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星期二,下午两点。
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再度走进坐落在第七十一街那栋公寓大楼的大厅。史比佛利一如既往地在总机前值班。会客室里,值勤的警员斜靠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嘴里含着一支雪茄。当看到马克汉检察官时,他立马站了起来。
“什么时候才会水落石出,长官?”他问,“整天守在这,都快把我闷出病来了。”
“快了,我希望,”马克汉告诉他,“有其他访客来吗?”
“没有,长官。”这名警员想打哈欠,但还是忍了下来。
“请你给我那间公寓的钥匙。你有没有进去过?”
“没有,长官。我奉命只能留在外面。”
我们走进“金丝雀”的客厅。屋子里弥漫着死亡的阴影,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透洒进来。显然,房间没人动过,即使是翻倒的椅子也没有扶正过来。马克汉停在窗户边,双手放在背后,静静地检视着命案现场。他深受日益增加的不确定感困扰,正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万斯。
点燃一支烟后,万斯开始认真检查欧黛尔的两个房间,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搜寻着各个遭到破坏的地方。他走进浴室,在里面停留了几分钟。等他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条沾有黑色污渍的毛巾。
“这是史基拿来擦拭指纹的毛巾。”说完,他便把毛巾丢在床上。
“非常了不起!”马克汉挖苦他说,“难道有了这毛巾,就能给史帕斯伍德定罪?”
“当然不是!不过这条毛巾证明了我对这起命案的判断。”他走到化妆台边,闻了闻一只银色小香水瓶。“这位女士用的是慧蒂牌‘塞浦路斯’香水,”他喃喃说道,“为什么女人都喜欢用这个牌子?”
“这又能证明什么?”
“亲爱的马克汉,我正沉浸在这香气中,正在调整自己的灵魂,让它融入这间公寓。拜托别打扰我,我随时都有可能得到启发。”
他继续搜查,最后他走出公寓来到大楼大厅,一只脚顶住欧黛尔公寓的门,十分专注地看了一会。接着他再走进客厅,坐在紫檀木桌子的边缘,整个人陷入沉思。几分钟后,他对着马克汉露齿冷笑。
“果然棘手。他妈的,真狡猾!”
“我觉得,”马克汉嘲笑地说,“迟早你会修正对史帕斯伍德的判断。”
万斯懒洋洋地看着天花板。
“你真的相当顽固。我在这里努力要把你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而你却只会极尽挖苦之能事,一味打压我满腔的热情。”
马克汉离开窗户边,面对着万斯坐到沙发的扶手上,眼神中充满了焦虑。
“万斯,你不要误会。史帕斯伍德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希望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干的。这件命案一天不破,我就得被媒体穷追猛打。对我来说,打压任何破案机会并没有好处。但是,你对史帕斯伍德所下的推论不可能成立,太多对他有利于的证据都摆在那里。”
“是的,这些有利于他的情况真是太不妙了。它们配合得太完美,完美得几乎就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像一样。它们结合得过于谨慎小心,你瞧,以至于看来不像是偶然。它们意味着刻意的设计。”
马克汉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户旁,注视着窗外的后院。
“要是我能同意你所提的史帕斯伍德杀害了那名女子的推论,”他说,“我自然就会逮捕他。但是,所有有利的证据都站在他那一边,我真的没法定他的罪。”
“马克汉,我们所需要的是灵感,光凭猜想是远远不够的。”万斯再次巡视屋内,“真正让我生气的,是我一直被误导,而且是被一名汽车饰品商人欺骗!这真是对我极大的侮辱。”
他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布拉姆斯的《随想曲》第一乐章第一小节。
“需要调音,”万斯喃喃地说,然后信步走向古希腊式橱柜,手指头触摸着橱柜的精工镶嵌。“镶嵌得真好,”他说,“装饰多了些,不过还是高档货。从西雅图来的死者的姨妈,应该可以卖个相当好的价钱。”
他注视着倒在一边的装饰烛台。“十分精致漂亮,要是烛台上原来的蜡烛没有被冷酷的现代灯泡取代的话。”
他走到壁炉墙上挂着的小瓷钟前驻足欣赏:“好看是好看,不过是个便宜货。我相信这口钟见证了最残酷可怕的那一刻。”
经过写字桌旁时,他挑剔地检视这张桌子。“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仿制品,不过相当高雅,是不是?”
