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潘玉龙在餐厅内布置早餐的餐桌,金志爱突然出现在餐厅的门口,她穿着一身紧身的牛仔,头上还戴着一顶卷边的仔帽。她故意朝下压了压帽檐,摆了一个很酷的造型,问潘玉龙:“潘!你看这个帽子怎么样?”潘玉龙抬眼看了一下,随口说了一句:“啊,不错。”便又继续埋头手上的活计去了。
金志爱似乎对潘玉龙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满,不甚清晰地嘟哝一句:“看都没看……”然后扫兴地转身走回了卧房,把牛仔帽扔到床上,走到衣柜前,继续挑选衣装。
潘玉龙正向一个杯子里倒上牛奶,身后又传来金志爱的声音:“潘!看这个!”潘玉龙抬头,看见金志爱一身嘻哈风格的短衣短裤,头上还歪歪地戴着一顶球帽,笑着问道:“穿短裤子好,还是穿长裤子好?”潘玉龙看了看,回答:“都还行吧,都行。”说完,又继续倒牛奶去了。
金志爱撇了撇嘴,讪讪走开,又回到衣柜前挑选衣服。这次她穿上了昨天在市场上新买的一套当地流行的长裙,那裙子虽然俗气但不失鲜艳,穿在金志爱身上别有风韵。
金志爱换好了长裙,大声喊道:“潘!潘!你快过来!”
潘玉龙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急忙地跑到卧室门口。金志爱向潘玉龙展示身上的长裙,问道:“好看吗?”潘玉龙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好看。”
金志爱受到肯定,喜形于色,立即做出决定:“好!我今天就穿这个去漂流。”潘玉龙却说:“穿裙子去漂流,不太方便吧?”
金志爱似乎很在乎潘玉龙的每个意见,马上表示:“不方便,是吗?那就换掉!”她走到衣柜前面,准备脱下长裙,潘玉龙转身出去,金志爱又把他叫住:“哎,你不要走,你帮我看看这件。”潘玉龙说:“啊,您换好了我再进来。”“不用,你转过身子就好。”金志爱已经开始脱下长裙。
潘玉龙背过身去,听着金志爱窸窸窣窣更衣,耐心解释说:“金小姐,我希望您还是再考虑一下,我们还是不要去参加漂流了。我又打听了一下,澎河的水流特别急,两边都是峡谷,暗礁很多,万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谁能负责……”
金志爱在他身后,一边换衣一边说:“谁都不要负责,我自己负责。”“您出来就是为了散心,没有必要非去冒险。”潘玉龙继续劝道。“怎么是冒险?那么多人都可以去,我为什么不可以去?”“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不……”金志爱打断了他:“旅行社的张先生昨天说,很多中国女孩也去漂流。”潘玉龙说:“你和她们不一样!”“怎么不一样?”“这个……咳,你游泳技术不行,万一翻了船,比较麻烦。”“我不怕!不是还要穿救生衣吗。哎,你看穿这衣服好不好?”
金志爱已经换上了一件她自己带来的衣服,很时尚,运动型。但潘玉龙的关注点并不在衣服上,他转过身来,仍然试图劝阻:“救生衣只在游泳池里管用,澎河水那么急,眨个眼就能把人冲走,救生衣根本不管用。”
“哼!我游泳只是比你慢,可我耐力好,我的耐力比你好。不信吗?那我们可以再比一次。”
经过了一番无用的劝说后,两人坐在餐桌旁开始吃早餐。导游和地陪走了进来,与金志爱互道早安。潘玉龙招呼他们坐下一起用餐。
潘玉龙问地陪:“张先生,你以前坐过漂流筏吗?”地陪说:“坐过啊!我经常陪客人坐的。”潘玉龙又问:“到底安不安全啊,以前出过事吗?”地陪说:“没有。我们澎河这个漂流啊,还是比较保险的,而且每个人还都发一件救生衣,应该说……”潘玉龙还不放心,“救生衣有用吗?”
金志爱插话:“当然有用!不有用怎么会叫救生衣!”
潘玉龙让她说完,转脸又问地陪:“那一只漂流筏要坐多少人啊?”
地陪说:“加上工作人员应该是十一二个人。咱们买的是船头票,坐船头视线开阔,看风景好。”潘玉龙还是显得有些担心,“船头安全还是船尾安全,还是中间安全?”
地陪还没回答,金志爱再次插话:“我要坐船头!可以看前面。”
在金志爱的坚持下,潘玉龙只好随着导游和地陪走出院门,上了在门口等候着他们的电瓶车。地陪坐在潘玉龙身后,安慰地对他说道:“你放心,安全没问题的。再说每只漂流筏上还都配了一个救生员,要真出了问题还有救生员呢,救生员都是……咳!出不了问题!”
