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温煦的斜阳铺洒在阳台上,小艾在一只摇椅上坐着,院墙内一棵广玉兰洁白如云的花朵缀满枝桠间,使得空气中飘满了那种清新的花香。摇椅边的一只小方凳上摆着一盒山核桃。小艾伸手拈起一颗,出神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站起来,到阳台的一角去向着屋边的小巷探看——这时候,下班的人群在小巷里多了起来。
手掌心里握着这颗山核桃,坚硬的触觉分外真实地抵达内心。小艾从前照一本书上做过“你前生是哪一种植物”的游戏,一番真真假假的测试后,小艾的前生是一棵核桃树——小艾笑过就忘了;现在想来,这种坚果果真是结在小艾命运树上的果实……
静谧而充满来苏儿消毒水味儿的病房里,小艾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阳光明媚的天空,眼里慢慢就噙满了泪水。似乎窗外的春天离小艾很远,小艾无法走出去,只能窝在这狭小的白色空间里——小小的碰撞,都要在小艾的皮肤上留下青紫一片数日不退的痕迹。查了许多家医院,有说是血小板减少,有说是血液病,医生的说法都各不相同;也吃了几大筐药了,也未见皮肤上的紫癫有明显减少的疗效。小艾已灰心,常常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担心,这种感觉袭来时,小艾只好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被窝里流泪。阳光、天空、绿的草红的花孩子们追逐的笑声,都在窗外,都在窗外!
“小艾,没事儿就敲点儿山核桃吃吧。”阿榕的声音响起,小艾转头,见一身白大褂的阿榕立在床边,颈间挂着一副听诊器手,上托着一包东西。
小艾无言地摇摇头,凄然一笑。她欲言又止:“阿榕医生,我的病……”
“小艾,没事的,现在你只要好好休息,一定能好起来的。”阿榕医生脸上浮上了笑容。阿榕医生的笑容是一种很明亮的笑容,这种明亮能感染给看到这笑容的人。其实阿榕看上去也不比小艾大了几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有浓浓的书卷气。
小艾望着那双眼睛,里面有不容抗拒的鼓励。小艾点点头,心里一直堵着的石块稍稍轻了些许。小艾还想听阿榕医生说些什么,可这时有隔壁的病人匆匆地跑来叫医生,阿榕随即将一包山核桃放在床头柜上,丢下一句“你吃”就跑出去了。
小艾一贯是排斥吃坚果的,松子、核桃之类,甚至栗子。小艾的牙原也不好,咬不动;而且吃这些东西太费事,像只松鼠般咬啊掰啊,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似乎不太雅观;况且小艾哪里还有吃东西的心情?这包山核桃被小艾拿起看看就放下了,但她从心里觉得这阿榕医生心地真好。
傍晚的时候阿榕脱下了白大褂,接班医生接替上班了。阿榕医生来到小艾的病房,说:“小艾,你该出去走走。来,我陪你。”不容分说的语气。小艾原还担心碰撞,但阿榕医生的话又无法拒绝,转念一想,有医生陪着有什么担心的呢?就小心地下了床。
医院后花园里草木葱茏,蜂蝶飞舞,低矮的灌木被工人修剪得很圆,冒着亮绿的嫩叶。草地上有个穿着病服的小男孩在放风筝,拖长了线在跑,想把一只鹰飞上天去。望着这生机昂然的一切,小艾的心情果真是好了许多。阿榕医生赞叹了一句:“小艾你看,这外面多美!待在房间里的人,又怎样能感受到!”不等不艾回话,他又说,“我从国外一个医学刊物上看到,人们心理对于疾病的康复具有任何药物都无法比拟的作用。所以小艾,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特效药,而是信心!”小艾听着这一番话,心底如涌出了一股甘泉清清亮亮地淌过神经,望着阿榕医生的笑脸,小艾重重地点了点头。真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晚上小艾食欲大增,破例吃了一碗大云吞。闲了时拿了本书在读,眼角又瞥见床头柜上的山核桃,忍不住掏出两颗来吃了。这东西看上去只有拇指大小,没想到却是这样坚硬!小艾费了好大劲才咬开,“嘣”的一声,牙根都酸了,满嘴的碎屑,小小的果肉仍是藏在坚硬的壳的崎岖缝隙里。小艾一边小心吐出嘴里的壳屑,一边望着掌中碎裂的核桃,脑海中又浮现出阿榕医生那张明亮的笑脸。近日不知为什么,只要她的脑海一有空,就一定会映出这张笑脸。她的心弦莫名地拨动了一下,眼里露出一抹异样的少有的妩媚……
阿榕医生的离婚在医院里是个爆炸性新闻。
那天小艾下了床去厕所,走过病房走廊的拐角时偶然看到医院院长和阿榕医生正站在窗边。他们谈话的声音很轻,似乎听得院长说:“……希望你正确处理好家庭、感情与工作的关系,不要影响工作时的情绪……”小艾觉得有些好奇,还想听他们说些什么,但这时他们的谈话已告结束正转身过来,小艾于是一低头,拐进了厕所。
“那是个很泼辣的女人!结了婚还整天上歌厅舞厅,阿榕哪有那么多时间陪她……这样对阿榕倒好!只可惜才两年时间……”小艾经过护士办公室的时候,也听到了两个四十多岁的护士在小声地嘀咕。小艾的心像是被个大锤重重地一击,一时竟有些懵。结婚了……离婚了……一张明亮的笑脸……一个泼辣的女人……小艾的头脑里一团乱麻,进病房门不小心撞到另一张病床的床头,膝盖痛得发麻!小艾一下就落下了泪来,呆呆地坐在床上,同室的病友见了,都关切地询问一句,小艾却只是摇头。
傍晚时候阿榕医生照常来查房,脸上的笑容已黯淡了许多。查到小艾这床时,阿榕医生问得很仔细:“今天的心情怎样?药有没有吃?”小艾又只是点头,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终于阿榕医生走向了另一床,小艾看见他的背影,竟有些心酸。在他走出病房的时候,小艾叫住了他:“医生,我想到花园里走走,可以吗?”阿榕转身过来,答道:“那好的,但你等一下,我陪你去。”
一会儿查房完了阿榕医生就过来,陪小艾下了楼到后花园。
小艾欲言又止。她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来得太突然!阿榕医生的脸上,还留存着婚姻失败的阴影,眼皮浮肿,头发也不见了往日的光彩,而那明亮的笑容又到哪里了呢?小艾觉得自己真傻,一株嫩嫩的草芽,还未顶破地皮见到阳光,就被预约了枯萎!