接着他的目光投注到纸篓上,并随手拿了起来。“真是蠢,”他评论说,“用高级的皮纸作为材料。我敢打赌,这一定是某位女性室内设计师附庸风雅的手笔。这些皮纸足够拿来装订一套爱比克泰德的言论集。为什么要糟蹋手写言论集的感觉呢?到目前为止,美学的本能显然还没有传到这美丽的国度。”
他放下纸篓后,又默默地注视了它好一会儿,然后弯下腰从纸篓中拿出已经皱成一团、前一天他提起的那张包装纸。
“这张包装纸包的,显然是‘金丝雀’生前最后买的一样东西,”他感慨地说,“真让人不胜唏嘘。你会对这样的小事感伤吗,马克汉?不管怎么说,那条绑着它的紫色麻线对史基而言,可以说是天赐的宝贝,否则还会有什么玩意能帮他顺利逃脱?”
他打开包装纸团,露出一块上面有波纹状的物体碎片和一个深褐色的方正大信封。
“呃,是唱片。”他的眼睛搜寻着公寓四周,“但唱片机在哪里呢?”
“在门厅那里。”马克汉说。他知道万斯的喃喃自语表示他的脑筋在转,很严肃地在思考问题,而他则耐着性子等待万斯进一步的动作。
万斯慢慢晃出那扇玻璃门来到门厅,他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靠在墙边的一台齐本德耳式唱机柜。柜子上盖着一块跪垫,跪垫上放着一只擦亮的青铜花盆。
“怎么看都不像是唱机柜,”他说,“为什么要铺一块祈祷用的跪垫在上面?”他随便地看了看这块跪垫。“产自土耳其的安那托利亚——或许是以皇室物品的名义卖出,没什么价值——这样的东西比比皆是。我在想,‘金丝雀’会钟爱何人的作品?应该是赫伯特之流。”他掀开跪垫,并撑起唱机柜的盖子,唱盘上已经有一张唱片了,他弯下腰看着那张唱片。
“哎呀!是贝多芬《C小调交响曲》中的行板!”他欣喜地叫道,“马克汉,你一定知道这一乐章,这是所有行板中最无懈可击的一首。”他准备启动唱机,“来点好听的音乐,或许可以一扫这里阴霾的气氛,并除去我们心中的混乱不安,对吗?”
马克汉对他的戏谑并不在意,仍然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
万斯启动唱机后,轻轻地把唱针放在唱片上,然后回到客厅。他站在那里注视着沙发,专心思考正在调查的问题,我则坐在门旁的藤椅上等待音乐的扬起。这情况让我感到忐忑,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一两分钟过去了,但是从唱机里传来的只是微弱的杂音而已。万斯觉得很奇怪,又走回唱机旁检查,接着他又重把唱针置于唱片之上。可他等了几分钟,还是没有音乐出来。
“真奇怪。”在他更换唱针,并且重新启动唱机时,他嘴里这么说着。
此时,马克汉离开窗边,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唱盘正在转动,唱针顺着唱片轨迹绕行,但是唱机就是没有发出声音。万斯身体前倾,两只手撑在唱机柜上,一双眼睛盯着无声转动的唱片,满脸疑问。
“可能是音箱坏了,”他说,“反正就是烂机器一个。”
“或许,”马克汉揶揄他,“只是你搞不来这种廉价的音箱——我来帮你吧。”
他移到万斯身旁,我则好奇地从他肩膀后面张望着。一切都显得好像没有问题,唱针几乎快走到了唱片轨迹的末端,然而还是只能听到微弱的杂音。
马克汉伸手准备拿起音箱检查,不过这个动作还没来得及进行,就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
就在那一刻,音箱里突然传出了几声可怕的尖叫,接下来又是两声让人不寒而栗的求救声。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整个头皮都麻了。
就在我们三人沉默以对的短暂寂静后,又出现了相同女子明亮清楚的声音:“不,没事。我很抱歉……一切都很好……请回去吧,不用担心。”
唱针已经走到唱片的尽头,轻轻“咔”的一声,接着就自动停止了。紧接着,是近乎惊心动魄的沉寂,却被万斯吃吃的冷笑声打破了。
“好了,老家伙,”他回到客厅后懒洋洋地开口说,“这足以推翻你那所谓无法驳斥的证据了吧!”