话音没落,金志爱也出门上车,坐在了潘玉龙旁边,冲潘玉龙说:“再说还有你呢!”紧接着,又用英语问了句:“你不是说你是游泳健将吗,游泳健将还不能保护我吗?”
潘玉龙干瞪着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漂流筏始发河滩的小码头旁,停泊着七八只漂流筏。漂流公司的工作人员验了票,领着他们朝前面的那只筏子走去,周围都是一些前来漂流的游客,每个人的身上已穿好了橙红色的救生衣,工作人员忙碌地安排着大家依次上筏。
导游和地陪已在漂流筏上坐好,潘玉龙帮助金志爱穿好救生衣,才扶着她上了筏子。金志爱执意坐在筏头,潘玉龙只好坐在她的身后,他刚刚在充气的筏子上坐下来,突然发现两个跟踪过他们的男子,居然也上了这只皮筏,那两人低眉垂首,坐在后排,鬼祟的目光隔着错落不齐的人头,不时地朝筏头扫射。
潘玉龙感觉不妙,马上俯身贴在金志爱耳边,低声劝道:“金小姐,咱们别漂了,我陪你去爬山好不好?”
金志爱坐在前排,正沉湎于出发前的兴奋当中,对潘玉龙的劝告,当然不予理睬,她的中文夹杂着英文,表示了无可商量的拒绝:“不!我不想爬山,我要漂流!你要害怕你自己去爬山好了……”
潘玉龙低声说:“有人跟踪我们!”
金志爱吓了一跳:“谁!在哪儿?”
她说着便想回头,潘玉龙连忙压住她的肩膀:“别回头!最后一排。”
潘玉龙扶着金志爱的身子,能感觉出金志爱此时的紧张。他竭力先让自己镇定,然后对金志爱说道:“咱们下船。我先下,你马上跟上!”金志爱点了点头,她的背部僵硬,但此时对潘玉龙的任何安排,都表示绝对服从。
潘玉龙刚想站起身来,突然发现岸边不远,还有一个跟踪者正站在河滩的高处,低了头打火点烟。潘玉龙下意识地又坐了下来,俯在金志爱耳边说道:“岸上还有一个!”
这时,河滩上的工作人员一声吆喝:“请大家坐好!开船啦!”很快,滩上的人同时松开了拴住筏子的绳索,筏上的艄公用一根竹竿使劲地撑了一下河滩沙砾。漂流筏随即离岸,在潘玉龙、金志爱进退两难之际,皮筏已转眼漂至中流,随着滔滔河水顺流而下了。
金志爱抓住筏上的粗缆,原先的兴奋荡然无存,代之以满心的紧张与恐惧,以及不可名状的一腔愤恨。
潘玉龙护在她的背后,贴身低语,悄悄安抚:“没事!你抓紧绳子,别回头,别让他们知道咱们发现他们了。”
河水渐渐湍急起来,漂流筏的速度忽然加快,接连起伏地拐过一处河滩,朝着中游的旋涡快速漂去。金志爱死死地抓着粗绳,再也无心两岸的风景。
一辆出租车停在万乘大酒店的门前,汤豆豆从车里钻了出来。她走进酒店大堂,来到大堂经理的值班台前,同大堂经理说了些什么,大堂经理请她稍候,随即拨通了一个电话。很快,杨悦来到大堂,走到大堂经理台前,与汤豆豆见面握手,随后,杨悦领着汤豆豆朝茶座走去。
汤豆豆和杨悦在茶座里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两人平静地交谈起来。
杨悦问:“我听玉龙说,你是他的邻居?”
汤豆豆回答说:“是,他就住我隔壁。”顿了一下,又说,“这件事,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玉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托我办的事,我会全力以赴!”
当杨悦说出“玉龙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句话时,汤豆豆的目光似乎疑惑了片刻,她并没发觉自己居然沉默了一会,才恢复常态地说道:“噢,谢谢你了!”
杨悦显然也未留意汤豆豆的微妙变化,她随意问道:“你能不能把这件事的具体情况跟我详细介绍一下?”
