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北风肆虐,冰冷的霜雪悄无声息地冻结。乌云沉沉似铸铁凝铅的天幕下,冷漠萧肃,荒原静默,一个个帐篷艰难地挺立风中。一位俊秀儒雅的年轻人自怀里掏出香囊,针脚细密,隐有梅花悠淡的清香。
“暄妍。”刻骨铭心的名字在心里默念千百遍。午夜梦回,每每刺痛他的心。
天长日久的战事消耗了太多人的战斗力。景王旧疾一到冬天便复发,加上恪纯公主被鸪望族长殊羿拒绝和亲一事,军中不平之声渐起。温宁远回京,安国将军于运龙的心腹大将于海天被朝廷派往边疆全权负责战事的筹备与指挥。
舒克望并非鲁莽的士兵,曾考取过功名的他比这里大部分人都看得分明,于海天的到来并不能解决危机重重的边境战役,相反将所有人推到更危险的境地。为求军心稳定,他不能把担忧据实以告,唯求依靠自己的力量等待朝廷的反攻。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是否能等到那一刻。
号角吹响,猎猎大旗划破天际。舒克望心中一动,将荷包收入怀里。非他伤春悲秋的时刻,所有的儿女情长都只能暂且搁下。
走进营帐,舒克望隐隐感到不安。
于海天跟随于运龙征战多年身经百战,他的战略部署从表面看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深层次地思索却不难发现,他根本上仍旧是要削弱景王的兵权,进一步地蚕食景王的势力范围,不知不觉取而代之。
这一切舒克望知道,景王知道,甚至远在京城的皇帝也非常清楚。
也许政治就是能忍旁人所不能忍的事。
“舒参军来的正是时候。”于海天状似忧心忡忡地说道,那双精明的三角眼不时地眯成一条缝,好似精明的猎人在捕捉猎物般既隐忍又兴奋,“鸪望族梵鹫王已率领大军接近平罡城,本将需要有心细如尘却骁勇善战的人为我军率先攻下宁通城,为我军旗开得胜,舒参军意下如何?”
舒克望不言不语。梵鹫王性凶残,因不满比他年轻的殊羿继任族长,意欲从与天朝的战争中获得军权与威望,威胁年轻的殊羿族长。他的获胜欲望比之殊羿,只多不少。
“舒参军可是有难处?尽管跟本将提,本将定然满足参军所有要求。”于海天关怀体贴备至,刀光般的寒冷隐在温和的话语背后。
舒克望沉着地望着他,半晌,铮铮话语响起:“国家危难,末将理当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杀敌护国!”
于海天预料之中的微笑:“舒参军果真不愧是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堪称全军楷模。本将预祝舒参军马到功成。”
“末将想见一见老王爷。”舒克望嫌恶地避开他得意非凡的面孔,强忍心中呕吐的欲望,力持平静地道。
于海天笑眯眯道:“王爷身体不适,参军可要量力而为。”
舒克望淡淡瞥他一眼,再不言语。靠近景王的营帐,他心中百感交集。他明白无误地知道这一叙或可是永别。从他踏上战场的这刻起,他就明白牺牲无可避免,至少由他指挥可以将所有的牺牲减少到最低,这是他唯一能为朝廷为景王所作的最后的努力。
掀开帘帐,景王见是他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我方才听到帐中集合,是有紧急军情吗?你似乎看起来心事重重?”
舒克望拧眉道:“克望不敢欺瞒王爷,于将军命令克望领兵攻打宁通城。”
景王变色,亟亟要说话却一阵猛咳:“咳咳,你不能去,此去凶多吉少。”
“王爷心意克望明白。”舒克望眉宇间一抹无奈的浓重不得化开,但挺直的身躯却在传达坚定的讯息,“王爷,我军士气日渐消沉,倘若大军迟迟待而不发,待我竭彼赢,后果不堪设想。”
景王身经百战,舒克望的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长长的叹息声后,他道:“克望,你虽不是军旅出身,但你天分极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本王于公于私都不该让你冒险。你的话本王听明白了,本王会另外派人接替你的任务。”
“王爷!”舒克望激动地道,“王爷的心意克望明白,王爷一贯待人没有偏颇,克望的性命当与所有兄弟一样重要。”
景王微微眯起眼,记忆里似乎也有人用这样无畏的勇气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爹,您的儿子只有一条命,您的将士们同样也只有一条命。脱去这副皮囊,我不比他们尊贵什么。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年轻人,总是不明白我们在担心的到底是什么。”景王摇了摇头,憔悴的眸子里慈爱与无奈并重,“有些牺牲是可以避免的,有些牺牲是用任何代价都换不回来的。”
舒克望负手而立,郑重答道:“王爷,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克望虽不才却盼以一己之力将我军损失减少到最低。”
景王沉重的叹息久久萦绕小小的营帐内,许久,他低声道:“万事小心。”
“谢王爷。”舒克望向他行过军礼,挺直的身躯一步一步迈向不可知的未来。景王目不转睛地凝视他背影离开,陡生悲哀的凄凉。
他知道,于运龙在等待一个契机,而同样的,皇帝亦然。
他们都不过是棋盘上的卒子,官阶地位亦是丈量的工具。攻城拔寨间,谁都不是自己生命的主宰,连他也躲不过。
寒风萧萧,枯草败雪。
阴云压顶,隐约可见墙堞上寒光凛凛,犹如清幽冷月冲破暗室的光芒。城上密密排列一群虎狼之兵,距离遥远,面目毫不分明。
舒克望仅仅带了一万五的亲兵。
人数太少,恐过不得于海天一关。人数过多,他心有不安。留下的人与他一同明白等待他们的是凶多吉少,唯有义无反顾到底,用炽热的鲜血敲开此刻外表平静实则蠢蠢欲动的朝政。
舒克望心里涌起无限的悲哀。因此他没有训话、没有部署,仅仅说了一句:“诸位珍重,若是危急关头,即刻回营,景王会保护大家。”
众位士兵愕然望他,却见他静穆的脸上犹有泪痕。这素来文雅羞涩的青年,虽非军旅出身,然从容温和,上下交口称赞。
“参军!”一人动容道,“属下愿与参军共存亡!”