这时候,门外传来用力的敲门声,那名在外面值勤的警员探头进来,一脸惊惶。
“没事,”马克汉声音嘶哑地对他说,“需要时我会叫你。”
万斯靠在沙发上并抽出另一支烟,点燃后向上伸直双手,两脚同时伸展,就像一个人的身体在强大的压力解除后突然放松了那样。
“马克汉,我们一直都像迷途羔羊,”他慢吞吞地说,“好一个不在场证明——唉!要是法律只有这种能耐,那法律还真是个笨蛋、白痴——好一个不在场证明。马克汉,我羞于承认,但你我确实都是笨蛋。”
马克汉仍然一脸茫然地站在唱机旁,他的眼睛像被催眠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泄漏内幕的唱片。他慢慢走到客厅,疲惫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看看你的宝贵证据!”万斯继续,“揭开他们的假象后,真相又是怎样的呢?原来是史帕斯伍德制作的唱片——再简单不过的事了。现在每个人都有能力制作——”
“是的,他告诉过我,他在长岛家中有一个工作室,他常在那做些东西。”
“事实上,他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不过,他的工作室确实可以让事情进行得更顺利。唱片上的声音虽然只是他自己的假音——效果可能比真正女人的声音还要来得好,因为声音强度够大而且尖锐。至于唱片上的签条,他只需要把一般的唱片浸湿撕下就可以了,然后再把标签贴在自己制作的那张唱片上。那晚他带了几张唱片送给欧黛尔,而这一张就混在其中。等他们从剧院回来后,他就开始导演这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戏,然后小心翼翼地故布疑阵,好让警方认为只是典型的窃贼所为。等这一切都结束后,他把唱片放进唱机,启动后再从容离开了她的公寓。他把跪垫和青铜花盆放在唱机柜上,好让人以为这唱机很少使用。而这样的防范也确实发挥了作用,因为没有人想到要察看它。接着他要杰梭帮他叫计程车——你看,一切多么自然啊。就在他等车的时候,唱针走到了尖叫声的部分。他们都清楚地听到了:由于是深夜,所以声音格外地清晰。加上隔了一道木头门,从唱机传出来的声音也就不太容易分辨。而且,要是你注意的话,唱机喇叭就放在正对门不到三尺的地方。”
“但是问题是,问的人怎样跟唱片上的回答配合得刚刚好?”
“再简单不过了。你记得杰梭告诉我们说,当他们听到尖叫声时,史帕斯伍德正站在他前面,一只手撑在总机上。他只要看着手表,听到叫声后开始计算唱片上的间隔时间,再在唱片上虚拟女人开口回答前适时发问就行了。这一切都在他事先谨慎的计划当中。毫无疑问,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已经排演过了。其实非常简单,而且绝对不会出差错。这是一张大尺寸的唱片——直径十二寸——大约需要五分钟让唱针走完。这样一来,在唱片发出尖叫声之前,他有充分的时间走出去并叫辆计程车。当车子来了之后,他便直赴史杜文生俱乐部,在那儿他遇见了瑞丰法官,并且玩牌一直到凌晨三点。即便没有遇到瑞丰法官,你放心,他也会找个人来证明他当晚曾在该处出现过。”
马克汉严肃地摇头。
“天哪,怪不得一有机会,他就要求再来看看这间公寓。像这张唱片这么要命的证据,一定让他辗转难眠。”
“我想要是我没发现这张唱片,他有可能在你一撤是驻守警卫后就立刻前来取走。他万万没想到你不让他再进到公寓。对他而言这确实很麻烦,但是我想他也不会太担心,因为他可能还是会在她姨妈前来处理遗物时拿到这张唱片,而且相对地还会更容易些。当然这张唱片是个危机,不过史帕斯伍德不是那种会因为形势不利而心虚的人。这整件事已经计划得相当缜密周详了,他纯粹是输给意外。”
“史基呢?”