汤豆豆回答:“好。”
数只漂流筏在澎河流水的波折中,惊险无数。筏上的游客们兴奋地有说有笑,唯有潘玉龙和金志爱不发一声。潘玉龙的身体随着浪峰浪谷的颠簸,借势回身向筏尾望去。筏尾那两对监视的眼睛,在皮筏头翘尾沉的起伏中,始终紧盯不舍。
皮筏冲进一条峡谷,两岸峭壁如刃。游客们在开阔的河面游历久了,忽临如此险境,全都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
金志爱双手紧张地抓住船边绑着的粗绳。船上的惊呼仿佛离她很远,她的紧张已与险境无关。她脸上的线条呆板僵硬,无法看出她内心的表情。
潘玉龙坐在金志爱的身后,一手抓住金志爱的衣服,一手抓着筏上的粗绳,他的紧张与其说来自身后的眼睛,不如说来自对金志爱的担忧。
筏工刚刚用长篙撑开一处险礁,皮筏又跌入一弯旋流,潘玉龙腰间的手机这时忽然响了,他没想到这里也会有手机的讯号。他一边抓着粗绳,一边接起电话。四周涛声震耳,惊叫不绝,潘玉龙只能对着手机高声喊话。
“喂——啊,您是旅游部的马经理啊!我是潘玉龙!什么?……客人现在挺好的……导游和地陪都在,啊!我们正在漂流呢……船上有救生员,不会出事的!不会……”
漂流筏此时已冲出峡谷,正昂首急速向下游挺进。在皮筏的右侧,突然出现了一处小小的河滩,仿佛是岸边峭壁裂开的一个豁口,潘玉龙的电话这时尚未打完,他的一只胳膊被金志爱拉了一下,耳朵里听见金志爱的吼叫:“我们上岸!”潘玉龙未及反应,前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他几乎没看清金志爱用了什么动作,金志爱已经纵身跳入激流。潘玉龙下意识地伸手拉她,人没拉住,手机却失手落入河中。
地陪和筏上的游客都尖叫起来,导游吓得面色如土。艄公和救生员也都还没缓过神来,潘玉龙也已纵身一跃,跳入激流。
潘玉龙奋力挥臂向金志爱游去,紧跟着,救生员也跳入水中。导游这才喊出声来:“救人啊!救人……”但这时皮筏已经甩开落水者快速地顺流而下。
皮筏上的人惊恐万状地看到,潘玉龙和金志爱被浪涌冲向岸边的巨岩,救生员的身体也在水中浮沉不定,在一个旋涡中与两个溺水者擦身而过,越冲越远了。筏子上的导游望着水中越来越远的人影,绝望地哭喊起来:“潘玉龙!小心啊!”
坐在后排的一名跟踪者下意识地站起身子,想要跳筏,被另一个人用手按住。他们回头看着潘玉龙和金志爱,发现他们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救生员还在波涛中偶见沉浮。这时身后的皮筏一个接一个地冲出峡谷,紧随着头筏向下游漂去。
潘玉龙在水中冒出头来,劈浪向前,终于抓住了在激浪中挣扎的金志爱,他拉住她的身体,一起随波逐流地向岸边漂去。
一个暗涌把他们推向一块巨大的岩石,潘玉龙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金志爱,两人一起撞到岩石上。潘玉龙一只手死死地扣在岩石凸起的棱角,另一只手将金志爱紧紧地抱在怀里,两人在急流中坚持着,并试图奋力向上爬上岩壁。
潘玉龙终于托起了金志爱,让她攀上了这块巨岩,金志爱在最后一攀的同时,不慎弄断了颈上雪玉的细绳,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块通体雪白的玉石,直直地落入水中,他们甚至看到了雪玉在清澈的河水中迅速下沉的情景。
金志爱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要抓住雪玉,雪玉却迅速地沉入河底。金志爱的惊呼很快变成了哭喊。潘玉龙几乎在她发出哭喊的同时,就从岩壁上重新跃入浪峰,并且很快沉了下去。金志爱的哭声被惊讶扼住,她看到急速的河水将潘玉龙一下冲远。当潘玉龙冒出水面并且伸手抓住了岩壁上垂下的一根枯藤的时候,已经远离岸边。
金志爱尖叫起来:“潘!潘!”她的哭喊一下变得嘶哑无力,她低头哭着,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英语单词,“潘,潘,你回来……我要你回来……”
潘玉龙喘息着,终于放开枯藤,逆流回游,重新回到了巨岩的下边。凭目可及的河岸,只有这块伸向河水的巨岩,可以攀援上岸。
金志爱连拉带拽,潘玉龙奋力攀援。他终于攀上了巨岩,躺在湿漉漉的岩石上,看上去已经昏迷。
金志爱也耗尽了体力,但她还能挣扎着伏在潘玉龙的身上,试探着呼唤潘玉龙。潘玉龙没有反应,像是沉睡过去。金志爱摇动他的身体,吓得哭了起来。
金志爱不停摇晃着潘玉龙,面孔因惊恐而变得苍白,惊恐中她忽然看到,潘玉龙紧握的左手,露出了一条红线,她轻轻拨开潘玉龙的手掌,看见那块洁白无瑕的雪玉,完好无损地安卧其中。她将那只握住雪玉的手掌双手捧起,用带着泪水的亲吻,表达无尽的感激。
潘玉龙睁开了双眼,他看到的不是金志爱的欣慰,而是天上伸手可触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