衣,披着一件粉色的睡袍。她的睡袍没有系上,衣带在空中飘来摆去。她袅袅地踱过来,倚在护栏上同一个黑衣男子交谈起来。那个男人的背影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没错!是他!是许东。可他不是已经回山上去了吗?

正发着呆,我的手臂突然被小姨狠狠掐了一下。我诧异极了,以至于忘了疼痛,忘了哭。当我望向小姨的时候,我相信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白光。

小姨带着空洞、迷狂的神色大步向前走去。她走得太快了,我怎么也赶不上。她飞快地走过百货商店,走过电影院,走过药房,走过书店,她走得太快了,就像走在风上一样……然后,她停了下来,直挺挺地站在那,两束橙黄色的车灯打在她的身上……

灯光太刺眼,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相信我听到了一阵骨肉碎裂的闷响……

黑衣男子好奇地望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嘴角隐约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站在路灯底下,他没有影子……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

有一束白光刺向我的双眼,我本能地用手挡开了。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依然是一片寂静的苍白,只不过远处多了一个小红点。小红点越移越近,变成了身着红衣的旭东!对!是他!是旭东!他向我走来了,嘴角挂着一丝暧昧的微笑。他向我走来,越走越近,近到他的整张脸都贴在了我的脸上。

他用“嘶嘶”的气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我没听清,于是反问道:

“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发出的也是“嘶嘶”的气音。好像在这个空间里,空气因为流动得太快了,根本抓不住声音。于是,声音刚发出来就被吹远了,只剩下穿过空气时留下的痕迹,就像石落水面后留下的涟漪。

旭东不再说什么了,他坚定地继续朝前迈步,像穿透一层气泡那样,轻易穿过了我的身体。预感到他即将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消失,我赶紧转头去寻他。果然,他已缩成了一个血点,在消失之前,我听到他竭力地朝我喊着一句话。这次,我终于听清了。他说的是:

“不要回头!”

已经太迟了。

一道白光刺中了我的双眼,我想闭眼以求保护,却突然被一个强有力的画面冲击了我的大脑:黑暗过后豁然的光明。在一片刺眼的白色里,有一根带血的脐带和一把闪着寒光的医用剪刀。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画面迅速地接替:童年的手推车和满院子乱跑的玩伴……

画面的冲击开始加速,伴随着身体的战栗和剧痛,它们飞快地穿过我的脑海,然后消失,被遗忘:教室角落的笤帚和蜘蛛网,课本上的涂鸦,橡皮筋和飞舞的辫子……时间跑得飞快,记忆的片段像激光枪的子弹,一下接一下地刺透我的意识,疼痛使我昏迷。

我在黑暗中醒来,神志不清地走进巷尾一家廉价的录像厅里。四周昏暗,只有蚊子和情侣知道其中的乐趣。而我,我又为什么走进这里,忍受旧皮椅的霉味和劣质香烟的臭气?

幕布上放着无聊的港产鬼片——一只僵尸和一群人在玩赛跑游戏。其实,演的怎么样真的没人在乎,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比如,左前方45度就有一对,相持了好久才松开对方……女孩抬手整理接吻时弄乱的头发,麻利地用缎带在发尾处系上一个蝴蝶结,男孩偏过头来微笑地看着她,左耳的耳钉闪着银色的光泽……

不可能的,我一定是做梦了。呵呵,真可笑,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一定是做梦了,我该走了,该走了……

时间开始减速,从一颗飞驰的子弹变成一只饱食后空中散步的小鸟。

时间吃了酵母,开始膨化,从一小团面粉变成一个蛋糕,你尝它的质地,是松软的,里面充满了空气。

时间的尽头就要到来。我已经丧失了全部记忆,除了那一天,我的最后一天。

那一天。

不记得是哪一天。

天气。

记不清了,应该是风和日丽吧。没关系,反正总归也要将它忘记。

我的故事说完了,我该走了,您会让我走的对吧,就像他们一样,消失在这片白光里……

我消失在白光里。

小姨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她悄无声息地睡了十年,耗尽了家里所有人的耐心,然后,在一个冬夜又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她走得这么悄然,以至于到了第二天傍晚,外婆才发现这个小女儿给她的最后惊喜。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一声叹息,她很平静地烧掉了早就打包好的小姨的遗物,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给殡仪公司和家里的亲戚们。