“他是另一个不幸的家伙。当史帕斯伍德跟金丝雀十一点进来时,他躲进了衣橱里,眼睁睁看着史帕斯伍德勒死他的爱人,还把公寓翻箱倒柜弄得乱七八糟。在唱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时,他可能正低头看着死者。唉!试想,眼睁睁看着一具被杀害女子的尸体,身后传来刺耳的惨叫声,这多么恐怖,让人心惊呀!即使对这位硬汉来说,也够他受的了。他会大意地将手撑在桌上来稳住情绪,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然后史帕斯伍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唱片回答了。这种情形一定让史基满头雾水。我猜他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很快地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可以想象他当时一定得意地笑了出来。很明显,他知道谁是凶手——对他来说此刻真是鸿运当头,就像甘露从天而降一样,这可是个狠狠敲一笔的大好机会。无疑,他陷入未来过着有钱人生活的幸福幻想中,而且对于史帕斯伍德付出的代价他也认为理所当然。当后来克莱佛打电话进来时,他只说她外出了,然后想办法让自己离开了这里。”
“但我不了解的是,他为什么不带走唱片?”
“拿走犯罪现场重要的证据?这么做并不聪明,马克汉。要是他自己后来拿出这张唱片,史帕斯伍德肯定会否认这件事,并且反告他阴谋勒索。所以史基决定不管它,并且立即着手进行勒索史帕斯伍德的计划。史帕斯伍德无疑地暂时先付了他一部分的勒索金额,并且答应稍后再补足其他的部分,同时取回他的唱片。在他拒绝支付余款后,史基打电话给你,而且说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他以为这样可以逼史帕斯伍德付清余款。嗯,逼是逼了——不过结果却不如他的预料。史帕斯伍德可能是在上星期六晚上如约跟他见面,假装要把余款付给他,但是,却利用这次见面的机会勒死了这家伙。这太符合他的性格了。史帕斯伍德,真是个强悍的家伙。”
“这整件事情……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现在,我得这么说。史帕斯伍德做了整件让人厌恶的事,而且他做得冷酷、有计划、不拖泥带水,典型的商人作风。他知道只有让‘金丝雀’死,他的心灵才能获得平静,她可能做了些令人厌恶的事,所以他安排了这个约会——就像法官做出判决送犯人入狱一样——然后着手进行捏造一个不在场证明。他的工作跟机械一类的东西有些关联,因此他设计一个和机械有关的不在场证明。而他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手法再简单明显不过——不拐弯抹角,也不复杂。要不是发生所谓不可抗拒的意外,他的安排会相当成功的。马克汉,要是这个人严密防范的话,意外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史帕斯伍德显然已经尽他最大努力地做好一切的安排。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千方百计地想要再回到这里却遭到你的阻止,并且被你扣留了这张唱片;而他也没想到我喜好音乐,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借着音乐来寻找心灵的慰藉。除此之外,当一个人拜访一位女士时,也不会想到还有另外一个家伙躲在衣橱里。总的来说,可怜的史基实在很倒霉。”
“别忘了这是一宗极为凶残的命案。”马克汉厉声斥责他。
“老家伙,别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个杀人凶手。只有没感情的人,才会没有杀人的渴望。一般人是不会杀人的,是由于道德因素还是宗教因素?都不是!是因为没有勇气——因为害怕被人发现,或是自己心里有鬼,或是良心受到谴责。想象一下杀手的心情——把别人弄死,然后从报上读着相关报道。一国向另一国宣战常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这样一来他们才可以毫无顾虑地尽情屠杀。至于史帕斯伍德,他不过是有勇气犯罪的理性动物而已。”
“很不幸地,我们的社会还无法认同你的这种论调,”马克汉说,“人命还是要受到保护的。”
他起身走到电话旁,打了电话给希兹。
“警官,”他下令说,“申请一张逮捕令,然后立刻到史杜文生俱乐部来见我。带一名你的手下过来——我们要展开逮捕行动。”
“终于找到有法律效力的证据了,”万斯兴高采烈地说,他穿起外套,拿起帽子和手杖。“你的调查过程可真是曲折,马克汉!合乎科学精神的学问对你们这些博学多闻的人来说是一文不值,但一张唱片——哈,完全不同!现在,总算找到不容置疑的证据了吧,对不对?”
当我们走出公寓时,马克汉向那位值勤的警员招手,叫他过来。
“在我回来前,”他说,“任何人都不准进入这间公寓——就算有通行令也不行。”
等我们钻进了计程车里,他指示司机载我们去史杜文生俱乐部。
“那些媒体不是要检验警方的工作是否有进展吗?好了,他们终于有东西可以报道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老朋友。”
他说话时看着万斯,眼神中露出深深的感谢,胜过千言万语。