一时竟没有话说!沉默如同一道篱笆,横亘在二人之间。随它去吧!有些话不如不说。
还是阿榕医生仿佛忽然记起,先开口问道:“小艾,有事吗?”小艾说:“没事,闲着想走走。”阿榕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半包东西,“这山核桃对许多血液病的治疗有帮助,但未见到确切科学依据——你不妨吃点看看。”又是山核桃!小艾心里一酸,这东西原本不该属于我……见小艾无语,阿榕医生又说:“你吃一颗看,挺香的。”他递过一颗来,小艾只好接了,皱起眉头放在牙间咬,一用力,“嘣”一声,一嘴的碎屑,分不清哪是壳哪是肉了,只好吐了一地。阿榕医生说:“不是这样咬,应该上下咬……”一边说一边做示范。小艾注目看他认真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说:“我们上楼吧。我累了。”
在病房小艾捋起裤腿看膝盖上的撞痕,还好,只有些红肿。想起那张笑脸,终于落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她不顾护士的劝说,固执地出院了,带走了那包山核桃。
已经两个多月了,小艾天天傍晚都要到阳台上去。在下班高峰人流最多的时候,小艾就趴在阳台上望着小巷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小巷里,人群,小贩,三轮车,自行车,汽车,吆喝,汽笛……在这些繁杂的事物之间,她时常能发现一个骑自行车的熟悉的身影。
远远地在小巷尽头出现,小艾就仿佛能从空气中嗅到一种淡淡的来苏儿消毒水味儿。从小巷一头到小巷另一头,200米。骑自行车50秒钟。他总是骑着一辆凤凰牌,一丝不苟地从一头骑到另一头,小心地避免在这狭窄的通道内发生撞车事故。小艾心平气和地看着这个人出现50秒钟,然后消失在小巷的另一个拐角处。这已成了小艾每日的一项功课。
一边看一边吃山核桃。
小艾买了一支核桃钳。把核桃放在钳中一夹,坚硬的壳很轻松地就碎裂开来。可惜太轻松了,钳子咬开的核桃都太碎了,小艾不得不从一堆碎屑中耐心地找出星星点点的核桃肉。
小艾把核桃当药,天天吃。她已经开始喜欢吃这种坚果。当看似坚硬的核桃壳在铁钳之间清脆地碎裂,当细碎的果肉混杂在大堆的壳屑中,当小艾摊开手掌小心地翻拣……小艾想起许多事物。求生作为人的一种本能是那么坚强,但有时生命本身竟是非常脆弱的。好好的活着,好好地爱着,珍惜每一天,是多么好啊。小艾望着小巷内纷纷扰扰的人群,每一个人都在奔波,看上去是活得多么充实而幸福——其实许多人是否忽略了生活简朴而本真的一面?“经过一场大病的洗礼,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哲学家?”小艾自嘲地笑笑,也许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谁也没法强加给谁。
小艾对阿榕医生的情绪已渐渐淡下来了,不再牵肠挂肚了。小艾一边养病,一边变得快乐起来了,有时还写一些文章,写好了就自己一个人欣赏。但她仍是每日傍晚要到阳台的角落朝着小巷里望。看一辆老式26英寸凤凰车从小巷的一头到另一头,像是看潮涨潮落,看花谢花开,成为风景一种……
但小艾从不叫他。
也许一抬头,他就能看到她。但他从没有。
雨忽然就大了起来。小艾慌忙到阳台上收衣服。小巷里卖苹果梨的小贩拉起三轮车跑了,一个个行人抱头鼠窜,顷刻间小巷里已不见了人影,只有玉米粒似的大雨点敲打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溅起纷纷扬扬的雨雾。
远远地,小艾闻到了淋湿的来苏儿消毒水味儿。小艾抬腕看表,正是下班时间。小巷尽头,那辆老凤凰出现了,阿榕医生正雨里猛冲。小艾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但她知道是他。
那么大的雨!“哎——”小艾在叫。
那么大的雨!“哎——阿榕——”小艾在叫。
自行车在雨里停了下来。那个人抬起头,雨点一定打在他的镜片上了。他摘下了眼镜,用手背在擦拭着。那是一场好久不曾有过的好雨!烟雨迷蒙中,二人对望着,但都看不清对方。
“阿榕——”小艾大幅度地打着手势,“上来——我有伞——”小艾大声地喊。
“我天天都在吃山核桃——”小艾大声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