那天晚上,我起夜的时候,看见母亲在厨房的角落里生起了一盆火。我没有出声,趴在门框边,看她阴着脸,仔细地把相簿里所有小姨的影像都裁了下来,丢进火盆。于是,相簿里的相片变成了我和一个小黑洞站在院子里,一个小黑洞和芝山公园,舅舅的手搭在一个小黑洞上,全家福的左上角有一个小黑洞……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走了,我们要毁掉所有她存在过的证据。我也不能同意,为了不让在世的亲人睹物伤情,就可以自我欺骗地说这个人不曾存在过。我更不明白,用一个庄重的仪式去祭奠一个人究竟有何意义。一旦尸体冰冷,她的哭,她的笑,她的没有开花的爱情和永远17岁的记忆就不再值得任何人想起……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将她想起……

“你这么想太极端了。你母亲也许只是依照风俗行事。更何况即便烧掉了物质痕迹,她也仍存在于你们的记忆里,不是吗?”阿琨之前一直默默地听我讲述,见我情绪泛滥快到了临界点,才赶紧打断了我。

“可是……太久了……那时我又太小……现在,我都快记不清她的模样了。所有有关她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当然,除了那最后一天。”

“……”阿琨欲言又止,用他满是颜料的手抵着额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笑笑说,“恐怕,连那最后一天,也不是真实的……”

“不可能!”我愤怒地抢白道,“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你的叙述里有太多可疑的地方了。秋天穿着裙子,依我们此地的气候,不太可能。除非你那时太胖,不怕冷。”

我怒得猛掐他一阵,笑骂他嘴恶。

他“嗷嗷”叫着笑了一阵,随即又正色道,“别闹!真的!你觉得20世纪90年代会有人穿着内衣在街上走吗?就算是现在估计也没人敢这么干。呵呵……”

“别笑……”我支吾了一阵,怅然若失地坐了下来,“可是,那些感觉那么真实,我甚至清楚地记得衣服的颜色……现在唯一可以证明这段记忆存在的,就是小姨了,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阿琨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所有的这些,可能只是你的想象……囡囡,你知道吗,你太执著于过去了。”

我没有接他的纸,只是紧紧地咬了一阵嘴唇,“我讨厌你那种装作很懂我的样子,其实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最好的作品永远都是充满伤痕的童年。”说完,我猛地抓起背包,用充满复仇快意的节奏冲出了画室。

这一次,他没有追出来。这是唯一一次他没有送我回家。

夏天漫长的午后,我一个人在街头乱走,一次次地路过芝山公园,却一次次怯懦地没敢进去。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了,饭菜早就上了桌。我没精打采地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母亲边往我碗里夹菜,边用警告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妈,还记得张莹吗?”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向她抛出了这个问题。

“谁?”母亲说着边扒了一勺米饭进嘴里。

“张莹!我小姨!”我急忙接上话头。

母亲突然停止了咀嚼动作,默然地放下筷子。

“你小姨叫张芊。”

“不对,那是我二姨!”我忘了自从张莹走后,他们就悄悄地把称谓换了,“你不记得了吗……”

母亲莫名地看了看我,又低头去拣菜。

我看到母亲黑洞洞的嘴一张一合,不断地填塞进去白花花的米饭,血红的西红柿和泛着油光的肉……我承认我有点神志不清了……

“你不记得了吗?你把相片上的她都剪掉了,相片上一个个小洞。”

母亲停止了咀嚼。等待进洞的白菜停在半空中。

“你不记得了吗?我拿来给你看!”

母亲“啪”的一声把筷子盖在桌上。她的动作那么坚定,可是我分明感觉到,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

没等她发作,我猛地冲进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我急慌慌地拉开所有抽屉,搬出每一本相册,查看每一张照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照片上永远是风和日丽的样子,每个人都笑得那么灿烂:我和妈妈站在院子里,芝山公园的风景照,舅舅搭着二姨的肩膀,全家福的左上角是老屋的檐角……

没有小姨,连小黑洞也一并没有了。

我不能相信这样的事实。

泪水迷住了我的眼,哽咽使我浑身颤抖。身后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捂住了我的口鼻,闷得我无法呼吸。为了喘一口气,我虚弱地摸向窗口。打开窗门的一刹那,一道白光刺中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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