“属下愿与参军共存亡!”众志成城,天地可鉴。
舒克望无语凝噎。所谓战友,当同生死共存亡。或许他们即将起航的地方便是生命的终点,依然昂首挺立,迈步走向战场。
城里城外,飞箭如雨,刀光剑影。金戈铁马,战事不休。
舒克望白袍白马,儒雅气度一如仗剑江湖磊落俊逸的青衫客。只见他一马当先,手起刀落,奋勇杀敌。
断剑残矢,尸横遍野。从军三年里朝夕相处的兄弟接二连三地在他身边倒下,漫天尘土里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他转过头,猛吸好几口气,唇角狠狠抿成一条线。青筋凸出,白皙的额头上泛着清幽的冷光。他不能退缩,不能倒下。即便唯有一万五的兄弟,他们依然可以创造奇迹!
扬起战旗,他大喝道:“我辈铮铮铁骨,死也要死得其所!”剑光一闪,两个鸪望族士兵人头落地。
偌大的战场,一万余人殊死搏斗,为注定的命运垂死挣扎。
他忽然不甘、愤怒,仰天长啸:“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歌声苍凉悲壮,沉郁铿锵,彻骨痛心,掷地有声,声声震撼天际。
身后战士们潸然泪下,应声和道:“宁战死,不后退!”慷慨激昂,士气高昂。
缥缈的歌声遥遥传递到城头,好似天边传来却又清晰无比。城头站立高大英挺的男子冷眼注视城下高昂的气势,身旁副将忧心道:“族长,敌军气势高涨,对我军不利。”
族长!
镇守宁通城的竟然是鸪望族族长殊羿!
殊羿漠然凝望,嘴角牵起冷峻的笑意,递过手:“取我的弓箭。”
副将心一沉:“族长!”他下意识地想阻拦。他们鸪望族钦佩真正的勇士,即便身处敌对他却对舒克望惺惺相惜,不愿看到他身首异处。
殊羿眉梢轻挑,暗处细微的锋芒隐现,如针亦如刺:“你别忘记,我身上有天朝一半的血统。必要时,我亦会不择手段。”
副将低头不语,沉默地去一旁取过弓箭。
殊羿搭箭弯弓,手势沉稳,眼神犀利,利箭猛然飞出,破空而至,席卷呼呼风声,直直地飞向舒克望的心口。
那一切来得太猛太急,任谁都还没有意识到。
那一箭没入胸口,舒克望竟毫无痛楚。他低下头,鲜红的血染红白色战袍,冰冷汨凉。重重地喘息,周围仿佛一切静止了,他艰难地伸手自怀里陶出绣花香囊,那朵鲜艳的并蒂莲刺痛他的眼睛。
香囊微带身上最后的余温。
他费力地将它送往自己的嘴边,眼看越来越靠近,忽然间,僵硬的手无力地垂落。
那朵并蒂莲开在漫天风雪里,无言地唱响最后的挽歌。
他睁着眼,固执地不肯闭上,他终究没法吻到那香囊,终究不能告诉她他一直想念着她,终究无法与她厮守到老。
永别了,我的暄妍,我的妻。
“参军!”身旁战士们的呼唤再也无法唤醒沉睡的他。
副将一阵心悸,殊羿目不稍瞬,敏锐地看到敌军的气力懈怠,沉声指挥道:“放箭!”
将士们听令,战鼓通天,万箭齐发。
天朝军队顿失首领,气势陡减,兵败如山倒。
城头一声悲啸响彻云霄,那是鸪望族给予自己的对手无尚的尊敬。大风起兮,尘土飞扬,歌声雄壮。是赞歌亦是悲歌!
城墙下,积尸如山。阴霾的天空纷飞冰凉的泪屑,似是悼挽。
殊羿带领一行人一步步踏过尸体,停在舒克望不能瞑目的身形前。空中飘落的鹅毛雪片遮盖血污,以最圣洁的方式掩盖那一抹忠肝义胆的风骨。
殊羿驻足不前,似也不忍看到眼前一幕。微微撇开眼,一字一句命令道:“将他厚葬,不得怠慢。”
副将恭敬地行军礼,遥遥向舒克望叩拜。
能赢得对手尊敬的人值得他们最崇高的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